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拥抱逝水年华
作者:[英] 阿兰.德波顿 余 斌
为什么你要杀了他?他有何罪?你有什么权力杀他?
是谁让你下此毒手?
这些诗句美则美矣,但是不是坏了纯正法语的规矩?普鲁斯特想象冈德拉会怎样给拉辛来上一顿酷评:
我明白你的逻辑,你必是这么想:你情感屡变,我仍然爱着你,若你一心爱我,我们的爱情将多么美妙。但是像你这么遣词造句不可取。你说你会忠于爱情,即足以传情达意。身为纯正法兰西语言的捍卫者,我不能容忍你这么写。
普鲁斯特写道:“我向你保证,夫人,我不是在嘲笑您的朋友”,话虽如此,他既挖苦得兴起,自然下笔不能自休。“我知道他是多么有才,又是如何渊博。问题出在‘教条’二字上。此人事事均持怀疑态度,对语法的规矩倒坚信不疑。可是天哪,斯特劳斯夫人,哪有什么金科玉律?就连语法也没有!……只要打上了我们个人的印记,状写出我们的选择,我们的喜好,我们的彷徨,我们的欲望乃至我们的弱点,那便是好文章。
个人的印记不仅令作品更具美感,而且显得更真实。如果你事实上不过是《巴黎评论》的一个编辑,却老试着用夏多布里昂或雨果的腔调说话,那只能说明你对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亦即你路易·冈德拉所以为路易·冈德拉的独到之处,并不留意,倒颇似鹦鹉学舌,一心把自己弄得像巴黎中产阶级淑女的阿尔贝蒂娜,明明可以是个有自己特点的姑娘,却开口“您真是没见识”,闭口“没功夫陪您烧钱”,全然丢了自己的个性,硬是把自己填进死板矫情的社会模子里。如果确如普鲁斯特所言,我们必得创造出自己的语言,那恰恰是因为,惟有在创造中我们才可从陈词滥调的包围里脱颖而出,获得新的空间,这要求我们淡看礼仪之类,如此才能更好地表现出自己独特的气质。
在私人生活的领域内,语言的个人印记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我们对某人知之越深,便越觉其通用名似不敷用,总想给他另立新名,这才可见出我们对他的了解不同一般。普鲁斯特出生证上的名字是瓦伦丁·路易·乔治·尤金·马塞尔·普鲁斯特,这名字长得叫人受不了,他周围的人都觉着还是径呼作马塞尔之类来得好些。在母亲那儿,他是“我黄色的小宝贝”,“我的小金丝雀”,“我的小傻瓜”,“我的小淘气”;又叫“我可怜的狼儿”,“可怜的小狼崽”,或“小狼崽”(马塞尔的弟弟罗贝尔她则唤作“我的另一只小狼崽”,以示长幼之别)。在友人雷纳尔多·阿恩那里,普鲁斯特是“布昂彻”(他则呼雷纳尔多“班尼布斯”);在另一朋友安通纳·毕拜斯克那里,他则成了“勒克阿姆”,当其太过亲热时,又呼他“马屁精”,或是隐晦地叫作“土星人”。在家里,普鲁斯特让女仆称他“马尔索”,他则叫她“普鲁普鲁”。
若说“马尔索”、“班尼布斯”、“黄色的小宝贝”之类的称呼显示出构筑新名可传达彼此关系中新的一面,那普鲁斯特之名屡被张冠李戴,与相似之名相混,则恰可见出另一种不妙的情形,即人们不愿费神为了记住人之各各不同而扩展自己的语汇。那些对普鲁斯特知之甚少的人当然没有私下给他另立新名之好,不仅此也,他们还屡将普鲁斯特错当作当时名气远在他之上的另一个家马塞尔·普沃斯特,叫人好不沮丧。1912年,普鲁斯特还特别提到此事:“我真是无名鼠辈。难得有读者读了我在《费加罗报》上的文章后给我写信,收信人的名字写的却是马塞尔·普沃斯特,对这些读者而言,我的名字似乎只能是个印刷错误。”
用同一字眼描述全然不同的两个对象(《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和《半个处女》的作者普沃斯特)暗示了人们对真实的世界殊相的漫不经心,人们总是以为现成的表达即足以将其道尽。见大雨只知说“大雨如注”的人必是对大雨之千姿万态毫不留心,将凡P字开头、结以T的作家尽以为马塞尔·普沃斯特的人,则必是对文字风格之各各不同全无会心。
