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保护者

作者:阿纳斯塔西娅.戈斯捷娃




  ……“在这儿最好向右转,通过院子走。”熟悉的、可以通车的院子亲热地倒在车轮下面,像两只被切割开的垃圾集装箱——污水、垃圾、花花绿绿的破衣烂衫、一台“红宝石”牌电视机的残骸。“是的,这儿过不去。”“要是我在某人的小说里读到过这种情形,那我就会说这是非常平凡的象征意义……”目光斜视着,急打方向盘,汽车钻进了砖墙和污水坑之间的夹缝里……——我突然感到自己被猛地抛向上边某个地方,看到了我背后镜子里的我们的影像,看到了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的那只手,我像是被人从旁边、从左边悬挂在桌子上方似的,一阵突发的强烈的淡漠情绪使我变得麻木不仁了。“看在上帝的面上,让一切都随缘吧,她比我大十岁,却像个小姑娘似的把自己的男人藏起来,不让我见,好吧,现在我正式宣布,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按照他的建议跟他结识的。”“……您要知道,伊戈尔,您和维拉有你们自己的交情,而我和她也有我们自己的交情,不该混为一谈。”“我和您呢,达莎,就是说,也有我们自己的交情吧?”“而我们的结果将会是……”“本来就明白,所有的人都会落到什么东西上的——就是落到所有这些湿敷液上。”“他又不是傻子,而是个佛教徒,似乎也不像平庸无才之辈,钱财方面也都一切顺当,还有这一永恒的俄罗斯疆土之旅是粗犷主义的颓废行为。”“但附有美国医疗中心的保险。”“这种优雅的白发是我们的知识分子和他们的高智商者的共有现象。”他妈的,简直就是理查 · 吉尔……维拉谈着工作,谈着女儿,谈着天气,谈着女儿拖回来的那只小猫,谈着允许她把它带到家里来的那个保姆,谈着奥莉娅,说她怎么也不肯把她那无用的丈夫置诸于脑后,怎么也不明白,他已经没有了,他只是个幻觉——普普通通的一套话,我不会原谅除她之外的我的任何一个朋友讲这种话的,谈的都是一些构成这两年期间我们交往背景的日常琐事。跟别人在一起时,我是懒得开口去探讨“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① 和“资生堂”②、发霉的和没发霉的奶酪的区别,这只有跟她在一起时才能谈,只有跟她在一起时我才会有人性,只有跟她在一起时才会发生奇迹——我可以处于负极,她可以处于负极,我们会常相遇——于是精力开始喷发,我们无所顾忌,在夏天,在秋天,在公园里,在她单位里,在哪儿和在什么时候都不重要,我们缠在一起,就像一只带着讽刺神情的、会说双关俏皮话的小圆面包,我随时都愿意闭嘴,愿意赞同生活中我永远也不会赞同的事情,愿意装作小孩儿样,愿意不去理会她那些呆板而又令人感动的暗中作弄人的企图,愿意一连几小时地倾听她女儿讲话。“……达莎,她像只猫,她为了情人会抠出你的眼睛。”“别说蠢话,马克西姆,你不了解她。”“我不是就字面意义而言,对此她太是个唯美主义者了,但形象地说,她将会拼命地死守阵地的,难道你一点也没觉察到吗?我一年前就跟你说过这一点……”“新裤子?有档次,多耀眼的颜色啊!”“是的,这是不久前人家给我捎来的。”“她穿着我在伦敦给她买的高领短毛衣——她给钱,我挑选——他捎来的裤子和我买的高领毛衣,她怎么也不会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有所觉察,但仍保持沉默,为时已晚,本该在自己家里介绍我们认识、演一出自己的戏、让我们建立联系,我可是真心实意地帮助过她,挑起过关于他的谈话,甚至讲了这个鬼梦,做过那梦之后,我准确无疑地明白他已无处可藏了,可是偏不这样,什么也没有,而现在她游荡在我们中间,结果就这么无聊。”“……我可不希望这看上去像是一位成年的著名文学家试图勾引一个青春少女、在说恭维话、在大肆夸奖她的文章。”“是的,您就努力一下吧,否则您一勾引上手,随后就烦不清了……”“还穿这种有着无数钮扣的女式短上衣去见他。”“你和谁在一起,达莎,是和她在一起呢,还是和他在一起?”“自己和自己在一起。”“你还爱她吗?……”
