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保护者
作者:阿纳斯塔西娅.戈斯捷娃
……“阿廖娜的大学生们转身走了,哪儿来的音乐?难道这段时间里一直有人在奏乐吗?还有钢琴,莫非这里摆过一架钢琴?一股源源不断的能量快要令我难以自制了……”“谢谢您的果汁。”“喂,这完全是欧式派头。”“要是我自己付钱或者还给您钱,那就是欧式派头,但我只有二十美元,所以我不会给您的。”“啊,这是这么一个中级水平,高级①做法就是我还要找给您零头。”“不,要是我替您付钱,把外衣递给您,并且在告别时吻吻手,那才算是高级呐。”“嘿,这已经是某种新时代② 啦。”“……对不起,我这就回来……”值班的老太太正从存衣间急急忙忙地向门那儿奔去,而且好像偶然地仔细打量着我——红褐色短发、牛仔裤、皮夹克、“坦克女郎”③ 牌短靴、印度编织背包,她的动作在两面镜子里被放大了,镜子泄露着渐入老年之人的执著的好奇心……颤动的能量波……完全无法在原地站稳……好个哈哈镜哇……“把您送到哪儿,达莎?”“送到焦普雷斯坦站……”冷冷一笑,又是这种审视的目光,外面有人在又响又重地撞门,值班老太太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非常抱歉,五点钟我有一个会面……”又湿又滑的秋日……前玻璃上赤褐色的树叶……请您系上安全带,要不车子不能发动……送到巴里卡德纳亚站,您觉得合适吗?……呶,我已经系上了……动物园正从雨中显露出来,像是模拟电脑游戏中的城堡似的作品——视频盗版的一种精品……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呵护地从方向盘滑向我的膝盖,并且快要落到背包上了,就这么—这么—这么,而我们不修指甲,真不好意思,先生们,一个不修指甲的事业有成的俄罗斯作家——这简直有失体面,不是太优雅的手指头,我明白,被扎破了,装出一副在雨幕中看不清路的样子,汽车在地铁站旁的红绿灯那儿刹住车。“就是说,到了……”头侧向我,他是在看红绿灯呢还是想吻别我?好,他变得更小心了,该我下决心吗?我俯身整整牛仔裤,他的双唇勉强触及到我的脸颊。“……再会,达莎……”
……维拉对我来说曾是理想的化身。她个头不高,瘦瘦的,穿着一成不变的牛仔裤或丝绒裤和紧身上衣——惊人的女人味和阳刚之气的混合物,一位以自己的天生丽质摄人魂魄的野性美女。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被总是披散着的蓬松浓密的浅色头发环绕着的那张脸。卸妆后的这张脸乍一看显得相当平常:轮廓线不太端正,眼睛好像因经常缺觉而稍微有点浮肿,您要知道,她有一个极大的问题,谁也不愿意与她同眠……大家都只想和她做爱,因此她有了这些眼袋,但我们交往得越久,仔细打量这张脸对我来说就变成一件越来越有趣、越来越吸引人的事。我越是长久地想要弄清这种吸引力的原因,就陷得越深。我确信,她的一位朋友肯定也这么陷进过一次。他不可能不陷进去。这架无名的鬼怪式歼击机——我根本就叫不出他的名字,以前这让他非常开心——他曾是我们聚会的铁杆参加者。他来了,走了,迟到了两个小时,下流地开玩笑,是她在一生中遇上的一位最优秀的人,他带给她的不是那些香水,按星占图来看,他和她绝对不相配,他实际上认识所有值得提起的人,他又走了,既不是萨满教徒,也不是佛教徒,不仅没有名字,而且也没有年龄和职业,与此同时却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非常喜欢纳博科夫,并认为女人可分成两类——喜欢契诃夫作品的和喜欢蒲宁作品的,可是他家里却有一棵橡皮树。我们相识以来,他月复一月越来越讨厌地闯入我们的交往中,说得更确切些,不是闯入,而是潜入,是渗入,这与关于他迷恋佛教的传言完全相符。我开始出现幽闭恐怖症的幻觉,在这些幻觉中我纯属偶然地和他认识,并面临选择了:或者是他,或者是维拉。我把这些幻觉列为潜意识情结和青少年爱好悲剧式结局的表现。我想要相信,如果活到三十岁,我就能重复她的样板——讲欧式用语,拿高薪,看戏剧的首场演出和最新的文学作品,有一群精神上的好朋友,休息日带女儿在公园里散步,在彼列杰尔金诺和“亲爱的朋友”里面度周末①——总之,“你好,忧郁!”……