是故若说使用陈词滥调大成问题,那恰是因为世上种种,举凡下雨、月亮、艳阳、情感等千差万别,远非老套的表达所能穷形尽相,老套的表达总是与我们的期待相去甚远。
普鲁斯特笔下的人物倒是言谈举止各不相同,决无定型的模式。且举一例:照通常的观念,围着家人打转的老姨妈总是耽于家人过好日子的种种白日梦。普鲁斯特笔下的莱奥妮姨妈则与之不同,她虽深爱家人,却喜想象他们处于悲苦之境,而此种想象还能给她某种快感。她躺在床上,整日叨叨她一身是病,如此度日乏味之极,她巴不得有些刺激,即令来些可怕的事也比死水一潭为好。她想象的最刺激之事是家中失火,房屋烧作白地,全家人无一幸免,但她自己倒能不慌不忙,从容逃离火海。多年后她还对家人的遭难伤心不已,虽是举步维艰,她却还强扶病体,亲往主持悼念葬礼,虽当大难却有勇气直面,衰年之人却坚强无比,令全村人皆为之感叹不已。
莱奥妮姨妈显然宁可于想象中饱受痛苦折磨,再不会承认她的想入非非颇有快意——此种心理其实并不罕见,只是很少被深究而已。
阿尔贝蒂娜也颇有些看似离奇实属正常的念头。有天早上她走进叙述者的房间,忽觉爱恋之情油然而生,她赞他如何聪明过人,且赌咒发誓,说宁死也不会离他而去。要是我们问阿尔贝蒂娜何以忽然间情感高涨,可以料想,她必会回答,那是因男友才气过人或是气质不凡,我们多半也会对她之所言信之不疑,因为这似乎合于人们通常对情感发生机制的解释。
但是,普鲁斯特却不动声色地让我们了然阿尔贝蒂娜忽然间对男友情感大发的真实原由:那是因为叙述者那天早上胡子刮得特别干净,而她最喜洁净光滑的面孔。普鲁斯特于此暗示了她的浓情蜜意与他之聪明与否实无半点干系,要是他再不刮脸了,没准第二天她就会跟他说拜拜。
这实在有点煞风景。我们总认为爱情发自内心深处,哪会如此浅薄?说她陡生爱意是因为叙述者面孔刮得仔细,阿尔贝蒂娜决不会认账,没准她还要兴师问罪,说你如此妄加揣测,简直是心理变态,而后她就会转换话题。这真是令人遗憾。抛弃老套,代之以对情感机制的全新解释,普鲁斯特提供的并非什么阴暗心理,而是对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的更深广的理解。如果阿尔贝蒂娜意识到她的情感反应只说明触发爱意的缘由多种多样,而有些缘由甚于其他,她或许可以静下心来重新掂量她的爱意是否靠得住,也好想想剃须之事在她的爱情中究竟占多大的比重。
经由对莱奥妮姨妈和阿尔贝蒂娜的描述,普鲁斯特向我们展示了一幅人类行为的图像,这图像初看但觉离经叛道,与正统的解释大相径庭,但最终我们也许会认识到,它比它所质疑的那幅图景逼真得多。
由此想去,我们或可从中约略探得普鲁斯特对印象派画家的经历大感兴趣的个中消息。
1872年,亦即普鲁斯特出生后的第二年,克洛德·莫奈那幅题为“日出印象”的油画首次展出。这幅画作描绘了勒阿弗尔港口黎明时分的情景:港口工作区的大致轮廓——起重机、吐着烟的烟囱、建筑——,透过浓密的晨雾和满画面匪夷所思的破碎笔触,观者所能辨出的,就是这些了。
这幅画当时在大多数人眼中简直就是一团糟,批评家们更是大为恼怒,他们语带讥嘲地将这画的作者和其他画风与莫奈相近的画家称作“印象主义者”,指责莫奈绘画技巧太幼稚,其画作不过是小儿涂鸦而已,与勒阿弗尔港日出时的真实情景何曾有半点相似?
几年后,艺术权威的判断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莫奈好得不能再好了。仿佛印象派画家不仅长于用笔,而且捕捉视觉真实的技巧已臻化境,令当代画家相形见拙。我们该如何解释此种戏剧性的转变?为何莫奈笔下的勒阿弗尔先被说成一团糟,后来又被称为对港区了不起的再现?
