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在路上:一个特立独行的奥威尔

作者:李 锋




  王小波推崇的作家不多,这寥寥数人当中,除去早成巨擘的罗素与海明威,其他几位,诸如昆德拉、杜拉斯、卡尔维诺,都在1990年代受到小资们的狂热追捧,至今余热不减,只有那个老是板着面孔的乔治·奥威尔,相形之下似乎总有些不温不火,个中原因十分复杂,不能一言以蔽之,但不可否认的是,一张“政治作家”的标签,让时下热衷格调、情趣的读者心生成见,可一旦我们细细品读他的小说和随笔,则每每会被其中的睿智和洞察力所折服,心灵也受到道德与情感的强烈触动。
  李敖说过,“政治是一时的,文化是永久的。”政治似乎永远是艺术的天敌,总在毁损着它的价值,可奥威尔偏偏就能把政治作品书写成一种艺术,把政治讽刺写得撼人心魄。纵观中西文学史录,但凡经典之作,无不求索生命意义、触及人类本性,奥威尔的成功,就在于他的政治题材仅仅是个躯壳,而实际上苦苦探索的,依旧是人的情感、欲望和心性,而非宣扬哪种特定的意识形态或党派观点。
  奥威尔的人性求索之路是艰辛与苦痛的,他一生辗转流离、饱经世事,阅读他的传记,有时会恍惚以为手上所执的是一本历险记,缅甸、巴黎、伦敦、西班牙、摩洛哥……倘若不是患病早亡,天知道他的下一站会是地球的哪个角落?
  出身中产阶层的奥威尔,原本可以以安逸、体面的生活在英国终其一生。从公学毕业后,他没有像绝大多数伊顿生那样,去牛津、剑桥继续深造,而是远赴缅甸,当起了皇家警察,可谓是“文化苦旅”的肇始,也由此得以从英国本土作家所无法获取的跨文化视角来看待问题。服役期间,奥威尔深切体会到,大英帝国对亚洲的殖民统治,不论是对当地民众还是对管理领地的殖民者,都带来了沉重的心理痛苦,同时,他也为自己在当中扮演的角色疚愧不已,于是在回国休假期间,打定主意辞职,同时放弃的,还有高达700英镑的年薪。从这一刻起,奥威尔似乎就没有摆脱过贫困,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因为《动物农场》的成功而资财丰厚,却也为时已晚。
  此后,他落魄于巴黎伦敦的街头,体味着肉体的苦楚和精神的困顿;北赴威冈码头考察工人生活,受尽艰辛;投身西班牙内战、抗击佛朗哥政权中差点成为党派争斗的牺牲品而被清洗掉,敌人的一颗子弹穿喉而过,更是让他险些命归西天……可奥威尔依旧行进在路上,去发现、去倾听、去战斗,直至病入膏肓才不得已隐居苏格兰的朱拉岛,可即使如此,他的思绪却仍然不肯停歇,而是在现实和梦幻中不停游走。无怪乎有评论家将奥威尔称为“体验者”(experiencer),而非“观察者”(observer)。当其他作家打着“体验生活”的旗号,仅仅满足于一些浮光掠影的采访、调查时,奥威尔已然启程上路,跟流浪汉一起去乞讨,跟矿工一起下井挖煤,跟西班牙民兵一同扛枪抗击法西斯。他甚至故意喝醉酒,跑到警察面前滋事,以期被抓进监狱,借此获取对穷人圣诞生活的直观认识,可他那字正腔圆的伦敦音恰似“打在舌头上的烙印”,马上暴露其真实身份,当警察听出这是一个“绅士”之后,只能善意相劝,但至少他投身生活的意愿和热情,足以令我们心生敬意,也让其他很多作家为之汗颜。
  当然,奥威尔确实是个不太识时务的人,他的特立独行和坚忍克己,往往给人留下不合群、难与之交往的印象,也因此开罪了不少人,给自己造成了诸多麻烦。然“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奥威尔的个性与气质,看似离群而怪僻,却实在是出于一种巨大的道德力量,而非刻意的标新立异。文学界就是一个江湖,但凡江湖,就要有其潜规则,如果不按此游戏规则出牌,难免会碰壁受挫。拿奥威尔的书稿来说,面对编辑为了迎合市场所提出的修改建议,他常常不能变心从俗,而是坚守其原创的完整性,结果自然是销路欠佳、影响有限,自己也只能愁苦而终穷。不过,奥威尔始终认定,对文学价值的真正考验只能是时间。他自走自路,可谓无意间做到了“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因此反而在撒手人寰后不久被评论界和读者奉为经典。我在同西方学者谈到奥威尔时,凡是读过《向加泰罗尼亚致敬》的,几乎都对这本传记作品赞誉不已,称其体现了“知识分子的冷峻良心”,让人很难相信该书当年在英国面世时,居然鲜有人购阅,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更是没有出版社愿意将之付梓。
  不过,最能体现奥威尔“孤独行走者”本色的,还是他思想上的独立性。所谓独立,并非仅仅是拒绝依附权贵,有时候,不被群众的热情左右往往更加难得,而奥威尔,就是这样一个冷静的智者。国民党元老徐谦曾对蔡元培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我本来不想左倾。不过到了演说台上,偶然说了两句左倾的话,就有许多人拍掌。我不知不觉的就说得更左一点,台下拍掌的更多更热烈了。他们越热烈地拍掌,我就越说越左了。”本该是思想上的领航人,就这样被躁动的群众牵着鼻子失去故步,可悲可叹。遥想1944年之初的欧洲,正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刚刚奏凯、诺曼底登陆引弦欲发的关键时刻,整个欧洲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圈,对俄国、对斯大林怀有英雄般的崇仰和挚爱,将他视为终结暴政、拯救世界的弥赛亚,对几年前刚刚发生的肃反和清洗运动,却默契地保持着集体缄默,而奥威尔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写了那部讽刺斯大林极权专制的《动物农场》,这种“谩骂盟友”的做法,结果自然是举国哗然,招致很多非议和攻讦。