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赎罪》(下)
作者:伊恩 . 麦克尤恩
您为没有写战争而顺致歉意。我们可以寄上最近的一期刊物,上面有一篇相关的社论,从中可见,我们并不认为艺术家必须表达他们对战争的态度。事实上,他们最好忽视这个话题,把精力放在其他话题上面。既然艺术家在政治上是低能儿,他们就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在情感层面上作更深入的阐发。您的作品,您的战争题材作品,将会培养您的才能向需要的方向发展。正如我们先前所说,战争是创造力的大敌。
从您的地址可以看出,您可能是医生或久囚病床的人。假如是后者,我们预祝您早日顺利康复。
最后,我们这儿有一位同仁想知道您是否有一位姐姐,六七年前她曾在格顿女子学院上过学。
你真诚的
CC
随后的几日里,改成了刻板的三班制,起初廿四小时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早已殆尽。她倒觉得排在日班蛮幸运的,早晨七时到夜里八时,三餐各有半个钟头。闹钟总在五点四十五分响起,将她从疲惫的渊底托浮出被窝,接着在沉睡与苏醒的片刻间,如若无人的一线空寂中,她开始觉到闪现的兴奋时刻,那是一种消遣,抑或是重大的变故。这就似孩子们在圣诞早晨醒来——昏睡中惊喜,却不识其渊源。夏日的晨光照进房中,她双眼仍旧紧闭着,手已探到钟上的揿钮,人却又沉回了枕间,而那兴奋之情随又袭来。这实与圣诞风马牛不相及,与一切格格不入。德国人就要打进来了。人人都这么说,无论是医院里忙着搞地方志愿防卫队的搬运工,还是终日焦虑国家破败、饿殍遍野的丘吉尔——只剩皇家海军仍在作顽强的抵抗。布里奥妮明白情形的惨烈:不单有街战肉搏,绞首示众,还会沦为敌人奴役,所有正派的东西都会被毁得一干二净。但此刻,当她坐在皱痕累累、还留有余温的床沿上缓缓捋上丝袜时,却不能阻止或否认自己有这么令人恐怖的兴奋感。就如大家说的,现在只剩英国孤军奋战了,这样倒也好。
确实,周遭的事物看来都有些不同——洗衣袋上的百合花、雕花的石膏镜框、梳头时映在镜中的脸庞——这一切都显得更为明亮,轮廓更为清晰。连开门时门把的冰凉和坚硬都令人突兀。她跨进走廊,听到远处楼梯井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时,她立下就想起德国兵的长统靴,心里顿时一怔。离早餐还有一两分钟,她可以独自沿着河岸的走道漫步。即使在这一时分,晴空下的泰晤士河,在流经医院时,清新的河面上仍在闪出炫目的波光。德国人真会占领泰晤士河吗?
这般触摸和听闻到的明晰感,倒不是因为初夏清新的开端和葱郁而起;这是一种炽热的觉悟,认识到了一个渐进的结局,万物汇集的终点。她想,这便是最后的时光了,只会在回忆中烁烁闪耀。这一澄莹明朗,这一漫长的灿烂岁月,正是另一段绵长时间开始前历史的最后纵情舞蹈。值早班,冲洗房,分茶水,换衣服,查补永久的损失并不能减轻这强烈的感觉。它决定了她的一切所作所为,它时时刻刻萦绕着她,也使她的计划变得愈发紧迫。她觉得时间不够了,如果一时拖延,德国人就会打过来,那么就再也没机会了。
每天都有新伤员到,但不再是像洪水般汹涌进来。整个系统开始走上正轨,每个病号都有床位。外科手术安排在地下手术室里做。接着,多数病人会被送到城外医院里康复。死亡率很高,对实习生来说除了照章行事外,没有任何新鲜感:在随军牧师床边的低吟中围拢屏风,卷起床单,叫搬运工,重新铺床铺。死者飞快从人们的记忆中褪去,先是莫尼士官的脸幻化成罗维尔大兵的脸,他们与其他连名字都回忆不起来的人交换致命的伤口。
此时法国已经沦陷,对伦敦的地毯式空袭必定很快就要开始了。大家都尽量避免呆在城里。底楼窗口的沙袋一再加固,包工头开始检查屋顶烟囱和混凝土天窗是否牢固。展开了各种疏散人群的演练,到处是尖厉的叫喊声和口哨声。还搞了几次救火演习,流水线样明确的步骤。给残疾或昏迷的病人戴防毒面罩。护士们一定要记住先给自己戴面罩。她们再也不怕德拉蒙德护士长了。个个热血沸腾,护士长也不用再像对小学生那样地讲话了。她指挥时语气总是很平稳,很专业,让她们个个心满意足。在这样的情况下,布里奥妮很轻易就同大方的菲奥娜把周六的班换到了周一。
由于管理上的混乱,一些士兵留在医院里康复。他们一旦从昏睡中醒来,吃过东西,有点力气后,情绪就变得刻薄又粗暴起来,即便那些不会永久残废的士兵也是如此。这些人多数是步兵。他们躺在床上吸烟,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回想近日的事情,或者愤愤地聚在一起闲聊。他们十分怨恨自己。有几个告诉布里奥妮,他们连一枪都没开过。但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对那些“高官”感到不满,不满自己的长官在撤退时抛下他们,不满法国佬不战而溃。对报纸上盛赞奇迹般的大撤退和小船的英勇事迹更是批评尖刻。
“靠,一塌糊涂,”她听他们骂道,“我操他妈的空军!”
