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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读明史

作者:王充闾

并没有为此感到轻松,甚至觉得左右为难——如何处置这个送上门来的“扎手货”呢?宰了他吧,不管以何种手段,都是轻而易举,但限于内外多重因素的制约,不便动手,也不敢动手;留下来吧,又觉得总是一条祸根,一眼照管不到,早晚还会出事。
  其实,对于这种处境,张学良自己也是一清二楚的。后来,他在同台湾著名企业家王永庆交谈时,曾经提到过,在蒋介石眼里,他“这个小家伙,是个刺猬,捧在手里,嫌扎得慌;放走了吧,又有顾虑,怕他出去闹事”。
  怎么办呢?蒋介石只好求助于四百年前的一位古人——王阳明。这位明代的哲学家、政治家,从他围剿农民起义和少数民族“闹事”的“百死千难”中切身体验到,破坏封建秩序的,除了有形的“暴民”,更危险的是那些潜伏在人们心中的无形的反抗意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蒋介石认为这是至理名言,终身奉为圭臬。
  为了防备张学良逃逸和被人“劫狱”,蒋“委座”的办法多多,无论押送到哪里,都是如临大敌,布置三道防线,重重设障,严加看守,真个是:插翅难飞。可是,“锁身容易锁心难”。蒋介石还缺乏唐僧制伏孙猴子的“紧箍咒”。要想锁定这只“东北虎”的勃勃雄心,让它服服帖帖,彻底“就范”,单靠外面层层设防是无济于事的;还必须按照独裁者的意志去管教他、改造他,也就是“驯心”。这要靠“读书”。只要钻进故纸堆中,起码也可以钝化锋芒,消磨意志,所谓“十年读书,十年养气”是也;最终达到“洗脑筋”的目的,用蒋介石的话说:“研性理之学,收调教之功。”于是,老蒋便选中了清初黄宗羲的《明儒学案》,指令张学良在监禁中潜心研读。
  这是一部关于明代诸儒的学术思想史,其学问根底盖源于王阳明。全书六十二卷中,有二十六卷是有关“王学”及其流派的。里面有这样的论述:
  自姚江(王阳明为浙江余姚人——引者注)指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返观而自得,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故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在阐述“致良知”和“格物”时,王阳明指出:
  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
  王阳明把“物”定义为“意之所在”,因而,格物就是格心,也就是“正念头”。
  蒋介石不枉推崇这位异代同乡一回,现在,果真就派上了用场。他要让张学良通过研习王阳明的“心学”,使“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正其不正以归于正”;期待着张学良也能像王阳明那样,“龙场悟道”,深谙格物致知、为善去恶之旨。
  三年后,不知是否出于蒋介石的有意安排,张学良果真被押解到了贵州的龙场驿,同贬谪中的王阳明一样,不多不少,也在那里居留三年时间。不过,“改造”的效果并不符合预想。原来,张学良自幼便养成一种内在的反叛精神:你要我如何如何,我偏不听那一套,偏要随心所欲,另起炉灶。很早,他就种下了一种成见:“儒家思想落伍。那是做官的哲学,我看不起。”现在所接触的,偏偏又是那一套充满教训意味的“老鸦声调”。对于王阳明一派的“心外无物,心外无事”的言说,他也很不以为然。
  《传习录》中有这样的记载:
  (阳明)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
  花树问日:“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
  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
  相关?”
  先生云:“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
  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
  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
  尔的心外。”
  张学良从生活实际出发,认为这种说法毫无道理。他说:
  因我心不动,可是风和幡仍在动。风动,幡动,如我心不动,则与我无关。
  我不看花,花仍在独立开放,可是我不来看,花与我何关?
  不过,张学良并不“因人废言”,也不“因言废人”。王阳明的学说,他不表赞同;但对其为人还是很欣赏的。《明史》中说,王阳明“以直节著”,刚毅正直,由于仗义执言,忤犯了大太监刘瑾不算,还触怒了至高无上的正德皇帝,结果被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丞。“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和王阳明有情感互通之处。在龙场驿,他就住在阳明祠正殿旁的石厢房里。每次出门都能看到祠门两侧的石刻对联:
  三栽栖迟,洞古山深含至乐;
  一宵觉悟,文经武纬是全才。
  对于这里的“至乐”和“全才”,他渐有体悟,心为所动。
  王阳明遭贬之后,仓皇离京南下,刘瑾曾委派爪牙尾随在他的后面,准备暗中加以谋害。被他及时察觉,遂巧施脱身之计,把衣衫和鞋袜丢在钱塘江边,并附绝命诗一首,然后,迅即搭乘商船急驶舟山。谁知,这场惊险刚刚躲过,便又遭遇到意外的更大波折,海上突然刮起飓风,商船剧烈地颠簸,生命危在旦夕。他“神明愈定,智虑无疑”,镇静自若,处变不惊,从容写就了一首题为《泛海》的七言绝句: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孤舟一叶,闯荡汪洋,险则险矣;他却视同浮云掠过太空,安危、祸福完全置之度外。想象自己如同一位天外游僧,月明之夜,手执锡杖,足踏罡风,乘着万里洪涛,飘摇自在,任意邀游。思通万里,胸开三界,诗中充满了禅机理趣。即使是面对谪戍荒边的苦难生涯,他也绝不心灰气馁,而是泰然处之,从容应对,终日不改其乐。这对于同样处在患难境遇中的张学良,未始不是有力的现身说法。而王阳明“文经武纬”的“全才”,更为他所心仪。《明史》本传中记载:“所将皆文吏及偏裨小校,平数十年巨寇,远近惊为神。”这也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这个时期的张学良,还满怀着热切的渴望,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施展他的宏伟抱负,驰骋抗日疆场,得偿杀敌报国的夙愿。
  
  三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读史,面对的是古人,可是,读着读着,却也常常能够照见自己。在读明史过程中,张学良时常出现这种感觉。这里首先要提到杨升庵。
  杨升庵小王阳明十六岁,他们属于同时代人。但其学术思想、政治观点有很大的歧异。他曾批评王阳明的“心学”虚言无实,“使人领会于涉茫恍惚之间而不可捉摸”。如果说到相通之处,倒是王、杨二人具有类似的刚直性格和惨痛遭遇。两人都因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而遭到贬谪、流放,又都在辽远的边陲,一为贵州,一为云南。当然,就苦难程度来说,杨升庵要大大超过王阳明,他活了七十二岁,竟有一半时间是在蛮荒谪戍中度过的。昔日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荣华富贵,瞬间化为乌有,由权力的巅峰跌入幽暗的谷底。这种政治上的大起大落,对于他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在读史过程中,张学良又发现:原来,王阳明与杨升庵遭贬之时,都是三十七岁。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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