……“我认为,最好暂时什么也别对维拉说,我们以后再把一切讲给她听……”“啊哈,就是说,她毕竟是他的情人,或者曾是他的情人。”“你为什么这么想?”“你会明白的。”“那我该怎么办呢,马克斯?我既不想失去他,也不想失去她。”“达莎,放松一下吧,这是他们的情况,而不是你的,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或许,她已经把他弄到了手,而他却不知道如何挣脱出来,女人们喜爱把唯能论的大容量语言环境当作爱情。”“你别当无耻之徒。”“我认为,他本来就有几个情人,早在一年前我就跟你说过这一点。”“……他们很亲密……应该成为朋友……绝对正确……”“……电影艺术中心里的晚会,马克西姆与维拉的相识,隐蔽的争吵,她隐瞒、躲藏、谨慎地微笑,他带着自己固有的庄重气质,抽着烟,并得意地微笑着,后来的交谈。”“可谁是她的丈夫?”“她没有丈夫。”“不可能,她背后站着一个受过佛教的成年仪式的、身体非常健壮的男子,那儿直接可看到他的频道。”“她有一个朋友,但我不知道他是谁。”“让我告诉你他是谁吧,第一,他比她大很多,第二,他那儿没有平等可言,对她来说,他扮演着古鲁的角色,我认为,他有一大群像你的维拉这样的女孩,而第三呢,因为她不太幸福,所以她的眼神中有着这样的忧伤。”“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见鬼,你可真不害臊呀!”“那就等着瞧吧……”
……完全不可能吃和睡了,精力过足,正在迸发出来,冒出来,冲出来,向外喷射着,一堆一堆的美国货,从一面到另一面,总算,总算可以尽兴地玩一阵了,可以不怕做得过火,不怕搬迁,不怕摧残了,真正的游戏是真空的,其中既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我知道,我们的认识是不可避免的,我不会奔走,不会寻找您、您的电话,只要时候一到,这事就会发生的。”“我能帮您什么忙呢,达莎?”“充满善意的声音,热情的化身、彬彬有礼的化身,你真好②。”“我不知道是不可以这样问的,一切都是自发的……”报警的蜂鸣器在体内鸣响了。“嗬,您可是来过这儿,有过想法和有所期待的。”“我没有订过任何计划,我知道,我们会来这儿,会坐下来交谈的,要么将接触下去,要么——不。但是,您知道吗,我身上的一切——脑袋、心脏、肚子都在痛。”“这很好,如果不痛,那就更糟,我全都明白了,接触当然是有的,让我们不要失去自发性吧……”“他不信,他们全都不信,可以不需要从他们那儿得到任何东西的,或者他是对的吧,达莎?毕竟是需要得到些什么的吧?至少别对自己撒谎。”“不要任何物质性的东西,只要玩得开心。”“开心是什么,非物质性的吗?这也是一种资源,只不过不是金钱的,不是地位的,而是……”“您要知道,伊戈尔,我认为,每一个空间都有自己的保护者——在民族共同体层面上的,在全世界层面上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保护者,我指的是,显现在肉体上的和没有显现在肉体上的,保持着界限的,以及同时又靠个人努力推进着、扩展着这一界限的,瞧,我接受您,就像接受他们中的一员一样,这是一种我未亲自体验就知道的东西,这正是我感兴趣的东西、吸引我的东西。”“也好,这里好像是有点意思的,另一方面,如果您相信这虚拟者的存在,他就会开始存在,就这么着吧……”“但要知道他需要的也正是那个,他呀,也会品味开心状态,有人能够平等地游戏,有人不会掉进他的世界,而会从自己的天地里说话,一切都是老老实实的……是不是?……问题就在于是游戏,不是生活,而是反应、计算步骤,但……”“而维拉呢,你考虑过她的开心吗?”“让他考虑吧,她的情人是他,而不是我。”“可要知道,你是这么爱她的呀。”“我爱她吗?”……一堆堆的美国货……从一面到另一面……可是见鬼,为什么不能一边反应,一边生活呢?只不过是另一种生活形式,或者是……十一月里的雪纺绸裙子。“这毕竟是有失分寸的,几乎就像空着肚子发歇斯底里,但就是这条裤子……完全像维拉的那条……”“而作为男人,他待你怎么样?缠绵吗?你想和他睡一夜吗?”“好吧,没什么,但你要明白,马克斯,我突然非常强烈地感到,性只是光谱的一部分,还有其他的部分、其他的颜色,即便在进行这种游戏时,你也会忘掉性的,即那儿有完全另一种的享受,人们通常不理解这一点,更确切地说,是不会区分它们,最终的结果是,你和他游戏,而他们认为你是在调情,然后所有这些愚蠢的要求、歇斯底里大发作、创伤、悲剧就开始了,而我却觉得他好像也明白这一点……”“让我们暂时什么也不要对维拉讲吧,不要,不要,不—不—不—不要……”“普希金广场上再见吧、七点钟,我感到非常寂寞,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晚上见……吻你……”