有些人甚至连将军和护士都不分,用药时很不友好,也不配合。对他们来说,不管是将军,还是护士,都是没头没脑的家伙,只知道发号施令。德拉蒙德护士长来探望了一次后才把他们调教好。
周六早晨八点,布里奥妮没吃饭就离开了医院,沿着河左岸朝上游走。走到兰贝斯宫门时,三趟公车正好开过。所有的公车站牌现在都是一片空白,说是迷惑侵略者。这倒不是问题,她本来就打算步行的。但事先记住几个街名也没用,所有路标都被拿下或抹去了。她隐约记得先沿河走几英里,再左转,应该是朝南方向。城里的规划图、地图全都被收缴上去了。不过最后她还是借到一张1926年版的破破烂烂的公交图。图沿着折痕的地方都撕开了,正好是顺着她要走的线路。要打开它,就非得冒弄成碎末的危险。而且给路人的印象也正是她所担心的。报纸上说,德国伞兵化装成护士或护士长潜入城里,混在居民中。惟一不同的是,他们偶尔会查地图,或者操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问东问西,却对平常的童谣一无所知。每每想到这些,她就禁不住觉得自己形迹可疑。本以为穿着制服能稳当地通过这些陌生的地方,但事与愿违,现在却愈发像个间谍了。
她逆着早晨的车流一面走,一面回想着学会的那些歌谣。但能记全的却没有几首。前面有个牛奶工正下车准备调紧马套。走近时,发现他正对着马儿叽里咕噜说话呢。布里奥妮在他背后礼貌地清了清嗓子,准备问路,突然想起老哈德曼和他的马套来。如今上了七十岁的人,1880年应该都是她这般岁数吧。那依然是马车的年代——至少在街上都是马车吧。老人们都不希望它逝去。
她向牛奶工问路时,他倒非常热情,长长地讲了一大通,只是听不大清楚。这人长得很高大,白胡子上渍满烟迹。他的淋巴有问题,说起话来鼻孔里一串嗡嗡声。他挥手示意向左的岔路,要从一座铁路桥下穿过。布里奥妮本不想这么快就离开河岸,但走时注意到老人在看着自己,想想不理会他指的路线总有些不礼貌。没准向左的岔路还是条近路呢。
经历和见闻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常惊讶自己还是那么的笨手笨脚和自惭形秽。一旦脱离集体,一旦独自出去闯荡,她就傻里傻气,六神无主了。几个月来,她一直过着封闭的生活,每时每刻都是按部就班。她很清楚自己在医院里的低微地位。随着工作上熟练起来,接受任务时也能更好地照程序行事,渐渐地就不再想自己的事了。从在樱草山写完中篇小说的那星期起,她好久没有独立行事了。当时那兴奋劲儿,现在看起来真傻。
走过桥下,一列火车恰好从头顶驶过。那雷鸣般轰隆轰隆的节奏直钻入她的骨髓中。钢铁擦过钢铁,相互碰撞着,直挺挺的,一大块、一大块阴沉沉地悬在头顶上。一扇莫名其妙的门嵌入砖墙中。锈迹斑斑的支架上钳着生铁铸就的庞大管道,谁也不知输送些什么——如此臃肿庞大的工事该是超人的杰作吧。她只配拖拖地板,扎扎绷带。真能有勇气去走这一趟吗?
