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永生的人
作者:巴维尔.克鲁萨诺夫
霎时间,地平线上泛起玫瑰色,轻纱般的晨幕被揭开了。黑胡须的富商突然弯下腰,好像有一把匕首及柄深地戳进了他的腹部,飘散着印度香料芬芳的帐篷里顿时冒出一股沼泽地的难闻的瘴气味道。乌鸦俯在商人身上,估量一下他的疼痛程度。看来,病很听话——顷刻之间,伟大的神医一边发出低沉的呻吟声,一边在草席上抽搐起来。商人和巫医悲痛地默默看着乌鸦受折磨。
此时,乌鸦痛得才彻底地忘掉了蛇舞女郎。过了一刻钟,毒脓疱在乌鸦的肚子里平静下来了。他发现商人的脸发生了骤变:它仿佛变成了一只老杏干,一下子满脸皱纹,乌黑的胡须变得像灰狼皮一样灰白。奇怪,被治愈的富商至少老了十五岁!这意味着,乌鸦在吸取病人的病痛时,同时也吸取了他们生病的时间,并把它们加在自己的生命上——时间还能藏到哪里去呀!
等到富商付了钱,欣然离开帐篷后,巫师立刻就贴在乌鸦耳朵上小声说:
“我们赶快驾车逃走!我们要祈求诸神,让我们来得及在这个老骨头架子照镜子之前逃离此地!”
他们匆匆逃离锡诺普市,一路上巫师都在冥思苦想,这使乌鸦感到不可思议:也许是风吹得柳条车篷呼呼直响,也许是巫师有什么心事。直到中午,巫师才开口说道,他明白乌鸦长寿的原因了,但是他一点也不羡慕他,相反,他倒是愿意为乌鸦的命运而哭泣,因为乌鸦的才能等于是一种诅咒,使他注定会在活着时一直受折磨,而巫师只有在死后才会受到永恒的折磨。
“你应该改名,”巫师说, “诚实的美尔王的声誉将在全世界遭到万人唾弃,因为你夺取那个富商晚年的一半寿命,而他的船只是在全世界航行的。凭你的这付傻相,改名叫做英明的拉姆泽倒也不错。”巫师蹙起黄色的前额,接着说:“对了,你是自由人,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痛苦的生活。”
就这样,乌鸦又一次更名换姓。
对了,乌鸦还清债和成为自由人之后,并没有与巫师分手。原因倒不是习惯使然——流浪汉身上主管习惯的器官快要萎缩了,而是巫师的存在有助于乌鸦承受痛苦,变化无常的痛苦脸相是巫师怎么也无法忍受的,还有助于他负起命运之宠儿的痛苦的重担。
在承受富商长期的黎明怪病期间,英明的拉姆泽继续为人治病。从锡诺普市逃出以后,他治愈的第一个病人是被牙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一个克里特海盗,但奇怪的是,神医治好了海盗的牙痛病,自己竟没有感到牙痛!他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憨头憨脑的他,只是为此而高兴。从那时候起,他浪迹天涯,替人治病,而且再也不会感受别人的疼痛:他收一个铜币替人切除疖子,收两个铜币治毒蜘蛛咬伤,收四个铜币消除疟疾发作,收十个硬铜币退高烧和谵语,收十六个铜币消水肿,治意外事故或打架所造成的外伤收一枚金币,而治战场上所受的伤则收一枚半金币,给儿童和穷人治病收半费,给傻瓜治病只收一声谢谢。就这样度过了十五年,乌鸦一点儿也没有衰老,可是巫师却变成了爱吵嘴、说话尖酸刻薄的糟老头子。乌鸦供养着他。在十五年期间,乌鸦被迫四次改名。每天黎明,他都以诅咒迎接朝晖——十五年里,每天早上,他肚子里的毒脓疱都会裂开来,口中就会吐出臭气,但是当疼痛消失时,对于乌鸦来说,伟大医生的伟大生活又开始啦!如今,巫师和乌鸦乘坐一辆在佛罗伦萨附近买来的华丽篷车,漂亮的高头大马驾着车,厨师兼马车夫赶着马车。如今,在广场中央支起了三种颜色的豪华型帐篷,铺着巴格达地毯。每天换两次丝绸衬衫,用爽身的香脂和西藏的香精涂抹和喷洒全身。脚上穿着花皮子制作的软皮靴。如今,他们不再害怕小警察和刚愎自用的官老爷,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足够的钱好让自己在这个一切都可以贿赂的宇宙中感觉到自己的独立人格了。
从锡诺普市逃出以后十五年,当时他们住在科尔多瓦,乌鸦在那里向演说家学习演说术。一天早晨,醒来后,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没有立即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他弄明白时,当他想用最精美的华丽词藻为不再有恶魔缠身而感谢命运时,当他想急忙唤醒巫师与他分享解除病痛的欢乐时,难以忍受的牙痛无情地撕破了他的短暂幸福和快乐。他以不甚敏锐的悟性领悟到:十五年里,他像扑满一样,装进了数不尽的疼痛,多得难以计数。现在,它们将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的体内苏醒,真是一场恶梦!疼痛不停更换,如同刽子手在刑讯室使用各种不同刑具拷打一样。就这样——直至永恒!他成了永生永世痛苦生活的扑满!
