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红色骑兵军

作者:伊萨克·巴别尔




  萨什卡·耶稣
  
  萨什卡是他的名字,而耶稣是人家因他为人和气,给他起的绰号。他是村镇上村社的牧人,他打十四岁患上脏病之后就没干过重活。这事儿的原委,且听道来:
  萨什卡的后爹塔拉康内奇到格罗兹尼市去过冬,在那里加入了劳动组合。这个由梁赞的庄稼汉们组成的劳动组合挺兴旺。塔拉康内奇替他们干木匠活,收入越来越好。他的活忙不过来,便写信到家里叫男孩出来给他做下手,因为冬天村上少了萨什卡也不打紧。萨什卡帮后爹干了一个礼拜的活儿后,便是礼拜六了,爷儿俩收工后,坐下来喝茶。已经是十月份,可天气还暖洋洋的。他俩把窗户打开,烧开了第二个茶炊。窗外有个女叫花子转悠一阵后,敲敲窗框,说:
  “你们好,外乡的庄户人。你们先瞧瞧我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塔拉康内奇说,“进来吧,破叫花子。”
  女叫花子在墙外忙活了一阵,便翻窗入室,她走到桌子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塔拉康内奇一把抓住她的三角头巾,撂到地上,给她理了理头发。女叫花子的头发是灰色的,已经花白,梳成一绺绺的,沾满了尘土。
  “哎哟哟,瞧你这汉子,真是好挑眼,身子骨没说的,”她说道,“简直跟杂技团里的一样……您可别嫌我老,”她急忙悄声说,爬到了木炕上。
  塔拉康内奇跟她睡在一起。女叫花子把头扭向一边,格格地浪笑着。
  “雨点子落到了老婆子身上,” 她笑着说,“我准让你一亩地打二百普特……”
  她说完这话,看见了正在喝茶的萨什卡,萨什卡低着头,不敢看花花世界。
  “是你的小子吗?”她问塔拉康内奇。
  “算是的吧,” 塔拉康内奇回答说, “拖油瓶。”
  “噢,是这样,瞧这孩子,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那婆娘说。“喂,上这儿来吧。”
  萨什卡走到了她身边,就此染上了脏病。可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染上脏病。塔拉康内奇给了女叫花子几根肉骨头当饭吃,还给了她一枚五戈比银币,锃亮锃亮的。
  “拜上帝的娘们,用砂子擦擦这个银币,”塔拉康内奇说,“它还会更亮。黑夜里,你把它借给上帝,它能跟月亮一样发光……”
  女叫花子系上三角头巾,拿过骨头,走了。两个礼拜后,两个男人就尝到报应了。他俩吃足了脏病的苦头,用草药治疗,熬过了一冬,开春后便回村镇干农活去了。
  村镇离铁路十俄里远。塔拉康内奇和萨什卡踏着田野走回家去。四月的土地湿漉漉的。黑乎乎的坑坑洼洼里闪烁着绿宝石般的嫩草。绿芽在黑土地上绣出一行行精巧的针脚。土地散发出一股酸味儿,就像黎明时士兵老婆身上的那股味儿。头一批出来放牧的牲畜从土岗上奔了下来,小马驹在空明澄碧的天边嬉戏。
  塔拉康内奇和萨什卡沿着勉强辨别得出的小径朝前行去。
  “塔拉康内奇,让我去村社放牲口吧,”萨什卡说。
  “为什么?”
