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如此心态无异于自取其辱

作者:韩石山




  4月3日下午:接照program(节目单),与纽约州立大学享特学院历史系主任杰姆斯·哈利逊交谈,杰送他一本自己的著作,两点到三点请他下楼吃了“午点”,并请来一位中文名叫张格物的副教授作陪,张送他一份论文的油印本,研究主题是光绪年间在南京及江南各地兴起的反洋人、反洋教的运动。他认为“这个选题本身就带有一股寻衅和反华的气味”。进餐的过程中,张突然问:I heard you had been Communist Agents,is it?(我听说你曾经是共产党的特务,是吗?)“这一下,我感到是蒙受了极大的侮辱,几乎要拂袖而去了”。
  4月6日:参观哥伦比亚大学东方图书馆时,尽管馆长彬彬有礼,拿出册子叫他题词,可是看到书库里全是台湾学者的著作,而大陆名家的著作“一本也没有”,却有关于“文化革命”的各种专辑,他不无愤懑,认为这些东西为什么买得到呢?其实这里面好多是假造了骗“老外”的钱的。仍是在哥大,他在节目单之外要拜访一位老教授,有人代为联系,回话是教授老了,又很忙,没有精力接待,若有问题,可指派一名研究生辅导。赵的感慨是:好家伙!中国的教授只能接受美国教授的研究生辅导,我又一次感到蒙受了侮辱!第二天我打回电话,说我的心脏病犯了,去不成。
  4月8日:下午约3时到达波士顿,没有人来接。叫一辆招手停,到剑桥镇Qualitylnn,索车费12元,这就是“宰人”了。住504房间,每日房租75美元,也是“宰人”的。宰就宰吧,谁叫我们人生地不熟来?!与我前后到达的原山东大学的同事徐绪典(民国时期大总统徐世昌的侄子),就夤缘哈佛·燕京这条线索,在哈佛校内租到学生宿舍一间,月租金与我的日租金相当。迟到傍晚,Kuhn的一个研究生才来旅馆看望并说明Kuhn本人不能来的原因。
  4月9日:发生与杨联陞的电话冲突事件。
  4月10日:哈佛大学的接待人员Frye请他明天下午到家里吃饭。晚上,“美中交流办”的高级职员刘女士打来电话,他说,我一回到华盛顿,就准备把“交流办”给我的四千多美金全部缴回去,只讨一张飞机票立即回国。刘女士以温和的声音在电话里说,那样做未免过分了,她劝我还是把program勉强执行下去为好。我说我在纽约,住的是领事馆;到华盛顿,不能住中国大使馆?她说这种事交涉过,大使馆说,它只接待特殊的中国人,不接待普通的中国人。她说,他们已经在华盛顿大学附近替我找下旅馆了。
  至此,一切都清楚了。杨联陞日记中的话,句句都有了着落。“旅馆75元一天太贵”,是实情。“想退款回去”,虽是第二天晚上跟华盛顿的刘女士说的,但也不排除前一天Kuhn派研究生来说明不能接待后就萌生了这个念头,跟杨联陞通话时顺口说了出来。“认识山东大学某公”,是说山东大学的同事徐绪典通过朋友关系,在哈佛校内租到一间学生宿舍。“乞一女士照应不力”,当是指“美中交流办”的刘女士,没有把他的行程安排好。
  把两人的记述综合起来,现在可以说,赵俪生给杨联陞的电话中,主要说的是,他在旅馆住着太贵,山东大学徐某在哈佛学生宿舍里找到住处,很便宜,让杨给他也联系一个这样的住处。要不,他就只有退掉美国提供的访学款子回国去了。提没提让杨为他打开与Kuhn的僵局,都值得怀疑。
  先不说杨的态度了,只说杨能不能办这样的事。我的看法是,以杨的身份,是不会办也办不了的。一,赵1917年出生,当时70岁,杨1914年出生,当时73岁,确实在病中且很重,这年曾有回国讲学的计划,因为病重而取消,再过三年就去世了。二,杨是个退休教授,1980年退休。1974年60岁前住在剑桥圣门里一号,此后住在麻州阿令屯(见杨著《国史探微》自序落款)。从这两个地名上看,杨在退休前就不住在哈佛大学所在的剑桥镇了。这样具体而微的事情,绝不是他能做得了的。若赵俪生电话里要求杨指点一个五星级饭店,杨说他不知道名字,那是杨的不对。现在是要一个73岁的退休教授,给你找一个学生宿舍租住一个月,在中国都不是容易办到的事。
