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入殓

作者:张新乐

父听了,笑咧咧的嘴骤然无声,肉愣愣僵在脸上。
  岳母和大姑说岳父去化缘,如同流水有源头。岳父天生不会笑,长到三岁还不会笑,任凭怎么逗也不笑,胳肢他胳肢窝都不笑。祖母也沉不住气,抱着他到大佛寺去求佛。住持见母子俩进来,上前搭语,阿弥陀佛,贫僧等候多时了。说完,转身把母子俩带到布袋罗汉塑像前。据传布袋罗汉成天背个大口袋,串东家走西家,走到哪儿笑到哪儿,人还未到笑声先到,从早到晚笑得合不上嘴。他人缘好,好化缘,披着星星回庙时,布袋总是鼓鼓的。面对布袋罗汉,住持垂下眼帘,念念有词,赐名“郝怡仁”。祖母点点头,心领神会,分明要儿子当一个好人。岳父跪下去是个闷葫芦,爬起来成了嘻嘻妈,满寺里疯跑,乐得屁颠屁颠的。此后,有谁举手打他,他就做个鬼脸,嘿嘿一笑,躲了过去。
  岳父去犁地,扶犁扶不稳,粗一犁,细一犁,深一犁,浅一犁。驴拉犁一下子轻,一下子重,轻了往前倾,重了拉不动,不一会儿,驴脾气上来,四蹄定住嗷嗷叫。他可嗓子瞎吆喝,快走、快走,再不走打死你!驴根本不懂他这话,依然站着不挪步。他用鞭子赶,鞭梢缠在鞭杆上。后面人催他快一点,他掂过鞭杆抽打驴屁股。驴猛地尥蹶子,踢在他大腿上。他抡起鞭杆正要猛打,后面的人赶快挡住说,你千万不敢这样打驴,想挨批斗呀?地主李登科打了牛一鞭杆,连着批斗了他三回,回回都得学牛叫。
  岳父整晌撅个嘴,回到家土不打,脸不洗,饭不吃,水不喝,拿根铅笔画布袋罗汉。他画一张、撕一张,画一张、撕一张……临了纸屑扫了一簸箕。打那以后,岳父有事没事画画布袋罗汉。他画的布袋罗汉千姿百态,有微笑,有大笑,有傻笑,有苦笑……画完了,捧在手里,眯起眼左看看,右看看,看够了,笑够了,划根火柴给烧了。好像听岳父讲过,只有一张没有烧,岳母执意留下了。
  院子里摆满花圈,一个摞一个,只能看到落下款的那一条。北屋长长的房檐下,铁线从最东头拉到最西头,叠成一条条的挽幛,竖着密密麻麻挂满整个铁线。
  老治保主任病在炕上起不来,打发儿子送来花圈。那花圈个儿真大,一墙多高,从门里抬不进来,只好对着院门放在街巷里。
  有人挨着细细看了一圈,嘴里吸溜吸溜地对大伙儿说:“挨着我死了,能有老汉这两下,我就蹦着去见阎王爷。”
  另一人撇撇嘴:“想得倒美,谁敢跟老汉比?”
  又有人扫了大伙儿一圈,唾沫星子乱溅:“像老汉这样是全县头一份。县长他爹死了,花圈送得再多,礼送得再多,那都是假的。”
  大伙儿低头,定眼,看天,思想跑得老远老远。
  “老汉一辈子好人没脾气。”我去西厢房拿白纸,张大娘还在不停地夸老汉,“他担茅粪在前面走,一群孩子跟在后面闹,争着往茅罐里投砖头瓦块,屎花子、尿点子,黄黄绿绿,密密麻麻,脏兮兮溅了他一身。他放下担子,转过身,点点头,笑一笑,对娃娃们说,好娃,别溅了,小心把茅粪溅你身上,回家要挨打哩。说完了,又担起担,猫着腰,嘿嘿往前走。”
  张大娘说这些,仿佛是揪我的心。新婚那夜,妻子捂在被窝里哭,她说我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政治要求一定很严。她家是富农,父亲历史有黑点,她“黑五类”会连累我“红五类”。我说我知道,不嫌弃。嘴上这样说,泪在心里淌。一年前,组织决定发展我入党,我填表在备注栏里说实话。组织知道了,派人去调查。调查回来,找我谈话,说我现在没结婚,影响不太大,以后结了婚,会是什么样,谁也说不好。组织要慎重,决定推迟发展,让我经得住长期考验。后来尽管拿到党票,但是,那道伤痕时而隐隐作痛。
  寿衣买回来了,裹了两大包袱。姨姐唤张大娘到北屋去检点。张大娘抱起枕头,眯缝老眼看仔细,一头绣的南山不老松,一头绣的东海长流水。看过了,又半握拳头捶打捶打,挺瓷实的,口中连连赞道:“好人好枕头,好!好!好!”