  “我喜欢,放牲口的日子可美哩。”
  “我不同意,”塔拉康内奇说。
  “塔拉康内奇,看在上帝份上放我去吧,”萨什卡再一次求他,“所有圣徒都是放牲口出身的。”
  “圣徒萨什卡,”后爹放声大笑,“打圣母娘娘身上染上了梅毒。”
  他俩走过红桥的桥堍,穿过小树林和牧场,便望见了村镇教堂的十字架。
  娘儿们还在菜地里松土,可哥萨克们已经散坐在丁香花下喝酒,唱歌。离塔拉康内奇家只剩下半里路了。
  “上帝保佑,家里平平安安,”他说道,画了个十字。
  他俩走到自家的农舍跟前,从小窗户里向里探望。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萨什卡的母亲正在牛栏里挤奶。两个男子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塔拉康内奇走到他婆娘身后,笑眯眯地大声喊道:
  “莫嘉太太,招待客人吃晚饭吧……”
  婆娘回过身来,浑身发抖,跑出牛栏,在院场里打着转。后来她又回到原地,扑在塔拉康内奇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瞧你这傻样,只会哭鼻子,”塔拉康内奇说,亲昵地推开她,“让我看看两个小不点儿……”
  “两个娃娃离家走了,”婆娘说道,脸白得像纸一样,她又跑到院场里,扑倒在地上。“唉呀,阿廖申卡①,”她呼天抢地地嚎道,“我们两个娃娃走在我们前头了……”
  塔拉康内奇挥了挥手,找邻居去了。邻居们讲给他听,他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得了伤寒病,一个礼拜前叫上帝召去了。莫嘉给他去了信报丧,他大概没来得及收到。塔拉康内奇回到家里。婆娘在生炉子。
  “莫嘉,你可真能卸包袱,卸得一干二净,”塔拉康内奇说,“应该把你给撕了。”
  他伤心地坐到桌子跟前,一直伤心到天黑。他吃了肉,喝了酒,活儿却什么也不干。他趴在桌上打呼噜,醒了,又趴下去打呼噜。莫嘉铺好床,给自己和丈夫睡。又在一旁铺了个铺,给萨什卡睡。她把灯吹熄,跟丈夫躺到床上去了。萨什卡在墙角的干草铺上翻来覆去,他眼睛睁开着,虽说没睡着,可两眼看出去,他家的小屋、映在窗上的星星、桌子的边沿、母亲床下的马具,好像在梦景里似的。无法抵御的幻景降服了他,他浸沉在幻想中,因自己能醒着做梦而高兴。他恍惚觉得从天上吊下两根银线,绞成一根粗绳,绳头拴着一辆用粉红色木头制成的刻花小摇篮。摇篮在离地很高、离天又很远的空中摇晃,两根银线也跟着东摇西晃,熠熠闪光。萨什卡躺在摇篮里,起于田野的清风吹拂着他的全身,风声如音乐般激越,一道彩虹映照着尚未成熟的庄稼。
  萨什卡为自己能醒着做梦而十分高兴,他合上眼睛,免得再看到母亲床下的马具。后来他听到莫嘉卧榻上一片喘息声,他想到这是塔拉康内奇在揉搓他母亲了。
  “塔拉康内奇,” 他大声喊道, “我有事找你。”
  “大半夜的,什么事?”塔拉康内奇怒气冲冲地回答说,“睡觉,混蛋……”
  “我发誓,真有事,”萨什卡回答说,“走,上院里说去。”
  在院里永不磨灭的星光下,萨什卡对后爹说:
  “塔拉康内奇,别糟蹋我妈,你有脏病。”
  “你知道我这人的性子吗?”塔拉康内奇问。
  “我知道你的性子,可你瞧见我妈的身子吗?她的大腿干干净净,她的奶子干干净净。塔拉康内奇,别糟蹋她。我跟你都有脏病。”
  “好心人,”后爹回答说,“给我滚一边去,我的血液、我的性子挨不着你管。拿去,二十戈比银币,睡上一夜,明儿头脑就清醒了……”
  “我要钱有什么用,”萨什卡低声说,“你还是让我去村社放牲口吧……”
  “这我可不同意,”塔拉康内奇说。
