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红色骑兵军
作者:伊萨克·巴别尔
“去你妈的,”萨什卡回答说,一甩头向灌木丛走去,身子挺得笔直,像个瞎子。
“孤老太太的那份你给还是不给?”列夫卡追上她,掐住她的喉咙,“当着他的面讲清楚……”
“我给。松手!”
列夫卡逼她答应后,从火上取下饭盒,把汤喂到团长已经僵硬了的嘴巴里。舍弗列夫已处于弥留状态,汤从他嘴里倒流出来,汤匙碰响着他亮闪闪的死去了的牙齿,在浓重、广袤的夜色中,子弹的呼啸声越来越忧郁,越来越强烈。
“是用步枪在射击,恶棍,”列夫卡说。
“狗奴才,”舍弗列夫接茬说。“他们用机枪撕开了我们的右翼……”
说罢,舍弗列夫合上眼睛,像一名庄严地卧在灵床上的死者,用一双蜡黄的大耳朵听着战斗的进程。列夫卡在一旁吧唧吧唧嚼着肉,喘着气。吃完肉,列夫卡舔了舔嘴唇,拉着萨什卡向洼地走去。
“萨什卡,”他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搓着手,浑身打着颤,“萨什卡,有罪也罢,没罪也罢,反正一样要去见上帝的……有生就有死。你答应了吧,好萨什卡,我会报答你的,要我把小命搭上我也愿……他阳寿已经到头,可咱们还要过下去……”
他俩倒在繁茂的野草上,月亮慢腾腾地从乌云后边爬出来,停留在萨什卡赤裸的膝盖上。
“你们热乎去吧,”舍弗列夫嘟哝说,“瞧,他在追赶十四师……”
列夫卡在树丛里发出 的声音,喘着粗气。雾蒙蒙的月亮在天空中飘泊,像是在行乞。远处的炮火声在空中回荡。针茅草在不安的大地上沙沙作响,八月的星星坠落到草丛中。
后来萨什卡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替团长换绷带,提着灯笼察看溃烂的伤口。
“你到不了明天了,”萨什卡一边给舍弗列夫擦去冷汗,一边说。“你到不了明天了,死神已经在你肠子里了……”
就在这一瞬间,密集的炮弹多声部地飞泻到大地上。敌四个统一指挥的新锐旅投入了战斗,向布斯克市发射了第一批炮弹,切断了我军的交通线,焚毁了布格河上的界标。应声而起的大火在地平线上冲天而起,炮弹如巨鸟般从大火中排空而来。布斯克市成了一片火海,列夫卡驾着六师师长剧烈颠簸的马车在林间狂奔。他拉紧酱红色的缰绳,任上了漆的车轮撞在树桩上。舍弗列夫的敞篷马车跟在后面疾驰,萨什卡聚精会神地驾驭着几匹套在一起的辕马。
他们终于到达了设于林边的包扎所。列夫卡给马卸下套,便去找所长讨条被子。他沿着停满大车的树林走着。女护士们横七竖八地睡在大车下面,怯生生的朝霞在女兵的鬈发上跳动。呼呼大睡的女人把皮靴扔了一地,闭拢的眼睛朝着天,黑洞似的嘴巴歪到了一边。
列夫卡在所长那里取到被子后,回到舍弗列夫身边,吻了吻他的额头,将被子罩没了他的头。这时萨什卡走到敞篷马车前。她把头巾在下巴上打了个结,拍掉连衫裙上的草屑。
“巴甫利克① ,”她喊了一声“我的耶稣基督”,随即躺到死者的身旁,用肥胖的身躯拥抱着他。
“她伤心呀,”列夫卡说道,“没什么说的,两人那么恩爱。如今她又得侍候各骑兵连的爷们了。这种日子不好过……”
在距城十俄里的地方,叛军正在同萨温斯基的哥萨克激战。叛军由投靠波兰人的雅科夫列夫大尉指挥。他们豁出了命打。师长下部队去了,已经去了两天两夜。列夫卡在师部没找到他,只好回到自己寄居的农舍,洗了马,用水冲刷了大车轮子,便到干草棚里去睡觉。干草棚里堆满新鲜的干草,像香水一样醉人。列夫卡睡够后,坐下来吃午饭。女房东给他煮了盘土豆,还浇上了酸牛奶。列夫卡已坐到桌边准备吃了,忽听到街上军号呜咽的哀乐声和众多杂沓的马蹄声。骑兵连打着军旗,由一队号手前导,走在弯弯曲曲的加利奇的街道上。舍弗列夫的遗体安卧在炮架上,由一面军旗覆盖着。萨什卡骑着舍弗列夫的公马跟在灵柩后边,后排传来哥萨克的歌声。
骑兵连走过主要街道,向河边拐去。列夫卡没戴帽子,光着脚丫追了上来,他一把抓住了骑兵连长的马缰。
无论是站在十字路口向死去的团长致哀的师长,无论是他的师部,都没听到列夫卡向骑兵连长说的话。