乌鸦被克里特海盗的牙痛病和自己那无乐趣的永生折磨得痛不欲生,因此他拒绝帮助患偏头痛的科尔多瓦的哈里发。由于这种无礼的拒绝,他和巫师一起被关进了监狱。监狱还是在埃米尔王国的创始人阿卜杜 · 拉曼一世① 时代修建的,里面既阴森又破旧。他们的财产和现金全都被没收了。厨师兼车夫被发配到北方充军。
哈里发是个开明的君主,是科学和艺术的庇护者,所以他并没有割掉两个傲慢的流浪汉的舌头,也没有在长笛乐声的伴奏下活活剥下他们的皮,而是让他们在拥挤不堪、散发着汗臭味和霉味的牢房里遭受煎熬。石头地上铺着破旧的草席,比最高的人还高出一头的小窗口透进一线阳光。窗口外面整天都有燕子飞掠而过。每昼夜,看守送一次食物,换一次水罐中的饮用水。囚徒们就长年被关在这个小到极点的天地里!
时光流逝,多年积累的病痛一个接一个地在乌鸦体内复活。有时候,当他略微轻松一点的时候,狱吏们会把患病的亲朋好友领到监狱里来,他会在巫师的哀求下答应给这些人治病,其报酬是囚徒的伙食中增加了酒和水果。在乌鸦的记忆中,狱吏们换了一批又一批。
老巫师多年漂泊在人间,生命力已消耗殆尽,体弱多病,但是他不允许乌鸦给他治病,他不想当扼杀自己未来的凶手。
在令人沮丧的监禁生活中,乌鸦常常沉湎于回忆之中。他回忆屈辱的童年,脖子上拴着铁链,被迫制作陶器,弟弟妹妹们向他扔着被啃得精光的骨头;回忆苦涩的爱情、腰身柔软的蛇舞女郎——他早已宽恕了弟妹们和她的一切过错,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那时候年轻幼稚。不过,心中仍会清晰地再现出受辱时的痛苦和无望苦恋的哀伤。接踵而来的是光明的画面,但这个光明画面不是从记忆中闪现出来的。是想象在创作尚未实现的情节的续篇——出现在甘心情愿和非甘心情愿受蒙蔽的人们面前的乌鸦被誉为承受人们苦难的永生大师(他在这种时刻并不觉得自己是自己天赋的牺牲品),他自傲地、慷慨地、不念旧恶地站在从前使他公开和隐蔽地、痛苦和快乐地受辱的那些罪人面前,而他们则在绝望地感叹:我们多么傻!我真是个废物!
狡猾的美尔王也在回忆。他在牢房的四壁之中辗转反侧,回忆让他心碎。有一位姑娘,身材娇小而又轻盈,仿佛飘在空中的绒毛,她好像幽灵似的,穿透墙壁来到他的眼前。不过,他认为这只是一个诡计——他希望用爱情的叹息去博取死神的怜悯,希望活得比注定的劫数更长一些,但是死神并没有上他的当。在一个像火炉般酷热的夏日,在石砌的牢房中,空气就像沙漠中疲惫不堪的、早已喝掉最后一只水罐中的最后一口水的行路人,巫师大汗淋漓,他在草席上抽搐着,他的身体上方升起令人窒息的水蒸汽,而干渴的空气立刻贪婪地吸干了所有的水分,在巫师那黄色的肌肤上留下淡白色的盐渍。痉挛折磨着他,他好像一根被抛到热炭上的树枝,眼看着就要被烤干了,手镯和戒指丁当作响地从他的手指和手腕上脱落下来。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他也没有忘记大笑,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眼睛向内翻动。乌鸦觉得,整座监狱将在这魔鬼般的大笑声中坍塌了。傍晚时,巫师安静下来了,成了一具僵硬的干尸。他是那样瘦小、僵硬,活像一条干鱼。黄昏,狡猾的美尔王、伟大的骗子、魔术师离开了人世。如果狱吏们不把他埋在公墓里,那么被自己的汗水腌透的、被欲望之火烧干的、在世时就已丧失死后尸体腐烂权利的他,就能把自己的尸体、自己的僵化形象遗留给相隔几千年的子孙后代。狡猾的美尔王就是想要这样去战胜时间的。
乌鸦是以自己的方式战胜时间的。他几乎坐了二百多年牢,直到卡斯蒂利亚、莱昂、阿拉贡和纳瓦拉① 的联合部队把统治者从科尔多瓦赶走后,乌鸦才获释。他当时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
他重又回到充满阳光的世界。他懂得了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什么事是完全正确的,因此在任何事情之初,在任何道路之始,他都知道自己随身带着支配权——止步、转身、返回的权利。他就这样在大地上漫游,直至永远……而当狂热似火的非洲、机灵敏捷的亚洲、布满皱纹的欧洲和世界其他的一切地方陡立起来的时候,当它们腾空而起把城市和乡村当作黄蜂窝似的抛向烈火炎炎的地狱深渊的时候,只有他,即乌鸦,即惟一的攀登到大师地位的、惟一的把善与恶兼容于一身的人,即便抓不住某株幼嫩的灌木,即便天使们不托住他,那么无论如何也将是最后一个坠入火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