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苏 醒(中篇)

作者:盛 琼

的还是文字。中文。
  为什么?
  中文,他停顿了一下,带着陶醉的表情说:那是一个无底洞。无论是音律、外形、内涵、节奏,都有着无法想象的美丽。这是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有时候,我胡乱地猜测,为什么我们中华民族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其实不是老天不公平,而是老天要行使公平。因为它赐给了我们中文,这无与伦比的最灿烂的文字。我们实在是太有福气了。中文,那是一种最圆融的智慧,美丽得虚幻的东西。它静静地停在那里,又平凡又高超,又欢喜又悲伤。可是我们很多人在这种美丽中浸润得太久了,已经久而不闻其香了。我以前也没有明白多少,只是盲人摸象般地抓到什么读什么。我读了那么多的书,可是直到最近,我才悟出一点东西来。你真的不知道,当一个人能明了中文的美妙时,他是多么的快乐和富足啊……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眯起了眼睛。
  、
  说实话,那一刻,我被他打动了。虽然,我这个学中文的人,对中文还没有这么透彻的理解和爱,但我还是深深地被他感染了。一个男人,为这种脱俗的美丽、博大的美丽而痴迷,这使他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深度和价值。我甚至暗暗动了嫁他的念头。
  那个玻璃罩里的烛光跳了一下,突然间有了钻石般的夺目光芒。
  他似乎也觉察到我目光里跳动的火焰。他鼓足勇气一把将我搂住。他说:我一直期盼着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出现,我喜欢你,还有你这样一头美丽的长发。
  ——类似的话,在我以后的人生里,义听过不少次。我渐渐明白了,头发于我的意义。那应该是我吸引异性的一个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几乎所有的男性都会想:有那么一头柔顺、浓密、滋润、乌黑的长发的女孩,应该也有一颗柔顺而美丽的灵魂吧?
  可是,我们还是分了手。
  那个对中文有如此透彻的理解的男人,对爱情的认识却那么褊狭,不,那简直是残酷。
  那时候,我都准备嫁给他了。有一晚,在我的单身宿舍,我们又谈了一个晚上的文学(那真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啊),文学散发着人参般的清香,滋养着我们匮乏的心灵。我们越谈越投机,思路像河水那样滔滔着,妙语像喷泉那样飞溅着。我们彼此对望着,有了一种知音般的默契。那感觉既强烈又神圣,既激动又纯洁。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夜很深了。我们依依不舍。那样深沉的夜晚让流淌的激情有了一种温馨的软弱。我留下了他。我们在床上用演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那样的激情演绎着爱情。我们的身体像刚刚涂了松香的琴弓一样新鲜而战栗。
  在一阵风暴之后,他打开了灯。他用一张洁白的纸巾擦了擦我的臀部,他还迅速地查看了一下床单。我明白他的意思了。那虽然有些煞风景,但在那种情形下,我依然怀着向神父忏悔的心情,向他坦白了我的过去。我羞愧地嗫嚅着,希望他能原谅我的一去不复返的纯真。那个大学里风花雪月的故事。短命的幼稚的过去。
  我对他说:真的,一切都过去了。真的过去了。他在我的心里再也没有任何痕迹了。
  可是他皱着眉,默不作声地穿好了衣服。他终于艰难地说:不,他在我的心里已经刻下了永久的伤痕。我爱的女人,我需要她绝对的纯洁。
  他就要向门外走去。
  我跳下床,一下子抱住了他。看着他那么清爽、脱俗的容颜,我迫不及待地说:那是我认识你之前的事情啊,你原谅我吧,你对我公平一些吧。
  我甚至将自己的长发贴在他的背上。你瞧,潜意识里,我都是这么疯狂地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甩脱了我。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带上门出去了。屋外是怎样黑暗的长夜,他不管。屋内是怎样绝望的我,他也不管。
  好多年之后,我想起那一夜。我还是忍不住颤抖。
  
