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赎罪》(下)

作者:伊恩 . 麦克尤恩




  “皇家空军跑哪儿去了?”
  有人抽了他一耳光,声音清脆得如同抽了他一鞭子,他的眼镜应声落地。这记耳光标志着拷问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审讯方法又达到了新水平。没了眼镜,他眯缝着眼睛,像两个不停抖动的小圆点,他弯下腰去在脚边摸索。他这么做显然是错误的。一个穿着钢头军靴的人从背后用力踢了他一脚,踢得他飞起了一两寸高。看到他那狼狈样儿,周围的人都轻声窃笑。酒吧里其他人察觉到要发生有趣的事了,都慢慢地围拢过来看好戏。人越聚越多,本来就所剩无几的个人责任感也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狂妄自大和不计后果。当有人在那家伙头上捻灭香烟时,周围欢声鹊起。他们嘲笑那个人的惊声尖叫,他的尖叫声因极度痛苦听起来像在喜剧中一般夸张。他们痛恨他,因此他活该备受折磨。他要对所有的事情负责:德国空军的领空自由权,每一次斯图卡式轰炸机的空袭,每一位他们牺牲的战友。每一次失利,每一次战败,都由这个身材瘦小的家伙所赐。特纳想,要想做点什么帮帮这个可怜的人,自己必定也会受牵连而遭到严刑拷打,但是又不能什么也不做。也许参加拷问比什么也不做反而更好。带着一股强烈不悦的冲动,他尽力张望。正在这时,一名带着威尔士口音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道:
  “皇家空军上哪儿去了?”
  可是令人困惑的是,那个人既没有大声呼救,也没有屈身求饶,更没有为自己的清白无辜极力辩护。他始终保持着沉默,仿佛已经默认了自己的命运。难道是因为他太迟钝了,从没想到自己会死?他凭感觉折好了眼镜,放在了口袋里。摘掉了眼镜,他的脸似乎也空了。他像一只处于光天化日下的鼹鼠,惊慌地盯着那群折磨他的人。他嘴唇微张,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只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回有人朝他挥了一拳,他没看清楚挥过来的拳头,躲避不及,所以足足挨了一拳。他的头被打得猛地往后一仰,这时另一个人顺势踢了一脚他的小腿,围观者于是又发出一阵开心的欢呼叫好,还夹杂着些许劈里啪啦的掌声,好像在为乡下草坪上的摔跤比赛中的及时出击而喝彩。如果奋起保卫这个人,那简直是精神错乱;而要是置之不理,那就未免令人作呕了。与此同时,特纳十分理解那群折磨人的家伙的兴奋活跃,蠢蠢欲动,也体会到这样阴险的方法同样使自己兴奋。他自己可以用他那把长猎刀干出一些残暴的行径,以赢取这百号人的敬佩爱戴。为了摆脱这种想法,他开始计算人群中两三位看上去比自己高大强壮的士兵。但是真正的危险却潜藏在周围的旁观者以及他们义愤填膺的气概中。他们确实从折磨此人的过程中得到乐趣。
  现在的情况是:无论谁出手打一拳,必得运用机智或幽默赢得大伙儿的一片掌声。整个气氛中充溢着想以各种各样创造性的折磨方法取悦大伙儿的热切渴望。谁也不想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有几秒钟,这样的气氛有所收敛,可是特纳凭他在旺兹沃思的经验知道,接下来的时刻,单击独打马上就会变成集体殴打了。那样的话,折回原点就不可能了,而对那名皇家空军士兵而言,只意味着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他右眼下方的颧骨已被打得又红又肿。他双拳紧握在下巴下——手中仍抓着帽子——双肩耸起。他的这个姿势像在防卫,又像是在表示虚弱和屈服,而这样反而会挑起更猛烈的暴行。如果他说了点什么——说什么都行——围着他的人也许还会记起他也是个人,而不是束手待毙的兔子。刚才那个发过问的威尔士人矮小结实,是个地雷工兵。此时,他拿出条帆布带子,将它高高举起。
  “你们觉得怎么样啊,小伙子们?”
  他那清晰缓慢、讨好献媚的语调暗含着恐怖,特纳一时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他最后一次行动的机会了。他环顾四周,找寻两位下士,这时附近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好像一头被矛刺中的公牛发出的吼叫。迈斯拨开人群,走进圈子中,人群被挤得左摇右晃。伴着一阵野兽般的咆哮,迈斯从后面紧紧箍住那名空军士兵,一把将他举起,离地面足足十八英寸。迈斯像约翰尼·韦斯抹摩勒的人猿泰山一样,将他抱在手中,左右摇晃,只见那家伙惊慌失措,惊恐万分。周围的人欢呼雀跃,吹起口哨,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我知道该怎么处置他,”迈斯吼道,“我要把他淹死在他妈的海中!”
