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苏 醒(中篇)

作者:盛 琼

用在看书、写作上。他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作家。这个理想就像激素一样,给了他无穷的动力。他不断地寄过来一些小说、散文、诗歌,我能感到他内心澎湃的激流。但我坦率地告诉他,我们的期刊不能经常刊发一个作者的文章。他马上写信说,发不发都没什么,他最看重的是与我的交流。
  
  就这样,我们添了一些类似知己的感觉。我们互相寄着一些刚刚面世的好书,对当红作家的新作交换意见,对人情世故发表着自己的看法。直到有一天,他说,真真,我又想去看你了。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是低沉、急切,又有些克制,又充满诱惑的。那是他第一次称我为真真,而不叫我赵编辑或小赵。
  我不知哪来的冲动,说:我去看你吧。正好这几天,单位没什么事情,我请公休假吧。
  他兴奋得声音发抖:那可太好了,一言为定,不能反悔。只要你来,我也请假,专门给你当导游,领你到处走走转转。
  就这样,我来到了C城。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城市。
  我被这个城市所震撼。
  C城坐落在山水之间。山是峻拔、葱茏而且充满着原始野气的大山。水是雄浑、壮阔、滚滚不尽的大江。壮阔、苍茫的山水成了这个城市巨大的屏风。那些道路、房屋都是建在山水之间的。城市里到处都弥漫着山的清缈的雾气和水的苍茫的雾气。人在这些雾气里穿梭,就有了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可生活又是具有钢筋混凝土似的实在的内质。这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张力。这真是一个天然的具有艺术魅力的城市。
  在最热闹的市区里,也会有很多的小巷,很多的台阶,这原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城市。拾阶而下,走着,走着,你会发现一条浩荡的大江会突然横亘在你的眼前。这真是意外的惊喜。这个城市真像迷宫一样令人激动和沉迷。
  古津领着我,在“风味一条街”上的一家老字号小吃店吃饭。他点了一桌子的小吃。这条街上都是一家连着一家的门面不大的小吃店,食客如云,喧哗声像密集的飞机的轰鸣。各种各样的香味刺激着人的鼻膜,那么浓烈,害得人肚子已经撑不下去了,可嘴巴还像馋猫似的总想往里填。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和古津只能大喊大叫地说着话,这让我们一下子就去掉了初见面时的紧张、拘谨,还有些难为情。我们热烈地谈笑着,像处了很久的老朋友,也像一对亲密的兄妹。那一刻,我想,生活在这个城市,有这样的山水做伴,有这样的美食可享,有这样火热旺盛的人气依靠,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古津将我安排住在他们总工会的招待所,很简洁的房间。他说,你刚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再来找你。
  可我情绪非常高。我对他说,我一点儿都不累,现在就是躺下了也睡不着。
  我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换了一身轻松的休闲装,兴奋地对他说:我们去江边逛逛吧。
  那天晚上,我像个孩子似的。我好久都没有那么开心和放松过了。古津被我的情绪点燃着,他也带着出乎预料的惊喜。
  风从江上掠过,沉稳的汽笛声偶尔划破静谧的夜空。天地间到处弥漫着一种潮润而略带苦涩的雾气。我们在那朦胧的夜色里穿梭,看着江岸边矗立的高楼里映出万家灯火。那些红的黄的白的各色的灯光倒映在微澜的江面,使浑黄的江水成了印象派大师的一幅最激情的画作。而苍茫中小小的我们,就像两个被生活放逐的野孩子,有些张狂,有些自由,也有些渺小,有些怪异。
  你一直都住在这个城市吗?你真幸运。我很兴奋,一边东张西望的,一边说。
  为什么?他的眼睛在雾气中闪闪发光。
  因为我对这座城市一见钟情。我不加掩饰地说。
  是吗?那你就留下来,不要走喽。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正有此意啊。我说着,顽皮地笑起来。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古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我笑着,不置可否。我将自己的手从他那宽厚而有力的手掌中轻轻地抽出来,看了一眼江岸边那连成一片的万家灯火。它们那微弱又温馨的光芒在我的眼前迷离起来。今夕何夕?我突然感到了一个家庭在尘世里的那份美好和弱小。
  雾气越来越重了。江风也大起来。我们并肩坐在江堤上。风将我的长发撩起来。占津很自然地为我理了理头发,他说:你的头发好美,第一眼见你,我就想,有这样一头长发的女孩该有怎样一颗美丽的灵魂啊。
  那一刻,我动容。百感交集。往事在雾气里飘荡。似曾相识的话语。永远的伤痛。又像是既定的宿命。我既忧伤又软弱。我将手插在他的臂弯里,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让自己的头发轻轻地摩擦着他的脸颊。然后,我有些疲惫地说:你要听我讲故事吗?
  
