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永生的人
作者:巴维尔.克鲁萨诺夫
乌鸦没有向巫师提出问题,因为他不需要像巫师那样花两昼夜工夫去思考就能猜到:是那只长着淡淡火焰般翅膀的鸟把毛毛虫带走了。当巫师的脸涨成暗红色,肚皮开始抽搐时,他不再笑了,向帐篷外面吐了一口唾沫,开始讲述:
有谁能够想到他带着神圣的长生鸟① 在这个粗野而又愚蠢的世界的大小市场、集市游逛了三年多呀!他,狡猾的美尔王,怎么会没有立刻想到他在盖利奥波利附近发现的奇迹的本质呢?!他的瞎子般的眼睛向何处看了呢?他的木头疙瘩脑袋长在什么地方了呢?听我说,糊涂的学生,听我说,无用的奴隶,听我说,你这个具有一种关在主人那里比关在妖魔的瓶中更为可靠的天赋的家伙,听我说,诚实的美尔王,仔细听饱经沧桑的老巫师说吧!在酷热的阿拉伯,在一块绿洲上,住着百鸟之王——长生鸟。在一座被滚烫的沙子包围的天堂般的小岛上,长生鸟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地生活了五百年。偶尔有迷路的商队到了那里,商人们惊奇地欣赏着这种火鸟,但是离开绿洲,第二次商队再来时,却见不到这种鸟了。商队的人们企图捕捉从未见过的神鸟——他们手中的网燃烧起来。愚蠢的人们企图射杀它——他们手中的弓立刻就着火了。长生鸟是永生的,长生鸟也是一定会死的。长生鸟是永恒和必死的生命。每过五百年,长生鸟从阿拉伯的绿洲飞到埃及的盖利奥波利。在自己的圣地自焚。然而,生命永远也不会从虚无中像原先那样辉煌地再现出来的,要明白这一点是毋需成为狡猾的美尔王的。辉煌将伴随着时间再现——要知道,太阳也要爬到天顶上去接接力的!!长生鸟从灰烬中再生时成了一条虫——毛毛虫。四十个月,长生鸟以毛毛虫的外型生存,然后变成神鸟,再飞回自己的乐土——阿拉伯绿洲。
“你这个呆头呆脑的奴隶,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明白了!” 乌鸦说。
“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很多人的钱袋再也不会向我们敞开了。”
狡猾的美尔王对乌鸦采取新的尝试,试图把他变成一个知道奥秘的人、滑头、巫师、集市骗子。起初,巫师作为乌鸦的监护人想让他学会给别人解释梦境,但是要干这一行,乌鸦又缺少能言善辩的口才。后来,他想把乌鸦培养成一个会施爱情迷魂术和念咒治阳痿的能手,可是这个青年非常贞洁,因此所有的人听到他那羞怯而又含糊不清的话语后都会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连领钩、钮扣都会从衣服上脱落下来。接着,巫师又教他学说腹语, 可是结果却发现他的腹语竟比口语还要差。最后,狡猾的美尔王教乌鸦按照天上的星星判断不同地方的商品价格,以便使商人能预先计算一下要做之事的结果,不过乌鸦的算术一塌糊涂,每一次判断都错误百出。到了这个地步,巫师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向乌鸦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并说,要把他这个装着一肚子垃圾的家伙卖给第一个想出钱买他的人,哪怕给半个晒干的无花果也行,因为留下他太操心、太费力,而且他还不知感恩。