“那几条内裤……”风给我们送来他的片言只语,“母亲住在捷列克……”我们听到了列夫卡断断续续的喊叫声。骑兵连长不等他讲完,便夺回缰绳,指了指萨什卡。那女人摇摇头,继续驱马前行。这时列夫卡跃上她的马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直往后拽,举起拳头猛揍她的脸。萨什卡用裙裾擦去血,继续驱马前行。列夫卡跳下马鞍,将额发向后一甩,把一条红围巾扎在大腿根上。呜咽的军号声引导着骑兵连继续朝好似一条光带的布格河行去。
列夫卡很快就回到我们这儿,目光炯炯地嚷嚷着说:
“我狠狠地收拾了她……她说, 有必要的话,我会给她送去的。她说,她会记住他的忌日的。我跟她说,你要真的记住,不许忘记,蛇蝎心肠的娘们儿……你忘了,我们就提醒你,再忘,我们就再提醒。”
歌 谣
在布佳季赫村宿营的时候,我摊上了一个凶狠的女房东。她是个寡妇,很穷,我砸掉了她所有贮藏室的锁,没发现一只家禽。
我只得耍计谋了。有一天,我回家比平时早,太阳还没下山就到家了,让我看见了女房东正在把炉门盖到尚未灭掉的炉子上。农舍里弥漫着一股菜汤味儿,汤里不定还有肉。我闻到了肉香。于是我把左轮枪往桌上一搁,可那老娘们儿死不认账,她的脸和乌黑的手指开始抽搐,脸沉了下来,怀着恐惧,极度憎恨地看着我。要不是萨什卡·科尼亚耶夫——或者按另一个叫法:萨什卡·耶稣——妨碍我干下去的话,那就什么也救不了她,我准会叫她吓得把汤端出来。
萨什卡胳肢窝里夹着手风琴,晃动着两条穿在破靴子里的优美的腿走进了屋来。
“咱们来拉几曲吧,”他说道,抬起他那双撒满蒙目龙睡意的湛蓝的冰凌般的眼睛看着我。“咱们来拉几曲吧,”萨什卡一边说,一边坐到长凳上,拉了一段前奏。
前奏是那么的沉静,仿佛是由远方传来的。不一会儿这位哥萨克中止了前奏,蓝蓝的眼睛变得忧伤了。他投我所好,转过身去,一边拉一边唱起一首库班的歌谣。
“田野的星星,”他唱了起来,“田野的星星高悬在父亲的小屋上,我母亲忧伤的手……”
我喜欢这首歌谣。萨什卡知道这一点,因为是我们两人——他和我——一起在1919年经过顿河河口支岔上的卡加利尼茨克镇时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谣的。
教会我们唱这首歌谣的是个在禁渔水域偷渔的猎人。鱼群在禁渔水域产卵,鸟群,数不尽的鸟群,把这里作为栖息之所。在河口支岔内,鱼多得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只消用勺子一舀就能舀到,甚至用手也可抓到,要是把一杆桨插进水里,桨就会笔直地竖着走,那是鱼在拥着它,将它随身带走。这情景我们亲眼目睹,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卡加利尼茨克镇旁的这片禁渔水域。历代都禁止在那里捕鱼,下这个禁令是正确的,然而1919年在河口的支岔地带正进行着残酷的战争,所以猎人雅可夫敢于当着我们的面,明目张胆地干这种违法的偷渔营生,为了笼络我们,他送给骑兵连的歌手萨什卡·耶稣一架手风琴。他还把他的歌谣教会了萨什卡,其中有不少扣人心弦的古老的谣曲。为此我们大家都原谅了这个狡黠的猎人,原因是我们需要他的歌谣,因为当时谁也看不到仗什么时候能打完,那么萨什卡就要把歌声和泪水撒在我们漫长得让人生厌的征途上。征途上血迹斑斑,而歌声则飘扬在我们斑斑的血迹上。在库班和出没于绿林间的游击战中如此,在乌拉尔和高加索山区如此,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我们需要歌声,谁也看不到战争的尽头,幸而骑兵连有歌手萨什卡 · 耶稣,而况他还年轻,离老死还远着呢……
就拿这天晚上来说也是如此,女房东在菜汤的事上蒙骗了我,我好生恼火,而萨什卡用他压得低低的、摇篮曲般的歌声,消了我的气。
“田野的星星,”他唱道,“田野的星星高悬在我父亲的小屋上,我母亲忧伤的手……”
我伸直身子躺在屋角发霉的草垫上,听他唱歌。幻想折裂着我的骨架子,幻想震动着我身下的烂草,透过幻想的热雨,我好不容易辨认出那个托着枯腮的有了些年纪的妇人。她低垂着被虫子蜇伤的脑袋,一动不动地依墙而立,在萨什卡没有弹唱完之前,她没有挪动一下步子。萨什卡弹唱完后,把手风琴放到一边,像长睡之后初醒那样,打了个哈欠,笑了起来,然后环顾着我们这位寡妇家徒四壁的陋屋,拂去长凳上的尘土,出去拎了桶水进屋。
