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海防情缘
作者:杜宝珠
编者
自从我第二个妻子留下四岁的女儿弃我而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家庭负担。我要雇人来照看孩子,要想着按时交纳房租、电费,甚至公共卫生费。要计算各种开支,却没有工资收入,只能指望那点稿费,过的真是安全水平线以下的生活。好不容易才签得上一个廉价的合同,哪有可能实现创作大部头作品的意愿和梦想?
就在陷入这种处境的时候,见到了在一家中央报纸担任编辑的老朋友阿腾,怎能不令我喜出望外?阿腾说: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招收跑广告的通讯员,但对你来说,这算是例外。这并非因为我是你的老朋友,而是我知道当前你的困难处境……
阿腾把一封介绍信放在我的手里。我望着他,暗自感谢这位老朋友的一片好意。通常如拿着介绍信去采访,我只能在信上注明是通讯员。有时只简单地写为CTV①。一些比较势利眼的单位,对通讯员的接待就不如对记者、尤其是那些携有带照片的记者证的记者那样重视。而这次,阿腾在通讯员的前面又给我加上了两个字:作家。
不管怎样,作家这两个字总会给人留下某种印象。人们对你会表现得热情些,从目光中也可看出是更敬重些。而这是最重要的有利条件,在许多情况下,它能决定你这次任务的成败。因此,灵感告诉我,此次我会把事情办成,会有结果。阿腾接着说:
——明芳公司是近两年才发展起来的企业。经理秋茶是一位能干的工程师,她善于经营,为企业付出了大量心血。她是从工人成长起来的,是很有毅力的人。但你这次去的主要目的不是为经理画肖像。如果你喜欢,就把关于她的资料留存起来,等待其他机会。你要把精力放在主要方面,就是为报纸拉到一份广告。我已经提前同她们交换过意见。但无论如何,还要看你做说服工作的本事。秋茶的特点是容易动心。她的个人生活非常坎坷……好了!总之,祝你成功,广告拿到手后,我会给你提取一份最高额度的奖金。
我动身之前,阿腾交代得十分仔细,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脚步,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去海防② 是想有机会回到“当年的战场”,但要记住,千万不要忽视了工作,否则会两头落空。
这样,二十年后,我又回到了海防。第一次是1972年,那时的海防显得萧条、破烂,沉浸在防空警报声中,到处可看到美国飞机投下的炸弹。二十年后,海防变得繁华、亮丽、富裕和庄重。不过,海防仍有一些同过去相比无大变化的地方,既脏又乱。下车后,我步行找到了当年的那条街道,还是老样子。这里变化得太慢了,墙上仍然长满绿苔,巷子仍然很深、很暗,似乎还能看见当年的防空洞和个人掩体,那圆形的洞盖就像刻在地面上的图章。只是我梦中的她已不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不认识她,好像她从未来过这里。有人听我提起她的名字,但又同别人弄混了。还有人将信将疑,好像当时有个名叫阿灵的姑娘,但在一次夜间轰炸中牺牲了。我感到彷徨、惆怅。我在责怪自己,二十年来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连一次都没回海防来找她?年轻时的感情是那样美好……不!更确切地说,是我感到羞愧,因为我欺骗了她。
二十年前,我是一个尚未结婚的小伙子,已经有了三年工龄,只是工作不太体面。当时我在一家大运输公司里,起初当仓库保管员的助手,后来成了正式的保管员。
公平地说,在战争期间,机械行业和所有与汽车、机械沾边的工作都受人重视,因为所有的物资都要由汽车运到前线。因此,司机都很敬重(甚至是害怕)汽车修理工,而汽车修理工为显示自己在司机面前的威风(更确切地说是威严),都讨好仓库保管员,而我便是一个最有实力的保管员。
但这是公司内部的事情。在外界,尤其是见到女朋友的时候,如果她问起你干什么工作,你说是仓库保管员,总觉得很不体面。因此,当被问及我干什么工作时,我总是打岔,或者撒谎。