  以赵俪生日记所说,他主要是想让杨疏通一下与Kuhn教授的关系,尽快完成访学计划。这样又好像是从工作山发,为了中美学术交流了。怕不是这么回事。一则,赵不应当在这天提出这个问题,再则,就是提了,杨还是帮不上忙。
  Kuhn教授未去接站,也没有什么不对,因为节目单上说了,他不去他的研究生会去。事实是他的研究生也没去,这就不对了。但也不能说多大的不对,单子上写明住宿的旅馆,赵打出租车花了12美元就到了。他是下午将近三点到的,傍晚Kuhn教授的一位女研究生就来了。只能说来迟了,不能说人家没来。这位女学生向赵解释了他的导师不能来的原因:
  她的老师正忙不开交,旧任的太太在法院为离婚索赔的事打官司,Kuhn先生必须出庭;新任的太太马上就要分娩,孩子一生下来就需要父母的结婚证明,否则,教堂拒绝给孩子洗礼。用俗话说,“事情赶到一堆了”,所以他不能来。
  这样的理由,是能说得过去的。
  第二天(九日),哈佛负责接待的Frye先生来了,显然是那位女研究生回去给Kuhn教授说了,Kuhn教授想通过学校负责接待访问学者的Frye先生另做安排。或者是节目主单上写着哈佛负责接待的人员的名字,赵打了电话,Frye先生才来的。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赵说他“不习惯打美国电话”。总之不像赵在日记上写的,他给杨说的那样:“Kuhn躲着两三天不见踪影。我困居旅馆。”以情理推断,Frye先生是上午来的,那么距赵来哈佛镇住下,还不到一天,就是下午来也才一天,说两三天显然是夸大其辞,还说人家是“躲着两三天不见踪影”,更是近乎诬蔑了。明明人家派研究生来了,作了合乎情理的解释。
  为什么说,就是真的提出疏通与Frye教授的关系,打开僵局,杨也办不了呢。《哈佛遗墨》里,收有杨给缪钺先生的信(1981年6月18日),信中说的是哈佛大学给四川大学赠书的事,主办人正是这位Kuhn教授。原话是:“盖开单者Kuhn君,虽亦曾从弟学,今已以费正清的继承人自居,实则学问尚不及乃师十之一。”可见两人的关系不怎么好。现在Kuhn教授已因家事不能很快接待赵,或者干脆向学校提出不接待了,他一个退休教授,怎么会强人所难呢?因此杨完全会说出“Kuhn那里,我不能打任何交道”这样的话。据此,杨在日记上批的“爱莫能助”,就有两重意思了,一是赵要他找哈佛学生宿舍住,他爱莫能助,再就是要他说服Kuhn教授接待赵,他也是爱莫能助的。
  那么杨会不会说,“至于你,又不能吃西餐,又不会打电话,我要问:你到我们美国来干什么?像你这样到美国来,只能给中国人丢人!”
  我认为不管杨心里是怎样想的,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比如“到我们美国来”这样的话,杨就不会说。杨多少年来,一直以“僭比仰山杂货铺,难为舜水异邦人”自警,虽说入了美国籍却绝不做“异邦人”,也就断然不会说出“我们美国”这样的混话。不光杨不会说,稍有良知的中国血统的美国人都不会说。这,只能说是赵先生当时颜面全无,多年之后又精心结撰的诬陷了。再就是,赵“重写”的这两句话,前后是矛盾的,若杨以美国人自居,会说出“你到我们美国来干什么”?那就不会说“像你这样到美国来,只能给中国人丢人!”若说了后一句,就不会说前一句了。同一个人不会既以美国人自居批评中国人,又以爱国者自居嫌他的同胞丢祖国的人。赵先生重写的时候,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日记中还有许多恶意攻击杨联陞的话,比如说杨“却在中美处在极不友好的情形下,跑到美国来,替侵华日军当了军师”,就是离了谱的。事实是杨在二战期间(1943年到1944年),按照美国援助中国抗战的计划,协助赵元任先生在哈佛大学开办陆军特别训练班教中文。这怎么能说是在“中美处在极不友好的情形下”,“替侵华日军当了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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