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海防情缘

作者:杜宝珠




  ——行。要谈的内容也就需要这么些时间。
  ——那就请您跟我来。
  会客地点是在二楼最后一个房间。女青年把门打开,我走了进去。
  秋茶经理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看起来她还很年轻,厚厚的头发微微卷着,两只大眼睛亮亮的。面色有些疲倦,但仍很漂亮。她放下正在审阅的材料,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已经看了你的介绍信,原来你还是一位作家。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的,我写了些短篇小说,有时也写长篇。
  ——我很喜欢文学,但工作太忙,如果有时间……
  ——听说你在写论文……
  ——什么论文,只不过是总结一下自己微不足道的经验。
  秋茶倒茶后,请我喝茶,给我的感觉是她不愿意谈及自己。
  ——怀海是你的真实姓名,还是笔名?
  ——只是笔名,我的真实姓名是阮德功。
  秋茶呷了一口水后说:
  ——嗨,闲扯了半天。我又忙着开会,不知对你来说半小时能办完你的工作吗?请谈谈你的事情。
  我赶忙把茶杯放下:
  ——经理同志,我们得知两年前你的企业一直亏损,找不到出路,产品积压,面临倒闭的危险。但现在,情况完全变了,工人不仅有足够的活儿干,而且收入还很高。因此……
  秋茶打断了我的话:
  ——怀海同志,你说的情况完全对。但请你明白,在我的企业,过去并没有罪过,而我也没有什么功劳。即使有,也请你不要登报。
  ——跟你说,我丝毫没有夸大其词的意思,我只想把事实讲出来。
  ——首先,我对你表示感谢。我相信你所说的,因为你还是一位作家。但还是请你尊重我拒绝的权利。
  我感到无法说服秋茶,但仍在设法挽救局面:
  ——我将从企业的角度去写,不从经理个人生活的角度写。我想,为了劳动者和这里两百名工人的权利……
  秋茶再次打断我的讲话:
  ——对不起,这正是我所要求的,也是为了工人姐妹们的权利。告诉你,为了能有今天的“出路”,有些事情要保守秘密,不能泄露。请你不要误解,我们的工作是非常严肃的,我们是依靠正当的经营才得以存在,但仍有一些事情不能泄露,请你理解。
  我陷入了完全被动的处境,无法说服这位漂亮的女经理,不得不说出那句最难以启齿的话:
  ——不知道你是否收到了我们报社编辑部秘书阿腾的信,或者电话?
  ——昨天我收到了。真有意思,那件广告的事嘛……也和刚才同你谈的情况差不多。
  看到秋茶那焦虑、坐立不安的神情,我意识到强求是白费力气。我突然想起阿腾的那句话,感到很可能此行的结果是鸡飞蛋打,甚至连一篇报道都难以捞到,哪还谈得上什么广告。这就是说,债上加债,希望破灭。
  ——对不起,我要告辞了。请问,怀海同志是逗留一段时间,还是要赶着回去?
  ——我很想和你进一步交换意见。如果你允许……
  ——今天的时间全排满了。如果你不忙着回去,可以在明天上午再谈谈,大约在快午休的时候。
  ——行。就这样……
  ——我会让青年干部阿玉安排你的食宿,等我去把她叫来……
  在企业旁边,有一栋漂亮的两层小楼,这是客人们到企业谈工作时的招待所。
  经理对我的食宿安排得非常周到,只是在焦急等待的时间里,我不知该如何消磨时光。
  下午躺了半天,躺得很烦。我给阿腾打了电话,阿腾听我“叙述处境”后,回答了一句充满“生机活力”的话:“秋茶不会让你失望的。说不定会完全相反。听说她读过了你的短篇小说,你可以从这个方面再作些努力。”
  我放下听筒,又暗自兴奋了起来。
  晚上,我正无聊地躺着看报,忽然有敲门的声音。我以为是服务员来送水,原来是一个小伙子。
  ——请问,您是怀海叔叔吗?