这些话好像灵活的蚂蚁似的飞快地从巫师的嘴里爬了出来。说完后,他站起身来,披上天鹅绒斗篷,走出了丝绸帐篷。他走得很匆忙,急着要给乌鸦找到买主,狡猾的美尔王就是这样的人——他可以连续坐上几个小时,制作毫无疗效的软膏,可以在下棋时勇敢地边打哈欠边战胜古希腊的执政官,可以成功地向航海家们证明,风暴似乎大海龟在婚礼上跳舞所引起的后果。然而,一旦他的命运线罩上阴影,他的心肠就会变得冷酷无情。
从帐篷走出时,巫师不小心被一根多结的木杖绊了一下,这根木杖就是巫师以前用乌鸦的父亲变成的,而现在成了乌鸦的手杖。他一头跌倒在车辕子上,一根肋骨骨折。巫师疼得在地上打滚,并且像一条挨过打的狗那样哀叫。乌鸦赶忙走到这个残酷的、愉快的、善于根据一个人的耳朵形状去判定他是贪婪的人还是慷慨的人的巫师面前,在他旁边蹲了下来。灰尘遮盖了他的天鹅绒斗篷的光彩,他那黝黑的脸像蒙上一张蛛网似的显得万分痛苦。乌鸦看着这张脸,不由自主地模拟巫师由于疼痛而变了样子的神情——乌鸦体验到了巫师的疼痛,比量着疼痛的程度,好像在试穿新衣服似的,寻找着领口,摸索着袖筒……刹那间,他感觉到自己已弄清了衣服的款式,如果愿意,可以马上穿上它!乌鸦决意试穿,把双手伸进了衣袖……灼热的剧痛迅速刺入他的肋骨,他跌到在地,眼前一片昏暗。透过一层热雾,乌鸦看见巫师站了起来,伸直了腰,用那双仿佛日蚀的眼睛幸福而惊诧地望着笨头笨脑的奴隶。
乌鸦花了两年时间挣到了本来就不欠巫师的一百枚金币。流浪汉的生活在两年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于脱颖而出的才能,乌鸦取代了毛毛虫的角色。不过,他不是对未来作预言,而是创造自己的奇迹。狡猾的美尔王从市场上的招摇撞骗者变成了一个为乌鸦提供有钱病人的中介。
乌鸦不能够不停地为别人治病,因为他那种招致灾难的才能不仅会解除病人的痛苦,而且还能使自己患上同样的病,其患病时间也与原来的病人相同……
乌鸦用最恶毒、最下流的话咒骂自己的命运,辱骂给自己带来痛苦的才能。他哀求最好再用锁链把他拴在陶器转轮旁,而对此的酬谢是他将向志愿者奉献一种能力,这种能力能用自己肉体的痛苦帮助产妇,但助人者的痛苦是得不到幸福地为人之母这种报偿的。
乌鸦有了支配人类弱点的权力,但同时也失去了童贞。在特拉布宗市——即一串念珠上的又一颗珠子,乌鸦医生与巫师遇到了曾经在乌鸦的故乡演出过的那班卖艺人,也就是在父亲给他自由的那个难忘的日子里看见过的那些演员、大力士们。狡猾的美尔王去寻找既有钱又有病的城里人了。乌鸦坐在杂技演员的大篷车旁边,一边吃着黑色的桑椹果,一边懒洋洋地看着浑身汗淋淋的大力士和姿态优美得宛如棋子似的走钢丝演员的绝技。当他用被桑椹汁染成紫色的嘴唇叼下最后一粒浆果时,从大篷车里走出一个女子,她的身上刺着蛇形花纹,在她双脚落地时可以看出她的腿有点瘸。这个舞蹈演员的脸上流露出忧伤的神情,但是除了忧伤以外,她的脸上还流露出一种令乌鸦难以琢磨的、很有诱惑力的表情。
“我看过你表演的受惊之蛇的舞蹈,”乌鸦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是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地方。”
女演员把脸转向乌鸦,并说:“我的膝盖受伤了,现在不能跳蛇舞。你在这里做什么呢,黑嘴唇的流浪汉?”