……她在“麦当劳”附近穿过马路——敞开着的黑大衣,披散着的头发。“……你从不扎马尾巴吗?”“要是理齐头发,我就完全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一只鲜艳的印度背包,是我在伦敦和我的那只包一起买来的。“黑暗中的表的红点——到2000年还有1171天,商店的玻璃金字塔憧憬着卢浮宫。”我重又强烈地感到爱和忠诚,但第一次在身旁的某个地方和在知觉的偏僻之处显现出了旁人的影像,我第一次感到,和她相比,我自己长大和成熟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就像阿丽莎一样,由于不小心和儿童的好奇心从找到的馅饼上咬下了过大的一块,现在又从四米的高处绝望地观察着世界,并且几乎完全丧失了动作的协调性……“请问,达莎,您对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有些什么感受?”“我很想知道,我会不会对您摆架子。”“那又怎样?”“暂时好像还没有。”“这很好,我不知道,这情况会如何继续变化下去,但我已经好久没跟任何人这样谈过话了……”他头也不回地望着马路,好像不想说话。“而这就是坚持不住了,有气无力了,或者真的是坚持不住了吧?……”我们坐在整整一年前被我们发现的尼基塔林荫道上的一间小小的阿拉伯咖啡馆里,就在这样一个秋天的晚上。除了我们外,唯一的一个客人是长着大下巴和牛犊般眼睛的黑手党徒模样的人,他神情绝望地喝着啤酒,而且最初试图细听我们的谈话,但是,看来,我们用的词汇对他来说过于古怪和陌生,因此过了十分钟后,他变得比先前更阴郁了,并且更加悲伤地盯着高脚大酒杯看。维拉看上去显得既疲倦又伤心,我梦游般地喝着果汁,抽着烟,并且费力地在空间里辨认着方向——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搁的阿丽莎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尽管从表面上看来我们的动作、微笑、语调是平常的,但是不知什么事已经结束了。我们俩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但其中的原因只有我知道……“而我在和维拉的交往中该怎么表现自己呢?”“你什么也不知道,达莎,不要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可要知道,一切都感觉得到的。”“这是你感觉得到,而她不会考虑到这种事情的,在出版工艺方面她太投入,我跟你说,达莎,放松一点,并且表现得自然一点……”
……她第一个摆架子了。我们谈起了变化和发展,我不认为存在着什么发展——即进步,退步也不要紧,我曾把生命当作状态方面、相关背景方面的一次旅行,并且在转折时刻跟踪和确定过自我。其中哪一刻都不比另一刻更好或更坏,价值包含在运动之中。我和头脑玩过猫捉老鼠的游戏,定期地无视视觉和理解的清晰性,做一些没有意义及绝对不合逻辑的行为,这些行为会把我抛到在此之前我的阅历航海图上所没有的那些地方去。正因为在过去的我和今后的我之间的联系远非显而易见的,并且经常性地要求得到确认,所以关于发展的任何话对我来说好像都是不恰当的。维拉不相信变化的可能性。她认为,人的出生、成长、发展都是一回事,而且任何东西也不能彻底改变这一内在的本质,不过各式各样的整容变形的清单无疑是存在的,而且相当详尽。“好吧,如果没有发展,那么生活经验是什么?”“对我而言,经验并不是信息的总和,而是内在的完整性,是在不同地方生活过的状态的一体化。”“她没坚持住。”“咱们应该结交一位共同的高龄朋友,以便他会死得比我们早,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将有关他的生活、行为、思想的资料进行比较,并能得出结论:他发展了,还是变化了。”她尽量不看我,用食指在啤酒杯沿上来回划着。“……我很高兴,我们认识了……有许多共同的……我们不要耽搁下一次的见面……请把您的文章带给我……您应该有着非凡的天才……您绝对是我的人……”“她觉得,她已经在某个方面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但不明白是在哪一方面,于是她准备为它去争一争,过去我总是嫉妒那些急于解救自己个人生活的女人,这在我看来是多此一举——一切都是自发的,所有的人都是自由的——这样就会快活,但你要知道,一切应当自然地发生,我和你是不可能在街上随便找个退休的人的。”“对,这是对的。”一个穿着黑色灯笼裤和镶金绣花丝绒坎肩的阿拉伯人从商铺里向他们微笑。“……这是他们的情况,达莎,不要把人逼得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