  ——你找哪个怀海?
  ——您是记者吗?
  ——对,我是……
  ——对,您还不知道我是谁。我是经理的儿子。
  我紧紧握着这个英俊小伙儿的手,诚恳地说:
  ——想不到经理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你来有什么事情?
  ——是这样,我妈妈怕您一个人寂寞,这里又没有摩托车,哪里也去不了。我妈妈让我把摩托车送来。如果您愿意,可以自己骑车出去,或者是我带您出去。我妈妈说……
  我笑了起来:
  ——你已经长大了,为什么不说自己的话,而总是“妈妈说”呢?
  小伙子也诚实地笑了:
  ——家里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我非常爱我妈妈……
  我开始对小伙子产生了好感。他身体魁梧,面庞红润,两眼闪现出聪明、机灵的目光,想必他父亲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说不定还身居什么高位。我忽然想到可以对他做些什么工作,用这样的办法同经理进行间接对话,可能会很好办。我说:
  ——我们去逛逛街,你带我去可以吗?
  ——行,您想去哪条街……或者……
  ——我们到河边去,就是沿河的那条街道。然后……就随便。
  小伙子踩响了发动机,我坐了上去。经过十字路口时,我轻轻拍他的肩膀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诚。
  ——阿诚,你开慢点,我还能记得起当年的那条街。
  ——您不用担心,那条街我熟悉得很。当年我外祖母就住在那儿。
  阿诚拐弯十分熟练。我搭话说:
  ——现在老人家在什么地方?
  ——老人家去世了。
  我不敢再问下去了,怕勾起他对往事的悲伤,也因为我已陷入了悲伤往事的回忆。在这儿,就是这条街,就在那天,我和她相识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面对她的赤诚、纯真的爱情,我却报以吹牛和欺骗。当时我不过是一名仓库保管员,却神气地挎着一架照相机,这已经够不知羞耻了,可我还要冒充记者,并没有去纠正她的误解。幸亏后来我的照片和那条简短的报道以怀海的笔名(就像那天胡诌的那样)登在了军报头版,那也是第一次我的笔名在报纸上出现。由于这次意外成功引起的兴奋,我连续给各家报纸投稿,后来还写了小说。尽管许多稿件被扔到墙角,丢进垃圾堆,但终因有两篇短文登在军报、一篇小说登在《劳动报》上而获得了成功。这样,我的梦想成为了现实。当地文联通过调查,得知我是工人,属于基层骨干,便发函到我们公司,让我去参加创作夏令营和培训班。后来,凭借“自学成才”的毅力,我成了作家,一些文学评论家也知道了我的作品……
  ——叔叔,您想去谁的家?
  我紧张了一下,连忙说:
  ——谁的家也不去。我只想看看这条街道。当年……如此而已。咱们掉头,拐到那个公园的方向去。
  阿诚掉转了车头。在一家冷饮店前,我让他把车停下。我挑选了路旁大树下的一张桌子……
  ——小伙子,你想喝点什么?今晚我请客。
  ——不,我请客。我妈妈刚刚给了我一百万盾。
  ——给你一百万盾,为什么?
  ——这次高考,我报考了三所大学,都考了第一名。因此我获得了一个去澳大利亚的名额。
  我感到愕然,又暗自有些嫉妒。
  ——祝贺你。这么说来,最高兴的是你母亲,还是你父亲?
  阿诚微微低下头说:
  ——我父亲早就牺牲了。我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
  我感到自己像一个罪人。
  ——你父亲是在哪个战场牺牲的?
  ——就连我妈妈都不知道。说起来话长,当时是战争环境,两人相爱,互相许诺,然后我父亲突然走了。妈妈在家,生了我,而我父亲却再没有任何消息……
  ——那么他牺牲的时候……就是说阵亡通知书……
  ——也没有通知书。我妈妈的单位里还有十几户人家有人失踪,都没有通知书,也不知道死活。您想,战争嘛……
  女服务员端来了啤酒。我打开啤酒,倒在杯子里,努力驱散两个人的伤感:
  ——好了,举杯!祝贺!
