首页 -> 2004年第6期

龙宫

作者:川上弘美




  川上弘美(Kawakami Hiromi,1958- ),日本当代女作家,生于东京都文京区,毕业于东京大学医科学研究所。御茶水女子大学理学系生物学专业在读期间,曾加入科幻小说研究会,在同人杂志《宇宙》上发表《我的妈妈》和《假日》等小说。读研期间曾参加杂志《NW-SF》的编辑工作,并在该杂志上发表《双翅目》等小说。1982年毕业后就任私立田园调布双叶高中的理科教谕(注:日本小学、初中、高中的正规教师。)。四年后辞去工作结婚,重新开始教员时代一度停笔的小说习作。1994年以《神明》获得以探讨拓展传媒与文学的可能性为宗旨的网络文学奖——第一届帕斯卡短篇文学新人奖。从此活跃于文坛,以其作品中清冽、怪异的幻想世界随即引起评论界、出版界和读者的极大关注。1996年以《踩蛇》获得第115届芥川奖,自此成为各大文学奖项的常胜将军,如1999年以《神明》再度连获第九届紫式部文学奖和第九届文化村德·马戈文学奖,2000年以《溺》获第十一届伊藤整文学奖和最后一届女流文学奖,2001年更是以《老师的提包》成为第三十七届谷崎润一郎奖得主。
  也许与川上本人生物学专业出身有关,在她诸多作品里出现的主角,几乎全是些诸如蛇、熊和鱼等的异物,如处女作《神明》的主角就是一头憨态可掬的熊。《不放开你!》中则是一条惹人怜爱的美人鱼。她就是一位描写与异物的融合与排斥的,展示了独特的女性幻想世界的特异作家。对于自己的“幻想世界”,川上在《踩蛇》后记中做了解释:“我把自己写的小说悄悄叫做‘假话’(中略)‘假话国’就存在于‘真话国’边上,也有一些部分与‘真话国’多处重合。‘假话国’入口狭窄,不过内部世界却是出人意料地开阔。”
  而评论家们进一步认为,川上弘美文学世界的本质,是一种内田百闲式的梦中日记般的本质。内田百闲是夏目漱石门下一位具有不可思议的幻想风格的作家,他在《冥途》等代表作中用充满幽默情趣的飘逸笔触描写与日常比邻的幻想的同时,酿造出了不可思议的恐怖感觉,而这些也正是川上弘美文学的特征。川上弘美本人也公开表示自己喜欢阅读内田百闲的作品。
  也许得益于俳句方面的修为和造诣,川上笔调冷静内敛,语言写实,人物勾勒也没有太过煽情之处,硬是把一个个荒诞无稽的梦幻世界却营造出一种卡夫卡式的似诗似梦的氛围,让故事氛围飘流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一整段情节顿时成了象征,韵味缭绕,给人想象与反刍的空间。
  川上弘美重要作品另有长篇小说《怜爱》、短篇集《故事,开始》、随笔集《聊以度日》和日记《椰子·椰子》等。
  ——译者按
  我见到了曾祖母伊多。
  自从十四岁梦中见佛以来,伊多便开始口吐灵言。
  “临夜貂愈白,逐日狐狸黑。”
  如此莫名其妙的词句,伊多每日念诵数次,念时身体颤抖,眼神发直。
  消息传开,出现了信靠者。其中一对男女尤为热心,搬入伊多家长住。伊多有父有母有兄弟姐妹,但这对男女叫她疏远家人,闭居东柴房。两人擅自在柴房墙壁上打洞,并决定通过洞膜拜日出。
  临近冬日,房内变冷。露珠结在伊多的被褥上,也结在那对男女的被褥上。男女二人为了取暖,反复交合。伊多起初不懂两人所发出的声音意味着什么。
  某夜,伊多正在用尿壶撒尿,屁股被人摸了一下。太阳落山后,伊多就不能出柴房一步。这对男女中的女人曾严厉地告诫她说,否则灵力会衰退。伊多念诵灵言的次数之所以逐渐减少,是因为日落后还出去乱走,致使夜气将灵力从伊多仙师身上反渗出来了,女人说。
  窝在柴房里,伊多只一径在被褥上睡觉,睡又睡不深,频频起来用尿壶,尿完,拿过枕边的水罐大口大口喝水,接着再睡,再起来用尿壶。男人和女人就在伊多的睡铺旁进行交合。
  摸伊多屁股的是女人。伊多仙师、伊多仙师,来呀。听到女人叫自己,伊多忙用厕纸擦擦胯下,应女人之邀,钻进了男女的被窝,第一次了解了男女交合的意味。她夹在男人和女人当中,分不清哪是男人哪是女人,却与他们交媾了整整一晚。
  “曾祖母。”我一呼唤,伊多睁开了眼睛。
  伊多以小小的身形来见我,身高大约到我膝盖,还是十四岁时几近透明的皮肤,笔直的长发。伊多她很美。怪异的灵言之类,假如是从这名少女口中吐出,相信是会有信靠者出现。
  “你很平凡啊。”伊多冲我没好气地叫道,“还说是我的曾孙女。”
  我笑了,伊多满脸愤慨之色:“凡妇笑什么?”
  伊多说话毫不留情,但她身高仅到我膝盖,就算说话再怎么不客气,也丝毫不惹人气恼。我蹲下身,抚摸着伊多的长发。
  见有人抚摸自己头发,伊多就像猫儿得人抚弄喉咙时一样,伸长了脖颈。然后,她再次闭上眼睛,半张着嘴巴。
  “我再次获得了灵力。”及膝高的伊多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开始与那对男女交合以后,伊多恢复了逐渐衰退的灵力。也许是交合对身体有益吧。不过,她与那对男女的交合并不像旁人所以为的那般复杂。他们只是改变抽插的力度和角度,体位或上或下或横或斜,仅此而已。
  渐渐地,伊多心生厌倦,疏远了那对男女。信徒增加,多到家里容不下了。家人对伊多念诵灵言感到畏惧,搬到了遥远的镇上去。伊多和家人本就不是同类。
  
