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面向世界:中国当代文学还缺少什么

作者:赵 勇




  20多年前,我曾经读过的一本书:《走向世界文学:中国现代作家与外国文学》。这本书里收录了当时一些年轻的、也是后来很有成就的研究者(如王富仁、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许子东、赵园、王晓明等)对中国现代作家的研究文章,让人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现代作家与外国文学的关系。而主编者曾小逸在这本书前写的那篇洋洋洒洒的长篇导言:《论世界文学时代》,更是给我留下了极深印象。此文最终的落脚点是对“愈是世界的,愈是民族的;愈是民族的,愈是世界的”这一命题的辩证阐述,让人感受到了八十年代一批学者对文学应该有的样子的期待。
  其实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也存在着一个与外国文学的关系问题。当下许多重要的作家,毫无疑问都受到过外国文学的影响,有的影响甚至给一些作家的创作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比如,没有与福克纳的息息相通,就没有莫言对故乡写作的坚守;没有韩少功对昆德拉的翻译,就没有他后来的智性写作。许多作家师承的外国作家不止一个两个,这已不是什么秘密。而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一文中则提到了两位著名的翻译家:王道乾与查良铮,他说的是向他们学到了最好的现代汉语,而这种现代汉语接通的却是外国人的诗歌和小说。
  所以,谈论中国当代文学,我们是无法绕过外国的作家作品的;中国当代文学这些年来取得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对外国文学观念、主义、写法、技巧等等的摹仿、挪用、转换性创造的基础之上的。这也就是说,离开了外国文学,中国当代文学的许多方面都说不清楚。
  但同样是“拿来”,中国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相比,为什么还是存在着一些差距?大家知道,前两年,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曾用“五粮液”与“二锅头”来比喻中国的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基本判断不是“好得很”而是“糟得很”。我不知道这个判断在当代作家那里是怎样的反应,但这些说辞确实引起了当代文学研究界的一些不满。顾彬谈到中国当代文学不尽如人意,其主要原因之一是现代作家同时也是翻译家,他们能够直接面对外国文学的原著,而当代作家却普遍不懂外语。
  我基本上同意顾彬对中国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判断,却并不完全赞同他对原因的分析。外语对于当代中国作家确实重要,但如果我们承认中国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与欧美文学还存在着某种差距,外语问题相比较而言也只是一个次要的原因。在一篇回应顾彬的短文中,我曾引用昆德拉的一个说法谈论过这个问题。昆德拉说:“一直被本国人过低评价的拉伯雷的最好知音是个俄罗斯人: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好知音是个法国人:纪德;易卜生的最好知音是个爱尔兰人:萧伯纳;詹姆斯·乔伊斯的最好知音是个奥地利人:赫尔曼·布洛赫。海明威、福克纳、多斯·帕索斯等北美一代伟大小说家的重要性,最早是由一些法国作家意识到的。……我这样说是否意味着,要想评价一部小说,我们可以不了解它的原文的语言?当然,这正是我想说的!纪德不懂俄语,萧伯纳不懂挪威语,萨特读多斯·帕索斯,也非原文。如果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和达尼洛·基什的作品只取决于懂波兰语和塞尔维亚——科索沃语的人的评价,它们彻底的美学新颖性将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见《帷幕》)这个说法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顾彬的看法。
  这样说当然不是要为不懂外语的中国当代作家辩护,也不是为了否认顾彬的观点。我只是想说明,外语问题对于中国当代作家来说并非主要问题。那么主要问题是什么呢?说白了其实很简单:写作自由。
  与“写作自由”非常接近的一个概念是“创作自由”,我这里不用“创作自由”,是想避免这个概念的意识形态因素。大家知道,“创作自由”是在1984年作协“四大”上提出来的一个主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当时的一项文艺政策。这个会议之后,老作家巴金写出了《“创作自由”》的文章,他认同“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真的到来了”之类的判断。作家流沙河也撰文说,他是第三次听说创作自由,鉴于前两次的创作自由与“阳谋”有关,第三次听说时的本能反应是心理紧张。“迨及理智清醒,又听见全场一波叠一波的掌声,我才忽然明白,世道已经变了,实现创作自由的客观条件已经具备了,党和人民都已经成熟了,自由不会再夭折了,我的紧张也是不必要的了,甚至是愚蠢的了。”(《第三次听说创作自由》,见《当代文坛》)当时的许多作家都像巴金和流沙河一样,形成了一种“自由”的错觉。但几年之后,这一主张就遭到了批判,它被看作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代名词。
  从此之后,“创作自由”变成一个讳莫如深的字眼。我在中国期刊网上查了查,1980-2008年,以“创作自由”为题的文章共有90篇,但有四分之三出现在1990年之前。这说明从1990年之后,由于种种原因,人们已失去了谈论这一话题的兴趣。那么不谈“创作自由”是不是会谈论“写作自由”呢?实际的情况是这个话题谈论得更少。依然以中国期刊网上的数据为例,1980-2008年以“写作自由”为题的文章只有10篇;在这10篇中,真正与这一话题相关的文章似乎只有两篇。而这两篇文章中,作家陈染说的是《不写作的自由》(见《文学自由谈》)。显然,这个话题并不是“写作自由”这一命题的延伸,也可以拿掉。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篇文章了,此文是海南作协主席孔见的《写作的自由》(《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创作自由”因为敏感,人们后来已不再多谈,而“写作自由”人们也几乎不谈。作家不去谈,学者也不谈,我觉得这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出现这种情况,表面上似乎有两种原因,一是我们已进入到一个写作充分自由的时代,再谈写作自由已无必要;二是我们的写作非常不自由,甚至谈论写作自由也会惹来很大的麻烦,所以写作自由没办法谈。但是我想,这两种原因都与实际情况不符。我们现在很可能处在这两种情况的中间状态,而这种状态又让谈论写作自由和拥有写作自由具有了相当的难度。
  我想,许多人对这样一种状态都深有体会。与上个世纪50、60、70年代相比,我们的作家在今天确实拥有了更多的写作自由。但这种自由显然是有着诸多限制的自由,是自由的规定动作。所以,一个作家可以有媚俗的自由,却不一定有批判现实的自由;可以有媚上的自由,却不可能有犯上的自由;可以有钻在象牙塔里为艺术而艺术的自由,但如果你要想为人生而艺术,为政治而艺术,你的自由表达空间立刻就会萎缩许多。
  那么,这种写作环境会给我们的作家和文学造成怎样的影响呢?我觉得不外乎是这么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作家明知道某种题材还是禁区,但出于道德感、责任感和使命感,却迫不及待地把它做成了文学。在今天的环境里,这种文学可能会让作家遭殃,但更有可能的是会给作家带来名声,作品因此进入“越禁越红”的怪圈之中,作家的头上也因此有了“异议者”、“文学斗士”等等桂冠。我们可以说,这样的文学是勇敢的文学,但勇敢的文学并不等于好的文学。因为这样的文学因逆反心理而起,作者带有明显的攻击欲、表现欲甚至表演欲,极有可能会把文学引向歧途。结果文学中有了鲜明的政治性、介入性和倾向性,却因此有可能会丢失文学性。阿多诺认为真正的文学艺术往往是与社会相敌对的,但他同时又批评萨特那种具有明显政治意图的文学,这种观点值得我们深思。鲁迅先生说:“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把这句话的意思扩而大之,我觉得可以适用于整个文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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