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在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之间
作者:高桥源一郎
有趣的是,我们可以认为,关于作品的结构,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各自代表着某种典型。博尔赫斯的作品一言以蔽之是怎么样的呢?是迷宫。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们与小说正好相反,而且,因为迷宫很小所以很有意思。如果说《寻找失去的时间》③ 是迷宫,那你一进去,这辈子就出不来了(笑)。
正如我刚才所说,写诗的时候,意味着诗人已经有了感性,并要以此看世界。近几年有一个叫做“诗歌拳击赛”的诗歌朗读活动,我一直担任解说。去年,获得冠军的是一个女高中生。她是个天生的诗人,你只能这么说这个孩子。她是三重县(四日市)人。我曾叫她“三重娜乌希卡④”。因为是诗歌朗读比赛,大家都拿着写有诗歌的稿纸出场吧,可是她就没有拿。一问,她说,我都记住了。但是,实际上读着读着,就变样了。题目一完,词儿就源源不断。最让人吃惊的是“诗歌拳击赛”活动的最后,必须要朗读一首即兴诗,就是从盒子里抽出一张纸,要以上面写的为题即兴赋诗,算思考时间在内一共只有三分钟时间。“即”嘛,就是得马上。第一次是谷川俊太郎和内吉美正一对垒,内吉美抽到的是“电视”,谷川抽到的是“收音机”。你猜怎么着?内吉美没说出话来,这暴露出他不是诗人(笑),谷川却在看到“收音机”这个词的瞬间,就开始说话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谷川有备而来。话是这么说,但当然不是事先知道题目,而是分几个类型准备,以便不论眼前出现什么题目都能应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为什么能这样呢?原因在于他、也就是诗人谷川俊太郎的世界观。这不是平常人的世界观。即便拿到“收音机”或者“电视”这个题目,小说家也很难写出即兴小说。主人公是谁、用什么文体等等,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而诗人,却能倏地就接受“收音机”了,因为他有着与日常不同的世界观。如果仿照刚才提到的纳博科夫的分类,诗人就是故事的讲述者和不需要教师、巫师专业的写作者了。
三重的女高中生“娜乌希卡”确实有“山谷风中的娜乌希卡”般的世界观。与自然共生,悲天悯人,闭上眼睛就身处森林。她的诗全是这些。到目前为止,这个活动中朗读即兴诗的擂台已经打了五个回合了,但是一般情况下,被称作诗人的,大多是哑口无言,能即兴作出诗来的,而且是“迅疾”的,也就是谷川和那个女孩,因为他们心里清楚作品、也就是诗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与一篇一篇的作品没有关系。诗,对诗人来说,只是作为他的世界观存在的。或者说,诗已经在他心中了。所以,不写诗也是诗人完全是可能的。
诗人不需要读者?
我从博尔赫斯身上就能够感觉到那种诗人气质。读他的短篇小说,总是有一种和读一般小说不一样的感觉,很像诗。那我就想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像诗呢?就是刚才说的迷宫。一般来说,小说并不是指向迷宫的。那么,可能就有人会说,卡夫卡怎么样?但是,在我看来,卡夫卡也并没有指向迷宫。
说起卡夫卡话就长了,所以不多赘言,现在再谈谈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洛丽塔》从亨伯特的独白开始,在对过去的回想中展开。这部宏大的小说中,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场面。或者说,虽然里面洋溢着庞大的文学知识,但形似典型的近代小说。教师并不只是教授知识,反面教师也是教师,在他的引导下,读者要在地狱里转上一圈,然后最终被解放,从里面出来。在这种意义上,我认为,但丁的《地狱篇》就有明显的近代小说的形态。
从什么地方进去,再到什么地方出来,这就是散文的路径。卡尔维诺也在文学讲话中这么说。温贝尔特 · 艾克也曾表达过同样的意思。的确,小说有欣赏故事的一面。可是,最重要的是,通过阅读作品,读者的经验值要比进入作品前有所增加。这之所以是可能的,是因为读者自然会在作品中沿着作品的结构进行思考。简言之,小说是认识的艺术。沿着作者的描写推进,随着作者的描写活动,读者方面就会产生某种认识。是这样一种结构。所以,有入口和出口的就是小说。
