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补过的生日
作者:[俄罗斯]娜塔丽娅·别洛乌索娃作 章晨 译
只能从家里现有的物品当中选择礼物了。我匆忙扫了一眼摆着纪念品和化妆品的架子、书柜,没有发现一件能够送给他的礼物。除非是这只……目光落到了一只黑球上,它一直放在我的桌子上,放在电脑旁边。
这是一只用黑曜岩制成的小球。
没有任何用途。
这意味着它只供观赏。
它放在桌子的边缘上,有一种特殊的美。它是那些为存在而存在的、别无其他目的的物品世界中的一部分。石头、植物、地球、云彩、星星都是这种东西。它们与其他物品——眼镜盒、磁盘、圆珠笔、写字纸等迥然不同,那些物品的用途是尽人皆知的。它们不是来自于当今世界,因此在摆放它们的那些地方的周围都有一个神秘的空间。
看着黑色小球会令人感到赏心悦目,触摸它会令人感到惬意温暖。
黑色小球的特殊美就在于它那抛光的表面光滑如镜,重量与形状的比例也恰到好处,拿在手里非常舒服,握着它觉得比石头温暖一点。它仿佛是鸟的一只黑色眼睛,它环视房间,房间在小球的反射光的照耀下永远像是处于夜色之中似的。
我愈是看着它,就愈是坚信这是此时此刻我能够赠送的唯一的东西。不要把时间消耗在遐想和逻辑依据上了,我赶紧拿起小球,把它捏在手掌里暖了一下(需要这样),然后把它放到风衣的口袋里去了。
就在这一刹那,门铃响了,开门时我的双手微微颤抖,扬站在昏暗的门廊里微笑着,一瞬间我回到了从前——改革的最后一年:因年久失修而墙皮剥落的房屋,潮湿而又带霉味的夜晚,人们在散发印有启示录式新闻的报纸,崭露头角的音乐电视台在播放歌曲《我只在乎你》的片断。扬从较旧的短外套前襟里掏出一束水仙花,朵朵小花一模一样,真的令人感动,扬依然拘谨地微笑着,把花递给我……
等一等,哪里有什么较旧的短外套啊!人家分明穿着一件质地高贵的长大衣,围着一条色彩鲜艳的围巾,其余的因光线不好而没有看清,想必都是名牌高档产品。当然也没有什么水仙花,水仙花只有在初春时开放……
“对不起,事先没有打招呼。我今天早晨才到,将只住两三天。”扬说。
“不过……”我压低嗓音咳嗽了一声说,“不过,生日可不能提前庆祝啊!”
“我想过了。”扬点点头说,“这是补过从前的一个生日,1990年我没有庆祝过,我记得很清楚。”
我们站在那里默默地对看了几秒钟,感觉到被我们忘却的某些事情正在浮现,宛如就在眼前,童年往事几乎被埋葬掉,尽管如此,却依然鲜活,依然活灵活现。
这时,我幸福地低声笑着,扑进了他的怀抱,搂着他的脖子闻到了一股陌生而又有淡淡苦味的香水气味,深情地说:“你好,你好……”
三、大桥
在卡莫河大桥旁,由于交通堵塞,我们的汽车停了下来,我几乎一口气地说出了在大洋把我们分开的这些年里所积累的全部令人欣慰的事情:斯维特卡·萨伊托娃终究在音乐学院毕业了,生了孩子,但是没有结婚;罗曼·波洛茨基出落成不折不扣的市议会议员,而米佳·维列斯涅夫写完了量子力学方面的研究生论文,不过没有答辩,患了癔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当上了乡村教师。我呢——我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在戏剧学校教课,不久前刚开学,多多少少也搞一点创作,我还演唱自己写的歌曲。扬默默地点着头,不过问细节:看来,他从与很多人的电话交谈中亲自听到了一切。当然,他肯定给马科斯·列扎诺夫打过电话,那个人善于把各种新闻叙述得透透彻彻、详详细细,绝无遗漏。
“你呢,你现在做什么?”我感兴趣地问。
“信息产业。”显然在彼尔姆市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个勿需解释的词语。
“是‘微软’吗?”