  “全都是凡夫俗子。”从膝盖处传上来伊多的声音。
  她似乎相当讨厌“平凡”。我像刚才那样笑了,伊多“嘘”一声威吓我。
  
  为了将信徒们集结在一起,伊多无数次地与人交合。她见人即唤入房内,共赴睡铺。多数人会毕恭毕敬地伺候她,但其中也有拒绝的。
  “走者土蝉,沉者马耳。”
  面对拒绝的信徒,伊多会念诵平时那种费解的灵言。信徒畏惧伊多的声音,惟有听命。一旦让伊多的声音入耳,便再也无法拒绝。长居她家的全体信徒都和伊多交合过,无论男女。
  那天刮大风,刮飞了伊多家的屋顶。豪雨如注,打在伊多和信徒身上。东柴房没了顶棚,伊多卷起下摆在里面转圈圈。为何教祖要如此转圈呢?一名信徒问道。伊多打了询问的信徒。打人的时候,她也不忘继续转圈。她出了房间沿走廊往前跑,一路踢飞玄关的横框(注:日式住宅入口向上进入铺席垫房间处设有一道横框。),“咣”一声砸破大门,出门而去,任凭血从手臂和脸颊等处的伤口往外滴滴嗒嗒。离开家门时伊多仍在不停转圈。
  她在暴风雨中继续转圈,直到来到海边的村庄。
  “给我炸猪排。”伊多突然说。
  “炸猪排?”
  “我好想吃炸猪排。”
  太突兀了。原以为是灵言的一种,可又好像单纯只是想吃炸猪排的样子。我拿起钱包打算到菜场之类的地方去买,正要冲向门口,伊多叫住了我。
  “不是现炸的我不要。”
  伊多直接指着冰箱。浅桃红色的指甲长在小小的指尖上,就像一只工艺精湛的玩偶。背上没准装有发条。我试着碰碰伊多的背,那里只有肩胛骨,发条之类的自然是没装。
  冰箱里有猪的里脊肉,有三片叠放在冷藏室。伊多可能看得见吧?我打开冰箱门,把肉拿出来切成条状。正在调开鸡蛋时,伊多抬头望着我,说:“让我也来试试。”
  我双手托住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她的体重相当于一只大猫。伊多拿着长筷子哗哗哗搅拌鸡蛋的蛋黄和蛋清,她肩膀耸起,使劲搅拌着。
  我觉得沉了,就把她放到地板上,她“嘘”一声威吓我。她已换上一张与狐狸之类相似的面孔。我卷进诡异事件里头了。
  有关伊多的事情,频频在法事或葬礼上亲戚聚集的时候听说。那并不是由某个亲戚从这里那里道听途说的消息,而是围炉夜谈的老话中的一段插曲,就是这样一种形态。说起曾祖母,应该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和我关系并不怎么遥远,然而我到底无法想象伊多与自己血脉相连。母亲,还有母亲的母亲,借用伊多的话来说,就是一介“凡妇”。
  伊多定定地望着粘满面粉的猪肉滑入加热的油中的情景。“它在嗞嗞嗞地叫呢。”她踮着脚喃喃自语。即使踮起脚,凭伊多小小的个头也看不到煎锅里面。她戳戳我的大腿。无奈,我再次托住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伊多一脸认真地注视着油表面浮起的细小泡泡。我把浮上来的猪肉捞到铁纱上滤油。伊多伸手去摸刚炸好的猪肉。
  “好烫!”她叫起来,慌忙缩回了手指。
  “肯定烫啰,还用说。”我应道,伊多呜呜地大哭起来。
  “我怎么知道。”她呜呜哭着说道。
  “你说你不知道?”
  “我是一无所知地活着,一无所知地死掉。”她呜呜哭着说出这样一句话。我把她放到地板上,拿滤纸把锅里的油过滤干净后,坐到了厨房地板上。我把伊多抱上膝头,紧紧抱入怀中,轻轻拍打她的背。尽管如此,她还是呜呜哭个不停,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抚摸她的背。伊多小小的背很热。她双臂紧紧扣住我的腰,长时间地哭着。
  在海边的村庄,伊多成了乞丐。对于信徒们的纠缠左右,她已经烦不胜烦了。首先,她被人唤作什么教祖,并非由于她教诲晓谕了他们任何事情。信徒们是被她口中不知不觉间吐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词句,鬼使神差召集到了她的身边。
  结果,伊多钻到一间破败的渔民小屋里裹着破渔网睡觉。每日午前到码头抢渔民丢掉的死鱼,混在猫、野狗和乌鸦群里瞄准小鱼抓了就跑。
