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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旅馆(下)

作者:D·M·托马斯作袁洪庚




  一天,开来了一辆毒气杀人货车,载着一车女人。毒气开关打开后不免有人同往常一样砸车厢、惨叫,但是没过多久静寂再度降临。车门可以打开了,一百多个赤裸裸的姑娘被拖出来。喝得醉醺醺的警卫们大声狂笑道:“来呀!上吧!给她们的小穴开苞吧!”他们乐得差一点儿被嘴里的伏特加酒瓶噎死。他们觉得好笑的是:这些姑娘全是基辅夜总会里的招待,因此大概已不是贞洁的处女了。甚至有一两个战俘瘦得皮包骨的脸上也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们笑着把已死去的和尚未咽气的姑娘们搬上火堆。
  战争结束后,消灭死者的努力仍在继续,只不过是换了一批干活的人。没过多久,迪娜·普罗尼切娃便不再承认她是从巴比亚逃出来的了。工程师们在山谷口筑起了一道大坝,从附近的采石场的水坑里抽水灌进去,建成了一个蓄满发绿的死水、散发出恶臭的人工湖。大坝垮了,基辅的大片地区淹没在泥浆里。像意大利的庞贝古城一样,人们仍保持着死去之前那一刻的姿势。两年后,仍不断有人被挖出来。
  然而,没有人认为应竖立起一块纪念碑来抚慰这个山谷。谷中灌注了水泥,上面修筑了一条主干道、一个电视中心和一整条街的高层公寓。尸体曾被埋葬、焚烧、水淹,现在又被重新安葬在钢筋水泥之下。
  不过所有这些事情均与那位客人、那个灵魂、那位害相思病的新娘、那个耶路撒冷的女儿无关。
  
  
  第六部宿营地
  
  经过混乱和拥挤的噩梦般的旅途,众人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下车,拥下一个落满尘土的小站台。他们费力地走过一座小桥,以后便满心欢喜地吸进清新的空气。他们让人领着前行,不再受到恐吓,也不必再查验正式手续。车站外已有一排大轿车在等候他们。
  一位青年中尉负责照管丽莎乘坐的那辆车,他宣读名单时结结巴巴的,因为没有把握正确念出那些名字,这反倒缓和了气氛。旅客们吃吃的笑声告诉他又读错了一个难念的名字,他羞涩地笑笑。他尤其觉得丽莎的名字不好念。这天很热,汗水之下只见他脸上有一条白色的伤疤,一直延伸到前额上,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塞在军服衣袋里。
  车子在扬起的一片尘土中开动了,中尉转身坐在丽莎对面的空座位上。他微笑着说:“真对不起!”她也笑道:“没关系的。”他问:“我猜是波兰名字吧?”她说是。实际上,她正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感到不好意思。她决定不用贝伦斯坦这个犹太姓氏,也不用德国姓厄尔德曼,因为人家要她出示身份证明时总得经历一番骚扰。她希望用莫罗佐娃这个出嫁前的姓氏。不知出于什么古怪的原因,她写出的却是母亲结婚前的姓克诺普尼卡,现在再想改过来已迟了。青年中尉又问她在火车上是否顺利。丽莎说:“很可怕!恐怖极了!”