  ……“您如实说吧,谁上记者之家写作去了?”他盯着人看,身上穿着一件新的高领毛衣,并且头一次闻得到化妆用水的气味。“甚至把详情告诉您?我看,你们的关系很是温情脉脉。”“我们的关系很好。”“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再也没人可谈的了吗?”“使维拉感到很不安的是,您不再向她打听我的情况了,她说,您对我已经毫无兴趣了。”“她是对的。”“???”“对您就像对她的熟人一样。”“我失去了,演完了自己的戏。”“就是说,戏还是有过的吧?”“当然有过的,您一年前就被算出来了。”“而您等了一年吗,达莎?”“我不着急。”他抽起烟来了。“可是,您要知道,这让她非常苦恼,我不愿让她难过。”他身子向后仰着,重新凝视的目光,母狗,他不想让她难过,当他一个月前给我打电话时,他想到过这一点吗?当他一连几个星期不露面,并给她打电话通报慕尼黑或纽约的天气,而她却在这儿面带菜色地走来走去,并且装出一副她有着正常的伙伴关系的样子时,一切都发生了突变,人家带来了那个,带来了这个,可前几天还这么含蓄地开过玩笑,她却几乎要身心两亏了。“如果我再生第二个孩子……如果我去休产假……”“对呀,您有什么建议呢?搞一出闹剧吗?当着维拉的面再认识一次吗?阿丽莎,认识一下吧,这是布丁蛋糕,布丁,认识一下吧,这是阿丽莎?您惹出了麻烦,您就自己收拾这烂摊子吧。”“您是因某件事而感到心绪不佳吧?”“我不喜欢这次谈话,这不道德。”“您的厚颜无耻精神到底在哪儿呢,达莎?”“哎呀,看到他什么样了吧,这就是他——真正的他,真是臭狗屎,他考验过我也就算了,他和她一起跟我作对也就算了,可是偏不这样,他想吞掉所有的人,他瞧不起她,就像瞧不起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可我呢,我想要什么?你自己向自己坦白吧。”“我已经起了贪心,已经陷入了窘境,就像一只爪子卡在南瓜里而又不肯放下香蕉的猴子。”“……我不喜欢这种情况,小猫,他和我的一个女朋友有过罗曼史,那个女友后来在精神病院治疗了半年,他起初想把这事当作一个特例来讲,好像在他身上从未发生过这种事,随后就抛弃了……”“厚颜无耻精神倒是完整无损的,我明白,我和维拉不是您唯一的熟人。”又是这个微笑,“布尔乔亚的朴素魅力。”“当然喽……”“……我认为,他本来就有几个情人,那又怎么样?”“怎么说这又怎么样,马克斯,你胡扯些什么?”“正常现象——他就是这样构建空间、释放能量的,要是他周围没有那些年轻的情人,他还算什么导师,还有,别忘记竞争……”“就是说,星期一见,万一有什么变化,我会再打电话给您的,而您呢?要把我的电话号码给您吗?”“我不会有变化的。”“就是说,您会对我守信的?”“嘿,一星期就一天还是可以的……”“万一她的力量正在于此——即就在于无视和无知呢?在于她并不在乎谁胜谁负呢?就算她输了,但她还是跟他在一起,其他的一切就真的不重要了吗?不,她没那么简单……”“真见鬼,马克西姆,但我一直以为,如果你冲到了某处,那么所有这些自负和幻想对你来说就都没有现实意义了。”“这是策略,达莎……”“……记住我的话,小猫,他会挑你们吵架的……”“要给您买点儿什么吗,达莎?”“???”“烟?”“要给您买点儿什么呢?您要口香糖吗?或是不要,买吧,给我买瓶伏特加……”“我在这儿看了一会儿他的一本书。”“这是多么大的挑衅,他专门把所有的原始形式翻转过来,我认为他是心胸很宽的一个男人,懂得也很多。”“喂,马克西姆,亲爱的,为什么不能有真正的爱情?为什么就一定该有几个情人?”“是谁跟你说这不是当真的呢?此外,你可别忘记他有着什么样背景,我确信,他不得不经常处于这种半教育的状态,因为大多数人(特别是女人)都会悬停和跌入他的空间。”