  三
  
  我的感觉越来越敏锐了。
  那个长发女人真是有些啰嗦。她的故事也很平淡。我都不想听下去了。可她还在噪喋不休地说着。她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了,我能感觉她的心也起了皱纹。这样的女人,真是让人既有些沮丧又有些难过的。
  沮丧和难过,就是尘世里这些两脚动物的最基本的生活面貌。我从天空中望着他们,黑压压的人群,他们的脸色都是铁青的,他们的血液对了那么多的水,他们的嘴巴像性器似的那么丑陋、肮脏。看着他们,我想吐。可是,我终于还是流下泪来。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凉。差一点,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知道,他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他们都是一群被人放逐的羊羔。他们承受皮鞭、饥寒和无穷无尽的欲望。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自己不知道。尘土一直翻卷着,他们在尘土中若隐若现。一个偶然的原因,我像从一个环环相扣的链条中断裂开来似的,从那尘世中消遁了。从此我没有了来历,没有了像他们那样的连绵不断的血脉。我成了飘荡在大气中的一个孤独的灵魂。我沉睡了多少时间,我并不清楚。后来我就在一片密集的金属的碰撞声里,渐渐苏醒了过来。
  苏醒,是这个世界上一切灾难和纠缠的开始。我想睡回去,可是苏醒,就像一棵发芽的种子一样,你不可能将那已经冒头的小芽,再塞回到它从前精致的母腹中去。
  这就是一切事物的轨迹。只要有一个开始,它就呼啸而去,向着不可回转的前方一路奔去,直到它的终点。它不可能在没有到达终点之前停顿或者改变。我从空中望下去,望了很久很久,我终于明白了,人世间所有的悲剧,其实都是人们幻想通过一己之力,让那已经启程的事物在没有到达终点的时候,停顿或者改变。
  这是怎样的世界啊?我有些糊涂。我想不清很多的问题。其实那些问题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只想弄懂一个问题: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为着自己头脑中定格的那个画面,开始去寻找一个长发女人。于是,我就听到了上面这个关于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的庸常的故事。不过,我耐心地听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长发女人和我到底有没有关系。
  这个女人说着,说着,就低下头来,她的长发滑了下来,挡住了她的半边脸。这个动作真的有些似曾相识。
  为了她的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这个让我感到有些熟悉的动作,我准备将这个故事继续听下去。
  实际上,我只需要一点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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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言,对于埋藏了那么久的一个渴望而言,耐心,交付一点耐心,这是必需的。
  
  
  四
  
  
  我还是接着讲吧。你别打断我。这样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心事,在我,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耐心,这真的是一个好词儿。着急,那是一点用都没有的,除了折磨自己。只要耐心,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就像我们的一生,最终都会有一个交代的。死亡是对生命最后的交代。我也会对你有一个交代的。只要你不太着急。
  ——我刚才说过,我对C城一见倾心。真是很奇怪,爱屋及乌,我对那个叫古津的男人突然增添了很多的亲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古津领着我游览了这个城市的一些名胜古迹。我在历史中徜徉,心里却涌动着实实在在的情感的激流。我们已经像一对恋人那样有了一些依依不舍的温情了。那样的情况下,好像什么都可以发生了。
  在参观一座寺庙时,面对庄严慈悲的佛像,他突然拉起我的手,向我求婚,表情郑重。, 他说:你是菩萨派来拯救我悲苦的灵魂的,嫁给我吧。
  
