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漏船载酒润诗魂

作者:弗朗切斯卡.普瑞莫里-德鲁莱尔斯




  傍依着悬崖,俯瞰着塔夫河的河湾,崂弗恩是一个“超越时间,温和恬淡,令人心醉神迷的岛上小镇”。中世纪城堡的灰色遗迹高耸于村落的一簇簇房顶之上,隐约可见。海鸥与猫头鹰的鸣叫声在城堡的雉堞之中回响。崂弗恩随处可见的是一些人迹罕至的静谧小巷。但这些远离市廛的小巷却因了给人以慰藉的七个小酒店和那拍着海岸的富于韵律的海浪而生机勃勃。
  威尔士诗人迪伦·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1934年第一次到崂弗恩时,立刻就为这个“超越时间的幽美而另类的小镇”所倾倒。崂弗恩的妩媚与宁静深深地吸引着迪伦·托马斯。他与一位朋友一道乘一叶渡船越过海湾而来。旅途的起点是斯旺西——诗人1914年出生的地方。
  从看到崂弗恩的第一眼起,他就永远地爱上了这个小镇,爱上了这个“悠远,令人忘忧的重要”所在。这个小镇将他扯进了一场迷人的诱惑游戏,似乎这就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诗人后来写道:“有些人,比如我自己,在某个日子,来到此地小憩一天,然后就再也不走了;你走下了公共汽车,却没想起来再上去。”
  1938年迪伦重访崂弗恩,这次陪伴他的是妻子凯特琳(Caitlin)。凯特琳是一个年轻貌美的金发性感女郎。他们的两颗心相遇在伦敦一家烟雾缭绕的酒吧里,今生今世就再也不愿分开了。
  托马斯夫妇与理查德·休斯(Richard Hughes)一起住在一所叫做“城堡”的房子里。“城堡”与崂弗恩城堡为邻,是一座雅致的维多利亚式白色宅邸。他们在那儿一连呆了几个礼拜。就是在这儿,在俯瞰大海的城堡防御墙侧的一个眺台上,迪伦完成了《艺术家作为一条小狗的画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Dog)的第一部分。在这个短篇小说集里,作者童年时代在斯旺西的意象与他记忆中的青年时代在伦敦生活的场景以及他对崂弗恩清新的感悟重叠交映,融为一部如诗似梦的自传。
  不久,迪伦和凯特琳就离开了“城堡”住到一座小别墅中去了。因为,他们觉得休斯的关心虽然无微不至但同时也给人一种束缚感。小别墅坐落在村中的一条小街上,有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厄洛斯”。八月份,他们又搬家了。这次搬到了一所朝向海湾的大房子里。这又是一座通体洁白的房子,因为临海,故称“观海居”。村民们很快就对这对年轻夫妇的奢靡铺张习以为常了。这两个不名一文、放荡不羁的文化人,整日价无忧无虑,狂热放纵,嬉戏喧闹,不醉不休。多年以后,凯特琳在她的《凯特琳:与迪伦·托马斯共同走过的日子》(Caitlin: Life with Dylan Thomas)中回忆道:“酒精和天赋共同给了他生命;他不能忍受单靠天赋活着。 而且,他在崂弗恩时就是靠喝酒来与人们接触的。”
  那时,托马斯已经出版了两部诗集——《诗十八首》(1934)和《诗二十五首》(1936)。这两部诗集引起了批评界和文艺界的热烈关注。1937年托马斯访问英格兰时甚至连亨利·米勒都请求他的朋友劳伦斯·达雷尔(Lawrence Durrell)安排自己与这个年轻的“癫狂十足的威尔士诗人”会面。
  尽管迪伦·托马斯在文学上不断取得成功,但经济上一直很拮据,经常被债主追着索债。他所有的钱财,无论是挣来的,讨来的,借来的亦或偷来的,都花在酒上了。在到崂弗恩的第一年年底,迪伦和凯特琳便不得不离开“观海居”回到英格兰的布兰士堡和凯特琳的父母住在一起。二战期间他们一直靠朋友的慷慨接济度日,不断地从一家迁往另外一家。
  漂泊的日子一直延续到1949年。在他们的朋友和赞助人玛哥丽特·泰勒(Margaret Taylor)的帮助下他们得以重返崂弗恩。玛哥丽特·泰勒为迪伦买下了“舟舍”。这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过去是用来修船的。旧是旧了一点,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就是在这间“峭崖之上/海拥波摇的屋子里”诗人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旅途。迪伦和凯特琳是带着两个孩子到崂弗恩来的。一个是老大勒沃琳(Llewelyn),已经在牛津读寄宿学校,但夏天过来同他们一起住;另一个是艾罗威(Aeronwy),在当地一家学校上学。他们重回崂弗恩后不久,第三个孩子便呱呱落地了。