  “让我去放牲口吧,”萨什卡低声说,“你不答应,我就把我们俩的事全捅给我妈听。她这么好的身体干吗要去受这种罪……”
  塔拉康内奇转身去棚子里,拿了把斧头来。
  “圣徒,”他压低声音说,“那咱俩就没话好说了……我砍了你,萨什卡……”
  “你不会为了女人砍死我的,”孩子向后爹俯下身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舍不得我,让我放牲口去吧……”
  “见鬼,就依你,”塔拉康内奇说,扔掉斧头,“放你的牲口去吧。”
  说罢他回到屋里,跟他老婆睡觉去了。
  当天一早,萨什卡就去哥萨克那儿当雇工了,打从那天起,他就靠给村社放牧为生。他的忠厚老实在附近一带出了名,村镇的人便送了个“萨什卡·耶稣”的雅号给他,直到应征入伍之前,他一直在放牧牲口。上了年纪的庄稼汉中那些比较厚道的,常去牧场找他磕磕牙,拉拉呱,娘儿们受不了庄稼汉疯狂的恶习,就跑到了他那儿去吸点儿新鲜空气,她们并不在乎萨什卡跟她们调情,并不在乎他的病。战争爆发的第一年,萨什卡便应征入伍了。他打了四年的仗,复员回到村镇,那儿成了白军的天下。人家劝他去普拉托夫斯基村镇,那儿有支反对白军的队伍,由骑兵司务长谢苗·米哈伊洛维奇·布琼尼当家,他的三个兄弟叶米里扬、卢基扬和杰尼斯都在他手下当兵打仗。萨什卡去了普拉托夫斯基,从而改变了他的命运。他随布琼尼由骑兵团、骑兵旅、骑兵师至第一骑兵军转战南北,先后参加了营救英雄城市察里津和伏罗希洛夫第十军会师、攻打沃龙涅什、攻打卡斯托尔以及顿涅茨河上的将军桥等战斗活动。在远征波兰时,萨什卡成了辎重兵,因为他负伤了,上边认为他是个残废。
  以上便是萨什卡的来龙去脉。不久前,我结识了萨什卡·耶稣,于是我那只箱子便放在他的大车上了。我们经常在一起迎接朝霞,伴送落日。战争任性的愿望把我同他连在了一起,黄昏时分我们常常坐在农舍墙根闪闪发光的土台上,或者在树林子里用熏黑了的军用饭盒煮茶,或者并排躺在收割过的田野里睡觉,把饥饿的马匹拴牢在我们的腿上。
  
  盐
  
   “亲爱的主编同志,我想给您描绘一下那些个挖我们墙脚的妇女是何等的没有觉悟。您遍访国内战争的各条战线,写了许多报道,我相信您不会忽略一个名叫法斯托夫的民风刁恶的火车站,这个火车站位于某个遥远的国度的某个鲜为人知的地方,我当然去过那里,喝过私酿啤酒,用以润湿唇髭,但没有咽下肚去。关于上述车站,有许多东西可写,然而就如我们家乡的俗话所说,别把上帝拉的屎搬过来当宝贝。所以我只写给你看我亲眼见到的。
  “七天前,一个月色如洗的宁静的夜晚,我们骑兵军那列劳苦功高的军用列车满载士兵,在那个车站上停了下来。全军战士都满怀激情地要把我们的共同事业推向前进,急于奔向别尔季切夫。可是我们发觉我们的专列却偏偏不起动,我们的‘加夫里尔号’① 无意启碇,它为什么要在这里中途停泊?其实这次中途停泊对我们的共同事业来说并非小事,因为背袋贩子②,这些凶恶的敌人,其中妇女同样占有半壁江山,正在厚颜无耻地对付铁路当局。他们大胆地抓住火车的扶手,在铁皮顶上飞快地奔来跑去,砰砰地捶打着顶,搅得人心惶惶。然而背袋贩子资本的胜利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战士们一个个自告奋勇地跳出车厢,终于让备受凌辱的铁路工作人员得以喘口气。车站周围只剩下了背袋子的妇女。战士们出于恻隐之心,让一些女人坐进了生有炉子的车厢,可是有些女人却没让搭乘。我们二排那节车厢里也坐进了两个姑娘,头遍铃响的时候,有个挺体面的女人抱着个娃娃,走到我们车厢前说:
  “‘亲爱的哥萨克兄弟,让我上车吧,自从打仗以来,我成天抱着个吃奶的娃娃,在各地车站受苦受难,这回我想乘车去跟我丈夫团圆,可铁路上怎么也不让我搭车,哥萨克兄弟,难道你们就不可怜可怜我?’