  想起自己抱住他时,还是赤裸着身体,还是光着一双脚,还是垂着一头好看的长发。我把自己的自尊踩在地上,想挽留爱情,可是我挽留住的只有对自己的轻蔑和伤害。那是怎样的耻辱啊。
  我其实谁也不恨,就恨自己。恨自已曾经那么软弱地卑贱过,为了爱情。
  从此以后,我改变了很多。除了我的长发。
  因为这第二个男人,我下决心不跟文人谈朋友。可是,后来,我发现,在我交往的那些男人里,还是文人或准文人居多。后来,我又发现,几乎所有的女人总是会被同一种类别的男人吸引。这是我们的宿命。那时,我就想,一个人其实只会在同一个地方摔跤啊,一个人犯的错误其实就是重复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宿命,这个词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心房。宿命,就是宿命,没有任何原因,任何解释。
  一切都是注定的。你碰到什么人,你跟他有什么故事。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承受吧?可是,承受,却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啊。
  真的,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开始学会承受了。他要承受离开母体的不安全的环境。后来,他要承受自己的饥渴、相貌、智力、父母、家庭,越长大需要承受的就越多。他要承受自己的贪、嗔、痴、各种欲望和诱惑,要承受社会、责任、挫折、欺骗、灾难,还要承受生命的荒诞和生活的平淡。等他在痛苦的挣扎中学会了承受这一切,他悲哀地发现,他又得学会最后一个承受了——承受死亡。这实际上就是我们每个人大同小异的一生。
   这么说,你会说我悲观。也许是吧。我遇到了那些男人,他们个个都让我悲观。如果你对男人悲观了,那么你对整个世界都会悲观的。因为,他们在现阶段还是统治着世界,统治着女人,甚至统治着我们的孩子——这最后一点,其实是最让我悲观的。
  孩子?提起这两个字,我就不寒而栗。
  在与第二个男人分手后,我大病了一场。我差不多就死去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上班。一想到我可能会在走廊里、会议室、编辑部里与他不期而遇,我就虚弱地爬不起床来。我请了一个长病假,然后就昏天黑地地睡着。我真想自己在哪一个梦里就一睡不起了,可是这个奇迹从来都没有降临到我的身上。我总是绝望地醒在一个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的冰冷的时刻。拉紧的窗帘合上了外面的光亮,却合不上我内心的创伤。
  是啊,是啊,就在这张床上,我曾像献身一样地将自己交付给了一个热爱中文的男人。毫无保留。可是还没等我的呼吸均匀,我却要接受这样一个冷酷的现实:那个男人最爱的并不是中文,更不是爱情,而是一个女人身体上的贞洁。
  可是,我的病假很快就到期了。那么长的病假还是到期了。如果还想生活,就得继续工作。这真是无奈的一件事。我没有勇气上班,可是我更没有勇气自杀,所以我就必需上班。就这么简单。
  到了杂志社,我却听到这样的消息,那个绝情的男人在离开我之后,也离开了单位。他办了留职停薪,去了南方。这在当时还是挺先锋挺震动的一件事。人们议论了好久,但谁也不清楚他离开的真正原因,也不知他的确切去处。
  因为他采取如此激烈的行为,我就明白了他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和煎熬,其实未必比我少。这让我对他又有了一些心软。我都不知该归罪谁了。从此,我知道,伤害或被伤害、遗弃或被遗弃、爱或者被爱,都是说不清对错的。那是一团越清理越纠缠的乱麻。
  总之,那个热爱中文的斯文又干净的男人,就从我的生活中彻底地消失了。至今我都没有他的半点音讯。
  你问我对他还有没有一点恨?说实话,还是有的。因为爱过嘛。
  如果没有动过心,流逝了也就流逝了。但是心动过,就不一样了。所以如果我有一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想告诉他,你动什么都好,但不要轻易动心。
  是的,你又问起了孩子。你一定在想,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了,没有家,没有孩子,算怎么回事呢?恐怕有很多的难言之隐吧。
  如果你想听,我就慢慢地告诉你吧。这么多年,我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像淤泥那样地堆积着,我都闻到它们发酵的刺鼻的气味了。我都要被那种味道淹没了。
  其实,我曾有一个家的。你知道,我被那个热爱中文的男人伤得太重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对男人都像对瘟疫那样逃避着。我缩在那些像小山一样堆积的稿件里,就像从淤泥里挖出几个透气的小孔。我艰难地喘息着。那些文字的冰块渐渐地平复着我的伤口。
  认识那个笔名为“古津”的男人,是因为我发了一篇他的小说。以头条的醒目位置。我不认识他。可是他的那篇小说写得出奇的好,精炼,节制,含蓄,有力度。只有三千多字,却令人回味无穷。我编发了那篇小说,还在卷首语中予以热情推介。
  后来我就接到他的一封信。他说他很感动,大有遇到知音的惊喜。他还说他的这篇小说在众多文学期刊的编辑那里都转了一圈,他们大多连信都没有回。他以为这篇小说永不能“见天日”了。可是我解放了它。他在信里称我为“先生”。他说,我给一个毫无名气的作者发稿,足见我的专业素养和敬业精神。
  我给他回了一封简短的信,希望他继续为本刊投稿。
   过了好几个,我们都没有再联系。可是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说他就是“古津”,到我们这个城市出差,顺便想拜访一下我。我很意外。
  我们在一家环境幽静的咖啡店见了面。他的人跟他的小说不太像一回事。他长得太普通,有些憨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的文字那么峻拔、洒脱。他的个子也不高,头发稀少,三十多岁的样子。第一眼,我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很礼貌地跟他聊了聊文学、创作,还有对一些知名作家的评价。我发现,我们的观点是那么相似。我说的时候,他就在微笑地颔首。而他说的时候,我一个劲地点头。
  吃完饭,他送我回宿舍。他知道我还是单身,很惊讶地说:你这样有才有貌的女孩,怎么会单身?一定眼光太高。
  我淡淡地笑笑,和他在宿舍门口道别。我没有请他到房间里坐一下。因为我对他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一个普通的作者而已。
  可是,这以后,他不断地打电话,长途电话,从他居住的C城打来。他的声音倒是比他的人有魅力多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反正,渐渐地我们之间增添了一些温暖的东西,很亲切的。我们除了聊文学,也聊一些彼此的近况。他告诉我,他离婚不久。这让我吃惊。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让我起了一些怜悯之心。你瞧,一个女人面对男人的悲伤时,总是那么心软的。好像我们见不得一个大男人真正痛苦。我们似乎宁愿自己背着那些痛苦。这样看,女人身上都有一种天生的类似母性的东西,那种柔软如水的东西。那种东西就算隐藏得很好,但如果你找到了那个微妙的开关,轻轻一碰,她们就会在顷刻之间被瓦解的。这就是女人。不过,那个开关是关键。至于它在哪里,实际上,连她们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我问他,他们离婚的原因。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是她不爱自己了,嫌自己只会读书、写小说,书呆子一个,没本事。
  我听了有些气愤,为他打抱不平:这样市侩的女人,离了也好。
  他却说:你不了解她,其实,她跟了我,确实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是我对不起她。
  我的心猛地一震。他对抛弃他的前妻能这样评价,让人刮目相看。这个男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顿时伟岸了不少。我喜欢这样重情义的男人。念旧的男人。我想,这样的男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坏到哪里。
  从这以后,我们的谈话就渐渐地深入到一些私人领域。我们成了一对很贴心的朋友。
  他是市总工会的一名宣传干事。平时除了写一些总结报告、先进人物事迹、会议文件外,还比较清闲。因此他的大部分时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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