“你瞧,我的心肝,”女房东把背靠在门上蹭着痒,指着我对他说,“你这个长官几天前住到了我这儿,冲着我又是骂,又是跺脚,把我存东西的房间上的锁全撬开了,还拔出枪来吓唬我……真正是罪过呀——拿枪吓唬我,吓唬一个妇道人家……”
她又在门上蹭了下痒后,把羊皮袄盖到儿子身上。她儿子在圣像下边一张铺着破布片的大床上打呼噜。她儿子是个哑巴孩子,脑袋浮肿,头发呈浅色,两只脚掌大得就像成年庄稼汉的脚。母亲给他擦了擦流鼻涕的鼻子,转身回到桌子跟前。
“亲爱的房东太太,”萨什卡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对她说,“要是您乐意的话,我这就来疼疼您……”
可那个娘们儿却装得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我什么菜汤也没见到,”她托着腮说道,“我的菜汤远远地离开我走了;人家只知道拔出枪来威吓我,要是碰到个好人,倒是可以跟他亲热亲热的,可我现在见什么都讨厌,连跟男人睡觉也开心不起来……”
她拉长声音伤心地诉着苦,一边叨咕,一边把小男孩往墙边推了推。萨什卡便和她一起躺到铺着破布片的床上,而我呢,竭力让自己睡着,一个劲儿替自己设想做些什么好梦,以便美滋滋地进入梦乡。
千 里 马
我决心下连队。师长听我提出这个要求,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往哪儿钻?……你一张嘴——他们就会把你整成狗屎堆……”
我坚持要去。不但如此,还选了个最好斗的师——第六师。我被安排到第二十三骑兵团第四骑兵连。连长原是布良斯克工厂的钳工,叫巴乌林,论年岁,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为了能镇住人,他留了络腮胡子。一绺绺烟色的胡子在他下巴上打着卷儿。巴乌林在他二十二岁的生涯中,从不知道手忙脚乱为何物。数以千计的巴乌林式人物的这种特有的品质是革命胜利的重要组成部分。巴乌林为人坚毅、寡言、固执。他的生活道路是铁定的了。他从未怀疑过这条道路的正确性。生活的艰苦对他来说何足道哉。他站着也能睡觉。他睡着时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醒过来时两只手还握在一起,人家觉察不了他已睡过一觉。
在巴乌林手下休想得到宽容。我是以一个罕见的吉兆——配给了我一匹马——开始我的连队生涯的,无论在战马后备处还是在农民手里都已没有一匹马。助我得到一匹马的是个偶然事件。哥萨克吉洪莫洛夫未经请示,擅自枪杀了两个被俘的军官。他奉命把两名军官押送旅部,这两名军官可供出重要情报。可吉洪莫洛夫没有将两人送达指定地点。本来要把吉洪莫洛夫交革命法庭查处,可后来改变了主意。骑兵连长巴乌林给予了他比革命法庭还要严厉得多的惩处——没收了吉洪莫洛夫那匹绰号叫千里马的战马,把他发配至辎重队。
千里马让我所受的痛苦几乎超出了人的承受力的极限。这匹马是吉洪莫洛夫从捷列克老家带出来的,是用哥萨克式的步法调教出来的,它会的是哥萨克式的快步,特殊的哥萨克式的袭步——暴烈、疯狂、突发。千里马的步子伸展长,跨度大,而且不停顿。它用这种步法驮着我,使我掉队,远离连队,失去方位感,几天几夜地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队,以致落入敌阵,露宿沟壑,误闯敌人团队,遭到他们追击。我的骑术仅限于我在对德战争中服役于第十五步兵师所属炮兵营时学会的那两下子。而况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弹药箱上,只是偶尔才驾驾马拉炮车,叫我怎么习惯得了残暴的千里马的袭步和快步。吉洪莫洛夫将所有使他遭到浩劫的恶魔统统留给了这匹公马。我在公马颀长、冷漠的背脊上,颠晃得像只麻袋。我抽打马的背脊。马背脊叫我抽得伤痕累累。闪着金属光泽的苍蝇狠命地叮着这些伤口。伤口流出的血凝成一串串黑块,箍在马的肚子上。由于马掌没有钉好,千里马开始失蹄扭伤,它的趾关节肿得好似大象的脚。千里马瘦了。它的眼睛里闪射着受尽折磨的马匹特有的目光,一种狂躁、倔强的目光。它不再让人给它套上鞍子。
