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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手(四章)

作者:朱以撒

以依凭手势发出的讯息,找到同伴。这是一个特殊的人群,在手指的急剧开合中,打开人生经验的一个个库藏。许多秘密藏在他们十指开合间,外人全然不晓。手上的语言一定会比口头语言准确,因为他们的交谈要避免重复,保持手语的连续性。我看见两个那么年少的女孩坐着,用手讲了半个小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无法明白其中的粗略或者细节,只能从眉飞色舞的脸上,得知这是一些开心的事,两人神采大悦。作为健全的人,与她们交谈存在障碍,因为手指传递不出她们所需的讯息,甚至产生舛误,出现她们深深忌讳的——每一个指头都负载着不同含意的内容,当它们从掌中跃出,语言就像子弹射了出来。不断有手指头跃动或者再次蛰伏于掌中,全看内容的倾向而定。在一般人眼里,是许多手指反复地运动,眼花缭乱;在她们眼里,显然是一种便捷的沟通,向外界暗示着无法说尽的秘密。有一个疑问我一直难以解开,她们在路上,一方兴起,要谈论马克莱莱加盟切尔西队、艾尔顿身价超过席琳、曼联的范尼斯特尔鲁伊是否最佳前锋,如何让对方知道这些远离自己生活范围的状态?
   手势的沧桑是我在老人成堆的老人院最深刻的感受,那一双双手已经疲惫不堪,从外表上看满是纹路深嵌,皮肉疏松并且不存在多少气力。他们向我们说道老人院生活,不论喜忧,口头语言一律极其缓慢,配合着手缓缓地伸缩,如同电影里令人心焦的慢镜头一般。可以说,内心再急,从手势上已全然表现不了了。生命力的萎缩、减弱、失势一目了然。他们中有一位,上世纪50年代,血气方刚,是一个青年团体的领袖人物,出语如雷,出手如刀,夏日里总是喜欢穿一件火红的背心,映衬着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右手,多么神圣的右手,高举过头时,热血沸腾。毫无察觉间,时光像抽丝收水一般,饱满强劲的血肉,眼见就松弛、干瘪、皮包着骨了。现在,再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激荡不起心底的波澜。怅然回味遥远的青春,想当年手头上召唤起来的激情,现在我们多久没有振臂高呼万岁了呢?那森林一般茂密的手臂,时光把这个动作删除了。临走时,我拉了拉老人的手,它变得敛约和柔软了。
  也许是早年像云一样地浮游远方,别离时举起的手,暗自沉积。读《焦仲卿妻》,我被“举手常劳劳”这个手势震惊了。那种缠绵失落梦魇一般地集合在这个举起的手上边。古渡、驿站、斜阳、衰柳、长亭、短亭,这几乎是我读到的与别离最契合的场景,这种气息撩拨着,使这个俗常的时刻变得伤感起来。咀嚼这么一个动作,感到生命或精神被生生拉开的痛楚,原先是可以合二为一的,可以使他们的手指掌相对,紧紧贴在一起,共同度过世俗生活的温馨。然而,一方必须远行,前程叵测,他们举起的手相向,越离越远,末了遥隔烟水。替一些经典的离别场景垂泪,继而炮制另一个毋须分离的版本以自慰,通常是市井小民的愿望,像我居住的小城,有多少丁壮去了遥远的南洋,老屋空旷,妻小寂寥。原以为海棠花下捧读销愁,却不堪线装书中凄美的渲染,料此夜难以成眠。她们想不出,正是别离的幽怨,永远地勾起后人心弦的震颤。此刻,深陷于往事的渡口。
  当年别离的人名姓大都阙如,惟有手势无比清晰。今人心手相应地承接着,在气派的空港,或者是开阔的码头。
  这时,你的手像古人那般,缓缓举起来了。
  手相