有关这部寓言的是与非,现在依然争议不断、难有定论,然而,即使对奥威尔的立场未知臧否,单凭他在一片激荡狂躁的热潮中敢于站将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十分值得我们敬服。反观中国历史,在面对社会问题和对外关系时,知识阶层虽心存忧国忧民的情怀,却常常激情有余、理性不足,常常是有人振臂一呼,随即万众相应,激奋之情绪越来越烈,结果自然也只能是“越来越左”,于事却并无助益。所以就这一点而言,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法捷耶夫式的激情颂扬、斯坦贝克式的愤怒声讨,还要有奥威尔式的冷观与静思。
  除去在思想立场上卓尔独行、不群不党之外,奥威尔的生活方式也体现出他的不识时务之处。此君似乎跟生活质量存心过不去,有时简直是在自讨苦吃,抛开钱财不谈,单是他的苦行僧经历,对其身体健康就绝对是莫大的损害。奥威尔从小就有肺炎的征兆,南亚地区炎热潮湿的气候、流浪欧洲时贫病相交的生活、尤其是在加泰罗尼亚意外遭受的“一弹封喉”,都为他日后的早亡埋下了伏笔。即使是他在生命最后几年选择栖居的朱拉岛,由于位置偏僻、经济落后,各方面条件也远不及伦敦,对奥威尔的康复绝无好处。可就是在最后疾病缠身的时候,他依旧以疲弊之身,写就了不朽的《一九八四》。不夸张地说,写作《一九八四》,大大地加速了奥威尔的死亡,提早结束了他“无穷动”的人生历程。有批评家由心理分析入手,认为他有自虐的倾向,对此,我深不以为然,弗洛伊德的文字,我也是读过一些的,他对受虐狂的解释是:假如人生活在一种无力改变的痛苦之中,就会转而爱上这种痛苦,把它视为一种快乐,以便使自己好过一些。换言之,受虐在开始阶段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而奥威尔却是有意选择这条艰辛之路,尽管在健康上付出的代价实在有些大。
  如同很多国人预测,假如王小波在世便有可能会问鼎诺贝尔一样,众多的批评家也在揣度着,假如能走过1950年的奥威尔,会在未来的旅程中有何成就,结果往往是扼腕慨叹天妒英才,空留怅惘。对于奥威尔本人来讲,短命无疑是个悲剧,可就其文学创作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余憾了。假使他一生安逸舒适,虽说可以保全性命,但在缺少苦难历练的情形下,很难指望他能写出如此触动灵魂的作品来,而穷困与多病反而使他拥有了诗意的生活、优雅的姿态、执傲的思想。
  记得张国荣在电影《红色恋人》中有一句话让我当时震颤不已——“如果不能骄傲地活着,我选择死亡。”后来读书多了,才发现这句豪言,原来弗洛伊德在多年前就已经说过,当时身患口腔癌的弗氏忍受着巨大的病痛,偏偏执拗地拒绝服用任何麻醉剂,理由便是“我宁可在痛苦中思考,也不愿无法清醒地思考”。而同样笃信思想能主宰经验的奥威尔,就是在痛苦中清醒地思考,以享受思维的乐趣。于是,他放弃了恬适和静居,选择的是“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的独行生活,以及索居孤岛之后精神上的继续游走,只有这种“痛并快乐着”的状态,才能造就出《一九八四》这等阴郁凝重又饱含激情的佳作。没有重病时的身心苦痛,想必其震撼力是要大打折扣的。
  由是观之,奥威尔的短寿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至于他无福消受最后两本书所带来的财富和称誉,我们更是不必庸人自扰——一个始终孤独行走、鄙弃权威的游民,你把他摆到名人堂中顶礼膜拜,那将是多大的讽刺!因此,奥威尔一生都保持了独立与前卫艺术家的本色,无需担心有人会嘲讽他“丫的成主流了”。至于身后如何,随你们言说去吧。
  特立独行并不是恃才傲物,对于有高才绝学之人,奥威尔向来是不吝美辞的——他曾谈到自己在看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之后内心所产生的自卑感:“读过此书,再回头看我自己的作品,我觉得我活像个参加发声训练班的太监,唱男低音和男中音时还算差强人意,可是侧耳细听,总能觉出些聒噪之音。”依照西语词源学的观点,诗人用笔(pen)来创作,实则就是男性用自己的阳具(penis)在述说自己的故事、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欲望,那么具有诚实思想、丰富阅历、鲜明个性的作家奥威尔,即使不及乔伊斯的天才,至少称得上是笔势刚劲、阳性十足,照此看来,他依然是很男人、很雄浑的,所以我相信,即使是唱男高音,他的表现也绝不会逊色。
  最后不能免俗,应该用一两句话来概括奥威尔的“在路上情结”,可此时在我的脑际挥之不去的,只有王小波的一句名言,我很难想出还有什么更贴切的话来形容奥威尔,于是索性拿来结尾:“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走着。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高兴。”
  (李锋: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博士生,邮政编码: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