那时候,尼克松把对越南北方的轰炸推向了一个更加残酷的阶段,同约翰逊时期旷日持久而效果不大的轰炸大不一样。我们公司只好疏散到一个偏僻的农村。当时我和一个修理工被派到海防去接收从国外进口的零配件,再运回工厂。就在海防,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并结识了她。
接完货,天色已晚。而我们的货车只有等到半夜才能获准通行。我和同伴阿峰便利用这段时间到城里转转。
老实说,尽管是战争期间,在一些地方整天都有防空警报,但在两次警报之间,老百姓仍能正常地生活,就像没有发生战争、没有敌机轰炸一样。人们经受了战争的锻炼,生活方式更加镇定、自信,更加热爱生活,即使是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刻。正因为如此,游逛大街,甚至在疏散地路旁的酒馆里喝上两口,也都是平常的事。几年前,我的堂兄到苏联出差,带回一架捷尼特照相机,现在看来,那就像玩具、古董一般,但在当时却显得比黄金还贵重。我把它挎在肩上,感到无比威风。那时候,无论谁挎上一架照相机,都很体面,很容易被认为是记者。
天色渐渐黑了,我和阿峰准备回到车站。突然广播喇叭里响起了空袭警报:“同胞注意,敌机距离……”从广播员的声调里可以感到情况很严重。我猜想是美国B52飞机正在飞进城区。与此同时,警报器的汽笛已经拉响。我尚未来得及找到防空洞,便感到眼前一团火光,那是一枚尾部像火红的扫帚星模样的火箭。此刻,沸腾的热血完全压倒了恐惧,我赶忙拿起相机拍了两下,也不知光线够与不够。这时,我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在指责谁:
——说你呢,那位,进不进防空洞?找死呀?
我向四周张望,并没有任何防空洞或个人掩体,就随便跑进了眼前的一个小巷,只见两旁都是高高的院墙。忽然我感到耳朵里一阵轰鸣,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感到身躯被捆在什么地方。我试图挣扎一下,摆脱这种状态,但刚刚挪动一点,头部就像快要爆炸一样。突然,我听到从屋外传来的声音:
——记者先生醒来啦!真把人给吓死了。
在病痛中听到这句话,我既高兴,又羞愧。原来只是因为那架照相机,人们便以为我是记者。
——阿灵,快进来看,这位记者好年轻。这回你可算是捞着了。
——你们胡说什么?好了,快去防空值班吧!
过了一会儿,周围静了下来,静得连白蚂蚁嗑木头的声音都能听见。
我勉强睁开眼睛。光线很暗,但能看清这间矮小的瓦房的简单陈设。这时,一只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我看见那是一个女孩儿。
——天哪!真让人揪心……你还疼吗?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在我家。医院里人都满了,我怕你会有什么情况,便跟妈妈说,让你在这儿住下来。
——对了,我的照相机还在吗?
女孩儿爽快地说:
——记者先生,我替你保存着呢。
——那我的朋友呢?
——他到这里来找过你。当时你还没有醒。他说要赶那趟车回去,然后会有人来接你。嗨,我来开灯,刚才我怕你刺眼。
——不用,我习惯了这样的光线。
我感到房间比起初亮了一些。这时我可以看清她的脸庞,她看去只有十八九岁,身材结实,梳着两条辫子,两眼圆圆的,很亮,显得极为单纯。她有着淳朴的美、丰满的胸部和圆润的双手,散发出旺盛的活力。她有些羞涩地望着我:
——看到你醒了,能动弹了,我真高兴,高兴极了。我只怕你……
我静静地握着她的手腕:
——就是说,是你救了我。非常感谢你。那你的家人呢?
——我父亲在部队,已经十五年了。去年哥哥、弟弟也都去了部队。家里只有我和妈妈。(说着她突然笑了起来)但妈妈去上晚班了,夜里才能回来。
听到柴禾燃烧的声音,她忽然站了起来说:
——我给你熬粥了,你趁热吃一点,鸡肉粥,很香的。
我不好意思地说:
——光听你说,就已经很谗了。
鸡肉粥熬好后,她盛了一碗喂我吃。我非常感动地望着她: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阿灵?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猜?
——怎么会这么准呢?