“‘微软’并不是信息产业唯一的东西。”他笑了。
扬的脸晒得黝黑,不是在这里晒的,他的微笑不完全像是俄罗斯人的那种微笑,有点冷漠,眼角上过早地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他的一只手满有把握地握着方向盘,可是我觉得他像大型猫科动物似的精神有点不集中——从前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是你的汽车吗?”我瞥了一眼轿车问。
“不是,这是罗曼的汽车,他忙于国家大事,把车和司机让给我用两天,他的司机是个外号叫‘瘦干儿’的。”
“‘瘦干儿’?”我很吃惊,我记得罗曼有个小弟弟,总是围着我们转悠,有时搞些并非恶意的把戏,有时却做出伤害人的恶作剧——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长相,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他总是那么瘦小……
“他叫吉马。现在长大了,你会见到他的。”
不过,“瘦干儿”吉马不知在什么地方,而他的雷诺牌轿车却在这里,为了使我摆脱夜晚的孤寂,扬亲自开着市议员罗曼·波洛茨基的轿车来接我。
“就是这样。”他像是想用这句简短的话来证实我的猜测似的。
长时间缄默不语,终于我轻声地提出了对我来说是唯一的重要问题:
“为什么你突然想起了我呢?”
“我任何时候都一点也没有忘记过你。”他坦然地笑着说。
“任何时候都一点也没有忘记吗?”我挖苦地问:
作为例证,他指了指前方。
“看,我们在那里唱过我们的大桥之歌,当时我们几岁?15岁,对吗?”
我点了点头。
15岁。我和他长得很像,像是同胞兄妹。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看不到我们俩单独行动——总是形影不离地结伴而行,手牵着手。春天阴云密布,河上狂风骤起,风在呼啸,风声刺耳,在黑色湍急的河水上反射出大桥的暗影。在我们身后飞驰着看不见尽头的汽车,车流奔泻,大桥像琴弦般低吟,我们相互偎依,向下面看着,我们为大桥、为河水、为狂风而歌唱,从这里,从高处几乎看不见我们的身体在水面上的倒影。可以干脆设想:这里根本没有我们俩,有的只是乌云、放声歌唱的大桥、河水和狂风。
大桥的音乐性来自于其宏伟的结构、密集的车辆和风的力量。有时候在春天,在中午时分,这些元素会以理想的比例组合在一起,大桥便会开始奏出深沉而厚重的旋律,大桥在城市音乐中一直担任出色悦耳的男低音角色,只比位于稍东一点的水电站的音调略高一点,但更加明快雄浑。大桥使周围空间充斥震荡,这并不具有感性色彩,只是证明:大桥的存在。它的存在与其使命密不可分,它的功能与其美丽密不可分(一些人对此持怀疑态度)。这表明,桥就是桥——大城市里横跨大河的大桥。大桥的根基深深埋在河底,大桥被河水与空气环绕,桥上的灯光照亮黑暗中的道路,因此大桥把两岸和基本的自然元素(水、火、空气、土)结合在一起了。
大桥真的太幸运了:因为人类中很少有人能够体会到如此令人震惊的整体感以及外表与其功能的如此完美的契合。
……我陷入了无际的遐想,在银色的雷诺轿车中渐渐地、下意识地向他靠拢,我身边的扬,他是个不速之客,他已永远离去,却又令人永远不能忘怀,陌生与亲密同时存在。梦、童话、向往……
为了驱散油然而生的初恋旧情,我一本正经地问:
“你的美国家庭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他点了点头,并把装有照片的钱夹递给我看——一个黑色鬈发的女人和一个穿着鲜艳连衣裙的女孩,她们在棕榈树的背景下笑逐颜开。
“柳霞和爱妮。”扬说出了她们的名字,却没指出谁是谁。
关于扬随同他的美国女友离开俄罗斯的事,我只是顺便听人说起的——那个时候我和他已经不再交往,因为怕与他偶然相遇,我甚至断绝了同原来伙伴们的联系。好像他的女友叫柳霞,不过,也完全可能叫爱妮。
“你还记得我和你是为什么事情而争吵的吗?”我出乎意料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