  他点点头表示同情,说等到了营地大家就可以好好休息了。那里虽不是宫殿,倒还算舒适。以后就会送他们继续往前走。丽莎说,他永远不会明白,听到一个人友善地说话意味着什么。她凝望着窗外烈日下千篇一律的沙漠,竟没有听见他的下一个问题,即她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只得再问一遍。听说她从前是一位歌唱家,他很高兴。虽说他不大懂音乐,却很喜欢,他的一项任务就是在营地里组织音乐会。她是否愿意参加?丽莎说她乐于效劳,只要他们认为她的嗓子还过得去。
  “我叫理查德·莱昂斯。”说着他越过椅背把左手伸给她,她也就别别扭扭地伸出左手。这个名字唤醒了她的记忆,令人吃惊的是,她原来认识他的叔叔,是在奥地利的阿尔卑斯山里度假时结识他的。她说:“他以为你已经死了。”莱昂斯中尉苦笑道:“还差一点儿。”说完他拍了一下那只空袖子。他当然知道她住过的那家旅馆,他从前也常去那儿滑雪。
  他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地方。”
  “是啊,不过这儿也不赖。”她答道,又瞥了一眼窗外的沙丘。“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利用这个机会,她问他如何着手设法了解亲人的下落。他从胸前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灵巧地用左手抓住本子,在上面写上“贝伦斯坦”这个名字。他允诺替她打听一下,说:“你放心,你的亲戚们一定也在查看新来的人的名单呢。”她谢过他好心相助,他说这没有什么,他乐于帮忙。
  他打了一声招呼,以后便走到车厢后面去,同其他乘客亲热地寒暄了几句。科尔亚累坏了,此时已睡着了,脑袋靠在丽莎的肩上滚来滚去。她换了一个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她的胸脯很柔软。不过她很快就得唤醒他,因为车已停了。虽然已很疲劳,乘客们看到一片绿洲时还是高兴得大叫起来,那儿绿草如茵,有棕榈树和咕咕冒泡的清澈流水。那幢房子看起来更像一座旅馆,倒不像一个中转营地。丽莎和儿子分到一间房子,两个人住。屋里散发出木材的幽香,房梁是雪松木的,椽子则是冷杉木的。
  科尔亚很快就同巴威尔·史恰登科一起出门,到四周察看了一番。丽莎很累,倒在床上马上睡着了。半明半暗的暮色中,胆怯的敲门声将她唤醒。她原以为是科尔亚,拿不准这究竟是不是他们的房间。行囊还未打开,她就这样裸着身子去开门。来人是中尉,看到她没有穿衣服,他脸红了,连忙道歉说不该打搅她休息,本该想到她会早早睡觉的。他说话时口吃,使对方也感到不好意思。他只是想告诉她,他在名单上未找到叫维克托·贝伦斯坦的人,不过倒是有一个薇拉·贝伦斯坦。这有用吗?太好了。她说了声:“谢谢。”他又脸红了,说他会再试着找找她丈夫的名字。还有,他想她或许乐于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姓她这个不常见的姓,那个女人叫玛丽亚·克诺普尼卡。她高兴地大叫道:“那是我母亲呵!”中尉也很开心,应允再去多方打听。
  一天天很快过去,吃饭时她总是坐在那里东张西望,总会看到一个她自以为认识的面孔。有一回,她认为自己看到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他已垂垂老矣,下巴上缠着好多层绷带,正在独自一个人吃饭,或是努力尝试着吃。她非常敬仰他,不敢走过去同他说话。再说,那也可能不是他。据说这老头儿是从英国来的。难道她会错认那张高贵的面孔吗?看见他用只剩下一个小孔的嘴巴费力地喷出雪茄烟,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他。她受一种顽皮的冲动驱使,想给他写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中转营地的风光,是唯一能买到的那种):“安娜女士向您致意。您能否赏光同她一起喝杯牛奶?”他看了可能会发笑,因为他准会想起白色旅馆里的那位厨师。她摆弄着那张明信片,拿不定主意是否买,这时突然悟到日记中那个正在戒酒的善良的老神父就是弗洛伊德,不知为何她当时竟没有看出这一点。这是那么明显的事情。此后她感到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弗洛伊德是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一定也悟到了这一点,也许还以为她是在笑他呢。因此给他寄明信片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那会使他回忆起这件事。
