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自省、调适与其他

作者:韩石山

说,这个说,那个说,我全不讲,要讲就要讲出个新花样。看到书中第二回有这样的话:“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又一想,贾政的政,不就是“正”吗,贾赦的赦不就是“邪”吗,接下来贾宝玉对贾环(坏),王夫人对赵姨娘,成对的多着呢,都是一正对一邪。叫什么好呢?不会也创立个什么说吗?于是我就给我的这个看法起了个名字叫“正邪二气说”。讲了,效果很好。后来我把我的这个看法给一位《红楼梦》研究专家讲了,他说你完全可以写出来,肯定是一家之言。能在《红楼梦》研究上自成一家之言,这是多大学问啊!到现在我也没写出这样的文章。我知道我的那点本事,不过是闹着玩,哪敢当了真呢!不过我的这个自立新说的意识,后来在写作和研究上,都帮了我不少的忙。
  这样一比较,就看出自己的优长来了。后来我所以敢写文学评论,敢做现代文学研究,若说自信的话,就是在文讲所期间养成的。见过真正的大作家、大学问家,知道他们的本事有多大。他们的本事即便很大,也知道是怎么来的。不外乎多看书,多思考,我就是笨点,人一能之己百之,不就全有了。像我这样中常之材的人,要是没有在文讲所期间养成的自信,早就趴下了。当年跟我一块起步的作家,现在还在写着的,似乎已经没有几个了。
  还有一点,从事写作,要随时调整自己的写作路子。人们往往把一时的成功,当作自己最大的才能,又容易把他人的不负责任的赞美,当作全社会的认同。比如写了篇评论文章,有人说你是评论家,你就觉得自己肯定是个杰出的评论家了。往后一门心思搞评论,碰到可写小说的题材也不写了,似乎一写了别的,就像一女事了二夫似地不贞洁。必须清醒,别人说这话很可能只是出于礼貌,有的说不定还是调侃,最多也是善意的鼓励,并不是什么科学的鉴定。在这上头,群众是最不负责的。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一开始,什么都写着,写着写着,就知道自己最擅长什么了。写上一段时间,觉得腻了,就换一种写法,或是换一种文体。不管写什么,只要写得好,就是自己的本事。写得不好,再多也没用。
  
  在我写作的十几年里,写过小说,写过散文,写过杂文,写过文学评论。起初写散文时,朋友们说我的小说不如散文。后来写杂文时,又有人说我的散文不如杂文。当时听了很丧气。后来一想,都是自己的孩子,他不过是说老大长得不如老二好,老二长不如老三好,反过来,不就是一个比一个好嘛,这有什么可丧气的?后来我写起文学评论,做起学问,就没人说这话了。都好,你再说什么?
  上面两节都说的是青春作赋,下面说中年治学。
  四
  有人或许要说,你说的中年治学,不就是王蒙说的作家学者化吗?不是的,不是一回事。王蒙的说法,是个技术层面上的事,顶多也是个修养上的事。是为了当好作家。我说的是观念层面上的事,不是为了当好作家,是为了不当作家。或者说是当不成作家了,去做什么。
  1990年后,我对自己的小说创作失去了信心,主要是心灰意冷,没有了对生活的激情。文学创作,靠的就是激情,没有激情,就好比阉了的人绝不会生孩子一样。我是专业作家,这是我的职业,几乎是不可改变的。要维持作家的体面,还要养活老婆孩子,还要发展自己的事业,怎么办?我选择了做学问。做学问也是写书,从写作上说,还没丢了作家的体面。只是这作家已不是那作家了。 ’
  做学问上,我也是用了心的。具体做法是,一面选择一个大的题目慢慢地做着,一面不停地写小文章,,散文啊随笔啊,逮住什么写什么,时不时的,还写篇尖锐的批评文章。在这几个方面,都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这几年,光散文随笔集子,就出了六七本。
  我是1994年春天,才开始做学问的,选定的课题是研究李健吾,写本《李健吾传》。1997年,李传出版后,又研究徐志摩,出了本《徐志摩传》。又把这些年写的有关现代人物的学术随笔,集结起来出版了本《寻访林徽因》。
  选题上的斟酌,就不说了,要说的,只有两点,一是要舍得下功夫,要舍得花钱。
  李健吾的现成资料太少,得自己查找。到写《徐志摩传》时,又倒了过来,现成资料多得不得了,得你去买。徐志摩办过《晨报副刊》,我去北京,见琉璃厂中国书店摆着全套的《晨报副刊》影印本,一套两千元。买不买呢?一狠心,买!后来还买了台湾出的《徐志摩全集》、《徐志摩新传》、《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等。《胡适的日记》手稿本,一念之差没有买下,至今仍是憾事。大陆出版的《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一套几千元,说买就买了。好多人,下功夫能做到,一到花钱上,就心疼了。写书原本是要挣钱的,还没挣回来,先就花了这么多,不是赔本生意吗?这个账,要看怎么算。年轻人可以这么算,中年人就不能这么算。你是半路出家,没有根底,要争取时间,早出成果,光靠慢慢地积累资料,要写成书到了猴年马年。对没有图书馆可依靠的人来说,不花钱,不买书,就别想做成一件事。
  再就是,写法上要讲究。怎么写,也是大本事。要推陈出新,要花样翻新。只有不同凡俗,才能不同凡响。
  
