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戏鉴人生

作者:王充闾




  一
  
  看过莎士比亚名剧《皆大欢喜》的,大概都会记得剧中人物杰奎斯那段精彩的议论:
  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一个人的一生中扮演着好几个角色,他的表演可以分为七个时期。最初是婴孩,在保姆的怀中啼哭呕吐。然后是背着书包、满脸红光的学童,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拖着脚步,不情愿地呜咽着上学堂。然后是情人,像炉灶一样叹着气,写了一首悲哀的诗,歌咏着他恋人的眉毛。然后是一个军人,满口发着古怪的誓,胡须长得像豹子一样,爱惜着名誉,动不动就要打架,在炮口上寻求着泡沫一样的荣名。然后是法官,胖胖圆圆的肚子塞满了阉鸡,凛然的眼光,整洁的胡须,满嘴都是格言和老生常谈;他这样扮了他的一个个角色。第六个时期变成了精瘦的趿着拖鞋的龙钟老叟,鼻子上架着眼镜,腰边悬着钱袋;他那年轻时候节省下来的长袜子套在他皱瘪的小腿上显得宽大异常;他那朗朗的男子的口音又变成了孩子似的尖声,像是吹着风笛和哨子。终结着这段古怪的多事的历史的最后一场,是孩提时代的再现,全然的遗忘,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
  这里谈论的是人生七个阶段,而他却是从“男男女女都不过是一些演员”说起。难怪人们常说“人生如戏”,走进社会真的如同一场大幕拉开,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活着就在舞台上奔波,死了等于从舞台上退下。只是,人生这场大戏是没有彩排的,每时每刻进行的都是现场直播;人生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线,是一次性的、不可逆的。而不像戏剧那样,可以进行反复修改、反复排练,不断地重复上演,愿意上演多长时间就上演多长时间。但也正是如此,不可重复的生命便有了向戏剧借鉴的需要与可能,也就是说,可以通过戏剧来解悟人生、历练人生、体验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切舞台、剧场都应该是灵魂拷问、人性张扬、生命跃动的人生实验场。
  
  二
  
  我读过的剧本和观赏的戏剧不算很多,以我有限的阅读经验,觉得莎士比亚和易卜生的剧作是最有益于“戏鉴人生”的。莎士比亚的剧作是一座永世开掘不完的人生富矿,里面涵蕴了渊博的学识和源源不竭的深邃思想,尤其是充满了人生智慧、生命的甘醇。记得王元化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谈过,上世纪50年代后期他被隔离审查期间,精神世界充满了各种矛盾的思虑,孰是孰非,何去何从,深感困惑与惶恐。这时,他读到了《奥瑟罗》,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内心激动不已。当奥瑟罗被重重苦恼击倒之后,曾发出一番叹息:“要是上天的意思,让我受尽种种的折磨;要是他用诸般的痛苦和耻辱降在我的毫无防卫的头上,把我浸没在贫困的泥沼里,剥夺我的一切自由和希望,我也可以在我灵魂的一隅之中,找到一滴忍耐的甘露。可是,唉!在这尖酸刻薄的世上,做一个被人戳指笑骂的目标,我还可以容忍,可是我的心灵失去了归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变成了蛤蟆繁育生息的污地!……”由于理想的破灭,奥瑟罗的绝望竟是那样激荡灵魂,撕裂人心。王元化先生正是从这部不朽的剧作中,感受到了强大的生命震撼力与感召力。
  而我在读莎氏的这部名著时,却在另外一种情境下获得同样深刻的悟解:嫉妒作为一种欲望,它的杀伤力是非同小可的。《奥瑟罗》中有个叫伊阿古的小人物,不过是个旗官,却有一套翻云覆雨、兴风鼓浪的惊人本领。作为恶的现实的物质承担者,他靠的就是嫉妒这一杀人不见血的法宝,而他制造事端的根由,也是出于嫉妒心理。他这种人属于心理极端阴暗、精神上有缺陷的那种类型,忍受不了他人的纯洁、幸福的爱情,根本不可能成人之美。当他看到奥瑟罗和苔丝狄蒙娜这对真诚相爱的情侣终成眷属,陶醉在燕尔新婚的甜蜜生活之中时,感到受了极大的刺激,发誓定要把它毁掉。他说:“啊,你们现在是琴瑟调和,看我不动声色,就叫你们松了弦线走了音。”伊阿古在认准了奥瑟罗这个靶心之后,他又开始寻找箭镞,结果选中了他的顶头上司、副官凯西奥。在他看来,这真是一件“一箭双雕”的精美设计。一方面,可以破坏奥瑟罗的美满婚姻,一方面又能剪除他的直接的对手。他说:“要是凯西奥活在世上,他那种翩翩的风度,叫我每天都要在他的旁边相形见绌。”由此,激起了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变态心理。于是,他就巧施诡计,诬陷栽赃,使奥瑟罗相信凯西奥与苔丝狄蒙娜通奸,从而引发出狂热的仇恨,以致丧失了理智,亲手杀害了爱妻,最后自己也同归于尽,酿成了一场凄绝千古的人间惨剧。
  按照黑格尔老人的说法,罪恶生于自觉,这是一个深刻的真理。两面派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是在高度自觉、极端清醒的状态下策划种种罪恶活动的。明明用的就是点燃妒火的杀手锏,可是,伊阿古却偏偏煞有介事地提醒奥瑟罗:“您要当心嫉妒啊,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就要受它的玩弄。”完全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难怪奥瑟罗会引为知己,深信不疑,上当受骗。看到这里,真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这类极端诡诈、口蜜腹剑的角色实在是太凶险了。禁不住想:善良的人群如果都能够从中汲取教训,提高警觉,增强识别能力,不使那些“人样的东西”得逞,那该能免除多少悲剧性的结局呀!
  