  一天,她从他身边走过,当时他坐在轮椅上由人推着去医务室。他低垂着脑袋,没有看见她。如果她上前自我介绍一番,她必定会对他的诊断是否准确无误提出更多疑问,那只会令他更加不快活。所以最好还是躲远点,企盼医生们能治愈他的病。他们似乎很有几分把握。那位给她看过病的年轻医生劳累过度,但是很能干,温文尔雅。即使是这样,他为她检查那些疼痛的部位时她还是疼得直往后退缩。她畏缩着不让他碰她,于是他问道:“您认为是什么毛病?”她叹口气道:“是发现。①”他开的药减轻了疼痛。
  她觉得好多了,可以开始去上语言课了,教室就在科尔亚的教室隔壁。她想好好学一学希伯来语。她现在只会一句,是克卓娃太太教她的:“再多的江河都无法熄灭爱情之火,洪水也不能淹没它!”她一向觉得语言很容易学,教师们都对她的进步感到满意。
  看来,来这儿的不一定非得是犹太人。她母亲也在名单上。
  第二天晚上,在她记忆中那是第二天,那位青年中尉来到她桌旁,羞涩地请她跳舞。这群移民中不乏音乐家,包括基辅管弦乐队的成员,所以很快就组成了一个乐队为他们伴奏。吃饭时大家全都沉浸在欢乐中,结了婚的夫妇们并不自顾自地呆在一块儿,要让所有那些寡妇鳏夫都加入欢乐的人群。丽莎的臀部痛,所以她想她没法跳舞,可是又不愿得罪这位一直待她不错的羞涩的青年军官。他们勉为其难地跳完一曲华尔兹,他用一只胳膊,她基本上只用一条腿。众人都看得开怀大笑。她和他在凉爽的傍晚出去散步,在那块绿洲边,他指给她看山谷里栽着美丽的百合花的花坛。他不在乎她正在流血。
  真正让人惊诧不已的是,从基辅发出第一趟车后又过了几个星期,来了一个“非法移民”,人人都认为这真是一个奇迹。她跛着一条腿在葡萄园里走来走去,摘葡萄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吃惊地盯着她瞧。那天早晨柳芭·史恰登科正巧呆在丽莎屋子里,还有柳芭的婆婆和孩子们,丽莎听见有什么东西在门上抓挠。打开门,她看见脚下蹲着一只小黑猫,冲着她哀婉动人地喵喵叫。这正是他们的猫儿瓦斯珈,瘦得皮包骨,爪子血肉模糊,但确实是瓦斯珈。她很快便在纳迪亚的怀抱里蜷起身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舔着一只碟子里的牛奶。瓦斯珈凭借猫儿特有的不可思议本能穿过一条条街道、越过沙漠、翻过高山,终于又找到了主人。没过多久,她身上又出了肉,在营地里四处奔跑,成了所有人的宠儿和吉祥物。
  这只黑猫在收获葡萄的喧闹庆祝活动中也占有一席。这是一个丰收年,葡萄的味道也好。丽莎首次试着轻轻唱了一首饮酒歌,是同大家一道合唱的。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而且调子不很准,但她挺高兴。有几个人还回头看看,像是要瞧一瞧,谁能唱出这么悦耳的高音部。
  瓦斯珈的身影到处可见。一天晚上她甚至搅乱了营地里放映的电影。虽然这些影片都没有多大意思,是摄制粗糙的记录片,丽莎通常都去看,它们能帮她学习语言。瓦斯珈露面的那一晚,她和柳芭正在看一部介绍埃玛斯定居点情况的片子。他们展示了监狱里的医院,这家医院在治愈顽固不化的囚犯方面取得了很多成绩。接受访问的病人中有一个丽莎觉得似曾相识的男子,这个人长得讨人喜欢,戴着眼镜。他夹在武装警卫之间从楼群中穿过,以后来到游戏厅中同孩子们玩,这时武装警卫人员仍严密监视着他。讲解员提到他的名字:库尔腾,那口气就像观众们很熟悉他似的。丽莎倒是真的认为自己听说过这个人,也许还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照片,可就是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她正要同柳芭低声说句话,瓦斯珈突然完全占据了银幕……是瓦斯珈的侧影!观众们惊醒了,开心得大笑不止。这猫儿不知何时溜进了放映室,现在正在银幕上安详地洗脸呢。观众们鼓掌要它再来一次,这比电影好看多了。
