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凸面镜中的李龙炳(评论)
作者:哑 石
有时候写作就是竹篮打水,打不上水却会打上一条清凉的鱼。”(引自李龙炳短文《可能的诗歌与不可能的诗现》)
诗人李龙炳,如此玄乎乎地陈述过自己的写作观念。似乎他心仪的,不是牛x烘烘地“制造”什么“伟大的、天才的”诗篇,而是当一只竹篮,一把漏筛,听任时光之水,哗哗地冲刷散发着竹香的骨架;似乎他蛮有把握,或者说,似乎他有如此不容置疑的经验:诸般折腾之后,竹篮里留下的,一定是肥美而清凉的鱼儿!
竹的劲瘦、挺拔,和龙炳的身材倒是合拍。但我很是怀疑,他这样的“捕鱼”方式,真的能够捞得到鱼吗?那条从他家门口不远处流过的西江河,真的有很多很多鱼儿吗?
数年前,某日,龙炳和我,站在长满荒草且随处散落着生活垃圾的西江河边。一些人正在水中划着船,手舞各种家什,起劲地打捞刚被雷管炸晕的鱼。鱼儿们,挺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白肚皮,在根本说不上宽阔的西江河面上,飘来飘去。我鼓动龙炳也去家里拿些家伙来,我们也好捞它几条上来晚上下酒。
他浓重的眉毛使劲皱着,脸马上就红了,还有点奇怪的痛苦神色。原来他怕水得很,不愿下河。他也根本不会任何“捕鱼”的伎俩,甚至连河中人那样简单的、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伎俩也不会。不要以为龙炳是个不爱劳动的人,他的手掌,和经典教科书上讲的一样粗糙。他一年的工作量,也许是我等城市居民一辈子都赶不上的。也不要怀疑这个汉子的心灵手巧,他沾满泥土香气的手,能够剥开蕊上那一层又一层薄如蝉翼的月光。他,只是不会任何偷懒的伎俩而已,他甚至严肃地说过,那样的伎俩乃真正的“狗屁”!而他自己,并不愿意在阵阵狗屁的臭味中吟风弄月,或者,打着呼噜睡大觉。
他以自己的绿色环保方式张网“捕鱼”,譬如他的身体、心灵,当然,他自己愿意美滋滋地比作竹篮,任何人也拿他没法;也许,我们都是听见了雷管在水面下炸响的人,身体也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些伤,这时,谁都会领悟到:原来,我们都是在不同的水中游来游去或根本没办法游动的鱼。
龙炳于现实生活中的日常形象常常被我这样想象:清晨,这条在睡眠的静水中醒来的大鱼,转动着那一对别人看起来很近视的、大大的鼓眼,游到乡邮政所,分类整理好需要送到各个村的邮件,装进一只淡绿色大口袋(除了是个资格的村民,龙炳还打工于乡邮政所,以获取微薄的收入)。然后,这条鱼,会动作敏捷地骑上他自己的红色摩托,在乡间土路的尘沙飞扬中开始他风驰电掣的漫游——挂在鱼鳍另一边的,可能是个不大不小的塑料桶,里面,咣咣作响的是旋荡的琥珀色酒浆。为了讨生活,龙炳弄了一小烤酒作坊,这些顺道发送的酒浆,也可能为他带来点收益。时至正午,这条卸下负担的大鱼,就有可能晾着他已经发热的鱼肚皮,游回到家中。下午或者晚上,那对鼓得更大的鼓眼便不再近视,而是精光灼灼地进入另一场风驰电掣的漫游:读书、写作、吟诵、衰老……直至夜深。
唯识宗
“我只是一个反对蝗虫的农民/我来了,我反对”(引自李龙炳诗歌《我的体内储存着刀》“现实的口袋比龙王乡的乡长还要大/却装不下我的一声叹息(引自李龙炳诗歌《有一棵树在我体内生长》)
认识龙炳是由于湖南诗人吕叶,惫苟年秋天,吕叶从湖南来川西平原发展他的业务,顺便也发展发展他和这里的诗人们的友谊。就在那次聚会的某一次中,我认识了龙炳。
“我是李龙炳。”
有力的握手之后,手又稳重地抽了回去。他,以一种沉静而低调的口气,报上了大名。在吕叶和大家闹哄哄的“诗”呀“诗”的高声喧哗中,龙炳的沉静、低调显得不同寻常。我注意到,这外表朴素的黑脸家伙,虽然是聚会中唯一以务农为生的人,其他的都是所谓知识分子,但只有他一人,才真正具有知识分子的谦谦君子之风。后来的交往中,这个特点一直保持着。每当别人热衷于高谈阔论,龙炳总是在一旁很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见解竟极为精良;而一旦涉及到与写作内部相关的讨论时,他的激情就会响亮而自然而然地迸发出来——可以确定,那是一种来自内在休养的、无须高声喧哗的底气。