“四眼,马叫你给废了,”排长说。
当着我的面,哥萨克们一声不则,可背地里却在磨拳擦掌,像猛兽那样,没精打采地一动不动,实际上却心怀叵测,准备伺机扑将上来。他们甚至不再求我替他们代书家信了。
骑兵军占领了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市。我们一昼夜得行军六十乃至八十公里。我们已逼近罗夫诺市。白天很少有休息时间。每晚我都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跨着千里马小跑。路边烧着一堆堆篝火。哥萨克们在煮汤吃。我打他们身旁驰过,他们连眼睛都不朝我抬一抬。有些人跟我打个招呼,另一些看也不看我一眼,他们顾不上我。他们的冷淡说明什么?说明我的骑式并不怪里怪气,跟大伙一样撵着马飞跑,所以没有什么可朝我看的。我幸福地自管走我的路。我对和睦和幸福的渴求,在我醒着的时候得不到满足,于是我做梦,在梦中得到这一切。
吉洪莫洛夫没有露过面。他在行军队伍的某个角落里,在殿后的、慢慢吞吞地滚动着的大车队的某一辆铺着破布片的大车上监视着我。
有一回排长对我说:
“帕什卡① 一个劲儿地打听你是什么人……”
“我关他什么事?”
“看来关他的事……”
“莫非他以为我欺侮了他?”
“难道还没欺侮他……”
帕什卡的忿恨穿过树林,越过河道向我袭来。我的肌肤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不寒而栗。一双充血的眼睛在我的道路上死死地盯着我。
“你为什么要让我树了个敌人?”我问巴乌林。
骑兵连长巴乌林骑马打我身边走过,打了个哈欠。
“这可不是我要担心的事,”他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该是你要担心的……”
千里马的背伤收口了又裂开。我在鞍子下垫上三层毡鞍垫,但还是没法正常骑,伤口未愈。一想到我坐在绽开的伤口上,就浑身发痒。
我们排有个哥萨克,姓比久科夫,是吉洪莫洛夫的同乡,他在捷列克结识了帕什卡的父亲。
“帕什卡他爹,”有一回比久科夫告诉我说,“是专养猎马的……是个杀气腾腾的骑手,个儿又高又大……他一到马群就选马……手下给他牵过马来。他叉开两腿,站在马的面前,盯着马看……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只见他抡起拳头,照准马的鼻梁就是一拳——马当场毙命……卡利斯特拉特② ,你干吗把好好一条牲口结果掉?……他说,我打的是玩命的猎,这匹马怎能骑……这匹马我看不上眼……他说,我打的是玩命的猎……好一个杀气腾腾的骑手,没说的。”
千里马是帕什卡他爹相中的,所以留下了一条活命,现在落到了我手里。我以后怎么办?我在脑子里盘算着各种各样的计划。就在我焦虑不堪之际,战争拯救了我。
骑兵军向罗夫诺发起进攻,攻下了这座城池。我们在罗夫诺待了两个昼夜,到了第三天夜里,波兰人发起反攻,将我们击败。他们这一仗是为了给后撤的部队打开一条退路。他们的机动成功了。狂风,骤雨,和随着倾泻而下的黑黢黢的水流劈向世界的巨雷,成了波兰人的掩护。我们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把这个城市收拾干净。在这次夜战中,塞尔维亚人顿季奇,一个最勇敢的斗士,倒了下去。这次夜战,帕什卡·吉洪莫洛夫也参加了。波兰人袭击他的大车队。那里一马平川,无物可以掩护。帕什卡将他的大车按只有他一人知道的阵法布阵迎敌。大概古代罗马人也是按此阵法给战车布阵的。帕什卡有一挺机枪。应当认为这挺机枪是他偷来以防万一的。吉洪莫洛夫用这挺机枪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拯救了军需品,把整个大车队带出重围,除了两辆大车之外,因为拉那两辆大车的马被打死了。
