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称它睡眠》中的文化冲突和人物变形
作者:张廷佺
在美国,《称它睡眠》经历了大起大落。1934年小说甫一出版,即好评如潮。1960年,阿尔弗莱德·海斯在该书的前言中说,《称它睡眠》“如德莱塞的《黎明》一般真实,但更敏感;如《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一样精彩,但更广阔,感情更丰富,揭示现实更深刻”。1935年2月,弗莱德·马什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上提及这部小说,也极尽赞美之辞:“《称它睡眠》是迄今为止对美国贫民窟的儿童生活最精确、最深刻、最感人的剖析。”但好景不长,此后近30年中,该小说很少被提及。20世纪30年代是美国激进文学的黄金时代,有些读者和评论家认为,这本小说太富于实验性,对资本主义的控诉不够一针见血,不像迈克尔·戈尔德的《没钱的犹太人》(JewsWithoutMoney)那样把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建立共产主义社会视作解决社会矛盾的药方,因此小说颇遭诟病。罗斯本人也似乎甘于默默无闻。1956年,在“过去25年中最被忽视的作品”的研讨会上,著名犹太学者阿尔弗莱德·卡津和列斯利·菲德勒两次提到《称它睡眠》。不久,《称它睡眠》成为《纽约时报书评》首页上第一本被提及的平装本小说。评论家欧文·豪在书评中这样写道:“这是20世纪美国人所创作的为数不多的杰出小说之一。”1996年,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美国小说新论》丛书热情洋溢地称《称它睡眠》为“20世纪上半叶最优秀的美国犹太小说,也是美国最广阔的现代主义小说”。在该丛书中,《称它睡眠》与《跑吧,兔子》、《喧哗与骚动》、《太阳照常升起》和《愤怒的葡萄》等文学经典相提并论。2005年,美国《时代》杂志评出1923年(《时代》杂志于该年创刊)至2005年间100部最佳英语小说,《称它睡眠》名列其中,还登上了畅销书榜。
1934年完成《称它睡眠》之后,罗斯遽然收笔,不知是妙笔干涩,还是另有隐衷,他沉寂了近60年。20世纪90年代,他老马嘶风,才情焕发,雄心勃勃地着手四部曲长篇小说《任凭狂涛摆布》(MercyofaRudeStream,语出莎士比亚的剧本《亨利八世》),可惜只完成了前两卷,虽然他凭着这两卷已经被评为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但荣誉已经来得太晚,1995年10月,罗斯去世。生前,罗斯被位于辛辛那提的希伯莱神学院和新墨西哥大学授予名誉博士,1996年被纽约博物馆授予终身成就奖。罗斯不是多产的作家,但其作品的分量不轻,无论是谈到美国犹太小说,还是美国现代主义文学,他都是绕不过去的。
《称它睡眠》在我国偶被提及,被简单地当成一部激进小说,其艺术价值和主题的深层部分被忽略了。这部小说有多种进入的可能:圆熟的现代主义写作技巧,丰富深刻的象征意义,俄狄浦斯情结,罪恶与自赎的主题。笔者认为,犹太文化与异质的美国文化之间的冲突是造成人物不幸的最重要的因素,无论怎样解读这部小说,这一点都是不能忽略的。要理解小说中的人物,特别是主人公戴维的父亲阿尔伯特,有必要认识犹太文化的特殊性及其与美国文化之间的冲突,认识到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的变形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文化冲突引起的。但在有关该小说的评论中,这一因素未受到足够的重视。