出了桥下,穿过晨光中灰尘蒙蒙的三脚架时,火车已远在郊外,只传来低低的吱嘎声。布里奥妮再次告诉自己,她需要的是勇气。她又经过一处很小的市立公园。公园的网球场上有两个穿法兰绒的男人在来回推球,懒洋洋地为比赛做热身。附近的长椅上坐着两位身着卡其短裙、正在读信的女孩。布里奥妮想起了自己的信,想起那张裹了蜜糖般的回绝人的纸片。值班时,她一直带在身边,放在外衣口袋里,结果第二页上给石炭酸浸出一片螃蟹似的印迹。她无意间觉察到了字里行间透出的忧虑。她会像灾难一般回到他们中间吗?是的,一定会的。然后,再编个不甚高明的故事来掩盖真相,又寄给哪家杂志来满足她的虚荣心?长篇累牍地谈些光啊、石啊、水啊什么的,叙述分作三个视角来回变换,处处萦绕着似乎万古不变的凝重——但这一切都不能掩藏她的懦弱。难道她真以为能够假借现代的写作观念,把自己的负罪感淹没在一股——不,三股!——意识流里吗?那短短小说里的逃避,正是她生活的写照。每件她不愿面对的事情,同样不会出现在她的小说中——这至关重要。现在她该做什么呢?她缺乏的并不是小说的骨干,而是毅力。
离开小公园,又经过一家小工厂。机器的轰鸣声引得人行道也振动起来。没有人知道那些高高的污浊的窗户后面在生产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黑烟会从那个笔直的铝烟囱里涌出来。街对面,斜对着的街角里,有家酒吧的双开门洞开着,想来里面定有个舞台。店里有个帅气的男孩,正若有所思地往一只桶里清烟灰,空气中仍残留着昨夜的几丝忧郁。两个穿着皮围裙的男人正忙着沿一块斜板从马车上卸下酒桶。她从没在街上见到过这么多马。军队肯定征用了所有卡车。有人从里边推开地窖的门,砰的一声朝人行道敞开,扬起了一阵灰尘。里边一个剃光头的男人,两条腿还没踏出地面,站住了,转身望着她从旁边走过。他看起来就像个大棋子。马车那边的人也在看着她,有一个还吹起了口哨。
“你好啊,小妞?”
她倒不介意这种语气,只是从没想出该怎么回答。是的,谢谢!她朝他们笑了笑,挺高兴披风上有那些褶子。她想大家都担心德国人打进来,不过除了照旧做事,又能怎么样呢。就算德国人来了,大家还是照样打网球,聊天,喝啤酒。也许没有人会吹口哨了。街道弯弯曲曲的,越来越窄,但车辆并不减少,声响似乎更大了,温热的废气直吹到她脸上。临街朝着人行道,有个维多利亚式的红砖阳台。一个戴着佩斯利呢围裙的妇人正发病似地猛扫房前路面,早餐的油香从她敞开的门里直透出来。这里的路很窄,她后退了些,好让布里奥妮通过,但布里奥妮道早安时,她却只直勾勾地盯着她。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和四个长着茶罐耳朵的小男孩;他们提着箱子,挎着背包,打打闹闹,大声叫嚷着,争着踢一只破鞋,丝毫不理会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喊,布里奥妮只好靠边让他们通过。
“让开,没听见吗!让护士小姐先过。”
走过时,她面红地点头朝布里奥妮微笑,表示歉意。她的两颗门牙已经落了,身上洒了很重的香水,指间还夹着一根未点的香烟。
“一听去乡下,他们个个乐成这样。跟你讲,我以前没带他们去过。”
布里奥妮说:“祝你们好运,能找到个好地方住下。”
这女人的耳朵也是外突的,只是被齐耳的短发刚好遮住了一些。听完布里奥妮的话,她乐得大声笑了出来。“这帮人可一点都不懂怎么回事儿!”
布里奥妮最后来到几条破旧街道的交汇口,从地图上缺了的那块推断,应该是司托克威尔。朝南路口立着一个碉堡,不远处站着几个无聊的地方军卫兵。他们只有一杆来复枪。一个头戴软帽、身穿全套军装、年纪较长的士兵,别着徽章,下巴垂着赘肉,活像一条哈巴狗,先是走过来要看她的身份证,然后自以为很有权威地挥挥手示意她通过。布里奥妮觉得最好向他打听一下路。她想应该是沿克拉珀姆路向前走两英里。这一带行人和车辆都比较稀少,但路面却要比起先一条宽了许多。惟一的声响只是远去的电车发出的隆隆声。沿街是一溜漂亮的爱德华式楼房,她于是打算在悬铃木树阴下的矮墙上歇一小会儿,顺便脱下鞋,看看脚跟上的水疱。一辆三吨卡车从她身边驶过,往南开出了城。布里奥妮猜想会是伤员,便不由自主地就朝车后头望去,但只见到些木篓子。
四十分钟后,她走到克拉珀姆公地地铁站。她来到一座低矮的乱石砌成的教堂,但不料门紧锁着。她拿出父亲的信,再看了一遍。鞋店里的一个女人给她指了公地的方向。但是穿过道路,走到草坪上时,布里奥妮还是没有看到教堂。教堂半掩在树丛中,与她原想的不太一样。她本以为会是座罪恶累累的哥特式大教堂,艳丽的拱顶洒满了血红同蓝紫错乱的炫光,斑驳的玻璃上映射着耸人听闻的苦难。但走近时却发现,清凉的树丛中矗立着一座结构优美的砖石库房,像一座希腊神庙,屋顶是整齐的黑瓦,窗上有明亮的玻璃,纯白的廊柱支起不高的门廊,门廊之上便是一座结构匀称的钟楼。门外,靠着门廊,泊了一辆锃亮的黑色劳斯莱斯。驾驶室一侧的门轻掩着,却不见有司机。她走过时能感觉到散热器散发的如体温般熟悉的热气,还能听到金属收缩时发出的咔咔声。她走上台阶,推开镶着饰钉的厚重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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