  我的《徐志摩传》,不管对我的学术观点赞同的还是反对的,对我的写法,都表示赞赏。不这样不行啊。在我之前,国内出版的徐传,不下十本。徐志摩的资料,谁也不比谁多多少。我下了三年功夫,花了不下一万元搜集资料,买了台湾版的《徐志摩全集》、《徐志摩新传》等,想来想去,比别人多的,也不过是《小脚与西服》,托人从美国复印回的徐志摩硕士论文,再就是从旧报纸上查见了诋毁徐志摩的《伍大姐按摩得腻友》及打官司的详细报导,更多的是从常见书中钩沉出的。别人说是资料多么的丰富,只有我自己知道,仅此而已。就算资料不少,也得在写法上翻新,要不出版了,只是在十几本里加上一本,很快就被淹没了。这本书,我用的是旧史书的纪传体,就是把徐志摩当作一个朝代来写,徐志摩就是皇帝,他的朋友就是臣工。把皇上和臣工都写活了,整个朝代的是是非非也就清楚了。用这个写法,能不能获得成功,起初心里没有一点底,整整考虑了一年,才定下来。就是冒险也得冒了。用老办法写,肯定写不出新意,与其坐而等死,还不如冒上一次险,说不定还能出奇制胜。这一宝还真的押对了。
  好多人都认为做学问是一件很苦的事,出成果太难了。我不这么看。一个爱读书的人,只要有相当基础,选好课题,有两年的时间,熟悉这个课题的材料,再用两年时间,潜心钻研,用一年的时间写作,五年之内,完成一本专著,不是难事。好多人也喜欢读书,只是太杂,逮住什么读什么,没有范畴,没有目的。年轻时可以这样,年龄大了就不好了。那就不是读书,只能说是消遣,跟打麻将没有什么差别。枉应了个读书人的名号。
  我所以能在中年之际,转到治学上来,仔细想来,还得感谢我的十年的中学教员的经历。它让我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严谨的工作作风。比如,我只要看书,就要坐在桌子前面,一手压书,一手执笔,该划的划住,该写的记下来。写文章不说了,就是写信,也绝不潦草。
  不久前在太原一所师范学院讲演,我给他们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能当几年中学教师,对他的人生训练,对往后的人生成功是大有益处的。好多人还没出学校门,就想着怎样转行,进政府机关,进外资公司,这是很可惜的。一个没有当过教员的人,他不会知道当教员对一个人的人生训练是多么重要。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我如果还可以说有一点成绩的话,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我在学校工作过十多年。人在年轻的时候,有两个工作是应当做的,一个是当教员,一个参军。它可以养成你良好的生活习惯,严谨的工作作风。当年我去山区当教员,是无奈的,多少还带点惩罚的性质,现在回想起来,应当感谢这个惩罚,要是当年让我当个小干部什么的,那就不是后来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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