  有一天早上,瓦斯珈身边多了四只小猫,有黑的、白的,它们喵喵叫着,身上湿漉漉的,叼住瓦斯珈的奶头不放。柳芭说这是一个奇迹,因为她早已替她做了绝育手术……然而小猫是活生生的小猫,瓦斯珈当然也就成为史无前例的英雄。营地里所有的孩子都排成队来拜访这些新到的移民,围着它们忙得团团转,设法贿赂纳迪亚,要她分一只给他们养。
  柳芭大笑着说,这奇迹中的最大奇迹是:小猫的爸爸在哪儿?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因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地上百花吐艳,百鸟鸣叫的时候已来临,斑鸠的声音在我们的土地上已听得到。呵,我的鸽子,你藏匿在岩石缝中,你藏匿在陡峭的岩石隐蔽处。让我看一看你的容颜,让我听一听你的声音,因为你的声音悦耳,因为你的容颜动人。①
  从一封完全不曾料到的来信中抄录了这段话。她当时正在田野里,一个男人送来了邮件。看到那熟悉却久已忘怀的字体,她觉得必须立即离开这一长列拾麦穗的人,赶快跑到厕所里去,那是她找得到的唯一隐秘的地方。已逝去的往昔的种种情感纷纷涌上心头,她真的必须躲开别人。在基辅的那些年里,她经常在报上读到阿列克塞的名字,还看到过他穿制服立正站在队列里的照片。后来,她读到他被捕的消息和他轰动一时的供词。他没有被枪毙,而是获准加入了被放逐的犹太人的行列,这真使她由衷地高兴。
  信中说他在埃玛斯坐了一段时间的牢,现在已洗心革面,成为新人。他住在贝塞山区的一个定居点里。条件很恶劣,但他们在努力工作,以开创新生活。他在名单上看见丽莎的名字,立即明白他还爱着她,他想让她到他那儿去,同他一起生活。
  柳芭不想让朋友走,但仍要她看清到阿列克塞那儿去的好处。他并没有提到结婚,不过这个新国家的法律也并不鼓励合乎礼仪的关系。
  丽莎回信说,现在太晚了。她也仍爱着他,可是如果她去同他一起生活,孩子的阴影不免总会时常在心头萦绕,毕竟他们都欠着一笔良心债。
  一天,她在无线电收音机里听到薇拉·贝伦斯坦银铃般的歌声,激动极了。薇拉唱了一首宗教歌曲,是根据第二十三首赞美诗谱写的,而她往常是不大唱这类歌的。她的歌喉比以前更好听了。此后,多亏她与理查德·莱昂斯有交情,丽莎在一部杂音很大的电话中听到了薇拉银铃般的声音。薇拉证实她丈夫不在这儿,他还没有到来。她很激动,问了许多有关儿子的问题。其实丽莎已做好准备让科尔亚去见他的亲生母亲,她常不经意地在孩子面前提起薇拉的名字,回忆起关于她的往事。
  丽莎觉得这样做不容易,比在田野里干轻活难多了。她偷偷独自为此掉眼泪。这不容易,因为她觉得自己才是科尔亚的妈妈,他也觉得她是他的妈妈,但是她却要为他回到那个曾给予他生命的女人身边去铺平道路。相比之下,如果维克托有朝一日能回来,放他走反倒容易得多。她心里在暗暗为他尚未抵达这儿高兴,同时又为此悔恨不已。虽然她十分爱他,她在心灵深处却并不把他看成真正的、永恒的丈夫。似乎只是为了赎罪,她尽全力去帮助别人。
  她设法帮助那个她认为是弗洛伊德的老人。理查德让她浏览已搬到定居点去的人员档案,难题在于,她已记不得弗洛伊德女儿的丈夫姓什么。不过她看到有一个索菲·哈伯斯塔特,带着一个叫海因茨的小男孩。她想,就是这两个人了,便给哈伯斯塔特女士写了一封短信。似乎是要报答她的善行,她无意中发现了圣彼得堡的老朋友柳德米拉·克卓娃的档案卡片。回到房间,又遇到一个奇怪的巧合,她看见床上有一封信。信正是柳德米拉写的,说她也在名单上看到了丽莎的名字,听说她平安无事,柳德米拉真是喜出望外。柳德米拉说她身体仍不大好,不能出远门,不过盼望早日见到丽莎。他们在用镭放射疗法照她的胸部,使她很痛苦,还不停地呕吐。这真古怪,因为在丽莎的记忆中,为了拯救柳德米拉的性命,医生们已切除了她的乳房。为此她有些担心,但愿这并不意味着柳德米拉的另一只乳房也受到了感染。
