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怎样的“口语”,以及“叙事”
作者:沈 奇
跨越世纪的中国当代新诗,以“民间诗歌”立场的全面确立和“网络诗歌”的迅猛发展为标志,在获得空前多元、空前自由、空前活跃的良好“诗歌生态环境”的同时,也随之出现了空前游戏化、时尚化、平庸化和同志化的现象,从而进入了一个趋于平面化的繁荣时期。爱诗、写诗的人更多了,好诗、名诗却不多见,二者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只是共同构成了困顿的现实。新手蜂拥,名家落寞;语感趋同,个性趋类。浮躁、粗浅、游戏化的心理机制,无标准、无难度、只活在当下的创作状态,已成时弊。
这其中,尤以“口语诗”写作的问题最为突出。
早在上一世纪谢幕之际,我在一篇题为《九十年代先锋诗歌的语言问题》的文章中就指出:“无论是‘口语’还是‘叙事’,都已在九十年代行将结束时,暴露出高度透支后的衰败相。究其因,主要由于九十年代诗歌的领衔人物大都出自这两路诗风,诱发后来者将其‘神话化’或叫作‘时尚化’,引发大面积的仿生,形成了两条诗歌‘生产线’,大量复制堆积(包括成名诗人的自我复制),缺乏更新的或更深入的创化,将‘高难动作’变成了‘庸常游戏’,造成名诗人多多而名作寥寥无几的困窘局面。”
几年过去了,这样的局面并没有得以有效的改善,某些方面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尤其是“网络诗歌”的迅猛发展,诱使大部分诗人的当下创作,趋向于快意的、毫不费力的、无难度也无深度追求的方面,难免生出“抄近路”的心理,纷纷加入“口语诗”以及“叙事”性诗歌写作的行列,推波助澜,以求推“时势”造“英雄”,“各领风骚三两天”。由此达到的诗歌品质,是可以想见的。他们引领我们走过的是常走的道路,达到的是可想而知的终点。阅读此类作品,确实只能给人留下三两天的印象,大量的则只是即读即忘,毫无可回味的东西可言。而无论是“口语”还是“叙事”,都已像过于流通的新版货币一样,既失去了新的鲜活,也充满了流通中所沾染的各种病毒。
是,对“新世纪诗歌”的发问,又首先回到了这样的话题:在“口语”与“叙事”推为“时尚”、发为“显学”、乃至成为“语言神话”的今天,该如何重新认识其正负价值的双重在性?同时,有没有另一向度的语言策略,能有机地将“口语”与“叙事”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使这一为当代诗人趋之若骛并将其主流化了的语言机制,发挥它真正有价值的诗歌美学作用?
二
在深入对这一问题的辨析之前,不妨先梳理一下“口语”与“叙事”诗歌的现实状况和历史演变的过程。[注]
潜心关注诗歌发展的人们大概都已注意到,新世纪以来的诗歌写作,以“口语”与“叙事”为能事的作品,几乎已成大面积覆盖的态势。无论是包括民间诗报诗刊在内的各类纸本诗歌刊物,还是各种风起云涌的诗歌网站,以及各类“年终盘点”式的年度诗选,,占绝大多数篇幅的,都是此类作品。让人不免兴叹:由韩东、于坚们开启,复由伊沙们予以“中兴”的这一路诗风,确已由当年的星星之火变成当今的燎原之势,但后继者常仅得其形迹而未承其精魂,更遑论超越,大量的只是一种投影或仿写而已。
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认识韩东,读到他的《你见过大海》、《有关大雁塔》、《我们的朋友》等诗作(有的还首发在我主编的《星路》“地下诗刊”上)后,曾与韩东讨论说:你的诗绝对是一个奇迹,开风气之先。只是我担心有一天大家都来写你这种诗了,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之后,九十年代伊沙领一路风骚,导致众多追随,我再次指出:伊沙将“顺口溜”写成了诗,他的追随者们却又将诗写回到顺口溜。并再次提示:“口语诗”是更大难度的一种写作,不能将其视为轻便的捷径;“口语诗”进门易出门难,出精品力作更难。是以这种写作千万不能“扎堆”,一“扎堆”就露怯,就出问题。
