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丑女
作者:〔俄罗斯〕尤里·巴甫洛维奇·卡扎科夫
人们酒足饭饱,流了不少眼泪,他们尽情地唱呀,跳呀!尽管如此,桌子上还频频地添些伏特加和下酒菜,手风琴手已经退下,取而代之的是留声机放出的狐步舞和探戈的曲子,人们跺着脚,时而伴着蹲跳动作,鞋底发出嚓嚓声,人们的兴致有增无减。在外面,这些声音听得更清晰,传得更远,飘荡在田野上,还有小河边。现在,所有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波德沃尔的人们在狂欢。
所有人都很愉快,只有索尼娅心情沉重,忧伤苦闷。她喝了些伏特加酒,尖尖的鼻子泛着红色,她的头嗡嗡直响,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因为她感到委屈,没有人注意她,所有人都是那么快乐,所有人都在这个晚上找到了彼此相亲相爱的人,只是谁也不爱她,也没人请她跳舞。
她知道自己长得丑,羞愧于自己消瘦的肩膀,她也曾多次发誓不再参加晚会,在晚会上人们跳舞,唱歌,相爱,每次她都去呆上一小会儿,之后便匆匆离去,而且总是期待着某种幸福的降临。
甚至是更早的时候,也就是她还比较年轻、上大学的时候,也没有人爱上过她,从没有人送她回家,也没有人吻过她。大学毕业后,她去农村工作,她在学校附近分到了一处房子。每天晚上她批改作业,读书,背一些有关爱情的诗歌,去看电影,给女友写长长的信,或者独自发愁。几乎所有的女伴都在两年内嫁人了,就在这段时间里,她的脸色变得更加憔悴,肩膀也变得更加瘦削。
就像是有意嘲弄,又有人邀请她参加婚礼,她去了。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幸福的新娘,和所有人一起有气无力地喊着:“苦啊!”事实上,她的苦源于这样一个想法,那就是她这辈子永远也不会有自己的婚礼。
有人介绍她认识了兽医学医士尼古拉,这个忧郁的小伙子脸膛红红,眼睛黑亮。介绍人让他们并排坐下,他也试着向她献殷勤。索尼娅吃他递过来的食物,并报以感激的目光,她觉得自己的眼神含情脉脉,充满了柔情蜜意。
可不知为什么,尼古拉似乎显得越来越忧郁了,很快便不再讨好她,而且隔着桌子同别人讲起话来。后来,他干脆走开,疯狂地跳舞,大喊大叫,挥动两只长长的胳膊,惊奇地左顾右盼,然后又走到桌子跟前喝伏特加酒。再后来,他到门厅去,再没有回来。
现在索尼娅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在想自己的人生,她鄙视所有这些心满意足的人们;他们各个幸福,喝得醉醺醺的,汗流浃背。她也鄙视和可怜自己。
不久前,她自己缝了一条连衣裙,深蓝色的,很漂亮。所有人都夸这条裙子好看,都说这条裙子跟她的脸色很相称。可是连衣裙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一切还是老样子。
夜里3点左右,这个被所有人遗忘的、不幸的、脸上尽是些红斑的索尼娅来到门厅,又从门厅走到房前的台阶上。外面,所有的农舍都已熄了灯。整个村落在沉睡,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从正在欢宴的木屋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刺耳的手风琴声、喊叫声和跺脚声,这声音飘向远方茫茫的夜色。斑斑驳驳的灯光倾泻在草地上,草儿被染成棕红色。
索尼娅的下巴开始发抖。她咬紧嘴唇,但无济于事。于是,她走下台阶,勉强走到一棵白桦树旁,黑暗中的白桦泛着柔和的白色,她用肩膀倚住这棵树,失声痛哭。她为自己的号啕大哭感到羞愧,她害怕别人听见她的哭声,所以用块带香味的手帕捂住嘴。没人听见她在哭泣。“唉,够了!”索尼娅紧闭双眼对自己说,“够了,不要再呆下去!该走了!”她想走,想离开那棵白桦树,可是,她的双腿却支撑不住,无法挪动脚步。
“谁在那儿?”后面有人大声问道。
索尼娅屏住呼吸,迅速拿开手帕,把脸往肩膀上使劲地蹭,她依旧靠着那棵白桦树,不好意思地回头张望。是尼古拉。他摇摇晃晃,一把抓住索尼娅的肩膀,以防摔倒。他的手很脏,粘满了泥土。
“啊!”他醉醺醺地说,“是你吗?我……刚刚在菜园子里……”他摇晃着靠近她,“这个恶棍,请我参加婚礼!”他大声说道,“啊!我要砸烂所有的东西!给点儿酒就想把我打发走……畜生,让你胡说八道!休想收买我!”尼古拉咬牙切齿地骂起娘来。
“你不舒服吗?”索尼娅胆怯地问,“你想喝点儿水吗?”