因为写诗,龙炳认识了不少的人。像我等穷朋友,是机缘巧合,是因为他诗歌中那热烈的激情、爱与想像力打动了我们的心灵,愿意真诚地与之成为狐朋狗友。当然,龙炳还认识一些别的人,与诗相关又不相关。记得几年前,由于种地已经不能养活一家人,实在无法了,他开始准备鼓捣一个烤酒作坊。某个号称喜欢龙炳诗歌的面子人物闻讯而来,说是要给钱,投资,至少可以帮助他解决酒的销路问题,说某某大酒厂的老板是其朋友,需要烤酒来作原料。言之凿凿的样子,似乎树上的鸟儿都诱惑得下树。龙炳听了,虽然嘴上还说不知是否搞得成,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确实有点兴奋,俨然是抱了一些期待的。可是,等啊等,待啊待,那个人就渐渐地不见踪影了,好像说过的话、保证过的事只是梦中物事而已,一旦早晨阳光照进窗户,一切就烟消云散了!我们都给龙炳说那厮是骗你的,不要再和他做朋友了。龙炳先是沉默,继而竟反过来劝我们莫生气,说别人也许不是故意的,也许别人是后来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好明说。时至今日,偶尔谈及此事,龙炳都还是那么个看法。一帮朋友不耐烦了,都对他吼:你傻呀?!
龙炳身上确实有种“傻”气。这种傻,想想,竟有金子般古老的闪光
诗人
“你们并不了解/一个诗人,为什么赞美生活”(引自李龙炳诗歌《诗人之歌》)“我被语言照耀/习惯了吐血/习惯了提着头去见我所爱的人/”(引自李龙炳诗歌《习惯》)。
去年龙炳诗集《奇迹》出版之时,我写了下面文字。现在回头看看,愿意原封不动地抄录如下,因为我还是这样认为的,还是忍不住要这样去“赞美”:
这个生活中宽厚、豁达的人,这个忍受着现实窘迫,却时时让朋友在精神上得到清凉吹拂的人,这个大地的忠贞儿子,这个在交谈中要么如黑铁般沉默,要么激情澎湃,恍如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汉子,这个动不动就把黑脸羞涩得通红的家伙,就是我的朋友——诗人龙炳。
我不是轻易地说出“诗人”这一称号的。在我眼中,那些舞文弄墨以附庸风雅的人,不是诗人;那些写了些分行文字,脑袋就裂开一条大缝,天天喷吐着狂妄之水的人,不是诗人;那些在汉字面前不懂谦卑,或者被公用语法打磨成木乃伊的人,不是诗人;那些宁愿放弃写作,把自己的脑袋和腰子拿到名利场上踢来踢去的人,当然,更不是诗人。
我坚定不移地称龙炳为诗人,不仅仅因为他多年来坚持不懈地写着分行文字,众多产品受到了同行内心的喝彩,更是由于他如此优雅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远离了上述假诗人的诸种显摆——对于龙炳,要他热衷于显摆,无异于让他跳楼自尽。当然,最重要的,我称龙炳为诗人,是因为在他身上,我强烈地感受到了最容易被显摆者嘲笑的三种诗学元素:大地的容器,花团锦簇的想像力,灵魂的羞涩。
龙炳一直生活在农村,准确地说,一直生活在他诗中经常闪出的龙王乡。这是他的出生地和“墓园”,情人和妻子,父亲和子嗣,更是他的花朵和洞房,帝国与凄凉。他的激情、爱与愤怒,他以自己全副身心点亮的火焰,都与这片土地的宿命相关。可在我看来,这还无法说明龙炳,因为他牢牢扎根于大地的感受、思考,并不是“此时此地”所能局限的,甚至“乡村知识分子”这样的称呼用在他身上也只能显得滑稽;人性的广阔、复杂和某种文明的“类”的高度,已像海水中盐之溶于水那样,溶于龙炳的诗歌中;更为可贵的是,他的诗歌,在保持细节潮湿和努力做到技艺有效的同时,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独属音调的坚定、明亮——某种深沉的爱激活了他灵魂的光和热,恰如他所言:“/世界是叶垃圾场 /一个人又能把多少垃圾变成干净的东西,放在一张/白纸上。/我必须用我干净的额头,去推算 /明天的光芒。”(《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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