  在通往这座著名道观的漫长石阶旁,分布着许多手相师。每一次见到这些人,都有一种异于常态的气味传了过来。有的神色阴鸷,出语低沉;有的神经兮兮,目光闪烁。年长者一般端坐无声,惟年轻手相师急于牛刀小试,不时地对拾级而上的朝拜者招呼着。
  “把你的手伸出来。”
  一只白净的手伸了过来,手相师不屑一顾,“男左女右”,他喝道。看相者一脸惶恐,收回左手,换上了右手。
  手相师的神情舒缓下来,扳着这只白净的手,用手指在上边指指画画——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人生百线一掌牵。一个常年在此的手相师,多少手相过眼,阅尽沧桑。
  手的品相太复杂了。从大处说,没有一个人的手相与他人一致,如同人的面相,只是相近,没有重叠。我端详著名影城里收集的名流手相,把它按在未干的水泥板上,成为凝固的图像。灯柱明灭交错之下,看起来更见扑朔。在手相的影集里,执意要品评,只能是手相比较之下的美观,或者丑陋——如果仅从外在来比较,我说,喜欢那种洁净的修长的富有皮肤光泽的手相,至于它能创造多少物质或者精神财富,那不是我探究的问题。的确,有些手相太美观了,让人想起清澈的河流和温柔的目光。手相上昭示的表情与面相一样的丰富,它展示给亲爱者的时候,充盈着柔水一般的韵律,有微微地滑滋潮气,浮现在手相表层,对方握住它,感觉到了。在手相师面前,手并不是情愿伸张开的,这使它的表情略显勉强和迟疑,在手相师的催促下,它像花一样地绽开了。平时,有谁能够剥开你的五指,让掌心完全裸露,没有。手相师的注意力不在手相的美丑,他关注掌面上粗细大小的线条,纵横交错的沟壑,简直是一幅微型的地图,复杂程度甚至远远超过——造物主的苦心孤旨可以在手相上让我们感动。他在造物时是那么极端,有些大刀阔斧意笔草草,有些则精雕细琢毫厘不爽。超写实主义画家应该多留意手相,细腻与一个人的情性有关,长期地属意于细微,这比追求大而无当要明智一些。当一位超写实主义画家嘘了一口气,统计一下花费多少时光完成一只复杂的手,他对于生活的深度,也进了一层。
  就像许多手相师阅读完一只手的奥秘之后,他指出了方向,包括避灾化解方式。此前,自己一无所知。
  在一个城市呆久了,骑着自行车通行无阻,熟知每一条大街小巷。与生俱来的手,却没有谁能默记上边的线路,这正应了一句老话,越靠近的东西越理不清。
  一个动荡中的时代,不论什么样的手相,命运都走到一致。我的手在上世纪60年代末,它的品相被改变了。原先学生的手、城市的手,成了农民的手。那几年是我经常注视手相的岁月,它总是与一些陌生的硬物亲密接触一镰刀、犁耙、钢钎,还有粗砺的石块。坚硬和粗砺催熟了我的手相;不需手相师,自己看看,便知此时身心受苦。手的苍老很快,尤其磨擦处,亮起水泡,水在里边摇动着,像凄凉无助的泪光。泪光消失之后,慢慢结成硬茧,像是一块块霜雪浸过硬生生的石块。当时,有领导下来,考察这些城里来的小青年,抚摸这一双粗糙朴素之手,只是赞道:“太好、了,你在广阔天地锻炼成一个合格的农民。”这是由手相引起的最高奖赏。许多原先细腻稚嫩的手,随着许多少年时期隐秘的欢乐和幢憬,在改造中变形了,消失了。那几年的春日,人在料峭寒风里,双足插入泥水中感受冰凉。弯着腰,右手不停地择出秧苗,像鸡啄米一般,无数次地戳入田野。秧绿了整个山乡田畴,右手指似乎粗短了许多,五指摊开时,散发着泥水的气味。也许一位未来的钢琴家,他的手指正由于这种变故,失去了抵达理想的可能。每一个人都有尘世的念想,它进入每一日庸常生活之中,储存着以待膨胀、发展。手过得不好,他此时的人生一定坐到阴影里,手撩拨不开。当另一个里程开始时,我想的就是手的待遇,是否得到善待。我成了一名机修工,除了与尖锐锋利的钢铁交往,就是黏稠滑腻的机油终日做伴。油渍的清洗远远难于泥水,黑色嵌入手掌的纹路里,成为一幅鲜活的图案。凝神时,我看到了自己站住的那个位置,生存的格局太难改变了。我每一天下班时都动用了汽油,冬日里,汽油洗掉了掌中油渍,风干后,掌面像一方缺水的田,开始龟裂。这时,我思念春暖花开的时节——这句话不带任何政治寓意,仅仅是为了一只手。