“怎么,你把战士发配去打杂了,”这一仗打完后没几天旅部对巴乌林说。
“没错,要是发配去打杂,说明有这个必要……”
“当心,别吃不了兜着走……”
对帕什卡的大赦令没有下,不过我们知道他会回来。他果真回来了,光脚穿着一双套鞋。他的手指削断了,污黑的纱布绷带从手上散落下来。绷带拖在他身后,像是圣袍的飘带。帕什卡来到布佳季赫村天主教堂前的广场上,我们的马匹都拴在那里的系马桩上。巴乌林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用一个大木盆泡脚。他的脚趾烂了。脚趾呈粉红色,好似铁刚淬火时那种淡淡的红颜色。几绺年轻人的草黄色头发粘在巴乌林的额头上。太阳烤灼着教堂的砖瓦。比久科夫站在连长身旁,把一支烟卷塞到他嘴里,给他点上。帕什卡·吉洪莫洛夫拖着他的圣袍的破破烂烂的飘带走到系马桩前。他的套鞋啪哒啪哒地响着。千里马伸出长长的脖子,朝着它的主人咴咴嘶鸣,嘶声不响,带有哨音,就像荒原上的马嘶声。马背上,脓血在一道道绽开的肉口子上弯弯曲曲地流淌,状似花边。帕什卡站在马的身旁。肮脏的绷带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遭了这样的罪,”这个哥萨克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走上前去。
“我们言归于好吧,帕什卡。我很高兴,马恋着你。我跟它合不来……我们言归于好怎么样?”
“还没过复活节,和什么好,”排长在我身后一边卷烟卷,一边说。他的灯笼裤解了开来,衬衫敞开着,露出一大片古铜色的胸脯,他正坐在教堂的台阶上休息。
“帕什卡,还是跟他互吻吧① ,”比久科夫轻声说,他是吉洪莫洛夫的同乡,认识帕什卡的爹卡利斯特拉特,“他真心想跟你互吻……”
我在这些人之间是孤家寡人一个,我没法得到他们的友情。
帕什卡一动不动地站在马的面前。千里马用力地、自由自在地喘息着,把脸伸向他。
“遭了这样的罪,”这位哥萨克又说了一遍,猛地朝我转过身来,开门见山地说,“我不会跟你和好。”
他拖着一双套鞋,踏着被烈日烤烫的用石灰浆铺的小路离去,绷带卷起了乡间广场的尘土。千里马像条狗那样跟在他身后。缰绳在千里马的脑袋下晃动,它的长脖子低低地垂着。巴乌林一直在大木盆里泡他那双像淬火的铁那样微红的烂脚。
“你让我树了个敌人,”我对他说,“这件事上我有什么错?”
骑兵连长抬起了头。
“我可看透了,”他说,“我从骨子里看透了你……你巴望活在世上太太平平,没一个敌人……你用出吃奶的力气朝着这方面去做——可不要有敌人……”
“跟他互吻吧,”比久科夫嘟哝说,转过了身去。
巴乌林额头上有一个用火烙出来的印子。他的腮帮子不停地抽动。
“你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怎么样?”他呼吸急促地说,“结果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还是离开我们,远远地滚开去吧……”
我不得不离开了。我转到了第六骑兵连。到了那里情况就好多了。不管怎么说,千里马教会了我吉洪莫诺夫的骑式。几个月过去了。我的梦应验了。哥萨克们不再在我身后不以为然地望着我和我的马。
(责任编辑 傅石球)
注:
① 有两处地方称沃伦。一是沃伦高地,古时属立陶宛—波兰公国,沿德涅斯特河左岸分布,地表为河谷所切割。一是沃伦领地,系公元九至十八世纪历史地区,地届今乌克兰及波兰交界处。
① 塔拉康内奇的名字。
① “加夫里尔号”原为波罗的海舰队的驱逐舰,1916年起服役,1919年国内战争期间,因在科波尔湾和喀琅施塔得击退英国军舰进攻而著名。1919年10月被击沉。
② 俄国在十月革命后的内战时期,大批贩子从乡下把粮盐等食品用袋子背至城市贩卖,这种投机行为史称“背口袋的买卖”,称贩子为“背袋贩子”。
① 马车夫列夫卡的名字和父称。
① 舍弗列夫名字的小称。
① 吉洪莫洛夫的名字。
② 帕什卡父亲的名字。
① 东正教徒在复活节互吻三次以示祝贺,若有前嫌,亦以此吻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