  在一个灼热、无风的日子里,理查德·莱昂斯用一部军用吉普载着她沿湖岸驶去。她母亲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同她见面。莱昂斯把车停在几棵无花果树的树阴下,叫她徒步翻过沙丘。她站在沙丘顶上遥望湖泊,湖泊彼岸就是犹地亚的山峦。她看见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那女人的脸转向另一面,仿佛完全被地平线上高度超过她肩部的滚滚红尘吸引住了,连她的衣裙下摆都纹丝不动。当她转过脸来面对丽莎时,丽莎看到她的整个左面颊上的皮肤全烧伤了。
  她们一道沿着湖岸散步,却不知说什么好。后来还是丽莎打破静寂,说她真为妈妈脸上的灼伤难过。
  “是呀,不过我是罪有应得,可在这儿伤疤好得快极了。”做女儿的听出久违了半个世纪的熟悉声音,不禁心潮起伏。
  这个女人直瞪瞪地凝视着丽莎的脸,渐渐认出昔日她那个小女儿脸上的特征。看见那个十字架,她说:“这是我的,对吗?我很高兴你一直留着它。”
  她们在一起仍不自在、羞怯。
  为了打破沉默,丽莎便问妈妈,她生活的定居点里情况如何,那个定居点建在迦南①。
  她母亲凄然笑道:“唉,无论如何,那还不算是地狱的最底层。”
  出于礼貌,丽莎也笑了笑。她有几分迷惑不解,记得从前母亲有个令人恼火的习惯,她从不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
  母亲又说:“你姨妈就要来了。”
  “哦!什么时候?”
  “快了。”
  一只大乌鸦掠过水面,嘴里衔着一小块面包。
  “尤里也很快就要来了。”母亲用忧郁、美丽的淡褐色的眼睛斜瞟着丽莎又说:“你该慢慢了解你哥哥。我当然也明白,你出生时他有点嫉妒。你们两个完全不一样,他明显地更像你父亲。”
  丽莎拉起母亲的手,她俩都紧张而又笨拙地触摸对方的手。母亲问道:“你知道吗?你父亲也在这儿。他孤零零地独自生活。”
  “他向来如此!”丽莎说。这句挖苦人的话令她俩都笑起来,最终打破了坚冰。
  丽莎问道:“你跟他有联系吗?”
  “嗯,有的。”
  “代我问候他好吗?”
  “好,那当然。对了,他们家的人,还有我娘家的人,也都问你好。他们都盼望早日见到你。”
  年轻女人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心里挺高兴。她们步调一致,轻轻在沙滩上行走。丽莎打算张嘴问母亲一件事,想一想之后又忍住没有启齿。现在还为时尚早。再说,她也不过只是好奇而已,知道不知道已不再重要。唯一可怕的要紧事就是母亲的死,可是现在她明白,再打听此事不大合适,因为母亲并没有死,只是移民了。
  但是母亲出于直觉也想到她想问什么,她叹口气说:“我想,你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吧?”
  “我只知道一些基本事实,具体情形并不清楚。如果你不想谈起这件事就不必谈,其实那也没多大关系。假如你是去参加一个修女大会,我也同样会大吃一惊的。”
  她母亲大笑道:“那倒不大可能!不,我并不忌讳谈论这件事。你姨夫是个好人,他跟马格妲过得并不愉快。他是一个健康、正常的男人,你姨妈的要求却全然不同。她为他做不了什么。但也不该为此责怪她,等她明白过来已为时过晚。我俩结婚的时候都非常、非常天真,而且又那么年轻,像小飞虫一样无知。你明白吗?”
  丽莎说:“明白,我明白。现在我慢慢懂了。”
  “她知道我们之间的事,至少开始时知道。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件事使她得到很大安慰。”说完她焦虑不安地注视着女儿。
  丽莎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她说:“所以实际上当你们三个人在一起……真想那样做的其实是她?”她脸红了,瞥了母亲一眼,又扭头去望着别处。
  “是,大概就是这样。这是她的提议,我和弗朗兹都觉得这件事令人很难为情。不过后来她要求所有的事情都停下,我猜那是由于她感到孤独,而且吃醋了。我和你姨夫从此只得暗中幽会,这是不可原谅的罪孽。”
  “父亲知道吗?”