  三
  
  歌德有言,精神有一种特性,就是永远对精神起着推动作用。正是根据这一规律,他得出莎士比亚研究是没有穷尽的结论,并且撰写了《说不尽的莎士比亚》。同样的道理,对于欧洲另一位杰出的戏剧大师易卜生及其剧作的探讨,也是没有止境的。
  七年前去了一趟挪威,感到最大的收获是接触到亨利克·易卜生的生命原版,掌握了这位伟大剧作家比较全面、真实的面貌。中学时代,读了鲁迅先生的《娜拉走后怎样》、《文化偏至论》,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当时译为伊孛生),后来又阅读了《玩偶之家》、《群鬼》等几部剧作,对于他的思想倾向和艺术追求有了初步了解,认为这是一位十分关注社会问题、道德问题的现实主义剧作家,他善于通过所谓“时政戏剧”,充分暴露社会上隐蔽着的矛盾,揭橥资本主义美丽面纱后面的种种丑恶与虚伪。及至这次在奥斯陆参观了他的纪念馆,系统地探究了他的行藏、身世,进而通读了他的全部剧作,才晓得过去所认识的不过是一个侧面,他的文学成就中的最为闪光之点,则是揭示人类普遍存在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以及由此引发的人性纠葛、心理冲突。他对人性描写的基础是他的人物关于人生如何才有意义的看法,即他们的价值观念以及对生活的理解。
  易卜生在他的78年生命历程中,总共为我们留下了25部戏剧作品。对于自己的剧作,他有一个概括:“我的主要目的,一向是描写人,人们在一定社会环境和思想观念支配下的情绪,他们的命运。”他宣称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关于“能力与期望之间以及意愿和可能之间的矛盾”;“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思想冲突,也不是现实生活的环境,我们看到的是人性的冲突。而在冲突的深处,思想在斗争——被击败了或取得了胜利”。这无疑地揭示了他的戏剧艺术所具有的一些本质性东西,即人性剖析、哲学意蕴和社会意义。
  我很喜欢他晚年写的《当我们死而复苏时》,剧作家自己称它为“戏剧收场白”,标志着他的一系列剧作的结束。剧中男主角雕塑家鲁贝克教授崇拜唯美主义艺术.。他年轻时,创作了一座象征着世界上最崇高、最纯洁、最理想的女人觉醒的大理石雕像,题为《复活日》。模特儿由美丽的少女爱吕尼担任。三年多的时间里,爱吕尼把可贵的灵感和真挚的爱情奉献给他,帮助他出色地完成了艺术杰作。可是,他为了全身心投入艺术事业,“不亵渎自己的灵魂”,拒绝接受爱吕尼的爱情,致使她愤然出走,逐渐变得放荡不羁,处境十分凄凉。而雕塑家鲁贝克成名之后,娶了一个爱好打扮、精神空虚的女人做妻子。婚后,夫妻之间共同感到厌倦,过得很不自在,雕塑家再也创造不出来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后来,他从国外归来,在海滨浴场上与爱吕尼不期而遇,她那仿佛从坟墓中出来的苍白面色,迟滞、迷茫而充满怨恨的神情,使鲁贝克深深为之震撼。爱吕尼向他倾诉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并批评了他过去奉行的“第一是艺术作品,其次才是人生”,实质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准则;并在这生命途程中的关键时刻告诉他一个真理:只有当我们死而复苏时,我们才明白什么是无可弥补的损失,并会发现,我们其实从未真正生活过。也正是在此刻,鲁贝克真正觉悟到:爱是生命的养料、艺术的灵魂,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有了爱还要懂得珍惜它。他们都为过去轻易放弃了幸福生活而惋惜,期望能重温旧梦,最后,二人手挽手向高山走去,穿过雪地、迷雾,一直走上“朝阳照耀的塔尖”,决心让“两个死去的人复苏,把生活的滋味彻底尝个痛快”。遗憾的是一切都太晚了,结局竟是一场悲剧——他们双双被埋葬在一场突发的雪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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