“我替别人代受病痛,为此人们付给我钱。”
女演员扭动一下细细的大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那薄薄的绣着一行银线的蓝色披肩轻盈地往上一飘,像伊朗指甲花那样火红的、末梢上扎着银色头绳的秀发也轻柔地往上一飘。她抓起乌鸦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我听说过你的事迹,诚实的美尔王!你的名字响遍世界各个集市!治好我的膝盖吧!我向你发誓,你将会对我为此而付给你的报酬感到满意的。”
女演员把乌鸦带到荒无一人的海滨,在那里,在广漠的沙滩上,在危岩高耸的悬崖峭壁下面,在犹如龙头般的巨石之间,乌鸦唤起了自己治病的伟力,实现了蛇舞演员的请求。他自己甚至并没有感到疼痛,因为外伤几乎不疼,只不过他的膝盖不能够灵活地弯曲了。在那里,在层峦叠嶂的环抱之中,女演员脱掉蓝色披肩,全身心地、毫无保留地回报了治病之恩。她的舌头灼热得像燃烧着的炭火,她时而像风姿绰约的骑手,时而像捕捉猎物的蝎子,时而像被插在铁扦上的野鸡,时而像正在吞食小黄鼠的狂喜的蟒蛇。乌鸦如醉如痴地看着原先被衣服遮盖着的那些湿漉漉的躯体部位上的文身:他看见紫红色的大乳头四周有一些蜷伏着的豹,两头激动的圣牛竖起前蹄直立在光滑如缎的屁股上,腹股沟的上方有一条神秘莫测的鱼张开着长满利齿的大嘴。
从那个时候起,诚实的美尔王便魂不守舍了:清晨醒来时就会预感到渴望而又害怕的幽会,对女演员的回忆浸透他的整个身心,令他激动得直颤抖;整个白天他在满城寻找演员们搭台演出的地方,并以难以扼制的激情看着蛇舞;傍晚时,蔚蓝色的天空会使他想起她的蓝色披肩,他仰起头,向银色的繁星低低倾诉着绝望的话语;夜里,他在假寐状态中抚摸着草席,向着幻影——胸脯上有豹子文身和阴阜上方有大鱼文身的那位红发恋人微笑。她成了他的整个世界,然而她似乎忘掉了治病恩人。他徒然地捕捉她的目光,而她的目光却急忙闪开。她的目光只投向那些因看她跳舞而向地毯上扔钱的人,她的眼睛向他们闪出光芒。
乌鸦心烦意乱,郁郁寡欢,他无心思给人治病,放弃行医。他为蛇舞演员写了一首歌,歌词是:你是我的花园,那里生长着高大的红松、雪松和翠柏,还有绿草和摇摆不定的林中草地;你是我的树皮,阳光照在上面光灿灿;你是栖息在树冠里的鸟、栖息在树洞中的猫;你是树枝上滴落下来的松脂,香气扑鼻;你的腹部好像是在幸福地癫狂;你的嘴美得好像是温暖海洋的深处,危险得好像是孕育着珍珠的巨蚌,它能用两扇蚌壳永久地夹住潜水人;你的呼吸比荷花的气息更加清新;你的秀发犹如火焰,犹如玛息阿①的长笛发出的颤音;你的双眸闪出的光芒酷似初生的太阳;你的动作宛如檀香的袅袅烟雾;你的腹股沟的洞穴里住着一只温柔的牡蛎;你体内生活着各种奇特的动物,为了描绘它们,我必须学会某个幸福民族的语言!