  “知道,不过他从来没有提过。自从——大概自从生了尤里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睡在一起。哎,当然啦,也不完全是这样!偶尔也会做一次。他很忙,有他的事业、谍报工作,有他的情妇。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并不关心我做什么。”
  正是阳光最灼烈的时辰,丽莎觉得身体不舒服。听母亲忏悔真是一件叫人精疲力竭的事。她征求母亲的意见是否愿意坐下,那边有一块岩石,能遮太阳。于是她们坐下,背靠灼热的岩石。母亲急忙问她感觉怎样,丽莎说有点头晕,是在强烈阳光下走路造成的。母亲又问她想不想喝点东西,丽莎说想喝,她便解开衣襟,搂着女儿,把她的脑袋拉到自己乳房。几滴提神的乳汁吸进口里,给丽莎的血液降温了,她的头也不晕了。她移开嘴唇,虔诚地把手放在母亲丰满白皙的乳房上,捂住橙色的乳头。她微笑道:“我想起来了!”母亲也报以微笑,还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总是奶水很充足。”
  丽莎问:“可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叹口气说:“送来了很多孤儿,奶妈总是不够。这样可以让我有点儿用处。”
  丽莎心满意足地吸吮乳汁,吃完一只奶再去吃另一只。她的手伸到妈妈的裙子底下搂着她,触摸到她硬邦邦的骨头,想到妈妈还穿着老式的胸衣,她暗暗笑了。她吃饱了,母亲也系好了衣服,这时她解开自己的衬衫让母亲也来吃奶。她觉得有人衔住自己的乳头吸吮很快乐,一边抚摸着妈妈仍很浓密的金发,说她很羡慕妈妈有给孩子哺乳的经验。可母亲的问题使她又脸红了,她一边系好衣扣一边解释说,她之所以有奶水全是因为那个年轻的英国中尉。她告诉母亲她是多么喜欢他,看起来他很需要人喂,也需要别人安慰,他激发了她的母性。
  觉得又有精神、有力气了,她们起身再度沿湖岸散步。玛丽亚·克诺普尼卡说:“我觉得,我对你姨父好也是出自同样的感情。我无意过分伤害其他的人,只是想慰藉他。当然,我们在一定程度上都只是在欺骗自己。”
  “对,我看见你慰藉他了!”年轻女人狡黠地侧身嘻嘻笑道。
  “我知道!啊,那真是可怕!差一点儿叫我们得心脏病!我们只能祈望你年纪还太小、不懂那种事儿,不过你显然已不是少不更事。对不起,宝贝儿丽莎。你瞧,我们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你还在游艇上。我们给索尼亚下过严格的命令——”
  她顽皮地笑着说:“我说的不是那一次,是发生在凉亭里的事!”她母亲却很严肃,有些迷惑不解。“我们从来没有在凉亭里做过什么事,也从来没有在可能被人看到的地方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几乎总是在游艇上,在你父亲上班、你姨妈情愿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候。我们总是非常小心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悟到了什么。“等一等!对了,现在我记起来了!是有一次!唉,我们真傻!你看见我们了吗?我想你那时还不会走路呢!是了,我当然记起来了!我当时在画画儿,对不对,是在海滩上?我魂不守舍……那准是一张很糟糕的画儿!那天非常暖和,对不对?和今天差不多。后来你的姨父姨妈走过来,马格妲想躺下晒会儿太阳,于是我和弗朗兹就去园子里散步。对了,我的老天!”她笑了,没有被火烧过的那半边脸变得更红了。“我们只是在接吻而已,对不对?”