普鲁斯特的回答是从我们人人不免的习惯开始的——
回头想想我们自己对某种表达形式的感觉吧,它与现实本身毫无相共之处,而我们很快就接受了。
照这种看法,我们关于真实的概念与真实本身常不能相符,所以如此,实因我们的概念往往是由不充分的或是误导的描述塑造出来的。我们目之所见,耳之所接,尽是对此世界公式化的描述,是故一见莫奈的《日出印象》,我们最初的反应是困惑不解,且要抱怨说,这画看上去与勒阿弗尔一点不像,——正像我们刚读到对莱奥妮姨妈和阿尔贝蒂娜的描写时会以为在她们的举动缺少现实的根据一样。若说在这一幕中莫奈扮演了英雄的角色,那恰恰是因为他背弃了关于勒阿弗尔的传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极受限制的种种表现方法,以便更趋近自我感受,传达出自己对日出的鲜活印象。
为表示对印象派画家的崇敬之情,普鲁斯特特地在小说中安排了一位画家,这个叫作艾尔斯蒂尔的虚构人物兼有雷诺阿、德加、莫奈诸人的特征。有次在海滨胜地巴尔贝克,普鲁斯特笔下的叙述者造访艾尔斯蒂尔的画室,他发现这里的画作类于莫奈的《日出印象》,有意挑战人们对逼真观念的传统理解。艾尔斯蒂尔画中的海景海天一色,天空看上去像大海,大海倒像是天空。在一幅描绘加赫格伊特港口的油画中,一艘驶离港区的轮船似乎是在城区里航行,在岩石间搜寻虾子的妇女则好像身在海里的洞穴中,头顶是轮船和海浪,而船上度假的游客看上去就像是坐在敞篷马车上,穿过洒满阳光的原野,又穿过茂密的林荫。
艾尔斯蒂尔并非在尝试超现实主义之类。要说他的作品看上去非比寻常,那也是因为他在试着画出我们打量四周时实际看到的一切,而非我们料想会看见的东西。谁都知道船不会在城中行驶,但是当船衬着城市的背景出现时,在特定的光线下从一定的角度看去,有时看上去还真是如此。我们当然也知道,大海天空自有分际,然而有时海天浑然一色,我们实难分辩何者为大海,何者为天空,只是从第一瞥的混沌印象中回过神来,重整我们的理智之后,我们的疑惑方才消失。艾尔斯蒂尔的高明处正在于他将常识之类搁置一边,竭力捕捉延展最初朦胧的印象,并将其凝定于画布之上。
普鲁斯特并不是在暗示绘画艺术在印象派画家的实践中已臻极境,也不是说印象派已然以一种此前各画派均没有的手段一举牢牢擒获了“真实”。他对绘画的欣赏其意远远超出绘画本身,他之激赏艾尔斯蒂尔毋宁是因为艾的画作特别有助于澄清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即每件成功的艺术品不可或缺的东西究竟为何,那就是——一种能令我们重新发现现实中遭歪曲、忽略的一面的能力。普鲁斯特如是说:
我们的虚荣,我们的情感,我们的喜好模仿,我们的抽象能力,我们的习惯,这一切一直都在起作用。艺术的使命恰恰是消除这些作用。引领我们重返正确的路径,循此走入深处,我们会遇上一个真实存在而又内在于我们的未知世界。
内在于我们的未知世界里都有些什么?——在城市里航行的轮船,暂与天空混而为一的大海,关于亲爱家人葬身火海无一逃生的狂想,因光洁的面孔而陡然生出的爱意,这些令人称奇之事,都是。
这一课有何教益?教益是,生活千姿百态,陈词滥调诚不能形容于万一;小金丝雀偶或也会做出不同于父母的反常举动;而以“普鲁普鲁”、“马尔索”、“可怜的小狼”之类的昵称来唤亲近的人,实在大有必要。
六.交友之道
友人心目中的普鲁斯特是何面目?他有一大帮朋友,这当中许多人在他过世后写了追怀的文章,记述他们所知道的普鲁斯特。对他的评价几乎是一面倒的称扬,朋友们不约而同地表示,普鲁斯特堪称交友的最佳人选,简直就是友情的化身。
从他们的记述中我们可领略到这样一个普鲁斯特——
——他是个慷慨的人
“我仍能看见他裹着毛皮大衣(即使在春天也是如此)坐在拉鲁斯餐厅的餐桌旁;我仍能看见他优雅的手势,其时他正在说服你允许他点贵得离谱的晚餐,他对领班的馊主意言听计从,给你叫香槟、异域水果,或是路上留意到的往酒厂里去的葡萄……他会对你说,要证明你对他的友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他的款待照单全收。”——乔治·德·劳里斯
——他手面阔绰
“在餐厅,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只要有机会,马塞尔总是大把大把地给小费。即使到一家他再也不会光顾的车站自助餐厅,他也照给不误。”——乔治·德·劳里斯
——他给的小费动辄是餐费的两倍
“如果一顿饭花了他十法郎,他会掏出二十法郎给伙计。”——费尔南德·葛雷
——他倒不是为了摆阔
“普鲁斯特出手阔绰已成传奇,不过我们首先该记住的还是他的好心肠。”——保罗·莫兰德
——他不会没完没了地谈自己
“他是最好的听众。即使与关系极近的人在一起,他也很注意分寸,从不让人围着自己的话题转。他会顺着别人的思路去找话题。有时他会挑起话头说说运动、汽车之类,显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等着你高谈阔论一番。他总是对别人感兴趣,而不是试图让别人对他感兴趣。”——乔治·德·劳里斯
——他是个好奇的人
[1] [2] [3] [4] [5] [6] [7] [8]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