有一天,乌鸦在睡梦中把自己的歌大声唱了出来。他被巫师的哈哈大笑声和手镯的丁当声惊醒了。
“你这首婚礼颂歌是写给什么人的?”平静下来后,巫师好奇地问。“至于所罗门,那么,他编歌是出于计谋——他想拥有一尊恋人的雕像,可是又怕恋人苏拉米芙与雕塑师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因此编了一首歌来描述她,并把它送给雕塑师当模特儿用。”
此时此刻,乌鸦根本无心思领会这个笑话的内涵,他老老实实地向巫师讲了他的热恋经过。
“你竟然为这种臭女人而拒绝替人们行医施善吗?!”狡猾的美尔王激动地叫道。“给你,这是一枚金币,找你的那条蛇去吧!我认为,在这个时辰,你已经不必排队了。”
城市,漆黑的夜,乌鸦一瘸一拐地向杂技演员们的大篷车走去。夜空的一半繁星璀璨,好似美妙的梦,另一半则是一片漆黑。乌鸦在大篷车里找到了正在睡觉的蛇舞演员,她的伙伴们睡在不远的帐篷中。乌鸦怯生生地叫醒了自己的情人,把那枚金币放在她的手上。用灵巧的手指摸了摸来者后,她默默地开始同他做爱。乌鸦在被汗浸湿的被单里,感觉到有一股热血冲向他的腰股部,心里则想到,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舞蹈演员是看不清他的面孔的。
他艰难地找到了返回红色帐篷的那条路——他的眼里噙着泪水。大动脉唱的算是什么缠绵的曲调呢?倘若能够撕开胸膛,掏出心脏,把它洗干净,再继续生活,那该有多么好啊!倘若能够拔出疼痛难忍的爱情之刺,那该有多么好啊!这种爱情之刺不是把心引向新生之路,而是把它推向苦难的深渊。
第二夜,乌鸦又去了大篷车,与蛇舞演员幽会。第三夜、第四夜也去了……第五夜,乌鸦不得不在那里耐心等待,等到比他先来一步的那个水手累得不再摇动大篷车为止,此时他发觉,蛇舞女郎那因做爱而渐渐冷却下来的身躯散发出一股鱼腥味。第五夜之后,他不再流泪。他又开始替人治病了。
乌鸦说服巫师离开特拉布宗市,到了锡诺普市。乌鸦在那里给一些富裕的希腊人治好了无关紧要的小病,并最终还清了巫师当年在老陶器匠房顶上面洒下金雨的钱。还清债之后,他手里还剩余一些钱。借助于这些钱,他依次序忘掉蛇舞女郎和锡诺普市所有的妓女。他把蛇舞女郎连同哈扎尔女人、希腊女人、佩彻涅格女人、保加利亚女人、斯拉夫女人、波斯女人、犹太女人、西班牙女人、格鲁吉亚女人、阿拉伯女人、努比亚女人、花刺子模女人、亚美尼亚女人及许多混血女人一起统统忘掉了。他是在其他淫荡女人把他带进的铺着布哈拉地毯的舒适房间里、在装满葱皮和鱼内脏的臭烘烘的污水坑里渐渐忘掉她的。是谁胡说没有爱情就不可以干那个事的?我说是可以干的,甚至可以干得非常来劲,痛痛快快,心满意足!这里根本就没有爱情!不过,当你与你心爱的人干那个事儿,又明明知道这种爱情注定没有前途时,那就太痛苦啦!
巫师找到了一个愿意立刻付出20枚金币来治病的大富商,而在那时之前,乌鸦真的快要把跳蛇舞的女人忘掉了。这个病人是希腊人,蓄着黑色大胡须。他在锡诺普市有一座养着很多极乐鸟的豪华宅院,在苏罗日、君士坦丁堡、亚历山大、杜布罗夫尼克、威尼斯、热那亚、阿尔勒、迦太基和加的斯拥有七艘大船和许多客户。这个巨富得了一种怪病:每天早晨,太阳刚一升起,他的肚子便会钻心地疼痛,肚里的毒脓疱开始破裂,嘴里开始吐出污浊的臭气。这种情况会持续一刻钟,然后脓疱就会收口,疼痛也会随之缓解,直到翌日黎明为止。
狡猾的美尔王向富商解释说:他的肚子里有一个黎明恶魔,太阳刚一露头便会离开自己的住处,到人世间去作恶,夜里再悄悄溜回到商人肚子里睡觉。巫师请病人在魔鬼还没有离开住处之前,也就是在黎明前的那一刻,到红色帐篷去找神医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