两个人都笑了。她忽然想起来了:
——对了,刚才我的朋友叫了我的名字。那时你已经醒了,对不对?真该死,你把我们的秘密都听去了。
我吃了那碗粥,感到完全苏醒过来了,只是脊椎骨还有些隐痛。阿灵说,炸弹爆炸的时候,我摔倒了,一根大木棍打到了我的背上。
——过一会儿我要去防空值班。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行吗?
她说话的时候,语调有些惆怅。
——你最好不要去。
——这是任务,不去怎么行?
——你照顾我,这也是任务呀?
阿灵像小孩子一样大声说:
——说的也是,照顾伤员,又是记者,是非常重要的嘛!我真笨。
阿灵突然抓住我的手说:
——但你写报道的时候,不要写我的名字,也不要写我照顾你的事。对了,你在哪家报社工作?是军报,还是《劳动报》?
我不敢正面望着她,便岔开话题说:
——我在休克前,还赶着拍了一张火箭的照片。等登报以后,你就知道我在哪家报社了。
——你想对我保密呀?没关系。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猛然想出一个名字:
——怀海。更确切地说,这是笔名。
——怀……海。这个名字很好。
其实,这是我刚刚想出来的名字,怀海,怀念海防。从此刻起,我有了一个终生难忘的纪念,我将永远不会忘掉海防。那里有我的阿灵。
突然又响起了防空警报。她赶忙把钢盔戴在头上:
——你看,防空洞就在床底下,如果有什么……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不要害怕。
阿灵背起枪,匆忙跑了出去。
我在阿灵家整整住了四天四夜。经过那天的轰炸之后,阿灵家附近未再遭受过轰炸。曾有多次夜间的空袭警报,不过只能听到远处飞机的吼叫声,可能是美国飞机在海上盘旋,寻找轰炸目标。
阿灵的妈妈常常要上夜班,阿灵值上午夜至天亮的第一班。因此有两个晚上只有阿灵和我两人在家。老实说,其中有一个晚上我和阿灵躺在了一起。她用结实和温暖的身体拥抱着我,我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女人的身体,阿灵也一样,她也是第一次懂得什么是男人。纯真和炽烈的爱情冲破了人们设置的用来束缚自己的所有界限和障碍。她用她全部的火热爱情投入了我的怀抱。这如饥似渴的爱情是从何时孕育、积聚起来的,不知道。是在等待谁,不清楚。只知道自从认识了我、有了我以后,那颗心才真正跳动了起来,长时间紧锁着的爱情闸门才突然打开。她把童贞献给了我。她扑到我的怀里,哭得泪流满面,以至我的内衣都被她哭湿了。她喃喃地说:
——到单位以后……你争取尽早回来。我每秒钟都在等你……你明白吗?每秒钟都在等你。
——我明白。我将不是走着回来,而是要飞回来。
——你明白吗……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你是谁。而现在,只有几天,你已经是我的一切。你是我一生所有的一切,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也一样。你是我惟一的爱。
——你走吧,保重身体,想着回来。
我狂吻着她。她的泪水沾满了我的脸。
明芳公司果真是一个带有许多女性色彩的企业。从保卫科的大镜子到那栋小巧而干净的两层楼前的小花园,都可以让我想象出这个女工占压倒多数的企业是个什么样子。但最容易看到的一点,就是在它的整齐、干净和井井有条后面,有着一位受大家敬重的女经理。
我向行政科出示了介绍信。
一个年轻、漂亮、满面笑容的女工走了出来:
——请跟我来。
她把我带到一个房间,这里有沙发、茶几和许多报纸、杂志。她给我沏了茶:
——请您坐着等一下,我去报告经理。茶泡好后请您自用。
女青年的热情好客使我增添了信心。尽管如此,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仍一直萦绕在我心中。说实在话,我非常害怕一种委婉的拒绝,或用某种理由拖延会见,使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待。
十分钟后,女青年回来了:
——今天上午秋茶经理忙于开会(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紧张得就像马上要听到考试结果的学生)。她说只能和您谈半个小时,就是大约三十分钟。这样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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