  阿诚的脸色也兴奋了起来:
  ——尽管我对父亲一无所知,连照片也没有保存下来,但妈妈总是向我讲述她和父亲那些最美好的往事。妈妈说,当年妈妈只是一名工人,还没读完初中,父亲就劝妈妈要自学,要锻炼,要用奋斗摆脱愚昧,才能成为真正的人。父亲还说,男人付出一分努力,女人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因为她们承受的重负更多,尤其在战争环境。妈妈说,如果没有父亲的那些话,她可能会一事无成。妈妈还说……
  这次我没有因为他那“妈妈说”而发笑,而是与他的思绪产生了共鸣。是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和充满毅力的、慈祥的母亲成为了小伙子美好的精神支柱,帮助他取得了今天的成就。我不禁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希望能同秋茶经理至少谈上一小时,然而十一点钟已过,我坐在会客室,心急如焚,女青年仍没过来叫我,说不定又会拖到下午下班的时候。
  ——叔叔,请您去吃午饭。
  那次探头进来的女青年喜形于色。而我则冷冰冰地说:
  ——是不是上午又不能安排会见了?
  ——是这样,叔叔,秋茶经理请您和她一起吃饭。她说请您谅解,只好在吃饭时和您交换意见。
  我松了口气,就是说希望还没有破灭。我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餐厅布置得小巧玲珑,一切都那样干净。房间靠里的小圆桌旁已经坐着三个人,中间的是秋茶。看见我走进来,她微笑着示意我在空椅子上坐下。
  ——向记者介绍一下,这位是负责经营的副经理阿伍同志,这位是财务科长阿好同志。
  啤酒打开以后,我们一起举杯。我心想:“机会就在此刻,坐的时间越长,越难于开口。如果事情办不成,只好下午再想别的办法。但也不能拖延。”
  ——好像我正赶上你最忙的时候来。不知今天下午……
  秋茶放下啤酒杯,微笑着说:
  ——很对不起你,今天上午和专家组一起占用的时间太长了,但咱们可以争取现在就交换意见。下午我还有点事情。
  ——那好,如果能这样,就很好。
  ——很简单,就像我和你谈过的那样,我们企业没有做宣传广告的需求,但请你帮助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请你在报纸上刊登四期我们求购纱件的广告。关于规格,一会儿阿伍同志会提供给你。第二件,是现在我们企业还有十二位姐妹与家人失去了联系,请你帮助寻找。她们很贫困,没有钱登报寻人,企业将承担这笔款项。今天下午,我让阿伍同志和你签一个书面材料,阿好同志将把钱预付给你。
  我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且提得这样快。阿伍好像猜出了我的想法,笑着说:
  ——记者同志,这是特殊情况。我们企业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预付过款。
  秋茶申明说:
  ——我知道怀海同志很着急。今天下午我又忙,不过是家里的事,不是单位的事。因此我要马上把事情敲定下来,免得你费时等待。
  阿伍补充说:
  ——不瞒你说,秋茶经理的儿子阿诚被特许到澳大利亚留学,今天下午就和家人告别。
  我装作不知道:
  ——向你表示祝贺。
  ——我想,今天下午你要办好各种手续。因此,请允许我饭后就和你分手,祝你一切顺利。
  ——最主要的顺利就是你为我完成任务创造了条件。
  当夜我便乘火车返回了河内。真没想到这次出差任务在一个多小时内就解决了。阿伍已经把各种材料准备齐全。首先是要采购的纱件的规格和本企业生产车间的照片,这算是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是一些需要寻找亲人的家人名单。我感到奇怪的是,在这个名单中并没有秋茶经理的名字,但又不便去问。之后去财务科开单子,找出纳取钱。在我从事新闻工作(更确切地说是给新闻界打工)期间,从来没有这样迅速而顺利地提前取款的情况。我感到秋茶对我有一种特殊的优待。关于这一点,我猜想是阿腾的工作起了作用。