  姨姐眼里噙满泪珠子,紧紧握住张大娘的手,哽咽着说:“我爸生前常念叨,乡亲们对他太好了。那次,红卫兵要到家里揪斗他,乡亲们知道了,立马拥满整条巷,愣把红卫兵堵在巷口进不来。有乡亲们打掩护,十年大浩劫,我爸没受过一丝冲击和伤害,成天钻到家里研制他那灭草剂。”
  张大娘摇着姨姐的手说:“九九归一,还是老汉人好,命好。”
  大姑止住哭,抱怨道:“还说命好呢,世人都平了反,就他的案子翻不了。我这一包子的东西留着还有啥用?” 旁人附和着,是啊,是啊,老汉冤枉了一辈子。
  张大娘有些愤然,塌陷的瘪嘴一启一合:“唉——人能是棍?用着时抡起来防身打狗,用不着就撅巴撅巴当柴烧,恨不得烧成灰。啥世道?”
  棺材买回来了,八个小伙子龇牙咧嘴抬进屋,将它安放在北屋正中间。棺材是柏木的。两帮、顶盖和底都是独板,中间没有合缝。木头三寸厚,没有一块疤结。大舅哥,二姨姐和小姨妹都在省城工作,正在路上往回赶。他们动身前打电报告诉家里,棺材一定要买最好的。大伙儿议论着棺材真好,不管从哪个方面讲,都该给老汉使副好棺材。
  棺材暂且放得很低,两条板凳扳倒垫在底下,待人装进棺材,再把板凳立起来放好。张大娘指使人扫尘,用扫炕笤帚将棺材里面细细打扫一遍,又拿指尖把木屑屑拈出来。垫纸垫了七层,一律用的细麻纸,张大娘说,垫纸最多垫七层。人死后“论七”哩,头七、二七、三七……褥子铺了三床,底下那床是白的确良,洁洁白白。中间那床是缎子面,刺着大花牡丹。顶上那床用黄棉布做的,上面绣了九条龙。铺好褥子,张大娘吩咐人把枕头摆好,她说让老汉美美地歇着去。
  岳母躺在北屋西头输液,听说人要入殓,挣扎着要起来,大伙儿按不住。她左臂挂着吊针,挪到书柜跟前,从书摞里翻出一张人物画像,叮嘱姨姐装到岳父上衣口袋。
  姨姐展开画像,上面画的布袋罗汉。画像跟大佛寺布袋罗汉的塑像像极了。难怪岳母一直保留到如今。看到布袋罗汉的画像,我就想起大姑给我讲岳父小时候的故事。我说大姑迷信,大姑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是真的。
  岳母走到棺材前,看见里面的枕头,示意姨姐拿出来。
  姨姐疑惑,就看张大娘。张大娘摆摆手,不让往外取。她说:“老汉喂牛,踩耙,担茅子,啥重活脏活都干了,活活受了一辈子苦,该舒舒适适地歇了。让他枕高点,又舒心,又圆满。” 岳母艰难地抬起手,摇了摇,那意思很坚决。
  张大娘急了,拐拐子嘣嘣地捣地:“谁入土不枕枕头?我活七老八十了,还没经见过。这么好的人……”
  岳母没有在意这些,语气沉沉地告诉姨姐:“自打你爸遣返回乡,夜里睡觉从来不枕枕头。他说不枕枕头好,腰杆能挺直。白天老弯腰,晚上再弯腰,会驼背的。”
  张大娘手拎的拐拐愣怔在空里,不着地面。姨姐两行泪珠凝固在脸上,宛如垂吊的珠链。全场瞠目结舌,没有一点点儿响动。
  我缓缓俯下身子,轻轻抱出枕头。
  岳父穿好寿衣,平平展展躺在棺材里,像熟睡一样异常安详。他得的是心肌梗死,闭着眼睡的,闭着眼走的,闭着眼服从老天爷善报的。
  大姑将布包放进岳父头旁,长喘一口气,喃喃地说:“你把这些底稿都带去,到了阴曹地府,交给阎王爷,我就不信阎王爷也不给你摘帽子?”
  岳母用手捂住嘴,哇的一声,眼泪溅湿半截袖子。她终于哭了出来,我轻轻松了一口气。
  要盖棺了,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张布袋罗汉的画像,是不是也该从岳父口袋掏出来?我吃不准,没敢提。
  
  责任编辑 赵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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