博尔赫斯的小说中所发生的,与此稍有不同。他写得的确很引人入胜。有第一行,也有最后一行,这不错,而且读者也可以感觉到似乎获得了某种经验,但是读完之后,你却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仿佛又回到了第一行。我认为,这是由于博尔赫斯的作品、博尔赫斯的资质基本上还是诗人的关系。诗人的世界观,原本是不需要他者的。
刚才也谈到过,小说家只要不写小说就不是小说家,因此,他需要他者。当然,也有一些描写极限概念的作品,像不存在读者的小说、不存在观众的绘画杰作,但是,小说家、抑或说作家所写的小说,是因为有读者的存在才算完成的,只是被写出来的,只能说是半成品。如果作者是教师,就需要作为学生的读者。学生和教师,或者说作者和读者,能有这种组合的才是小说。
当然,即便是短篇小说,实际上也是需要读者和学生的。但是,从原理上讲也许不存在也行。因为诗人就可以不用走出自己的世界观——也就是一种迷宫——的外面。而且,只有对此能够忍耐的,才被认为具有诗人资格。
有意思的是,从诗人改行做小说家的人很多,但是从小说家改行做诗人的却寥寥无几。当然,其中大概也有经济方面的理由。文学家的类型之一是,青年时代做一名诗人,做做美梦,然后某个时期,接触到现实,就会感到,诗不行,得从迷宫里出来。寺山修司说过:“把书扔掉,到街上去吧!”其实是“把诗扔掉,到小说那儿去吧!”这并不是因为小说更伟大、更复杂,而是人在变化,想从不需要他者的东西转到需要他者的东西上去,所以也不是完全不可理解的。
这么一想呢,将诗歌进行到底的博尔赫斯和与诗歌一刀两断、尔后突进到散文极限的纳博科夫,看起来就完全是不同的存在了。在这儿,我又在想,的确,从原理上讲,诗歌不需要他者,而小说需要他者,但是,这当然又不可能切分得那么严密。我是想说,通过他们的文学讲话,这种不同,似乎已经依稀可见了。
博尔赫斯的小说家部分
博尔赫斯在文学讲座中,特别拿出了很多时间来谈论诗歌。从文本来说,谈论故事的部分占了一次演讲的分量。一共六讲,其中有五讲说的都是诗歌。博尔赫斯在干嘛?在解释诗歌,这一行很精彩什么的,用的还是翻译,而且,像开始时说到的那样,博尔赫斯称道的那些诗,其实我一点都看不懂。
那么,这里就有了另外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他的短篇小说虽然的确很难懂,像迷宫一样,但又是可以评论的,也许还被评论过了头。正如博尔赫斯所感喟的那样,人们甚至带着疑惑反复质问,真的有那么多人读么?这是因为,大家都认为评论小说很简单,但另一方面,对诗歌就非如此了。可以说,博尔赫斯那种近乎于不满的感喟——尽管认为自己是诗人,又净写诗,却没人理解自己,都已蕴含在他的文学讲话之中。如果是这样,诗人自己就有可能满足于——像刚才反复提到的那样——诗人是迷宫一样的东西,不写诗也是诗人,说得极端一点,即便不被理解、没人读、一行诗不写也可以是诗人的状态。但同时,也必定会产生不满足于此的部分来。于是,就会发生从纯粹的诗人转向小说家的情况。博尔赫斯不光写短篇小说,也写中篇小说。我想他绝没有否定写小说的本质部分。这最终可以归结为想和他者发生关联这一极其单纯的欲望。
这种欲望也和讲授有关。讲授,并不是单向地将信息给与他人。本来意义上的教育,首先是给他者以影响,使之发生变化,并且自己也因此而发生变化,变化是相互彼此的。如果不包括这个部分,实际上就不能称之为教育。我认为,小说中原本就包含着很多这个意义上的教育的部分。不是教师的部分,是教育的部分,互相教育的部分。因此,才会体验、变化、与他者交流、成为不同的存在。我以为,正是这种变化,或许才是读小说、写小说的惟一的、也是最高的意义。在这一点上,诗人博尔赫斯也决没有否定自己的小说家部分。
博尔赫斯顽固地谈论着诗歌。实际的问题是,不论什么时候,谈论诗歌都是很难的。首先理解的方法就很难。因为,即使有人问,这一行的比喻为什么说是精彩的,有时候,也只能回答他,因为精彩才精彩。如果这样,就不是教授,也不是教育。可是,博尔赫斯就反反复复这么说着。他在文学讲话中,或者是在诗论中、诗集中,不厌其烦地谈论着自己的诗歌感受、自己的诗歌迷宫是怎么个结构等等。他的短篇小说确实很难接近,但是他的诗和关于他的诗的言说更难接近。然而,我想,他不正是想在这样的地方给读者或者说他者留下可以进入的余地么?
作家的真实的声音呢?