“喝什么,我恶心……”
他松开索尼娅,走到拐角的那一边去了。索尼娅开始同情他了。她从门厅拿来一只水桶,开始用水浇他的脑袋。他顺从地弯下腰,呼哧呼哧地喘气,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然后他湿着脑袋,只穿件衬衫坐在台阶上抽烟,索尼娅给他洗上衣。
“你现在好些了吗?”她小声问道,同时还担心有人出来看见她。
“好点儿了……过去我怎么没见过你?这里的人我都认识。”
“我很少参加酒宴。”
“啊!你在学校附近住吗?”
“是的。”
“我送你回去,愿意吗?”
尼古拉站起来,穿上外套,摇头晃脑,去门厅里喝足了水。
“你哭什么呀?”喝完了水他问道,“谁欺负你了?”索尼娅感动得心跳加速。她低下头。
“没有,谁也没有欺负我……”
“你跟我说!谁要是招惹你,我就把那畜生的肋条打断!”尼古拉拉住索尼娅的手,他们穿过满是泥土的道路,然后向左拐,来到篱笆墙和菜园子旁边的小路上。已经下露水了,草儿湿漉漉的。
索尼娅很想笑。她觉得此刻自己像是个陌生人。她想把头靠在尼古拉的肩上,但又为这一想法感到羞愧,可当尼古拉摇晃着靠近她的时候,她又急忙躲开。
“听着,你完全是喝醉了!”她娇嗔地说道,就像在说一位老熟人。
“什么!”尼古拉用手搓着自己的脸,“我哪里是喝醉了。”
他们来到学校,登上台阶。索尼娅感到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做:立刻走开,还是继续站在那里?一开始她想走,但又怕尼古拉生气,所以她停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尼古拉好像又有些醉意,呼吸声带着沙哑,他抓住索尼娅的手。
“说点什么吧。”她仰望着天空对他说,黑暗中,她的脸色十分苍白。
“说点儿什么呢?”他声音沙哑地说,一边抓住她,抱紧她,使得索尼娅的骨头发出咯吱声。尼古拉开始用湿润的双唇吻她。
“请你放开我!”她挣扎着,低声说道,“放开我!”
“别说话!”他呢喃低语,把她推进黑乎乎的门厅里,“别说话!你怎么了,小傻瓜!”
在门厅里,他推她,使她紧靠在墙上。
“科利亚……别这样,亲爱的!我的天哪,这是怎么了?”
“爱我吗?”他低语,“呜,小母狗!”
“不要这样,科利亚,不要这样!”她忽然如此伤心地说,尼古拉放开她。
他喘了口气,咳嗽了几声,然后开始抽烟,他看了看火柴光下她的脸。
“好吧……”他说,“别生气!你要么……明天去粮仓。你能来吗?”
“什么时候?”索尼娅低声问,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7点左右。好吗?”
“我一定来……”
“嗯……”尼古拉深深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扔掉烟头,用鞋跟打着拍子,“好吧,再见!”
他又一次吻了她,但那一吻已经平静多了,他用手掌揉了揉她的脸蛋儿,然后走下台阶,消失在黑暗之中。马上他又唱起歌来,他的歌声也像是喝醉了酒,跑调了。
回到家后,索尼娅蹑手蹑脚地在房间里走着,一边脱掉衣服,还喝了凉茶。之后,她只穿了件衬衫来到镜子跟前,忧伤地盯着自己的脸蛋、瘦削的双肩和锁骨看了好半天。“我的天哪,我是多么的可怕!”她想了想,不寒而栗,“应当喝鱼肝油!一定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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