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回堪萨斯城

作者:佚名




  阿琳推开卧室的门,轻轻走到两个单人床之间,身上穿的丝绸裙子在阒无声息的房间里弄出了轻微的窸窣声。房间里暗影重重,晚霞之光从窗框的两边照射进来,但光线不大。
  阿琳俯视着裹在毛毯里酣睡的丈夫,他的鼻子在拳击时被打烂了,这会儿躺在床上睡得非常踏实,一头鬈发卷曲得像婴儿的头发似的。他张着嘴睡觉,不免轻轻打着鼾声,脸上还出着小汗。艾迪在任何季节任何地方都爱出汗,但是眼下她看到艾迪出汗,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站在床边端详了一会儿这张安详的、满是拳击手套印痕的面容,在另一张床上坐下,继续看着她的丈夫。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蕾丝边的手帕,轻轻擦了擦眼睛,眼睛是干的,于是她轻轻耸了耸鼻子,眼泪便开始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她抽泣起来,接着便呜呜哭出声来。一分钟之内伤心落泪,继而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呜呜大哭是她的家常便饭。
  听到哭声,艾迪在床上动了一下,合上嘴巴,翻了个身又睡了。“啊,我的,啊,我的上帝啊。”阿琳哭着说。
  艾迪背对着她,全不醒来。
  “啊,”阿琳涕泗滂沱,“亲爱的圣母啊!”
  她知道这会儿艾迪已经完全醒了,在听她说话,而他也清楚她知道自己已经醒了,但他假装没醒,心里却偷着发笑哩。他试着打了一两次呼噜,阿琳哭得浑身颤栗,眼上涂的睫毛膏呈两条黑黑的直线顺颊流下。
  艾迪喟叹一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挠了挠头。
  “怎么回事?”他问了一句,“谁惹你了,阿琳?”
  “谁也没惹我。”阿琳啜泣着说。
  “如果什么事儿也没有,你老是哭什么?”艾迪轻声说。
  阿琳默不言语,停止了呜咽,但仍在伤心地嘤嘤啜泣,显得苦大仇深。艾迪用手掌擦擦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光线斜射进来的黑影发愣。
  “亲爱的阿琳,咱们这幢房子有六个房间,假如你必须哭上一场,干吗非得挑一个我正在睡觉的房间哭呢?”
  阿琳把头低到胸前,一头在美容院焗成浅黄色的秀发悲伤地垂落到脸上。“如果我的心碎了,你不会在乎,你一点儿都不会在乎。”她低声细语地说。
  她手里捏着手绢,眼泪扑簌簌掉到了手腕上。
  “我在乎。”艾迪说着,把被子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好,脚上穿着长袜子就下了地。他睡觉总是穿着裤头和衬衣,现在都压得皱巴巴的。他坐在床边,用手背狠狠打自己的脸,又摇了摇头,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看着闷闷不乐的妻子坐在对面的床上,两只手压在屁股下面,脸被蓬乱的头发覆盖着,满面忧伤。“亲爱的阿琳,我在乎。”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搂住她。“宝贝儿,”他说,“好啦,宝贝儿。”
  她只是坐在那儿默默哭泣,柔软的圆圆双肩颤抖不止,艾迪开始感到很不舒服。他把她的肩膀捏了两三下,感到这种安慰的方式很是出力不讨好。“那,”末了,他说,“我想,也许我把孩子放在推车上带他出去散散步,呼吸点空气,等我回来,你就感觉好多了。”
  “我的感觉不会好的,”阿琳安坐不动,向他保证说,“我的感觉一点儿都不会好的。”
  “阿琳。”艾迪说。
  “孩子,”她坐直身子,看着他的脸,“你是不是把孩子看得比我都重?”
  “老婆和孩子我看得一样重。”艾迪站起身子,光穿着袜子,不安地在房子里轻声走来走去。
  阿琳热切地望着他,压皱的平绒裤子和皱巴巴的衬衣遮掩不住他一块块结实的肌肉。
  “雄赳赳的睡美人儿,长睡冠军,这就是我的丈夫。”
  “我睡觉不多啊。”艾迪反唇相讥。
  “一天睡十五个小时,这正常吗?”阿琳说。
  “今天早上我进行了一场艰苦的训练,”艾迪站在窗边说,“我跑了六圈,我得休息休息,攒点劲儿,和一些人比,我没有那么年轻啦。我得自我保养保养,难道我不该攒点劲儿吗?”
