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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泉传说.敖德萨诗篇

作者:吕剑影




  2004年春夏之交,我在访问乌克兰期间,专程去了敖德萨和克里木半岛上的巴赫奇萨赖。这两个地方都是乌克兰境内著名的旅游胜地。但在十九世纪,那里却是被俄国人视为蛮荒之地的南俄。1820年春,普希金因为创作歌颂自由和反对沙皇的诗,以调任的名义被判流放南方。普希金在南俄度过了四年放逐生涯,敖德萨和巴赫奇萨赖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泪泉传说
  
  克里木的旅游名胜都在黑海沿岸,唯有巴赫奇萨赖是在山谷中。我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这个山谷。据史书记载,这里曾是十六至十八世纪的克里木汗国的都城。但按现在的眼光看,称巴赫奇萨赖为山村更加贴切。山路两边是鞑靼式的石砌平顶屋,一株株白杨树绿色纵队般整齐地耸立于房舍之间;周围是五彩缤纷的群山、蔚蓝明净的天空、灼热的阳光和南方的空气。没有任何城市的繁华迹象。但在平缓的山路下方,有一个充满东方色彩的建筑群——红瓦、彩墙、拱窗和式样轻巧的尖塔。这便是建于十六世纪的可汉宫。宫殿花园里绿树成阴,芳草遍地。在桃金娘浓密的花丛中,在绿阴如盖的白槭树下,在像金字塔一样高大的杨树旁边,开放着各色鲜花。
  在空落落的寝宫和禁苑里,
  如今依然散发着安逸气息;
  泉水在喷涌,玫瑰红艳艳,
  到处盘绕葡萄的藤蔓,
  墙上闪耀着黄金花纹。
  在喷泉厅一隅的墙壁上,有个式样别致的白色大理石喷泉,湿漉漉的壁龛上方有两朵玫瑰花。这就是著名的谢利谢毕尔喷泉,又称“巴赫奇萨赖喷泉”或“泪泉”。
  据传,末代可汗基列深爱的一个女人去世后,可汗伤心欲绝,命建筑师修筑一个寄托他哀思的喷泉。他说:“要让石头流泪,就像我哭泣的心。”设计师天才的创意使可汗梦想成真:一个永不枯竭的大理石泉眼滴滴答答地淌着细细的水流,石上镌刻着阿拉伯字母:“虔诚的信徒将在天国花园里饮用谢利谢毕尔之清泉。”
  在那异国的文字后面,
  泉水在大理石壁龛里啜泣,
  它不断滴下冰凉的水珠,
  那丁冬声从来不曾止息。
  就像母亲在悲伤的时刻
  为战死疆场的儿子哭泣。
  传说中的女主人公叫季丽娅拉,长期以来,人们宁可相信确有季丽娅拉其人,而不相信这是为了纪念一个波兰公主而造的喷泉。虚构的季丽娅拉的名字几世纪以来一直在克里木流传。但是,读过普希金作品的人都知晓泪泉真正主人公的名字——波兰公主玛丽雅。
  1820年秋天,患病的普希金在流放南俄途中,从辛非罗波尔辗转来到巴赫奇萨赖。
  我终于离开北国的故园,
  长久地忘怀热闹的华筵。
  我专程造访巴赫奇萨赖,
  这被遗忘的沉睡的宫殿。
  在这里,他想起在彼得堡听说的一个“哀感顽艳的传说”。于是,他找到可汗已经废弃的后宫、坍塌的宫墙、大理石的喷泉。普希金在泪泉边伫立良久,而后去花园,在那里折下两朵玫瑰,将它们置于泪泉壁龛的顶部。关于爱情和死亡的鞑靼叙事诗占据了诗人的心,他开始构思一首最诱人的长诗:
  爱情的泪泉,生命的泪泉,
  我给你献上两朵玫瑰。
  我爱你永无休止的絮语,
  我爱你充满诗情的泪水。
  后来,经过创作的追想,可汗荒弃的宫殿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变得焕然一新,戏剧情节使梦境一般的克里木变得富有生机。
  那么,真正的波兰公主玛丽娅是否确有其人呢?
