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在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之间
作者:高桥源一郎
译者
越是难懂的作家越是想讲授文学么?
大家好!
很少能像今天这样事先写好了演讲提纲(笑)。最近健忘得厉害,总是忘记固有名词。可是,这或许可以说正是博尔赫斯① 式的状态吧。
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在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② 之间”。虽说有点像歌名,但这里是有缘故的。首先,今天演讲的话题,是我今年春天在纳博科夫协会上发言的继续。当时,我着重谈了为什么作家中有的人愿意在众人面前发言。我认为,这对文学来说其实是一个本质性的问题。
我没有做过统计,不知道喜欢博尔赫斯的人是否也喜欢纳博科夫。但是,似乎有不少人认为,从外表上看,这两位作家是很相似的。两个人的名字都是四个字,也不知道他们都写些什么(笑),市面上的照片,又都是一副老人模样。从这些地方上看,两个人十分相似。再就是,他们都好像很固执己见(笑)。而且,两个人还都是极其反动的右翼。总之有点让人不太想沾他们的边儿。
还有一点。尽管这并算不上是太大的特征,那就是,博尔赫斯通常被认为是优秀的短篇小说家。然而,实际上,称他为诗人似乎更准确些。我不懂西班牙文,是通过翻译阅读的,他写了大量的诗。或许与大家不同,我是跳着阅读博尔赫斯的。很抱歉,我得实话实说,博尔赫斯的诗,我读不懂。
然而,十分重要的是,博尔赫斯首先是一个诗人。他本人也是这样表白的。晚年他几乎光写诗歌了。博尔赫斯还在哈佛大学做过诺顿讲座①。这已在日本翻译成书,书名是《博尔赫斯谈诗论艺》。后来,博尔赫斯还出过《博尔赫斯的口述》、《七夜》等谈话录,但在《博尔赫斯谈诗论艺》中,博尔赫斯相当郑重地谈到了他的文学观。
提起诺顿讲座,《卡尔维诺② 的文学讲话》也是其一。博尔赫斯按照惯例做了六次演讲,卡尔维诺原计划也是做六次的,但他写完五次讲稿就去世了。对比着读了一下,我这个卡尔维诺迷的心情就变得很复杂。这两个诺顿讲座的比较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题目,但这次就不涉及了。
提起纳博科夫,众所周知,他出过两本长得出奇的文学讲话,标题是《欧洲文学讲话》和《俄国文学讲话》。
日本有没有这样的作家呢?小岛信夫就是。他的《我的作家历程》共计三卷之多,按稿纸来说,大概有三千页吧,真是鸿篇巨制。他也是个有着丰富经历的作家,甚至让人觉得他是不是经历得太多了。另外,同样是我爱读的大作《解读漱石》也有五百页以上,而且还是以上下两段的方式排版的。
一般认为,作家不应该太谈及自己的作品。与电视里的专家解说不同,作家一般不会对自己的作品没完没了地解说。大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大多数作家自己也搞不太懂自己的作品(笑),二是他们持有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说明,是作者对读者的越权行为。作者一介入,解释的自由就会丧失;说明过多,作品神秘的部分就会剥落。虽然有些作家不解说自己的作品是出于这种高级的理由,但是大多数还都是出于另一个并不太高级的理由才不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解说的。
然而,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尔维诺、温贝尔特 · 艾科③,这些作家他们不是解说自己的作品,而是极其严肃、详尽地谈论文学。这究竟是为何呢?说实话,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下个月我要去纽约一个月,在哈佛做演讲(笑)。不是诺顿讲座,那是更伟大的作家作的演讲(笑)。因为要在哈佛和纽约的其他大学做巡回演讲旅行,我在准备演讲内容的时候,才开始思考这些大家们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才搞文学讲话的这个问题。
刚才我提到,一般认为,谈论文学、过多地谈论文学,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按日本式的说法就是,作家你写作就是了,不要讲大道理。但是,他们也写,也讲大道理,而且有时候,从行动上看,他们还似乎是以讲大道理为主。
纳博科夫就是,无论怎么想,他的演讲总是比作品长(笑)。博尔赫斯倒是演讲、作品都不长,是个非常节省能源的作家。也有人像小岛那样的,两者都长。他们的共同点是,与其说他们都属于现代作家,不如说他们都是超现代的作家。这里的超现代,可以暂且理解为与前卫等同。由于没有合适的词,就先译成了前卫,但是我并不喜欢这个字眼儿。如果被称作前卫,他们大概也会面露不快的。然而,无论是在技法上,还是在理论上,他们分明都是在文学的最前沿进行创作的作家。从某些部分来看,他们是一些超越了现代主义、被称为后现代的,换言之,是抵达了文学最尽头的作家们。