  “‘妇人’,我对她说,‘话说在前面,您的命运怎么定得看我们排里是不是同意。’于是我对我们排的战士们说,有个挺体面的妇女要求搭乘咱们的车子去某地跟她丈夫团圆,她手里的确抱着个娃娃,你们的意见怎样,让她上车还是不让?
  “‘让她上吧,’弟兄们说, ‘她跟咱们过招后,就不会稀罕她那个丈夫了!……’
  “‘不,’我相当严肃地对弟兄们说, ‘弟兄们,我向你们鞠躬致谢,可听你们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我着实吃惊。弟兄们,记住你们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们自己也都是由你们的母亲奶大的,因此你们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不太应该吧……’
  “哥萨克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说,他,巴尔马绍夫,说得有道理,便让这个女人上车,她千恩万谢地爬进车厢。每个哥萨克都被我这番充满真理的话烧得心头火辣辣的,安顿她坐下,争先恐后地说:
  “‘妇人,您坐在角落里,像所有做娘的一样,好生给您孩子喂奶,谁也不会上角落里来碰您的,您将如愿地回到您丈夫身边,没人会坏您的贞操,我们相信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您会好好地给我们哺育接班人的,因为我们老的一天天更老,年轻的却很少。我们不管是现役的,不管是超期服役的,日子都不好过,又是挨饿,又是挨冻。至于您,妇人,尽管放心地坐在这儿……’
  “响起第三遍铃声,列车开动了。美不胜收的夜景映满了天幕。天幕上缀满了油灯一般大的星星。战士们思念起库班的夜和库班绿莹莹的星斗。思绪像鸟儿一样飞往天外。而车轮则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
  “随着时间的推移,夜下岗了,于是红军的鼓手在红色的鼓上击响了晨鼓,哥萨克们发现我坐在铺上一夜没睡,满脸忧色,便走到我眼前。
  “‘巴尔马绍夫,’哥萨克们对我说,‘你干吗这么发愁,坐了一宿没睡?’
  “‘战士们,多谢关心,请原谅,让我跟那个女公民讲几句话……’
  “我晃晃悠悠地打我铺位上站起身来,睡意像头逃避恶犬追逐的狼那样从睡铺上逃掉了,我走到她跟前,从她手里抢过孩子,扯开孩子身上的布片,看到里边包着整整一普特盐。
  “‘同志们,瞧,多乖的孩子,不向大婶要奶喝,没尿湿她的裙子,也没吵得大家不能睡……’
  “‘亲爱的哥萨克弟兄们,原谅我,’那女人冷冰冰地插进来说,‘骗人的不是我,骗人的是我遭的罪,是我心头的愤恨……’
  “‘巴尔马绍夫可以原谅你的愤恨,’我回答那妇人说,‘巴尔马绍夫为你的愤恨花的代价还不算大。何况巴尔马绍夫花了多少代价,会讨还多少代价的。可是妇人,你看看哥萨克们,他们把你抬高到了共和国劳动人民母亲的地位。你看看这两个姑娘,她们现在还在那儿哭,一夜下来,她们遭了多少罪呀。你再看看在库班麦田里种麦的我们的妻子,她们守着活寡,耗尽了女人的力气,而她们的丈夫,也都过着光棍一样的日子,人性本恶,便身不由己地强暴落到他们生活中来的姑娘……可你,他们却没有碰一下,尽管你是个坏心肠的女人,操了你也活该。再看看俄罗斯,遍体鳞伤……’
  “可她却对我说:
  “‘我自己的盐,我爱咋办就咋办,我不怕什么真理。您不是在为俄罗斯着想,您是在救犹太佬的命……’
  “‘现在不谈什么犹太佬,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犹太佬跟这事挨不着边。而您,卑鄙的女人,比那个骑着价值千金的骏马、挥舞着马刀、威吓我们的白匪将军还要反革命……他,那个将军,在亮处,是看得见的,从哪条路上都看得见,劳动人民可以设想怎样把他结果掉。可你们这些数也数不过来的女人,抱着你们那些不吃不跑的娃娃,却像跳蚤一样,躲在暗处,看不见你们,而你们却咬呀,咬呀,咬呀……’