这里的关键在于:是韩东、于坚、伊沙式的生命形态和精神气质决定了他们各自不同的语言形态,二者是不可分离的。新的“口语诗”写作者,必须先确认自己个在的生命意识和精神立场,再认领真正契合这种意识与立场的语言形态,而不是仅止于皮毛的认同与追慕,失去个在的本真追求。
试举例来看——
二十多年前,韩东写出《水手》(又名《告诉你》,作于1983年8月)一诗:
顺流而下的水手,告述你/大河上的见闻/上游和下游的见闻/贫穷的水手/卖给你无穷无尽的故事/两片嘴唇/满是爱情的痕迹/连同明亮的眼睛/一闪而过
此诗当年在与韩东聚叙时,曾听他自己轻轻读来,使当时还滞留于浪漫主义诗歌中的我如闻天籁,惊叹新诗还有这样看似简单实则极不易得的写法。今天再读来看,依然亮眼动心,一点也没有陈旧失效的感觉,可谓孤迥独存,耐人回味。
之后不久,便有了于小韦的那首《火车》:
旷地里的那列火车/不断向前/它走着/像一列火车那样
此诗一问世,便被传为《他们》诗派中的名作,影响很大。但至今仍让我有点敬而远之的“莫名”。对这种只剩筋骨没有皮肉的诗,我总有一些担心,担心它铤而走险的取向,是否有违诗的本质?不过,此诗早晚读来,还不失一点新奇与惊异。若再将其还原到1980年代的语境中去看,《火车》以近于“极简主义”的美学意识所生发的特殊语感,对消解诸如矫情、矫饰、精神“乌托邦”和语言贵族化等积弊,以及附着在“火车”这一名词上的意识形态意涵与文化色彩(如“时代列车”之类)等虚假所指,确实起到了发聋振聩的作用。
这列诗的《火车》开出二十年后,我们看到这样的《木棉花开》:“木棉花开了/像我不知道它名字的时候/一样/开了”(全诗完,原载《诗选刊》2002年12期)。再往后,我们遭遇到这样的《大饭店》:“‘姑娘倒酒——’/已经有人开始改口//‘小姐一词坚决不能用了’/许多人这麽说//许多人都会心一笑”(全诗完,见《2005·中国最佳诗歌》,辽宁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两首诗可谓“异曲同工”:都是“一根筋”式地写来,只在指出一个事态,再无其他。而且这样的“指出”,也只是如常人般的“指”法,不知为何要让诗人来“指”,或者说不知为何要让诗人来如常人一样地去“指”?穿透虚伪矫饰的文化面具,指认存在的真实,这无疑是一种进步。但仅止于这样的进步,又无异于退步了。因为即或是进步,也只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进步而非美学意义上的进步,与诗何干?何况这样的“进步”早已被前行代的诗人进步过了!遗憾的是,此类作品的仿写者,却大都以为是新的发现与开创,比试着看谁能将“饭菜”还原为“植物”,将高僧说家常话还原为家常人说家常话。
其实也有真正进步了的。同样的“口语”与“叙事”,在刚刚过去的2006年中,收获了唐欣的《北京组诗》和中岛的《我一生都会和一个问号打架》两首(部)精品力作,一时传为佳谈。
唐欣的《北京组诗》,发挥其一惯的“日常视觉”中的细节扑捉能力,以一种“漫写”方式,将现实印象和历史记忆杂糅并举,于“握手言和”式的心境中播撒反讽的意趣,看似漫不经心随意道来,实则剪辑有度处处藏有玄机,读来饶有兴味。这部巨制,通篇也只是在那用普通的“口语”说事,所说之事也不乏琐碎与庸常,却总能让人不忍释卷。究其因,一是“实”中有“虚”,表面叙事的背后,有独在的人生况味和独到的人文情味做底;二是口语中有“作料”,有别趣,有清通明白之余的语感肌质引人入胜。特别是如“谐趣”这样在汉语诗歌中的稀有元素,被唐欣化来而得心应手,成为其标志性的特征,也为“口语”与“叙事”之一路诗风树立了别开生面的典范。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