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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

作者:陈启文




  第七章
  
  黎丹是1995年9月动身去江垭的。当她把一只旅行箱从卧室拖出来时,她的父亲母亲都没有说什么,因为什么也不用说了,女儿脸上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懂事过。出门时,她妈妈才说了一句,吃了中饭再走吧。黎丹说,我不想吃,我的肚子一点也不饿。
  长这么大,黎丹还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以前,她也跑过了好些地方,也算见了一些见面,但都是跟爸爸妈妈一块儿去的。跟着妈妈一般是去那些比长沙更大的城市,广州呀,北京呀,上海呀,这些地方的人才懂得欣赏她母亲弹奏的小夜曲或安魂曲。同爸爸一起远行充满了传奇色彩,和爬雪山过草地差不多。爸爸说他去的地方才是男人应该去的地方。像这样的一种旅行,无论走千里万里也不觉得远,和在家里一样,爸爸妈妈就是家。买车票住饭店吃饭喝水都不用她操心,只要不把自己搞丢了。
  这一次不同。一出家门,就有一种遥远的感觉。她随身带了一本地图。到江垭,先要到慈利。那时长石铁路还没有修通,得从怀化转车,列车要沿着京广、湘黔、枝柳三线绕一个大弯子。也有从长沙直达慈利的长途客车,但路况很差。湘西又是一个土匪神出鬼没的地方。报纸上说,最后一个土匪在70年代初已经击毙了,是一个女匪,她居然在一个山洞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这只是一个旧式土匪时代的结束,新式土匪仍旧层出不穷,并且把长途客车作为他们的主要攻击目标。黎丹最后认为,还是坐火车好。但没有直达慈昨的火车,只有过路车。也就是说那个小县城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起点或终点。人很挤,许多方向相同但目的地不同的人挤在一起,身子挨着身子,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往曾蹭。一边一条铁栏杆,这就是进站口。你一旦进入,其实也就进入了一个决定,再也不可能往回走,走回头路要比前行付了加倍的努力,而且还会阻挡那些往前走的人。这些人大包扛在肩上,手里提着袋子,车票用牙齿咬住。这是一群很有重量的生命。和他们比,只拖了一只旅行箱的黎丹,显得轻飘 飘的。
  最后一道关卡是检票员。
  走到这里,个个都把脖子向前弯去,谁都想早一点通过这道关卡,脑袋比脚更想,因此才有这样一种姿态。所有的验票员都是一种表情。他或她接过车票后,仅仅是为了看上一眼,目光犀利,一股狠劲儿。你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张车票,被他或她攥在手里,用剪刀一剪,你身上就有一个“M”形伤口。“M”是mimion的第一个字母,在英国人眼里,有时是一个夜间偷东西的盗贼,有时是狱吏、警察一类的法律忠仆,有时是走狗或奴才。汤梦生活着时喜欢叫黎丹做Minion——顽皮姑娘。
  
  到慈利已是第二天下午,湘西的遥远是真实的。车站旁边有一条小食街,摆满了各种小吃,飘溢出大都市里少见的人间烟火味。黎丹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很想吃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见一家食摊前买水饺,但要了一碗,又辣又烫,把憋了好久的一身汗水发出来了,顿觉浑身爽然一轻。付钱时,她顺口问了老板娘一声:“大婶,现在还有没没有开江垭的班车?”老板娘瞟一眼挂在照壁上的石英钟,时针正指向下午四点,“还有一班,四点半发车,不过,到江垭天就全黑了,你一个姑娘家,最好还是在城里待一宿,坐明天的早班车去,免得走夜路。”虽是平常话语,黎丹听了心里一阵感激,这 一位事事为别人操心的好人。黎丹拖起旅行箱,正要去寻个干净的住处,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她。“姑娘,你等等。”她回过头,那位一直在埋头喝酒的中年人,很壮实,戴一副出土文物般的黑框眼镜。见了黎丹那警觉的样子,中年人一笑,笑声也响亮。“姑娘,我也是去江垭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黎丹以为他还有话说,他却不说了。黎丹也没多想,就跟着中年人去了汽车站。上车时,中年人一抄手就把黎丹的箱子稳稳地拎了上来。那么沉的一只箱子!