  丽莎使劲儿摇头,淘气地说:“你只是半裸。”
  “是吗?呀,我的老天!是这样!我想起来了!我们准是疯了!”她忽然开怀大笑起来,丽莎又看见了妈妈嘴里梨形的整齐牙齿,那是她儿时很熟悉的。“他对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性吸引力,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当然,我也试图说服自己相信我这是堕入情网了。你瞧,我还引了普希金的诗呢:‘待我们再度聚首/在橄榄树荫里/在永远湛蓝的天空下,/我最亲爱的,我们会分享爱的香吻……’就是这一类东西,连篇累牍的。我们女人总是不愿承认,人主要是受性欲支配。如果那是一场不朽的爱情,你就会觉得更容易得到宽恕,但是我要老实说那不是。”
  丽莎道:“不对,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没有什么可宽恕的,我只不过是觉得很有趣。”她又握住母亲的手。“说实话,我能理解你乘火车去见情人时的激动心情,而且你也知道他也正在路上,万分激动地乘车来同你见面。过去我也常常会想到这些事情。”
  “对极啦!”母亲悲哀地笑着,表示赞同。
  “注定要汇聚到一起的两条线在地图上移动!人受情欲的磨难,简直没法再等待!再就是品尝禁果带来的欢悦。”
  母亲低头道:“对,还有那件事。那是大罪。”
  “好啊,就算是吧。要紧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我知道这是老生常谈,不过的确是这样的。”
  母亲站住不走了,用手捧着脑袋,浑身发抖。“火!可怕,太可怕了!”她颤抖了很长时间,以后放下手来,声音颤动着说:“我记得那是第二天晚上。我们已有三个月没有见面了,恨不得把对方吞下肚去。你跟某个男人睡在床上时,也一定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你的知觉不那么敏锐了,一切非个人的东西都被你拒之于意识以外。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嗅到。等我们做完了才嗅到烟味,咳嗽起来。我们听到门外一片喧闹声,弗朗兹去开门,外面简直变成了地狱。”说到这里,她痛苦地扭动身子,好像再度陷身火海,她的脸庞红得像一团烈火。
  丽莎拉住母亲的手说:“好了,那已经过去了。”母亲慢慢安静下来。
  丽莎又说:“不管怎样,我认为只要存在某一种形式的爱,就有希望得到拯救。”她仿佛看见有一把刺刀在叉开的大腿上晃来晃去,急忙纠正自己刚刚说的话:“只要真诚地去爱。”
  “是一种柔情蜜意。”
  “对,对极了!”
  她们沿湖岸继续前行。太阳落下来,天气凉爽些了。那一只大乌鸦掠着水面飞回来,一股寒意沿着丽莎的脊骨传上来。她驻足问道:“这是死海吧?”
  “哦,不是!”母亲说,发出清脆的笑声。她解释说,湖水来自约旦河,而约旦河水又源于“爱的小溪”。“所以你瞧,湖水始终纯净、清澈。”女儿点点头,卸下了心中的重负。两个女人继续往前走。
  从山上吹来的风是白茫茫的。太阳落到沙漠上,阳光透过远处的沙尘暴,形成一道道光环,像一朵玫瑰。
  她们沿着湖岸走,不知不觉便来到一个小村庄里,于是走进一家小酒馆去吃点东西。这两个女人觉得奇怪,酒馆里只有男人,是渔民,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论今天捕鱼的收获。这些人礼貌地对陌生人视而不见。酒馆老板年纪很大了,说起话来声音发颤,反应迟缓,他殷勤的欢迎她们到来。他蹒跚走过来给她们斟满酒,丽莎的酒杯斟到三分之二时他停了一下。丽莎用手捂住杯子,表示不要了。但是老板继续斟酒,结果酒先倒在丽莎手上,又缓缓流到桌子上。丽莎没有挪开手,老板就这样一直倒酒。她一本正经地谢过他,可是当他拎着空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开后,两个女人不出声地笑开了,笑得浑身发抖。丽莎的母亲笑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双手捂着肚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又用手按住脑袋,遮掩住笑出来的泪水。她紧紧咬住嘴唇,指指丽莎湿漉漉的手,以后又是一阵狂笑。
  酒馆里有一个电话亭。丽莎走进去拿起话筒,仍乐得喘不过气来。她要接线生接母亲给她的号码,她父亲接起电话,跟从前的情形简直没有一点区别。
  “爸爸,你可好?”
  “一切都好。你呢?”
  “嗯,还行。”
  “缺钱花吗?”