  听到这句话,四周又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雨似的喝彩叫好和跺脚声。内特尔突然站在特纳旁边,两人交换一下眼神。他们已经猜到迈斯想干什么了,于是向门口奔去,心里默念着:快点,快点。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淹死这个人。即使在这样疯狂的时刻,仍有些人保持头脑清醒,周全地想到潮水离沙滩还有一英里的距离。尤其是那个威尔士人,他感到被骗了。他扬着那条带子,大声吼叫。人群中传出赞同的呼声,还有表示反对和鄙夷的唏嘘。迈斯紧抱着他的战利品,飞快地朝门口冲去。特纳和内特尔已走到他前头,为他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当他们冲到门口——还好是扇单开门,而不是双开门——他们让迈斯走了过去,然后肩并肩地堵住了门,当然他们尽量做得自然,不显山露水。他们像其他人一样呼叫着,挥舞着拳头。他们感到背后压过来的一股庞大人群的激动力量,这力量如此之大,特纳他们只能勉强支持几秒钟,不过这几秒钟对迈斯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没有朝海滩跑,而是直接向左转,再左转,一口气跑到了一条狭窄的胡同里,这条胡同七拐八弯地夹在那排商店和酒吧后面,离房屋正面远远的。
  激动狂喜的人群从酒吧里蜂拥而出,像刚打开瓶盖便喷射而出的香槟。特纳和内特尔被撞到了一边。有人说他看到迈斯朝沙滩跑去了,于是那群人立刻往那儿奔去。当他们发现判断错误时,又全都跑了回来,可迈斯和那名空军士兵早就没了影儿,连特纳和内特尔也隐身不见了。
  在辽阔的沙滩上,成千上万的人在等待着。可是海面空旷一片,没有一只船,士兵们又陷于困境。他们从梦幻中清醒过来。远远的东方,暮色渐浓。防御带仍旧炮火冲天。敌人正一步步逼近,而英国却远在天涯。夜幕降临,天色变暗,要找到个栖身之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从英吉利海峡刮来一阵凛冽的寒风,厚厚的大衣躺在远离内陆的路边。人群慢慢散开。那名皇家空军士兵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特纳觉得,他和内特尔开始是出发寻找迈斯的,接着似乎就把他忘却了。迈斯被营救了,他们想找到他,祝贺他,并且与他分享被营救的喜悦,为此在街上他们肯定徘徊了好一阵子了。特纳不知道他和内特尔怎么会在这儿——这条特别狭窄的街道上。他记不得中间的那段时光,记不得脚上的疼痛——可是,此时此刻他正在这儿彬彬有礼地与一位妇人搭话。老妇人站在一所联体房屋的门口。特纳说想要点水喝,老妇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好像知道他想要的不仅仅是水。老妇人相貌端庄,皮肤黝黑,鼻子挺拔,银白的头发上拢着一块花头巾,一脸高傲的神情。特纳立刻明白了,她是个吉普赛人。他说的法语貌似地道,但却糊弄不了她。老妇人仔细端详着他,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犯下的种种过错,并且知道他曾经身陷囹圄。老妇人又厌恶地瞥了内特尔一眼,最后,沿着街道的方向指了一指,那儿有一头猪正在街沟里用鼻子到处拱着,嗅探着什么。
  “把它弄回来,”老妇人说,“然后我看看能给你们点什么喝的。”
  “去他妈的,”特纳把老妇人的话一翻译完,内特尔就冲口而出。“我们只不过是要一杯见鬼的水。我们自己进去拿得了。”
  但是,这时特纳隐隐感到一种似曾熟悉的虚幻正在钳制着他。这位老妇人有特异功能,他不能排除这一可能性。在微弱的光线中,老妇人头顶上方的空间合着他心脏的节奏一起跳动着。特纳靠在内特尔的肩上,镇定了下来。老妪在考验他。他饱经世故,审慎细微,是绝对不会推却的。他在这方面是个老手。离家已这么近了,他是不会自投罗网的。还是小心为妙。
  “走,我们抓那头猪去,”特纳对内特尔说,“一会儿不就完了嘛。”
  内特尔早已经习惯了听从特纳的意见,因为,一般而言,他的建议总是言之有理的。但他们一走到街上,内特尔就咕哝开了:“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儿,长官。”
  特纳和内特尔由于脚上磨出的水泡走不快。而这头大母猪年方少艾,行动敏捷,喜欢自由自在。当他们把它逼到一家店铺的门口时,它一头向内特尔冲了过去,内特尔尖叫一声跳到了一边,那声尖叫并不是纯粹的虚张声势,他是真的对它惧怕三分。特纳回到老妇人那里去要一段绳子,但到了门口不见有人出来,就不敢确定这是不是他要找的那所房子了。但他明白要是抓不到猪,他们就永远也回不了老家。他知道自己又发烧了,但是发烧也不会使他犯糊涂。把猪赶回家就意味着大功告成了。小时候,学校操场的外围有人行道,人行道上有一些裂缝,特纳觉得要是避开那些裂缝走就可以防止妈妈猝死,虽然他曾试图说服自己这种感觉是荒唐的,可那时他从来都没有踩过它们,而他妈妈那时候也没有死。