  1819年,普希金认识了彼得堡的两位社交名媛:索菲娅·托波茨卡娅和奥尔加·托波茨卡娅。托氏姐妹在克里木的古都巴赫奇萨赖听到过一个关于她们家族成员的悲惨故事。这个成员就是玛丽娅·托波茨卡娅公主。她被末代可汗基列俘虏,可汗痴情地爱上了她。但这个不可接近的波兰公主被她的嫉妒者、可汗的妃子莎莱玛用匕首刺死。
  他在王宫幽僻的一角
  建起一座大理石喷泉,
  纪念命运悲惨的玛丽娅。
  在喷泉上竖起一座十字架,
  把伊斯兰教的新月庇护。
  两姐妹中的姐姐索菲娅·托波茨卡娅对普希金讲述了这个悲惨故事。
  在那个地方,这古代的故事
  常在年轻的姑娘中流传。
  她们都为这凄凉的纪念物
  取了个名字,称它为泪泉。
  普希金在《巴赫奇萨赖泪泉》的附注里提到:“以前我就听说过痴心的可汉建立一座古怪的纪念物的事。K夫人满怀诗情地给我描写过它,称它为泪泉。”
  这里的K夫人正是索菲娅·托波茨卡娅丈夫的姓氏。索菲娅于1821年嫁给基谢廖夫将军,改姓基谢廖娃,故姓氏以字母K开头。1819—1821年间,普希金在同索菲娅·托波茨卡娅在彼得堡见过面。他在1819年末写的《柏拉图式的爱情》一诗就是献给她的。诗中倾诉了他对于这位拒绝了爱神的冷若冰霜的少女的热烈感情。
  1823年8月,普希金在给其弟的信中提到赋予他写《巴赫奇萨赖泪泉》灵感的少女时承认,他对这个少女曾经“长时间地愚蠢地爱过”。由此可见,普希金于1818—1820年在彼得堡爱恋的对象,应该是索菲娅·托波茨卡娅,也就是后来的基谢廖娃。这就是他那次有名的“秘而不宣的爱情”。
  正是这位索菲娅·托波茨卡娅向普希金讲述过泪泉的传说,后来诗人便站在这个纪念单恋的痴情的泪泉面前回忆他热恋过的少女:
  我记得同样可爱的流眄
  和那仍活在人间的红颜,
  我整个的心都向她飞去,
  在放逐中把她苦苦思念……
  开始,普希金把这篇长诗叫做《后宫》,后来却为萨迪(波斯诗人,1203—1292)的一段忧伤的题词所感动:
  许多人和我一样,
  到这座喷泉造访,
  但有人已经作古,
  有人漂泊在远方。
  遂将这部东方故事改名为《巴赫奇萨赖泪泉》。
  
  敖德萨诗篇
  
  乌克兰的南部,濒临黑海的岸边,有一座被誉为“黑海明珠”的美丽城市,它就是以电影《波将金战舰》中的“波将金阶梯”而闻名于世的敖德萨。我从乌克兰首都基辅来到敖德萨,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漫步于海边银白色的沙滩和绿色的林阴大道。
  宽阔的林阴大道一直通向市中心的半圆广场。广场前面就是192级高的波将金阶梯。阶梯最高处,一座建于1880年的青铜塑像巍然耸立。它面向蔚蓝色的大海,背衬有着科林斯柱廊的白色敖德萨杜马大厦。塑像上的题词是:“敖德萨市民献给A.C.普希金。”
  敖德萨人认为,普希金是他们城市中的一员,是普希金赋予了敖德萨骄傲和荣耀。敖德萨出售的纪念品最引人注目的是普希金肖像和普希金的诗句:
  就这样,那时我住在敖德萨……
  1823年6月,普希金在南俄的流放途中领略了雄伟的高加索群山、驰骋在契尔克斯人的广阔草原、欣赏了克里木的绮丽风光后,来到黑海之滨的敖德萨。
  诗人很快就喜欢上了这座黑海城市。这里不仅风光旖旎、气候宜人,而且市面热闹,就像在荒野中展开的一条土耳其大围巾:天蓝色的深水港中帆影翩翩、大批商船进进出出;大街小巷和咖啡馆里各种肤色、操各国语言的不同阶层的人士无拘无束地交流、沟通,极少有警察和其他的限制。这里是俄国惟一可以自由呼吸的角落。