  路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下,真是天旋地转。天很低,眼看着就要塌下去,那山一咬牙,又把它顶上去了。黎丹和中年人坐一张椅子,两个人都默默的,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中年人拉开赵本山常用来表演小品的那种黑手提包,把手探进去东掏西掏,掏出两只金黄的橘子来,给黎丹一只。黎丹莞尔一笑,“您怎么称呼呢?”“我姓汤”。中年人说,“我们那里姓汤的很多,有几个屋场全是姓汤的。”黎丹一怔,不笑了,问:“有个叫汤银香的老人,你认得不?”中年人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阳光从车窗里射进来,在他刮得青森森的脸上白一片黄一片地掠过。好一会儿,他才叹息了一声,“一个可怜的老人,很可怜!”黎丹的心忽悠了一下。这话汤梦生也说过。
  江垭镇比黎丹想象的还要大一些,“垭”是两山之间可以通行的狭窄地方,这个镇子也就是狭长的。既然叫江垭,当然有一条江,其实是一条穿镇而过的小溪。街是青石板铺的那种明清风格的小街,两边都是吊脚楼。这样的一个小镇,只可以在沈从文的小说和黄永玉的画里找到,所以黎丹觉得很美。
  汤银香老人的家不在镇街上,还有两里多山路要走。旅行箱虽然装了滑轮,但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拖不动。那个中年人没说什么,把箱子往肩上一掮,就在头里走了。夜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三两只蝙蝠在夜里飞,很严肃地飞。中年人走得很快,黎丹几乎跟不上,紧赶慢赶,也就一阵风似的到了。再看那个汉子,扛着那么重的一只箱子,一气走过来,脚步不乱,大气不喘,这心劲,这力气,谁个见了不服。中年人卸下肩头的箱子,冲一间泥坯土屋里喊道:“汤妈,汤妈,你家来客人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头来,一颠,颠出个身子,佝偻着过来。“茂生,是你哟,我家里会有谁来?”黎丹一眼就看见了那满头银色,亮的夜色也薄许多。她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娘。老婆婆把黎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你是……”那个叫茂生的中年人说:“是梦生的媳妇呢。”黎丹心里兀自一惊,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就是汤梦生的媳妇呢?
  进到屋里,茂生喝了一杯茶就走了,老婆婆要留他吃了晚饭再走,拉了几把没拉住。这个人啊!老婆婆咳嗽着,叹着气,说太晚了,割不到肉了。扑到笼里去抓鸡。黎丹连忙架住她,说我不吃鸡,真的不!两个人像打架似的,惊得一笼鸡像炸了监的牢犯。老婆傻了眼,不知这个从大城市里来的儿媳妇要吃什么山珍海味。黎丹瞥见屋角里有一只葫芦,指着说:“娘,我吃这个!”她不知不觉地把“大”字给省略了。这一娘,叫得老婆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叫一声娘了。她常常会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小声叫她,娘,娘。她的脸,被一张嫩生生的小嘴弄得湿漉漉的。那是她的梦儿。汤梦生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这在类波尾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看见了那个大雪纷飞中走来的女人,两只骨瘦如柴的手臂,已经搂不起怀里的孩子。所有的门都向这个女人关闭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一个饥饿的长冬关在门外。她也正要关门,那具扶着墙根的女人却一头栽在槛里,孩子被摔到几步开外,意然一声不哭。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抱起了那个小猫似的孩子,这才发现孩子在哭,小嘴儿一张一合,只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双饥饿的眼睛,睁得很大。
  几十年过去之后,老妇人还在想,当初把这个孩子留下来,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一双饥渴的眼睛。那个女人被灌下一碗米汤后,苏醒过来,还有了跪下来的力气。”你就把娃儿留下来吧,大姐,也是一条命呢,是虫子是蚂蚁也是一条命呢。”孩子就这样留下来了。直到那个女人拄着竹棍踉跄出门时,她才想起什么,走进里屋量了两升豌豆,倒进了女人的布袋里。“小娃儿我先帮你养着,日子好过了,你还是把他领回去,这是你的娃。”
  但女人后来没来,也许没有熬过那具苦寒的冬天。而她,之所以能把这个冬天熬过来,也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为了孩子,她不得不背负一生的耻辱,把身子给了那个红鼻子保管员,丈夫饿死的时侯,她也没有过样做。很便宜,不过几斤红薯的价钱。而她的娃儿,梦生,也比她贵不到哪里去,只值两升豌豆。人就是这样,一旦吃上了饱饭,很快就忘记了什么是饥饿,也有了足够的力气来嘲笑这样一个古怪的家庭:一个卖身的母亲和一个买来的儿子。这样不值钱的东西,当然只有挨打的份儿。梦生出不得门。一出去,不是打破鼻子,就是脸上抓出了东一道西一道的血痕。“娘,我真不是你生的么?我真是你用两升豌豆买来的么?”儿子哭叫着,鼻涕泪水蹭她一身。她去找过那些孩子,甚至提了菜刀,她要和他们拼命。但那些孩子根本就不怕她,还敢朝她脸上吐唾沫。她,一个卖身的妇人,除了紧骒地搂住儿子,还能怎么样呢?