  托马斯一家的生活与别的家庭大不相同。他们生活的节奏完全为饮酒作乐和创作生活的艰辛所支配。然而,崂弗恩这个以曾经是个海盗老巢为荣的小渔村却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它总是慷慨地接受别人的愚行”。在这里,迪伦体验到了在别处未曾经验的平静而灵感勃发的状态。海湾的风景、飒飒的海浪、四周起伏的群山,这一切都给他的灵感插上了双翼:
  约翰爵士山上空
  苍鹰在火上旋停;
  在一片升腾的云彩中,当暮色垂落,它张开利爪
  目光扬起,惊飞一湾小鸟
  “舟舍”坐落在通往村里的一条路边,旁边有一个木结构的修船库(或许是货棚吧),诗人整天蛰居在那里。在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堆中,在书籍以及伦敦文艺界的朋友的照片包围中(其中就有久经世故的艾迪斯·西特韦尔[Edith Sitwell]的照片),他努力去挖掘,将那些在他长期处于纷乱状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感转化成诗歌。
  《在约翰爵士山上》这首诗的创作灵感来自于他在山上看到景色。这是他在崂弗恩创作的最早的诗篇之一。他自称才思泉涌,美妙的诗行从某个不竭的源头流淌出来。但是,对语言的热爱促使他采用最精确、最迷人的方式来将它展现出来。他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独坐在货棚中,用他那美妙的声音朗诵自己的诗篇,寻求音节的音乐性,寻求一种狂野的词汇激情,以及那种只有诗歌才能带来的慰藉。
  每天早上,迪伦沿着悬崖边那条窄窄的山道去布朗旅馆。那是村里主街上的一家十分舒适的酒吧。酒吧的对面则是鄱利坎旅馆。当自己年迈的父母来时,孝顺的迪伦经常安排他们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迪伦在布朗旅馆的厨房里的一张硕大的木桌旁找个位置坐下,手边放一瓶啤酒,就和旅馆老板娘艾维·威廉姆斯(Ivy Williams)聊开了。他们聊起了当地许许多多的关于嫉妒和激情的故事。谈着谈着,那些通常犯忌的风流韵事又被捡拾出来;剧本开始喷发;谋杀的情节在展开。无论这些故事是俗不可耐,或狂野不羁,或微不足道,它们都成为迪伦创作的绝好素材。1953年迪伦为电台写了一部广播剧《奶树林下》(Under Milk Wood)(他称之为“声音剧”)。酒吧对聊时的那些故事在剧中人物的身上又鲜活起来。
  每天午饭时分,迪伦开始打道回府。啤酒、闲言碎语、蜚短流长已经使得他神魂颠倒。他的酒量堪称一绝,从早晨喝到深夜也不会露出醉相。回来后,他把在布朗酒吧捡拾到的狂热的爱情故事讲给凯特琳听。他那滔滔不绝的讲述让凯特琳有眼花缭乱之感。
  迪伦的下午是留给创作的。他一直认为,灵感的自由流淌需要某种约束。他把自己关在货棚之中写诗并继续创作《奶树林下》。在这期间,他以艾维·威廉姆斯所讲的故事为题材,将它们重新编织成精彩的传奇和小说。在他的作品中,崂弗恩的村民们——那些他每天透过布朗酒吧那被烟熏黑的窗户观察到的人们——被塑造成一些整日追求荒唐事的奇异怪诞的人物形象。
  诗人创作时没人敢去打扰他。偶尔地,凯特琳会和孩子们一道经过他那避身处的门口,从里面那紧张的静寂中她能听到迪伦的声音——他在朗诵自己的诗篇,声音甜美而又庄严。
  傍晚时分,迪伦会踏着他早晨的足迹到布朗酒吧去赴他和啤酒的晚间之约。这次是凯特琳在侧相陪,因为,“我不得不和他一起去,否则就见不到他了”。他们一起放浪形骸,忘情其中。凯特琳宣称她即使为这份自由自在的纵情挥洒付出一切也再所不惜。当他们被一群纵情狂饮者簇拥着步履蹒跚地回到“舟舍”时,凯特琳会跳上桌子跳起舞来。舞姿狂热奔放、汪洋恣肆、放荡不羁。
