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新生
作者:佚名
一条极其漫长的、让人费劲的楼梯通向他六楼的住处——没有电梯。楼道里是如此之黑,以至他在步履艰难地爬楼梯的时候,常常会撞到某个动作粗鲁的邻居。他的周围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贫穷的流浪汉,不过,他早已不再对他们心怀恐惧。也许可以说,压根儿就没有人打扰他,要是不算打在他肚子上的两三拳和一次咬伤的话。
他住的套间很大,有两个房间,不过那里住满蟑螂——不计其数的蟑螂。它们常常从天花板和窗台上掉下来,在浴室的旮旯里它们无处不在,还爬满了他那清淡的菜汤。
马拉托夫喜欢读诗;可是,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人喜欢诗歌,除了蟑螂。
蟑螂往往受声音的吸引,成群结队地爬满他坐的桌子,不让桌面有一丝的反光,它们就这样听着他读诗……
但是最近,马拉托夫自己也厌倦了读这些诗,他读诗的时候经常趴在白色的桌子上睡着,任凭黑色的蟑螂填补桌面上的空白之处。
没有任何的风吹向他,尽管有时候——午夜时分透过敞开的窗户——会有纽约的狂风吹进房间。
两年前,妻子离开了马拉托夫:就在这套房子的爬满蟑螂的、勉强算是浴室的房间里,她上吊自杀了。因此,她那鼻孔里爬满臭虫和蟑螂的尸体,在推土机的帮助下被掩埋了。马拉托夫没有去为她送行:因为他有工作,忙着上课(“金钱,金钱高于一切。”——妻子在临死之前坚定地告诉了他这句话,她在上吊前十天就已经疯了)。
她没有坟墓,他仍然祭奠她。
每逢周日(他不去教堂),他都会请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白发秃顶的邻居来自己的家里,而这个邻居就会仔细地在四个墙角里撒尿。这是一种庆贺永远在乔迁新居的仪式。
然而,阿尔弗雷德并不是很喜欢繁文缛节的仪式。十年前,在欧洲的时候,他就写过一篇叫《二十世纪的死亡》的手稿,对人生充满乐观,但是,自从到了上帝应许之地的美国后,除了论文,他什么都没有写。他知道,如果他不实现自己的价值,一个月不挣到一千美元的话,他的才智将无法施展。可是,他没有双重的才智。
实质上,在最近的几个月里,他连一点才智都没有了。
这事发生在半夜,在他从床上醒来并开始叫喊的时候。他叫喊是因为他忘了自己是谁。不过,他后来仔细地听了一会儿,才发现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在叫喊。这显然是别人的声音。他睁大了双眼:镜子的镜面竟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这个时候,在他肉体的深处开始矗立起已变成魂灵的黑影。黑影越长越大,终于占据了他原先的躯壳。而马拉托夫则缩小了,成了一个百分之百的白痴,龟缩在这个黑影的内部;与此同时,黑影还在变大,几乎触及天花板,连天花板上的蟑螂都消失不见了。
黑影消除了马拉托夫原来的才智和自我感觉,马拉托夫自己却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非人的声音。跟原来相比,马拉托夫几乎所剩无几。
这不免产生了苦恼——可怕得难以置信的苦恼。由于马拉托夫原先的意识在犄角旮旯里还有些许残留——这个意识饱受折磨,不禁抽搐起来——它非常害怕这个从躯壳内部长大的、用并非自己的嗓音在嚎叫的黑影。
这种嚎叫声也吓坏了马拉托夫,因为他意识到它偷换了自己的声音。
黑影在沿着阿尔弗雷德的躯体攀升,它那毫无意义的可怕样子击垮了他的躯干……
今天,马拉托夫过节,他吃完了肉饼。他最后看见自己体内的黑影是在两天前,现在他正想休息。
可是,“它”又突然出现了。这次是黑影爆炸的闪光,黑影的整个躯干、全部的现实存在都充满了疯狂,充满了面对生命产生的无限的——超越宇宙界限的——恐惧。上千只手臂,仿佛直立的毛发,从黑影里往外迸溅。
已经和黑影融为一体的意识在里面高喊:
“我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我受不了!”