  一进中学,儿子就很少回家了,家离学校不远,可他非得要念寄宿不可。她去给儿子送米送菜时,尽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体面的妇人,可孩子们还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后来,每次走到离校门还有几十步远的地方,儿子就会从一棵树后蹦出来,把她拦住,脸上的表情跟做贼似的。儿子冷冷地说:“你不要再来了。我会发狠读书的。我会报答你了。”她的心冷了,儿子再也没有叫她一声娘。儿子果然考上大学,走了。走的时侯头也不回。在那个白漫漫的灼热的夏天,儿子的背影在山村的山口闪了一下,突然消失了。她知道,儿子再也不会把脸朝向这个他生长了十九年的小山村,再也不会回来了,像他那一去不返的母亲那样。
  老人当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这位从天而降的儿媳妇,她琢磨不透,儿媳妇单枪匹马千里迢迢来找她,究竟是为何事。老人那么伤心地一哭,又突然沉默,也让黎丹很是吃惊,但老人脸上的表情却说明她正在怀念什么。不几天,汤梦生一直守护到死的那些秘密,黎丹就全知道了。似乎有很多人一直想把这些事告诉她。
  汤梦生走得如此干脆,如此毅然决然,显然是为了一种摆脱,把他与江垭的生活作一次彻底了结。这样的生活,不仅仅是苦难,更多是屈辱。它对一个孩子的伤害,对一个孱弱灵魂的扭曲,是难以想象的。现在他终于了结了,因为他死了。
  黎丹很后悔,觉得不该到这里来。她来这里,其实也是作一次了结,把汤梦生一生中赚来的最后一笔钱——那笔赔偿金,交给老人。这个想法,在她看到那张照片和那张汇款单的一瞬间就决定了。黎丹觉得,这笔钱是她与汤生这间的最后一丝联系,而无意间发现的老人,使她找到了一种最佳的了结方式。
  在来这里之前,她已做好了种种准备,如果老人问起汤梦生的情况,她该怎么回答。好不想把汤梦生的死讯告诉老人,这太残忍了。她要让汤梦生继续活着,活在老人的想象中。当时,老婆婆一哭,她的心就提了起来,以为老人知道了什么。她没想到会在一间土坯小屋里,寻找到了失踪了多年的另一个汤梦生。
  那种想了结的心情更加急切了。
  这天,黎丹到寨子里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老人正坐在灶边想心事。
  灶膛里的火渐渐暗下去,老人俯下身去,想把火吹旺一些,浓烟漫起来,老人闭了眼,大声咳嗽,一缕白发在灶门前晃动。火亮了。老人睁开眼,看见儿媳妇开了那只旅行箱,露出一扎扎的钞票来。老人张大了嘴,似要叫出声来。黎丹挨过来,蹲在老人身边,叫一声娘,说你老把梦生养大,又送他念到大学,不容易,这钱是梦生要我给你老的。老人没吭声,几乎还停住了呼吸。
  吃过饭,洗了手脸,老人领着黎丹进了睡房,默默地揭开一层盖被,又揭开一层垫被。黎丹眼一花,看见床上的竹席上,铺的是一层钱。老人严肃地紧闭关嘴唇,看黎丹一眼。黎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老人说,这都是梦生寄过来的,一笔一笔全放在这里。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退回去,又怕他不高兴。等我死了,他回来给我收尸,就会看见的。他要不来,谁给我收尸,这笔钱就给谁了,我是这么想的。总不能让人家白白给我收尸。人这一辈子,说穿了,这不就是生一次,死一次。
  这话让黎丹感到了大半夜。
  
  第八章
  