  他们在街上追赶这头大母猪,可这头猪就是跑在他们前面一步远,不让他们抓到。
  “他妈的,”内特尔说,“我们居然干起这个来了。”
  但是别无选择,还得去抓。特纳从一根倒下的电线杆上截下一段电线,打成一个活套。他们把猪追到游览胜地旁边的一条路上,路边一座座围着篱笆的小花园映衬着平房的游廊。他们沿着街道两边,打开每一座花园的篱笆前门,然后,绕到了旁边的一条路上,想把猪围起来,并把它循原路驱赶回去。不出他们所料,不一会儿,猪从敞开的篱笆门进入了一个花园,开始用鼻子拱地,把花草连根拱了起来。特纳关上篱笆门,从篱笆上探过身子,垂下电线活套,套住了猪的脑袋。
  特纳和内特尔使尽了他们身上还剩下的所有力气,把尖声嘶叫的大母猪拽回了家。幸好内特尔知道猪圈在哪里。当他们最终把猪安顿在老妇人后花园的小猪圈里时,老妇人捧出两大石壶水。在老妇人的注视下,欣喜若狂的他们站在她厨房门边的小院子里喝了起来。喝到肚皮都好像要涨破了的时候,他们还觉得口渴,于是又接着喝。等他们喝够了,老妇人拿出肥皂、法兰绒洗脸巾和两个搪瓷盆,让他们洗脸。特纳的脸烧得通红通红,一洗水都变成了铁锈似的褐色。上嘴唇上的几块干血痂全都脱落掉了,特纳觉得非常满足。洗好了,他感到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愉快的轻松感。空气像丝一样地滑过他的皮肤,穿过他的鼻孔。特纳和内特尔把脏水泼到一丛金鱼草的底部,内特尔说这丛金鱼草使他思念起父母的后花园。吉普赛老妇人把他们的饭盒、水壶装满了,又给他们每人一升红酒,为了方便他们打开,酒瓶的软木塞都拔出了一半,还给他们每人一根粗红肠。他们把这些都装进了他们的帆布背包。他们正要告辞,老妇人又想起了一件事,就回到了房里。她再出来时,拿着两个小纸袋,每个纸袋装着半打裹着糖衣的杏仁。
  他们郑重地和老妇人握了手。
  “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盛情。”特纳说。
  她点了点头。他觉得她说了一句:“我的猪会让我一直记着你们。”特纳品味着她的话,话里是含有侮辱的意思,还是诙谐幽默?或者暗示着什么?由于她一脸的严肃没有变过,所以特纳搞不清楚话里到底有什么含义。她对他们很友好,她是认为他们不配吗?特纳尴尬地向后退着,然后和内特尔走上街道。特纳一边走一边给内特尔翻译老妇人的话。下士深信不疑。
  “她一个人过日子,很爱她的大母猪,这是理所当然的。她非常感激我们。”说完了内特尔又疑惑地问特纳:“长官,你感觉好吗?”
  “好极了,谢谢你。”
  特纳和内特尔脚上的水泡很折磨人,他们一瘸一拐地朝返回海滩的方向走去,想找到迈斯,一起分享吃的、喝的。但内特尔认为,既然已经抓到猪了,这时打开一瓶酒来喝是很合理的事情。他已经恢复了对特纳的信任,觉得他深谋远虑。他们边走边轮流喝着酒。夜幕就要降临,他们隐隐约约地还能分辨出笼罩在敦刻尔克上空的乌云,在远离海滩的方向,能看到枪炮的火光。环行防线没有松懈。
  “那些卑鄙的杂种。”内特尔说。
  特纳知道他是在骂那些临时中队办公室外的士兵们,就说:“这条防线坚持不了多久了。”
  “那我们就遭殃了。”
  “所以,最好明天我们就能乘上船。”
  他们这时已不再口渴了,于是就想找个地方吃晚饭。特纳在想象着一间安静的屋子,里面有一张铺着绿方格桌布的方桌,一盏法式陶瓷油灯通过滑轮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面包、酒、奶酪和粗红肠摊在一块木制的餐板上。
  特纳说:“海滩真的是吃饭的最佳去处吗?我看不见得。”
  “在那儿,我们可能会遭到疯狂的抢劫。”内特尔附和道。
  “我知道我们该到哪儿去吃了。”
  他们又回到沙洲后面的那条街上。一眼掠过那条抓猪时曾累得他们精疲力竭的小巷,他们看见一些人影正在暮色中前进,大海的最后一线微光映出他们前进的轮廓。在更远处的一侧,他们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也许那是海滩上集结的部队,或者是沙丘草地,甚至是一堆堆沙丘。想要在天黑前找到迈斯是太难了,而此时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们继续在这一游览胜地游荡着,想找个地方吃东西。这时,那里已聚集着成百上千个士兵,其中许多人分成多个小组,排着队穿行在大街小巷里,喧嘈地唱着歌,大声地叫喊着。内特尔偷偷地把酒瓶放回帆布背包,没有迈斯在身边,他们更觉得势单力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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