  普希金下榻的Hotel de Nord离敖德萨剧院很近。这个黎塞留当政时按照马·德·托蒙的设计而建成的建筑的风格优雅堂皇。剧院正面对着大海,上部呈三角形,下部是科林斯式的柱廊。剧院有三层包厢,下面有厢座、池座和软席。整个剧场可容纳八百名观众,大厅里灯火辉煌。
  意大利歌唱家从1805年起就在这里演出滑稽歌剧。普希金来敖德萨时,恰巧赶上比萨剧院班子的演出。他听到了当年世界一流的女高音的演唱。但他听得最多的是年轻的罗西尼的作品。《塞维利亚的理发师》、《阿尔及尔的意大利女郎》、《鹊贼》、《塞米拉米达》等都在敖德萨上演过。歌剧中的新艺术使诗人的心灵得到新生,他的三十首抒情诗、长诗《茨岗人》、《巴赫奇萨赖泪泉》、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两章,几乎全是在最优美的音乐伴奏下完成的。普希金在敖德萨生活的十三个月,是他创作硕果累累的丰收期,也是他爱情多姿多彩的岁月,那时和他交往的几位女性,都成为他诗中的吟诵对象。
  普希金由于看歌剧入了迷,便同剧院经理、商人伊凡·斯捷潘诺维奇·里兹尼奇相识。里兹尼奇在地中海、黑海和亚速海的各大港口都有大宗生意。他不仅富有,而且被认为是年轻的敖德萨社交界最有品味的人物之一。
  不久,普希金认识了里兹尼奇年轻的妻子阿玛莉娅·里兹尼奇。阿玛莉娅出生于佛罗伦萨,刚到俄国几个月,还不懂俄语。这位意大利女郎体弱多病,但对男性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对于她的容貌,普希金同时代人杜曼斯基的诗句中有过描写:
  两只活泼的眸子天生不知有泪痕,
  单单燃烧着热情、闪烁着南国的蓝天……
  普希金对阿玛莉娅充满赞赏之情,他欣赏她那种病态而娇柔的美,并由赞赏转而变为炽热的爱。但阿玛莉娅对诗人的爱显然没有太多回应,这使诗人感受到的不是欢乐和享受,而是痛苦和烦恼:
  你能不能原谅我妒忌的猜疑,
  我充满了狂热的爱的冲动?
  你既然忠于我,又为什么喜欢
  经常使我的心饱受折磨?
  1824年春,阿玛莉娅·里兹尼奇返回意大利,不久因病去世。这是年轻的普希金的一次带有悲剧色彩的恋爱。但诗人对恋人的思念却没有结束,他在1826年写下《在她的祖国蔚蓝色的天空下》一诗:
  她终于凋谢,她那年轻的芳魂
  也许在我头上翻飞……
  我钟情于她,用我火焰般的心灵,
  我对她是那样深情专注,
  我思念她是那么情深那么哀愁,
  是那么疯狂,又那么痛苦!
  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直至1830年阿玛莉娅死去六年后还笼罩在诗人的心头:
  然而,在那天穹
  闪耀着蔚蓝色光辉的国度里,
  橄榄树的阴影正投于水中,
  你却在最后的梦境中安息。
  你的娇美和你心中的痛苦
  都在坟墓的瓦罐中消失,
  相逢的热吻也化为乌有……
  当时,有许多住在敖德萨的波兰贵族和贵族后裔。这个波兰人的社交圈子里,占据首位的美人是卡罗琳娜·索班斯卡娅,其胞妹埃维莉娜·索班斯卡娅后来因同巴尔扎克结婚而闻名于世。普希金一度迷恋卡罗琳娜·索班斯卡娅。但索班斯卡娅高傲、冷艳。为此,诗人叹息道:
  我爱过您,也许爱情还没有
  完全从我心中消隐。
  但愿它不再使您烦恼,
  我一点也不想让您伤心。
  我默默无望地爱过您,
  为胆怯和忌妒而暗自悲伤。
  我爱您是如此真挚缠绵,
  但愿别人爱您,和我一样。
  普希金对索班斯卡娅的单相思一直没有终结,1830年还为她写了一首斯坦体诗《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用》:
  我的名字对于你有什么意义?