他们以直接面对读者谈话这种极其易懂的方式搞讲学,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们能想到的最简单的理由就是,是不是因为他们有一种怕读者读不懂自己作品的不安,想派出一只救生船。这确实也是一种教师的心理。其实不是,不是这样的。他们或许认为,搞讲学、做讲话,也是文学活动中重要的构成因素。他们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将搞讲学与写小说分割开。我就是对这些开始进行思考的。
作为教师的作家
我非常喜欢《欧洲文学讲话》。关于其他作家,纳博科夫和博尔赫斯都一样毫不暧昧、直截了当,甚至有一些作家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纳博科夫,大家都知道,他喜欢福楼拜和普鲁斯特。乔伊斯要看作品而定。也许,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基本上都属于很感性的作家。他们都是以欧洲从古至今的丰厚文学财富为根基的,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又都出人意料地拥有正统的嗜好。虽然他们几乎没有言及,但是我想他们可能绝对讨厌托马斯 · 曼,也特别反感福克纳。这点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在为他们的作品定位时,可以感受到这种有趣的共性。
在《欧洲文学讲话》中,纳博科夫说,作家大约有三种性格,一是作为故事讲述者的作家,二是作为教师的作家,三是作为巫师的作家。关于一和三,就没有必要进行特别的说明了。作家等于小说家,小说家必须讲点儿什么,而且,一般认为,最重要的就是讲故事。第三个,作为巫师的作家。所谓巫师就是,就算不是哈利 · 波特,也能在作品中展现出将小塑料瓶变成火箭、变成天使的魔杖的变化来,将日常变成非日常。巫师的定义,就是操纵着一切变化的人。这也好懂。所以,一和三完全没有问题。
问题就是作为教师的作家。为什么要唐突地端出教师这个词?开始读的时候,我也没弄明白所以然。看看《欧洲文学讲话》中“教师”这个词的用法,似乎并不带有特别的比喻意义。这个词他用得很直接。传授你所不知道的知识的人,或者是宣传思想、主题的人。可能是传教士,也可能是教授。将知识及关于意识形态的信息带给读者的人,就是教师。但是,他真的只是想说这些么?
纳博科夫这个人,你很难弄懂他,他是一个存心不袒露自己的潜意识部分的作家。在这一点上,博尔赫斯也很相似。他们都是极其知性的作家,也都彻底地回避着接触自己的潜意识部分。博尔赫斯在《谈诗论艺》中说,决不向自己发问。秘密就让它永远是秘密。这是博尔赫斯的座右铭。
大概纳博科夫写到教师的时候,是想让它意味着小说家的一个功能。但是我以为,他其实还想谈另外一点,就是小说自身的功能。以作家作为教师的部分这种说法,好像易懂,可我却想试着用另外一种不同的说法,那就是,作品中的教室部分。顺便说一句,我最近出了本书,叫《小说教室》。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有一些体会很有意思。我想在《小说教室》中尝试的,当然是教授怎么写小说。你也许会说,这可能么?文学艺术这类东西能教授么?这样的问题的确很难回答。然而,小说这个东西原本就适合于“教育”。因为,小说中发生的最重要的事件,就在那里进行着教育。所谓教育,并不一定是传授什么知识,它是让主人公去发现什么。不管是教师还是学生都没有关系,从入口进来,遇到小说中的某一个事件,或者经历一些什么,主人公——也许是作者,即便是读者也没关系——心里产生的疑惑、应该揭开的谜,在作品结束的时候得到解决。这就是教育。通过体验,经历过的人发生变化,这就是小说的功能。
我不知道诗歌是不是也具备这种功能,但是,不管怎么说,从像这次演讲涉及的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那样被认为是极其难懂的作家们、从那些在语言的冒险上最为残酷的打手身上,我清楚地感到了他们的教师性。
教师,不是那种把东西嚼碎了给学生的存在,而是把教师所经历的体验给与学生的存在。文学、抑或说小说,正是作为这样一种东西才存在的。它存在于我们进入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看似晦涩的作品时所体验到的不可思议的感触——把一种什么东西作为自己的体验、作为凭借语言的体验获得的感触中。
由于他们的文学所带有的、也是最为出色的文学所带有的教育性,也由于他们是与想共同体验的读者一同体验的,所以作者也被引向了下一个阶段。正是由于有这种体验愿望,他们才选择了演讲,来作为引导读者的一种方法。我是这样认为的。
不写诗歌的诗人?