主人公戴维一家自东欧迁来,父亲阿尔伯特先到纽约,两年后妻子和儿子到美国来投奔他。阿尔伯特初来乍到,身无长物,只能在血汗工厂做苦力。他暴躁乖戾,总以为别人看他不顺眼。他不断被辞退,但为了养家糊口,又不停地寻找新的饭碗。戴维的母亲吉亚的天空更低矮狭小,由于语言不通,她几次上街而不知归途。在纽约这个大都市中,她不属于社会,只属于家庭,只能照顾丈夫和儿子。阿尔伯特在外一无所能,在家中却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虐待狂。他郁积在心中的苦闷、失望全都化成了怒火,儿子和妻子成了他的出气筒,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吉亚明知自己无法与丈夫在一口锅里搅勺,也只能逆来顺受,戴维见到父亲更是提心吊胆。其实,这种紧张、异常的家庭关系在小说的引子中就有预兆。吉亚和戴维渡过茫茫的大西洋,一路颠簸劳顿,但在埃利斯岛上,阿尔伯特没有给他们含泪的拥抱、细心的问候。阿尔伯特仅仅因为妻子吉亚没能在混乱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他而大发雷霆,朝吉亚劈头盖脸大骂一通,弄得她不知所措,吓得戴维在母亲怀中哇哇直哭。
吉亚在婚前曾与基督教堂风琴手有过一段恋情。发展到谈婚论嫁时,风琴手却另有新欢。风琴手的始乱终弃在吉亚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伤痕,她迫于父母的压力与阿尔伯特匆匆结合,婚后不久,阿尔伯特远离家乡,满怀希望来到纽约,但仍在社会底层挣扎。两年后在埃利斯岛与妻子重逢时,阿尔伯特开始对吉亚疑三惑四,怀疑戴维并非自己亲生。戴维一家没有从欧洲带来典型的旧大陆的物件,吉亚在纽约生活了五年之后花十美分买了一幅廉价的欧洲乡村风景画,兴致勃勃地挂在墙上;阿尔伯特买了一个牛角匾,这让他回忆起在欧洲放牛的美好时光。乡思如井,点滴情深,夫妻二人在风景画和牛角匾中寄托着难解的乡愁,曲折地反映出他们在新大陆生存的辛酸和坎坷。在阿尔伯特看来,生活艰难困苦,妻子红杏出墙,儿子是个杂种,做人的尊严何在?当这一切一起向阿尔伯特袭来时,难怪他苦叹自己时乖命蹇。
不少评论家忽略了犹太移民的特殊性,忽视了犹太文化与异质的美国文化之间的冲突,未能看到小说的人物处在两种文化的冲突之中,文化上的挤压与人物生活中的其他不幸相互交织,导致了人物,特别是主人公的父亲阿尔伯特心理上和性格上的变形。不可忽视的是,与其他犹太移民一样,阿尔伯特面临着文化上的水土不服。在欧洲,由于反犹主义,犹太人长期被剥夺自由,只能在指定的栅栏区内生活。他们是欧洲社会的替罪羊,饱尝政治迫害、宗教迫害和种族屠杀,让他们感到再也没有比欧洲更暗无天日的所在了。但即使在最艰难的岁月中,他们依然团结一心,共同抵抗外来剥削和迫害。由于与欧洲社会几乎隔绝,他们逐渐形成了自足的、封闭的文化,其核心是犹太教。他们坚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相信现世的苦难必将得到回报;他们崇尚精神追求,视《塔木德》和《圣经》为精神支柱。613条清规戒律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规定得详详细细。年复一年,他们过着中世纪的、封闭的、贫苦的、宗教色彩浓厚的生活。大洋彼岸冒险发财、自由平等的神话令他们心驰神往。他们从栅栏区走出来,带着不回头的决心和勇气来到新大陆,来到梦想中的流淌着牛奶和蜜的美国。他们想在美国摆脱经济上的贫困,寻求宗教上的自由,保存自身的文化,实现他们的“美国梦”。但残酷的现实将他们的美梦击得粉碎。美国并不是他们梦想中的淘金天堂。在工业化高度发达的美国,绝大多数犹太移民因为缺乏资金和技术,只能在血汗工厂出卖苦力,整日为果腹而奔波。美国是一个没有国教的国家,它推崇由法律来保证自由、平等和公正,尊重个性和多样性。在欧洲,犹太人长期生活在其他民族中间,形成了特殊的生存能力。他们长期浸淫于自身的文化之中,习惯于自身的道德准则、宗教信仰和平静的生活,反犹主义让犹太人越发拒绝外来文化。迈斯特在《〈称它睡眠〉新论》一书中说:“犹太移民是被倒入美国这一大熔炉中的白色成分中最难熔化的一种”。犹太文化与美国文化如方枘圆凿,格格不入。当犹太人不得不面对开放的,光怪陆离的,急速变化的,以现代化、世俗化、物质化为特征的城市生活和美国文化时,他们变得不知所措就在所难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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