黑影不但充满了面对这个生命产生的恐惧,还充满了面对万物产生的恐惧。在这个生命看来,黑影是彼岸的地狱的延续——仿佛纽约的大半部分都变得无法看清。
然而,这个生命也有毫无意义的可怕样子——这种可怕无法形容,也无法证实。马拉托夫体内的黑影一嚎叫,他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几乎没有在意长长的楼梯,一口气跑到了黑漆漆的屋外。
马拉托夫也叫了起来。可是,甚至连老鼠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就跟他在给自己屋里的蟑螂读莎士比亚的诗歌时一样)。
他现在已经不清楚自己和黑影身处何地……
他这边,连刀子的闪光都没有。
实际上,他被躺在地上的一个半死不死的人给绊了一跤。那个人浑身是血,血从他的脑袋和嘴里不停地流出,可还在抽搐般地手淫。他试图亲吻自己的下部——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意识的火花,在他整个的长久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闪现的火花。
马拉托夫还是急着往前奔跑,仿佛一个运动员、一个超人。
旁边的一家啤酒馆灯火闪烁,柜台后面的十个人都没有出声,全盯着蔚蓝色的电视机。
一只猫碰巧被马拉托夫踩到,它尖叫一声,好像在大喊“我的天哪”。
最终,黑影吞没了马拉托夫:只保留了马拉托夫先前的意识的一个原子作为活口,其余的一切都融入了黑影之中。
这个时候,它——黑影,突然不再大喊大叫,确切点说,是那狂野而可怖的嗥叫声变成了一种存在物的外形,成为了定型的外表。
马拉托夫——他只剩下了自己的外表——跑回了家。
他穿上蓝色的睡衣,睡着了。他梦到了自己死去的妻子,在那个世界里,她再次发疯,于是就进入了第三个世界。可是,这第三个世界到底是什么,马拉托夫也弄不清楚:有一个长长的黑洞或者黑管通向那里,彼岸世界的蚯蚓,就像垃圾管道里的垃圾一样,在黑洞或者黑管里流动。充满象征意义的噩梦就此中断,马拉托夫的黑影(也许是他本人,不过现在都无所谓)在一身冷汗中惊醒。
早上,马拉托夫烧掉了自己心爱的妻子的遗像。
做梦的时候,他再也梦不到在鼻孔里乱爬的蟑螂。马拉托夫差不多已经成了黑影本身。
不过,即便已成了影子,他也不能不去上班,要知道,他需要挣可观的美元。缺了这个神灵,他就无法生存。
但是,正是因为自己意识还残存的这最后一个原子,马拉托夫害怕去学校教课(恰巧假期也结束了),因为他想:他——作为一个黑影,怎么能够去教课呢?要是一具尸体在教课,倒是无所谓,龇牙咧嘴地讲解拜伦和勃洛克亚历山大·勃洛克(1880—1921),俄罗斯诗人。的诗歌就行了。而眼下,他只有一根食指是活的。
……马拉托夫颤抖着走进了教学的殿堂。周围的墙角里和楼梯上聚集着三五成群的大学生。
马拉托夫一跑进教室,就突然改变了模样。黑影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过它戴着面具——还是一副相当合适的面具。
黑影下的一切还跟以前一样。
很快,这个面具就引起了马拉托夫的讥笑和痛苦。马拉托夫恨这副面具,因为它是“心理学方面的”面具——只要一走进社会,特别是教授们和教师们的社会圈子,就要戴着这副面具。他们常常举办小型的晚会——就在某个教师的家里。
只要马拉托夫一戴上面具,黑影就在体内嗥叫,害得马拉托夫既没有用英语问候大家 “你好吗”,也没有问别人天气怎么样,甚至没有谈论小汽车和选举的事情……
何况,周围到处都是知识界的明星。
面具倒是戴得很舒服,遮住了黑影;黑影的嚎叫声外界既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只听到面具在讲啊,谈啊,说啊……
都是关于天气、小汽车、选举等等事情……
甚至说到了贝阿特里奇——人们习惯称呼的一个著名男演员,他曾经声明:成功就意味着一切,成功高于上帝。
还再次谈到了报纸,据报道,一起男同性恋自杀的事件获得了全球范围的知名度。不过,关于这一点是一带而过的,主要谈论的还是比较体面的事情:天气啦,小汽车啦,选举啦……
马拉托夫出席完这些晚会回家的时候,常常是心情愉快,倍感高尚。
不过,有一次,就在这样的兴奋之后,他醒了——黑影就坐在他对面的圈椅里(现在,这不禁让人想起河马的影子),而在他,马拉托夫身上,只剩下了极其微小的最后一个意识原子。
正是因为这么微小的东西,马拉托夫迅速腐烂了,不过,他的意识原子反而保存完好,又在木星那炽热的世界里复制了自我,它还是原先那样的孤独和平静。
黑影上班教课去了。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报纸才报道了大学生们患上癫狂症症候群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