  遇上风暴天没鱼死在岸上,她就吃早前拾的海草,或者去偷海边的渔民挂在屋檐下的鱼干。假如风暴接连几天不停,她就到村里各家的后门沿路乞讨。只要伊多出现在后门,村民们就会往碟子里装上剩饭放到地上。此外,就算有野狗来,就算有猫走来走去,就算伊多以外的乞丐过来,村里各家的后门也决不会开启。但只要伊多一去,无论哪家的门都会开。伊多咚咚一敲后门,后门就会开一条细缝,一只碟子急匆匆递出来放到地上。伊多还没来得及道谢,各家后门就都已经慌慌张张关上了。伊多任何时候都是当场吃掉,她不会拿回渔民小屋去,而是蹲在地上的碟子旁,像野兽那样,也不用手,直接用舌头和牙齿把碟子上的东西卷进肚子。
  伊多一吃完,后门就像等着这一刻似地打开,冷不防伸出一只白色的手收走碟子。看不见白手的主人的身体,永远只伸一只手出来,村里无论哪家都是一样。伊多偶尔会想,也许这个村里住的都不是人。但是去码头看到的又是晒黑了的渔夫们在收拾鱼,还有他们妻子模样的人也在一旁或织补渔网或帮忙剖鱼。俨然一副极其普通的渔村景象。
  那天在码头,伊多正打算像往常那样抢鱼,却发觉了一桩怪事。她从早上起就肚子痛,动作变得迟钝。本来可以在小屋里休息的,但风暴天眼看要来了,她想赶在渔船停止出海之前得些鱼回来存着。但是她动作迟钝,无法如常行动,平时比乌鸦比野狗都要敏捷的身体,却只能以跟那边的渔夫们差不多的频率行动。跟人同一频率会被看穿,被乌鸦被野狗被人看穿。没准被抓住扔到海里去。
  她抓了一把小鱼小虾正想逃跑,撞到一个渔夫,刚一撞,人就倒了,身体暴露在渔夫面前。渔夫顺势用脚止住她向前滚。伊多死了心,以为这下非得被狠狠踩上几脚不可了。然而渔夫并未放慢脚步,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他轻轻松松跨过伊多,朝着聚集在码头中央的渔夫同伴那里走去。
  渔夫没有多看伊多一眼。伊多的身影进不了渔夫眼底。哪怕伊多抓了木箱里分拣好的大鱼,也不会有谁呵斥她。谁都对伊多视而不见。她在木箱旁抽烟的其他渔夫面前来来回回好几趟,渔夫的视线却对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没有反应。他们只是在眺望着鱼和女人。伊多的身影,不会映入码头上任何一个人的眼帘。
  “时时山木连星星,嘻嘻大雨高高溅。”
  事隔几个月,莫名其妙的词句又从伊多口中迸出。码头上的人们霎时间缩起身子仰望苍天。会下大雨吗?会刮大风吗?好几个人同时念道。伊多从木箱里又拿了三条鱼,然后慢悠悠地回了渔民小屋。接着她一裹渔网,昏昏沉沉地睡去。
  转瞬间,大雨降,大风起。村民众口相传:“阿多大仙发怒啦!”人们议论说,阿多大仙光临后门的时候有人没有把碟子端出来,阿多大仙因此发怒了。
  伊多睡得昏天黑地,拿回来的三条鱼在她身边渐渐腐烂了。鱼肉腐烂殆尽,爬满虫子,等虫子把鱼肉搜刮干净只剩下一副骨头的时候,终于,伊多醒了。
  她去了后门想乞讨,但无论哪家都不像有人的样子。村庄在伊多昏睡期间荒废了。
  
  “炸猪排真好吃呢。”
  我把猪排切小了盛到碟子里给她,她边说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猪排的碎片消失在伊多没擦口红却鲜红的嘴唇里。
  第一片很快吃完了,第二片也舌头一伸,一下子没了。还想第三片她吃不吃得下呢,没想到也轻轻松松吞下去了。
  “海边只有鱼,千太郎老是念叨着说想吃炸猪排。”
  千太郎是谁?就算问伊多,恐怕她也不会回答我。我把搜索枯肠,终于想起了那个名字的主人。
  千太郎是我曾祖父的名字。他是年纪相当大了才和伊多组建了家庭。但是成家不足一年,千太郎死了,他和伊多之间没有孩子。伊多有几个孩子,都是女儿,父亲不知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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