这个诺顿讲座,就博尔赫斯的东西而言,很有讲话的性质,非常易懂。在那种直截了当、或者说在你懂不懂都无所谓的冷漠外表下,潜藏着一种愿望,那就是希望自己——作为诗人的自己、而且是想要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向散文体转变的自己——的这种复杂关系得到理解。关于与读者的相互理解的问题,博尔赫斯也没有绝望。从诺顿讲座中,我能感受得到,他还是在寻求这种可能性。可以说,卡尔维诺、纳博科夫、小岛信夫也是如此。
话题又回到开头,他们的演讲,比他们的作品易懂得多(笑),有时还特别有意思,好像在告诉你,我其实很喜欢有意思的事情啊,我也懂得语言游戏啊。透过这些,我能看到从中体现出来的那种作家的纯粹部分,并与之产生共鸣,同时,也在思考隐藏在他们想做这种文学讲话的心情里的东西。当然,最好的读者即便只是通过作品,也能感觉到作者的真实声音。然而,判别哪个才是作者的真实声音却是非常难的。
我认为,近现代文学的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传达真实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否真的被传达出去了的问题。对此,博尔赫斯给小说下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定义。他说,所有的近现代小说,都是描写人的幻灭的,就是说,全都不是有着光明的尾巴的。主人公一登场,读者就会想到,这家伙肯定会因为什么事儿完蛋的。但是,小说真的是除此之外别无他路了么?博尔赫斯也并没有否定小说的这种状况。
比如说卡夫卡的小说的主人公,就是被描写成幻灭的。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博尔赫斯对卡夫卡的解释了。卡夫卡为什么要下令焚毁他的作品,这个问题尚未解决。我觉得博尔赫斯对此的解释最合适不过了,他说,卡夫卡真正想写的东西,是小说之为小说以前的东西,亦即小说的元祖——叙事诗。
叙事诗所描写的,不是情景,而是人物,而是英雄。英雄发挥他的全部能力,同命运搏斗,即便是死,也是战胜命运,带着人的尊严终其一生的。博尔赫斯说,这种叙事诗的传统堕落了,才产生了近代小说。就是说,我们一看到叙事诗中的登场人物,就会想,胡说八道呢,哪有这样的人啊,还怎么都摆脱不了这种心情和感觉,认为写叙事诗式的英雄是彻底落伍了,是彻头彻尾的时代错误,也是愚蠢透顶的。
就是说,虽然小说应该只写悲剧成为主潮已经很久了,但是卡夫卡想从这种时代潮流中逃脱出来。那么,逃到哪里去呢?过去。卡夫卡的作品,说它是近现代小说,但又有着太多的古代风貌,与其说是小说,更应该说是寓言,而且你还能感觉到,卡夫卡的登场人物也有着古代人的风范。但是,卡夫卡却没能让他们像叙事诗的英雄那样生活,最终,小说还是作为现代人的悲剧描写的。然而,按博尔赫斯的解释,这正是卡夫卡的目标。卡夫卡本来想写叙事诗式的英雄,结果,却描写了现代人的挫折。他不是没能写出他想写的东西么?博尔赫斯认为,卡夫卡是为此才决定焚毁其全部作品的。我觉得这是个可以接受的见解。
反过来看,博尔赫斯的小说中出现的,都是被困在迷宫里的、困在语言里的人物,然而,博尔赫斯所期望的,不正是在他看来卡夫卡想要描写却没能表现出来的更加肯定的人物和世界这种现代叙事诗、这种故事和诗歌合一的东西么?实际上,在讲话中,他也无意透露了一些。
简言之,博尔赫斯的感喟,是对无法发出真实的声音的感喟。就连卡夫卡也没能发出真实的声音。即便觉得发出的声音是真实的,抵达读者那里的时候已经成了虚假的声音。还没有什么作家能从这个问题中逃脱出来,或者找到逃脱的方法。然而,以博尔赫斯为代表,纳博科夫、卡尔维诺、温贝尔特 · 艾科、小岛信夫也都有着这样的问题意识,所以他们才作如此繁复的讲话、论述。
有一种观点认为,作家只管写你的小说、写你的诗就行了。但另一方面,在最为有意识地关注文学的未来的作家中,也不乏期望自己真实的声音直接讲述给读者的人。对此,我既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理所当然。我以为,博尔赫斯的《谈诗论艺》、纳博科夫的欧洲文学讲话等等,实际上不仅仅是文学讲话,在这样的时代,它对作家来说也是必要的一部作品。这样想来,便容易理解了。
演讲到此为止。谢谢。
① 阿根廷诗人、小说家(Borges, 1899—1986)。
② 美国籍小说家(Nabokov, 1899—1977),生于俄国。
① 哈佛大学以学者诺顿的名字命名的、聘请海内外知名人士前来讲学的学术讲座。
② 意大利小说家(Galvino,1923—1985)。
③ 意大利美学家、语言学家、作家(Eco Umberto, 1932— )。
① 日本当代女作家宫部美幸(1960— )的超长篇小说。
② 日本当代诗人(1939— )。
③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长篇小说《追忆逝水年华》的日语译名。
④ 娜乌希卡,电影《山谷风中的娜乌希卡》的主人公。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