下面要谈的和这个话题稍微远了一点。就在前几天,我遇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谷川俊太郎、平田俊子两位诗人和我,我们三个人为分别各写一首诗、一篇小说和一部戏剧搞了一次聚会。题目是“56岁,男,高田先生”。博尔赫斯大概绝对不会干这种事儿(笑),纳博科夫也不可想象。之所以叫“56岁,高田先生”,是因为我们三个人的平均年龄是56岁,然后,从谷川俊太郎、平田俊子、高桥源一郎中各取一个音,就成了“高田”。实际一做才知道,真是煞费心思。首先,谷川和平田都如期交了稿,我却没能(笑)。结果,三个人写了九篇作品,然后互相评论。
这里就有了明显的特征。谷川和平田写的应该是诗歌、小说和戏剧,但是拿出来的却全都是诗。我写的也应该是诗歌、小说和戏剧,但是全都成了小说。谷川看了我的诗,张口就说:“这是小说啊!”就是,我写的时候也觉得不是诗。
诗歌和小说的区别在哪儿?在思考文学的时候,这是最大的问题之一,而且,很难找到一个谁都可以接受的答案。那么,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怎么样呢?正如我刚才所说,要说博尔赫斯是作家还是诗人,只能说他是诗人。证据是,他自己都证实说,他写不了长篇小说。纳博科夫也写诗。流亡到欧洲时,他做过家庭教师,教五门课,俄语、法语、诗歌、拳击,还有网球。读他的自传,我们知道,他最初的作品,是青年时代写的诗。在某种意义上说,博尔赫斯直到最后也还是个诗人,而纳博科夫,从诗歌到小说,某种意义上走了一条好走的路。
博尔赫斯的文学讲话,一半以上讲的是诗歌。他并没有直接提及诗歌和小说的区别,只是说,自己写不了长篇小说。他有一个很有趣的分类:诗歌、小说、短篇小说。所以,说小说的时候,他指的是中篇以上的小说。对他来说,短篇小说是与长篇小说完全不同的类别。在他心目中,短篇小说是一种更接近于诗歌的东西。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不读长篇小说是因为我记不住。说长篇小说写的东西太多,无法记忆。长篇小说的确有这样的因素。上中学后第一次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如果不把人物表列出来,我就不知道谁是谁了。最近读《模仿犯》①,没有列人物表,读到半截儿糊涂了,只好又从头再来。小说中需要记忆的信息是太多了。
可是,这就是最大的区别么?诗和小说的本质区别到底在哪儿?对此,我同谷川俊太郎意见一致,结论是,诗人写的东西就是诗(笑)。但是相反,小说家写的就是小说这种说法却并不成立,因为写小说的人是事后才成为小说家的。就是说,作为极限概念,是存在着不写诗的诗人的。所谓诗人,是说从一开始他的存在就是一个诗人,是用某种感性、某种感觉与世界对峙的人。有什么东西进来,能自动找出语言的人,才是诗人。所以,最好的诗人,有可能甚至一行诗都没有写过。这种特别诗的诗人,吉增刚造② 就是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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