“这真是种全面的孤独。再加上加工的情况。”“你从哪儿知道的,或许,对你的维拉来说,熬过一段时间,并最终解决掉自己因果报应的问题,要比幸福地混日子好。”“这是残酷的。”“这不是残酷,而是无情,这是不同的东西……”“理性的石灰石在头脑里的某个地方裂开了,散落了,于是身体歪斜了,歪着倒下了,掉入了张开大嘴的不明情况的山洞,而诱惑和礼物之间的区别在哪儿,在哪儿呢?”“老滑头能向年轻的老实人学会的东西要比年轻的老实人指望向老滑头学会的东西多……”“我,十分抱歉,怎么也来不及读完您的小说,事情太多,但我答应,最近几天内我就会给《莫斯科共青团员报》打电话……”“是呀,当然喽,是自负催使他要马上读完,还要打电话……”“啊呀,伊戈尔,我可经受不住这一情况的,您认为,我干吗要在这儿跟您一遍遍地喝番茄汁和谈论哲学?我是一直在等待,看您到底什么时候会帮我,到底要把我安置到哪儿去。”“根据这一讪笑来判断,我猜中了——一块块的空间在边缘处排齐了,而且环绕着身体流了过去,和他结合在一起。”“我会建议您去大自然中散散步,我星期六会有空。”“好,好,让我们去动物园吧,这真浪漫。”“我倒是宁愿到河边去走走。”“那就去红场吧,那儿刚好涅格林卡被人从管道里放了出来……”“我们星期六去看电影吧,我妈妈来了,还要陪丽莎坐坐……”“星期六有讨论课,你来吗?……”“但如何,如何得知——也许是他,狗杂种,想拥有所有的人,陷入了诱惑,也许是你自己在软弱之处被迷惑住了,自己落入了自己设下的陷阱,而他却是既不好,也不坏。”“仅仅是伟大的利拉的观点之一,他本人也感到极讨厌,因为周围全都是无自负心的弱女子。”……“人家突然向我证明,像是在做梦似的,我见过他,而她爱过,爱得像我早就不会再这么爱的那样,于是这两年我一直在窥视她,想要看到爱情的历程,以便理解和模仿她,也有窥视习惯的他被我拙劣的挑拨阴谋收买了,凭惯性陷入了这个‘窥视’的游戏,于是我感到,如果不跳出来,如果不立即退让,那我就会在今后许多年里失去自己学会爱的机会……”“好的,我给维拉打电话,告诉她,您来参加了我的晚会,并且跟我认识了,在我看来,这是正常的……”“马克斯,我不能这样做,我有一种肮脏的感觉,我觉得我好像被刺穿了,问题并不在于事实,而是取决于心情的,我无法解释得清。”“怎么感觉的,就怎么做吧,打个电话给维拉,并且讲给她听,只是要说得委婉一些……”“记住我的话,你已经失去了作为女友的她……”“实际上,我们不是在昨天,而是在三个星期前相识的,他打来了电话……”“哈,好样的,他赶在了你的前面,达莎,按她的反应来看,他赢了,他第一个给她打了电话。”“当然喽,是他第一个打的电话,我们就是这样商量好了,是我把他放到了易受攻击的地方,却没预先告诉他。”“你跟他交往起来了?他作弄了你,而你却与他交往了起来……”“维拉,我是达莎,请给我回电话……”“我认为,你给了她机会,由于你,她现在完全可以采取另一种立场,这是件大礼物,但是送这种礼物也不会得到原谅的……去它的!你跟你想的一切都见鬼去吧……一切都是因为你才变得这么可怕的……假使我不听你的话,并且一开始就把一切讲给她听,我们大家就能像以前那样交往了……信我的人有福了……”“他没打电话?”“没打。”“……你想象一下,小猫,我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并且碰到了Κ,他装作没看见我的样子,他只是从我身旁望着前方,我愣住了,你想象一下,他对你生气得甚至不肯和我说话了……”“那时我不可能按另一种方式行事,马克斯,我实在是办不到,她曾存在于我们中间,而她更加软弱,难道他不明白,她也不明白,就像你现在不明白一样……”“维拉,你好,我是达莎,我非常想念你,如果可能,就来电话……”“……你失去了作为女友的她。”“……达申卡,冷静冷静,你怎么这么轻易就垮下来,打起精神,我认为,你赢回了自己的一部分毅力。”“但要知道,她本来就明白我是爱她的……”“大游戏中有大手笔……”“我不知道,这情况将会如何进一步变化……”