  “我要承认,我把这个女公民扔下了飞驰的列车,可她却像铁打的一样,坐了一会儿,拍了拍裙子,又去走她那条卑劣的路。我看到这个女人居然平安无事,看到她四周满目疮痍的俄罗斯、颗粒无收的农田和遭到凌辱的姑娘,看到那么多的同志杀奔前线,生还的却寥寥无几,我想跳下车去或者自杀,或者把她杀死。可哥萨克们舍不得我,劝我说:
  “‘给她一枪。’
  “于是我从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
  “为此,我们二排全体战士,向您,亲爱的主编同志,向你们,编辑部全体同志,鞠躬致意,你们对待一切叛徒绝不可心慈手软,因为他们要把我们推入泥潭,使河水倒流,使俄罗斯死尸枕藉,荒草遍野。
  “二排全体战士的代笔者—— 革命战士尼基塔·巴尔马绍夫。”
  
  寡 妇
  
  团长舍弗列夫躺在卫生队的敞篷马车上奄奄待死。他的女人坐在他脚边。被炮火的闪光不时划破的黑夜,罩没了这个伤势垂危的人。师长的马车夫列夫卡在一旁用军用饭盒热汤。列夫卡的额发悬在篝火上,几匹用绊绳绊住了前蹄的马,在灌木丛中 有声地吃草。列夫卡一边用一根树枝在饭盒里搅拌,一边跟直挺挺地躺在马车上的舍弗列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
  “同志哥,我当年在丘姆列克市当过演员,表演马上特技和轻量级举重。这个小城市对于女人来说,不消说是很无聊的,太太奶奶们争先恐后来看我表演,把墙都挤塌了……她们对我说:‘列夫·加弗里雷奇① ,请您赏光,不要拒绝点些菜吃,不要心疼时光白白流逝……’有个太太死乞白赖地邀请我,情面难却,只得跟她一起下馆子。我俩要了两份小牛肉和半俄升酒,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喝酒呢……我抬头一看,有个先生正忙着朝我走来,他穿着挺考究,干干净净的,可从他脸色看来,他起了疑心,而且已喝得醉醺醺的……
  “‘请原谅,’他说, ‘请问您是哪个民族的人?’
  “‘先生,’我问,‘凭什么您要来管我是哪个民族的人,何况我此刻正同一位太太在一起进餐?’
  “……可他还不肯罢休。
  “‘您算哪门子举重运动员……’他说,‘在法国的比赛中,您这号人是永世上不了台面的,给我讲讲清楚,您是哪个民族的人……’
  “……多气人,可我还是没有动手揍他。
  “‘我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可我要问您,为什么您跑来挑衅?非要此时此刻闹出条人命来才肯罢休吗?换句话说,非要此时此刻有个人躺在这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才肯罢休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列夫卡兴奋地重复着这句话,把双手伸向天空,让黑夜像光环那样环绕着他。洁净的夜风孜孜不倦地展着歌喉,悦耳地撩拂着人们的心灵。星星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浮游,好似订婚的戒指,纷纷向列夫卡飘落下来,掉入他满头的乱发之中,迅即一一熄灭。
  “列夫卡,”舍弗列夫突然翕动发青的双唇嗫嚅道,“过来。我有几件金首饰,给萨什卡。”这位奄奄一息的伤员说,“几枚戒指、马具统统给她。我俩恩爱着哩……是该奖赏她。我的军装、几条内裤和勇敢勋章都寄往捷列克,交给我母亲。寄去时附封信,你在信里讲:‘团长向你鞠躬,不要哭。房子——归你,老人家,好好活着。谁敢碰你,你就去找布琼尼,跟他说:我是舍弗列夫的老娘……’战马阿勃拉姆卡,我送给我们团,送给我们团,作为对我亡灵的追荐……”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