  “不缺。我还好。”
  “好吧。需要什么东西就告诉我好了。照顾好自己。”
  “好的。你也多保重。”
  至少她通过这条不很清晰的线路跟他说了话。有朝一日,他们也许还能面对面地交谈呢。
  丽莎回到营地里时一轮明月已映照大地,天空布满静谧的群星。不过她眼前的情景却毫无宁静感。营地四周到处都是帐篷,有的已撑开,有的正在竖起。这些帐篷铺天盖地,延伸到沙漠里,直到地平线的尽头。青年军官们在指挥这个大规模的搭帐篷行动,丽莎看见了理查德·莱昂斯。月光下,他那张削瘦的脸上满是汗,闪闪发亮,那块伤疤呈现出青紫色。他跑来跑去,挥动那只尚存的胳膊指挥那一群正在苦干的助手,他的指挥棒像巫师的魔杖似地来回舞动。他也看见了丽莎,吩咐过他的军士长“接着干”,他便来到她身旁。他笑道:“嘿,原来是沙—沙仑的玫瑰花!”那是他给她起的绰号,有调笑的意味,但又充满爱怜之意。他解释说,今天来了十几车人,而且每天还会增加。额外建起了一些棚屋,建得快,住满得更快,需求量也就越大。他把指挥棒插在腰带上,从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打开,取出一支放进嘴里,再掏出一盒火柴,打开,擦着火柴,点燃香烟,然后再把香烟匣和火柴盒放回衣袋里,这些动作都是用灵巧的左手完成的。他吐出阵阵烟雾,和她一道观赏月光下这静寂而又忙乱的景致。
  他引了一句经书上的话:“以色列的帐篷彻夜通明!”
  成千上万的移民在一边等待,他们站在破旧不堪的木箱旁,手里抱着用绳子扎在一起的破布似的铺盖卷儿。他们并不显得悲伤,只是无精打采。不仅仅是瘦,而是瘦得皮包骨。不但不生气,反倒很有耐心。丽莎叹口气说:“为什么会是这样,理查德?我们来到人世,本该快快乐乐地享受生活。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困惑不解地摇摇头,吐出一口烟道。“我们来到人世本该享乐?你可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我的好姑娘!”说完他弄熄了香烟,拔出腰间的指挥棒说:“我们非常非常缺护士。你能帮帮忙吗?”他用指挥棒指一指伤病员的住地,行军床已摆到院子里了,穿白大褂的人影在其间往来穿梭。她说:“当然可以。”说完,她快步朝那里走去,走着走着便跑起来,那时她才悟到这整整一天里她的骨盆和乳房都不曾痛过。
  她嗅到松树的气味,却想不起来以前在哪儿也嗅到过这种味儿……这莫名其妙地使她有些不自在,不过令她开心。
  (本书单行本将于2003年4月出版)
  (责任编辑孟丽)
  (插图陈伟中)
  
  注:
  ①奥地利西部的州,与意大利接壤。
  ②瑞士中部偏南的伯尔尼山区的一座山,海拔4160.8米。
  ①柴可夫斯基作曲的三幕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1879年首演)中的女主角。
  ①俄国作曲家穆索尔斯基的歌剧《鲍里斯·戈杜诺夫》中的同名主人公。
  ②塞冈托·皮亚是意大利业余摄影师,他首次拍摄了收藏在都灵大教堂里的裹尸布。1898年5月28日他的照片被公开展出。
  ①意大利北部城市,在科摩湖畔,有丝绸城之称。
  ②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1862—1945),俄罗斯画家,1921年后在柏林定居。
  ①阿德利娜·帕蒂(1843—1919),出生在西班牙的意大利花腔女高音歌唱家,长期在美国演唱。
  ②阿梅丽达·加利-库尔奇(1882—1963),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
  ③梅尔巴夫人(1861—1931),澳大利亚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①瓦格纳作曲,通常指其歌剧《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结尾处依索尔德之死的一场。
  ①1897年在俄国发起的欧洲犹太人社会主义运动。
  ①十七世纪起流传于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国的童话,后经格林兄弟改写。
  ②英文中“犹太人”(Jew)和“下巴”(jaw)拼法相近。
  ③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540—480),古希腊哲学家。
  ①亚里斯多德《诗学》中的专用语,“发现”与“突转”被视作悲剧情节的主要成分。
  ②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406)的剧作。
  ③俄狄甫斯在此剧中数次提到“光明”、“光线”。歌德临终前对身边的人说:“把第二扇窗子打开,光明!再多一点光明吧!”
  ①意大利中部的一条河。
  ①此语出自《圣经·旧约全书·雅歌》第二章。
  ① 亚里斯多德《诗学》中的用语,见79页注。
  ① 这段话引自《圣经·旧约全书·雅歌》第二章。
  ① 巴勒斯坦北部的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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