  于迪伦而言,摇摇欲坠地蹒跚于火山口是他所知道的逃离创作生活的唯一途径。他,“受诅咒的诗人”,以酒精为燃料,将转瞬即逝的当下点燃。尽管他名气越来越响,但他一直为精神错乱和恐惧所折磨。他担心自己会江郎才尽。“生活很可怕,不是吗?我上周用一盘甜菜砸了凯特琳,而自己的心至今都在流血。我既不能作出一首诗,也不能开始一篇小说。我烦躁不安,绞尽脑汁却一筹莫展;心情抑郁地散步;在布朗酒吧里消沉;上床睡觉就像上班一样;满怀嫉妒地看着孤独的老妇成品脱地痛饮消毒剂;想到钱,把钱像尘土一样抛弃,想到尘土……” 迪伦预感到自己去日无多,他告诉凯特琳他一定不会活过四十岁。
  1950年迪伦应约翰·马尔科姆·布瑞宁(John Malcolm Brinnin)之邀到美国做巡回讲学。他将此视做自己得到承认的一个标志。而这种承认正是他长期以来所梦寐以求却曾经一度为之感到绝望的东西。同时,他也觉得赴美巡回讲学可能会给他们经济拮据的日子划上一个令人愉快的句号。
  迪伦以他诗歌的魔力、灿烂的音质以及他那令人怜爱的迷途小男孩的形象征服了大批美国大学生。他穿行于大学之间,奉献出一场又一场的精彩演讲,风流韵事连连不断。在此期间,他与凯特琳仍然情书不断,而且每一封都是那么热烈:“凯特琳我最最亲爱的宝贝……你是我的身体,我是你的身体”。尽管如此,他依然沉溺于一连串的风流韵事之中,依然狂喝暴饮,而且酒量有增无减。他发现美国梦就是一个诗人可以为王的梦。这个激动人心的发现同酒精一样让他沉醉。
  在回到崂弗恩的那一刻起,迪伦就感到他的乌托邦已经崩塌了。经历美国的认可带来的兴奋之后,那个他曾经热爱的小村子变成了“这个世界的屁眼”。爱情的列车也出轨了,因为凯特琳觉得迪伦肆无忌惮地四处留情,沉溺女色,背叛了爱情。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她把《在白色巨人的大腿上》(In the White Giant’s Thigh)底稿撕碎并扔到窗外。幸运的是海潮已经退了,所以,半夜时分,懊悔万分的凯特琳跑到海滩上还能将诗人那成百上千片七零八落的语言碎片捡拾起来。
  迪伦不会放弃他的美国之旅,因为这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尽管一次次的美国之行加速了他的最后崩溃——在酒精、性、苯齐巨林(中枢兴奋剂)以及成功等调制而成的魔鬼般的鸡尾酒中崩溃。1953年11月4日,在纽约哈得孙大街上的白马酒店他享受了人生最后一次纵情狂饮之后,在切尔西宾馆陷入昏迷。四天之后,他停止了呼吸——尚未来得及走完他四十岁的人生旅程。凯特琳为她那凋零的爱和消逝的诗人而悲痛万分,她逃离了“舟舍”,逃离了崂弗恩,逃离了可怕的往昔。从此以后,那空荡荡的船库和空荡荡的屋子将会作为这位伟大的威尔士作家的永远纪念。透过那忧郁的静寂,似乎每时每刻都能听到他的诗在歌唱。
  ①1900-1976,英国威尔士诗人、剧作家、小说家。著有诗集《吉普赛人之夜》(Gipsy Night,1922),广播剧《危险》(Danger,1924)以及小说《牙买加的劲风》(High Wind in Jamaica,1929)等。
  ②即希腊神话中的爱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亦可作“性爱”、“性欲”解。
  ③1912-1990,爱尔兰裔英国作家、诗人,其最著名的作品是系列小说 《亚历山大四部曲》(The Alexandria Quartet,1957-1960)。该系列小说从不同视角刻画同一人物形象。
  ④迪伦·托马斯和理查德·休斯的共同朋友、赞助人。生平不详。
  ⑤1887-1964,她的实验性的诗歌收集在《小丑的房子》(Clowns’ Houses,1918)和《音乐与仪式》( Music and Ceremonies,1963)等诗集里。与其兄奥斯伯特爵士(Sir Osbert,1892-1969)一起支持现代派作家和艺术家。
  ⑥1917-1998,纽约市的“少男少女希伯来联谊会”会长,曾致信托马斯邀请他到该会的诗歌中心讲学并朗读他的诗歌。后作《迪伦·托马斯在美国》一书,记述迪伦·托马斯的美国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