  但最令我兴奋的是那位给经理当助理的女青年交给我的一封信。信封很厚,是密封的。我不敢拆开,但猜想是几句感谢的话和一叠钱。如果是在其他时候,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此刻对我来说却无比重要。我为报社取回的钱,最快也要等到下星期才能拿到“奖金提成”。而我的孩子正急需一笔钱。现在,恰恰在我需要雪中送炭的时候,有了一个信封。我暗自感谢这位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女经理。
  火车像在波浪中那样摇晃着。车轮在铁轨上滚动,发出隆隆的声响。由于随身携带着钱,我不敢合眼,心里的忐忑不安难以形容。有时我竟想把那个信封拆开。
  奇怪的是,那不愿做的事却一直使我感到烦躁。我无法克制自己,便捏捏那个信封。里面好像还有一封信。我再也不能克制自己,便拿起信封,把它撕开……
  车厢里黄色的灯光虽不够亮,但还能看清那在匆忙中写下的一行行字。
  “阿海,
  看来我没有猜错!就是你。听阿腾说起时,我还有些怀疑。后来是灵感告诉我,就是你。我十分激动。我真的很害怕你把我认出来。当得知你来了、正在会客室等我的时候,我是那样冲动。我只担心,对,只担心你会认出我来。过了十分钟,我才平静下来,请你上楼。我也不知道如果你认出我来,我会怎样。幸好你没有认出我来。二十年过去了,战争中短暂的相聚。在敌机轰炸声中,没有灯光。而且你的生活也经历了许多……
  阿海,
  想必你已经知道,分手以后我是如何提心吊胆地盼望着你的消息。
  我好像生活在梦中,像一个梦游的人。终于有一天,我一个人去了河内,到各家报社去找你,但没有人认识你,而且编辑部都已疏散到外地。两个月后,我惊奇地知道自己已经……我又怕,又焦虑,又高兴。我只好如实告诉了妈妈。只有一点和妈妈撒了谎,说你给我写了信,告诉我你要马上到前线去,不能回来和我告别,你让我告诉妈妈,你已经把我当作正式的妻子,请妈妈在我生产后帮助我照看婴儿。妈妈相信了我所说的,因为妈妈很疼爱你,十分尊重你。妈妈说:‘算了,战争期间,这是常有的事。过去妈妈和爸爸的情况也是这样的,爸爸走后就牺牲了。’妈妈说:‘但这样的事不会重演,他一定会回来的。我看你们如此真心相爱,我高兴,我支持。我会为你们操持一切。’我扑到妈妈的怀里哭了起来,既是高兴,又是想你。
  阿海,
  算了,我的故事很长。孩子长大以后,我向他讲述了你的情况,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我想象出来的。不知为什么,我仍然坚信一点,就是你还活着,你将会回来。我的一生已经有了极为美好的初恋,不会再去爱任何人(实际上,尽管有那么多人向我表示过好感,但我也不曾爱过任何人),我在为你、为孩子活着。今天知道你已经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可能那是一个温暖的家(更确切地说,那是我的期盼)。因此,我不想介入你的个人生活。我也希望你能这样。让我们珍藏着,永远珍藏着彼此那些美好的记忆,你说好不好?至于那个笔名怀海,我的理解是你还在怀念着我,我永远在你的心中。
  阿海,
  我很匆忙,请不要生我的气,我仍然是当年你那个纯真和不懂事的小女孩。
  吻你
  你的阿灵”
  我感到惆怅,更确切地说,感到恍惚。有时我像是有所预感,但不敢相信……
  我跑到车厢门口,回身后望。海防还不很远,海防的灯火还在闪烁,犹如近处的一道银河。
  我的海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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