  我看了一眼大佛。他在那么高的地方俯视着我,无言,如水似的将我包容、淹没。我一时想到了弘一法师临终的绝笔:悲欣交集。
  我的心头猛然一窒。我突然像个婴儿那么软弱。我感到他手上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力量。也许,在这尘世里,我能依靠和把握的就是这么一点尚存的温度和微薄的力量了。
  这么一个我从未想过要让他做丈夫的人,就这样突兀地成了我的丈夫。
  因为,我对他说:那好吧,今后就让我们这两个受过感情创伤的人互相拯救吧。
  当天晚上,我就搬出了招待所。我住到他那个简陋却还整洁的家里。
  我的心里奔溢着被这奇异的雾都所点燃的新鲜的激情。我对自己说:陷落吧,迷失吧,把自己交给这苍茫的迷蒙的城市吧,交给这个既有些陌生又有些亲切的离了婚的男人吧。
  他的家在一个有些年头的宿舍区里。五层楼的旧房子,他家在第五层上。两室一厅,都是局促的豆腐干似的房间。房间里都是一些陈旧的家具,不过还算整洁。除了一台电视机外,这个家再也看不出多少现代气息。难怪他的妻子要与他离婚呢——如果她是一个纯粹的物质女人的话,她一定会与他离婚的。不过,我看着这个家最富裕的东西,那一排排的书,每个角落都充斥的书,心里倒是宽慰而安静的。
  在他家陈旧的双人床上,我们翻滚。我似乎闻到了一种怪异的气味,腻腻的,黏稠的,暖昧的。这气味让人浑身像沾满了汗水一样,难受,急躁,按捺不住。我的长发像树根一样缠绕着,像旗帜一样飘扬着,像游鱼一样摆动着。我们大口地喘气,像交织在一起的濒死的蛇。想到这张床上,曾有另一个女人与他缠绵过不少的岁月,我就有了一些犯罪的感觉。绝望的感觉。沉溺的感觉。
  我们多么像两头受伤的小动物啊。我们只能互相舔着彼此的伤痕。看不见的伤痕。遮掩的伤痕。我们相濡以沫。因为我们只能这样做。这多么像一种感人至深的爱情啊。可我明白,它不是。我一点也不爱他,可是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在床上却表现得更为激烈。我那么深入地想与他融为一体,可我却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与他融为一体的。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像极了这个奇怪的城市。
  那次心血来潮地到c城一游,也成就了一段心血来潮的姻缘。
  我的假期结束后,他便请了假,带着户口本和一本离婚证,和我一起来到了我居住的城市。他像怕我反悔似的,以最快的速度与我办好了结婚手续。而我也像害怕自己反悔似的,积极地配合着他的行动。
  我还对自己一个劲地说:这就是缘分啊,这就是爱情啊。多么浪漫啊,像小说,像电影。我不想他这样的男人能不能做小说或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我只想,哈,在这万丈红尘中,我终于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了,我终于将自己托付出去了。
  因为连自己都觉得太意外,我感觉不到幸福。只是觉得像在做梦。我似乎还没有走出C城那漫天的潮湿的迷雾。也好像,C城的雾气到哪儿都紧跟着我,笼罩着我。
  但是,一个星期之后,古沣又回到了C城。因为他必须去单位上班。我们像许多分居两地的夫妻一样,面临着一个最头疼的实际问题:调动。而目前来说,凭我们的实力,我们谁也没办法解决这个实际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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