  手相回复常态,并且能从容地得到润手霜的滋养。不用说你也知道,手的接触对象彻底改变了,日子舒适起来。
  为什么不像一张白纸那么平白?这么复杂繁琐的手相里,一定隐匿着人类形成时分的奥秘。用,难以辨析的符码,镌刻在每一个人掌面,界定着每一个人。无数的符码连接起来,就是一张寻绎久远的图纸。我不太相信手相师之说,我们解析一只手的全部图像和人生之间的关系,,手只是一个部分,它不可能代替其他肢体的动能,否则,造物主纯粹造手,世界充满了手。我看重的是手相的档案作用、取信功能。当我这样描述它的重要性时,显然,外界对它的信任程度超过了一个人肢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不久前,我去领一笔数目不大的住房补贴,独具个性的签名已经失去了可信度,非要摁上手印不可。短而粗的大拇指竖了起来,在黏腻的红色印油上压了一下,然后摁在事先打好的表格上。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指印,像一张拓片,脉络清晰。它将被储存起来,留作无可辩驳的证据。大凡警匪片,都有刑警找寻指纹的镜头,一个杯子,一枚纽扣,都可能藏匿指纹。有经验的罪犯,得逞之余,是不让自己的手直接与物体相遇的,双方斗智,就从这细微处开始。我习惯签名,反感摁手印这个动作。不卫生是一个方面,黏糊糊的印油和我喜爱爽朗洁净的心态不符。从前我见过一些破烂的房契、地契,它们关系着一个家族的兴衰,从钟鸣鼎食到门庭败落,从公子少爷到不名一文的穷光蛋。此刻,阳光透过天窗,强烈的光柱照耀下来,泛黄的纸面上,手印已经变得昏暗发黑,像几个聚拢在一起的朦胧头像。那个陈旧的时代已经结束,这种陈旧特征却不废去,成了我内心的抵触,继而生疑:只认指纹,这是人的诚信度降低了,还是提高了?
  手相和邮票的品相一样,不论美丑,完整是第一性的。它保持着原初以来的状态,不多不少。人身上许多与生俱来的组成,在漫漫行旅中渐渐失去了作用。人老了,坚硬的牙齿和飘逸的头发相继脱落;耳听沉重,响鼓重锤在旁也难以惊醒;双眸失去了明媚,如同泡在雾气之中。而手依旧完全,苍老的手相更具有了美术学上的意义。一个人以完全的手终其生,这是何等庆幸。我看到手相不全的人了。掌上五兄弟少了两个,伸出时空空荡荡的,如同严密的栅栏被抽走·—段,秋风长驱直入,他无法抵挡。同时,掌面也因那次意外像一块风干的树皮。我心里有一种湿漉漉的雨意,他也说,有时发疼,准是天要下雨。原先,完整的手是不负载这等功能的,现在却以疼痛为代价,预知天象。手相残破了、缺失了,原有的纹路被遮覆、篡改,再也不见原有的部署。更有一些手,在消失之后由假手替代,不自主地运用中隐含着内心痛楚——这些可由生产线成批产出来的手,由于缺乏微妙的手相,永远不具有个性。像我读一些古文本,那么些章节火毁了、水泡了、虫蚀了,留下大块大块的空白,谁也不知道这些空白早先的布局。《红楼梦》收束不圆满,能人蜂起,续写无休。续写终究不可靠,这也是我只读前八十回的原因,余下都是赝品。
  应该祈祷所有的手都能避开锋刃、病痛,在随着身体向前行走时,荡漾起平衡优雅的美感。
  隐秘在掌。这使我们每一个人自然而然地五指向内、弯曲蜷缩,护住细微的手相图,不让他人轻易窥视与获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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