  “攒点儿劲儿!”阿琳大声嚷嚷,“你整天攒劲儿整天攒劲儿,你攒劲儿的时候认为你老婆应该干什么?”
  艾迪把窗帘拉开,房间亮堂了,阿琳没法再叫喊了。
  “你应该去找点朋友。”艾迪不抱希望地建议说。
  “我有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出去跟他们在一起?”
  “他们都在堪萨斯城里。”阿琳说。
  房子里出现了沉默,艾迪坐下来开始穿鞋。
  “我妈妈在堪萨斯城,”阿琳说,“我两个姐妹在堪萨斯城,我两个兄弟在堪萨斯城,我的中学是在堪萨斯城上的,而现在我一个人在纽约布鲁克林。”
  “你两个半月以前才去过堪萨斯城,”艾迪一边说,一边把领子翻起来打领带,“仅仅两个半月以前。”
  “两个半月时间已经很久了,”阿琳一边说,一边擦掉流到脸上的睫毛膏道道,仍然抽泣不止,“一个人在两个半月里就能死了。”
  “什么人?”艾迪问道。
  阿琳不理他。“妈妈来信说她要再看看孩子,外祖母要看看她的外孙儿,这毕竟是一件很合乎常理的事儿。你说,这不合常理吗?”
  “不,很合常理。”艾迪快速地梳着自己的头说,“如果妈妈想看孩子,你给我解释一下。她为什么不到这儿来,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我的丈夫认为我的家人在堪萨斯城把金币当电影票给人散发的吧。”阿琳冷嘲热讽地说。
  “啊,是吗?”艾迪一头雾水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妈妈负担得起这儿的费用吗?”阿琳问道,“你知道,毕竟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职业拳击手,靠我出嫁才给家带来一个。啊,我的天啊!”她又开始伤心落泪了。
  “听着,阿琳。”艾迪冲向她,轻重不分地扇着自己的脸,满面愁容地诉苦说,“我就是今天下午小睡了一会儿,你哪次回堪萨斯城不是我负担的费用?我们结婚才一年半时间,你已经回堪萨斯城五次了,我感到好像我是在和纽约中央铁路队打比赛似的,阿琳!”
  阿琳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在纽约无事可做。”她说。
  “你在纽约无事可做!”艾迪惊愕地张着嘴。“我的天啊!你在堪萨斯城无事可做?”他叫喊着说,“在堪萨斯城究竟有什么事要做?别忘了,我本人一直在那座城里生活,我又是在那座城里娶的你。”
  “我不了解那儿的情况,我只知道呆在堪萨斯城很愉快,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拜托了,别翻陈年老账啦。”艾迪说。
  “过去我在家里其乐融融,”阿琳声音颤抖着又提起来说,“我又是在那儿上的中学。”
  她低下头,又一次难过起来。艾迪很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从早晨训练开始到现在嘴都是干的,下嘴唇都有点裂了,很疼,而这时他还在这儿练口才,在脑子里寻找对自己有帮助的词语。
  “孩子,”他怯生生地冒险道,“你为什么不多和孩子玩玩呢?”
  “孩子!孩子我照顾得很好,每天晚上你忙着攒劲儿的时候我都保持清醒的状态看着孩子。”这句话使她火冒三丈,她站起来,挥舞着胳膊。“多好的差事啊!你一个月打三十分钟,睡三百五十个小时。嗨,可笑,真可笑!亏你还是个拳击手!”她以嘲笑的态度朝他挥舞着拳头,“你攒得浑身是劲儿,就应该打败德国军队!”
  “我是搞这一行的,这是我的职业本性。”艾迪企图好言解释一番。
  “听了这话我就来气儿!”阿琳说,“我和别的拳击手也打过交道,人家谁天天睡觉?”
  “我不感兴趣,”艾迪说,“我不想听我们结婚之前你生活中的任何事情。”
  “人家去夜总会,跳舞,时不时地喝喝酒,还带女孩儿看音乐会!”阿琳忍不住地说。艾迪点点头。“他们都是寻花问柳,”他说,“这全都是骗女孩子的把戏。”
  “但愿你这个神的化身也能寻花问柳一下!”
  “我也见识过你提到的那种类型的拳击手,整个一群夜总会的鸭哥儿。他们和我打了三个回合,然后开始喘上一个月的气儿。偶尔达到八个回合,他就希望再也不要在舞厅里见到裸体舞女了。并且,每次我和他们过招,他们都得平躺在地上积蓄力量,每次都有五千人观看比赛。你想让我也成那种拳击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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