   ……“你夜里干些什么?”“怎么?”“我想去旅行一趟,你不和我一起坐一会儿吗?”“我会坐一会儿的……”“怎么样?有效吗?”“暂时还没有。”“上一次在我身上也没有立刻就起效……”“啊哈,这太让人震惊了,达什卡,这是非常狡猾的把戏,她忽视你到一定的限度,然后就开始加以控制。”“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但你要明白,马克斯,依我看,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与世界的基本模式相关联的,神秘主义的经验有两种——在保留个性情况下洞察神灵的经验,与神融为一体的经验,你不愿意与神融为一体,而且你正开始弄清楚与酸的关系,说她想控制我。”“不,还要狡猾,那是在偷换本质,也就是说,你明白吗,既是天使,又是恶魔。”“这是将来的你,你可以选择如何运动,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就是恶。”“这是拒绝进化,但如果你不独立地进化,而是使用各种手段,那么你就能狂赌一把,并能索要比该得的更多的东西,可要知道,哈,一切是多么狡猾,要知道,人家定会给你的,但首先,身体会顶不住,也就是说你实在是第二天就会落到车底下去把命送掉的,或者会发生另一种本质的结合,听我说,你身边留有К的电话吗?”“没有,你要它干嘛?”“我需要和他谈谈。”“谈什么?”“有两个问题。”“是针对他的吗?”“是针对我的。”“你自己针对自己吗?”“不,达莎,是他有问题要问我,他一出现,你就给我们介绍认识认识。”“怎么,你对他有了了解?”“这并不重要,但那儿一切都安排得很漂亮,我想,你只是在那一时刻没准备好,也就是说你是靠集体的身体在运动,而看上去却像是个人的轨迹,但你的个人空间不够开放,于是维拉的情况就像保险丝般起作用了。”“他究竟会从哪儿出现呢?”“就像上次从哪儿出现一样,他无处可藏,因为世界的确是惟一的,你也知道,那儿还有这样的通道……”
  过了将近两年后,我在音乐学院里举办的迈克尔 · 奈曼的音乐会上看到了她。这是一个奇怪的晚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会计决定编制我一生的最近二十年里的收支平衡表:幼儿园的一位女教师叫了一下我的名字,并且开始讲瑜伽功的学习;一对过去的中学同班同学在纪念碑旁边抽烟;一些过去的大学同班同学从考试时老是借“炸弹”的三分生变成了极端性聚会参加者;天天在电话里听得到他们声音及半年见一次面的那些生意伙伴,还有过去和现在的朋友、熟人,以及五年前我毫无道理从其身边逃离并被一种至今都难以忘怀的羞愧感觉迫得躲到圆柱后面去的那个情人。她近视地眯缝着眼从我身旁走了过去,长得非常美丽,穿着朴素的蓝色连衣裙,修剪得及肩长的蓬松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好像还留着以前没有的刘海。“……我认为,山区里即使在七月份也不应当很热。我会发伊妹儿或打电话给使馆里的我的一位朋友,他就会来接我们的。我还确信,加德满都市里应该有许多旅行社会组织去拉萨的旅行。”我女友的声音迫使我将脸转过去一会儿,于是她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有时候我觉得好像应该干脆抓起通讯录并打个电话。但是就像在做梦似的,当最普通的动作突然间由于某些不明原因而变得绝对无法完成时,身体就会不听使唤。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仍然还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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