  它将消失,就像远方拍岸的浪
  发出低沉凄凉的声音,
  就像密林里夜间的声响。
  但在悲愁的日子,寂寞的时刻,
  请悄悄地呼唤我的名字,
  说一声:世界上还有人记得我,
  有一颗心没有把我忘记。
  但是,普希金在敖德萨经历的最为轰轰烈烈的爱情当数与伊丽莎白·沃隆佐娃的交往。沃隆佐娃的丈夫是普希金的顶头上司——诺沃罗西亚全权总督米哈伊尔·沃隆佐夫。沃隆佐夫出身于十八世纪的名门贵族,他本人的官衔是侍从将军,爵位是伯爵。沃隆佐夫在政治上主张自由主义,因此,他同意具有自由主义思想的普希金供职于自己的门下,以便“拯救他的德性,使他的才华有足够的空闲和精力得以施展”。
  沃隆佐夫对普希金实施“改恶从善”的用心都是以工作上的一些安排来作掩饰的。普希金也乐得接受这样的安排。例如,作为外事机构的雇员,普希金应具有多方面的知识,他便在沃隆佐夫的藏书室埋头研读各类图书。
  就在此时,一个倩影突然出现在诗人面前,她就是总督夫人伊丽莎白·沃隆佐娃。沃隆佐娃性格乐观,才华出众。她爱好音乐、绘画、戏剧、诗歌。她对流放在敖德萨继而又出入于他们家庭藏书室的普希金格外感兴趣。而沃隆佐娃的出现,无疑是诗人灰暗的流放生涯中一抹最明亮的色彩。
  沃隆佐娃举止高雅、容貌俏丽,普希金的好友、同在沃隆佐夫手下任职的维格尔对她是这样描写的:“她温柔的目光令人怦然心动;她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微笑,而她玫瑰色的嘴唇总像在呼唤爱情。”
  沃隆佐娃比普希金年长,却是个天生的恋爱专家。她每天出入于藏书室,与诗人谈诗论画,乐而忘返。诗人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感情,在伯爵的眼皮底下,和伯爵夫人谈起了姐弟恋。他们频频在海边散步,去花园幽会。
  当沃隆佐夫发现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时,便毫不迟疑地屡次致函外交部,要求将普希金调离敖德萨。1824年7月,普希金被发配在其父领地米海洛夫村。
  普希金一生写下数以百计的爱情诗,其中的一组抒情名篇是与沃隆佐娃的形象分不开的。1825年普希金在米海洛夫村收到沃隆佐娃寄自敖德萨的书信后,写下《焚毁的情书》:
  永别了,情书,永别了!这是她的吩咐……
  我久久地踌躇,我的手曾经几度
  不愿把我的全部欢乐付之一炬!……
  可有什么办法,时候到了:烧吧,宝贝。
  我下了决心,我的心不再犹豫。
  贪婪的火焰已将素笺席卷而去……
  这一年,他还写过两首诗《声誉的想望》《为了怀念你,我奉献出一切》。他一直保留着沃隆佐娃送他的一枚戒指,称它为护身符:
  保护我吧,我的护身符,
  保护我吧,在放逐的日子,
  在我悔恨和焦虑的时日,
  你是我悲伤时候的礼物。
  这枚戒指被普希金视为无价之宝。1827年,当他与沃隆佐娃在彼得堡重逢时,他写下《护身符》一诗:
  在那海洋日夜拍击
  荒凉空旷的峭壁的地方,
  在那里,月光更加温馨
  照耀着傍晚甜蜜的时光,
  在那里,穆斯林欢度着岁月,
  在一群妻妾中寻欢作乐,
  就在那个地方,一个迷人的女人
  爱抚着,把一道护身符交给我。
  此后,他们既不通书信,也无见面机会,普希金便于1830年悲哀地写下《诀别》一诗:
  我最后一次大胆地想象
  对你的倩影百般温存。
  我用爱的力量唤起想象力,
  满怀胆怯和忧伤的温情
  追忆你当年对我的痴心。
  远方的恋人哪,请你接受
  我发自内心诀别的深情。
  你要像一个寡居的妇人,
  像一个朋友,紧紧地拥抱
  自己的同伴,送他去囚禁。
  在敖德萨的普希金纪念馆,即当年的Hotel du Nord旅馆内,保存着一叠诗人的手稿,上面有普希金亲笔画的人物速写,其中最引人遐想的就是阿玛莉娅和沃隆佐娃的肖像。这两位百多年前的女性因了普希金的诗篇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