  黎丹沦落为乡村教师的事,成了李瑶瑶和朱华涛夫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话题。每次提起黎丹,李瑶瑶总显得那么脆弱,朱华涛屁眼里都是劲。他们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无论是在谁在一个亲人或朋友或毫无关系的人突然从天上掉到下之后,也会琢磨一些与生活有关的东西,譬如命运,譬如人生的意义,譬如人类的终极关怀等等很空洞很无聊的东西,再发几句哲学家悲天悯人的感叹。
  黎丹进江垭中学教书,实在与这些东西无关,既不是朱华涛李瑶瑶猜想的那样走投无路,也没有上报说的那么高尚。起因还是那笔钱。老人既然怎么也不肯收下,黎丹也看出来老人确实没有这个必要。这样,她很自然就想到了汤梦生的母校——江垭中学。
  学校位于镇西头,临江,也就是那条流的有声有色的小溪。江上架一座石拱桥,水在桥下很深的地方,人从桥上过,有凌空之感。一过桥,立刻有一股勃勃生气扑过来,那是人气,也是数百少男少女像拨节一样生长的朝气。大概是课外活动时间,孩子们在操场上你追我赶如一头头小兽,黎丹一下子就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了。汤茂生吹着铜哨,在球场上跑来跑去,给几个打蓝球的孩子当裁判,看见黎丹进了校门,就把哨子给了旁边的一个孩子,迎上 来,他只穿着短裤背心,健壮结实的身体上直冒热气,仿佛刚出笼的馒头。嗨!黎丹很城市味地招呼了一声。汤茂生也问过好,随手摔出一串晶亮的汗珠子,问她,“这几天还开心吧?”黎丹已经知道汤茂生是这所中学的校长,她本来还想问一问汤茂生怎么知道自己是汤茂生的媳妇,可汤茂生的眼神却告诉她,这不用问么?很鬼,这家伙。于是她就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笑笑,“你这个样子真不像是校长,我还以为是个体育教师呢。”汤茂生也笑了起来,“我本来就教体育嘛。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校长就是不教正课,也要教政治。你没有这个偏见吧?”黎丹说:“哪能呢,羡慕不来不及呢。我读中学时,那个老校长成天原则着脸,见了他,我们就远远地躲。”汤梦生叹一声气,“你们那是什么学校,我们这又是什么学校,天上地下呢。怎么,不带我到你的国土去参观参观?”
  汤茂生一弯腰,作了个请的手势。
  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学校嘛,无非是教室寝室阅览室。有一栋刚竣工的教学楼,很漂亮,廊柱漆了红漆,墙壁粉得雪白。过了这栋教学楼,一座山,好大一片树林,鸟很多。黎丹在一块青石上坐了,问:“怎么没有看见你闪的电脑教学室啊?”汤茂生说:“下个世纪再说吧,反正下个世纪也不太远了。”黎丹说:“那不要耽误好几茬儿人?”汤茂生茫然地瞪着天空。“有什么办法呢,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为了建这栋教学楼,我不知求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脚都跑大了。”黎丹果然看见一双大得吓人的脚,套在牛鼻子凉鞋里,岩石般。“我到县教育局去要钱买电脑,他们倒慷慨,一下子给了我两台,比我爷爷还老,不是感冒发烧,就是抽羊痫风,能用么?”
  听得黎丹哧哧地笑。汤茂生看她一眼,“还有更好笑的,我们那架风琴,弹起来就像半夜鸡叫,叫得一校的学生,也都像半夜鸡叫。”黎丹的肚子都笑疼了,“你说话真风趣,我笑也笑不完。”正说着,一条大黄狗从女生宿舍里钻出来,嘴里叼一块血糊糊的东西。汤茂生大喝一声,那狗跑得更凶了。汤茂生愤愤的,“你看,这些女孩子多不懂事,什么东西也敢乱扔。”黎丹脸一红,问:“没有女生辅导?”“像我们这种乡下中学,很少有女老师分下来,原来有一个女老师,教音乐兼女生辅导,前不久回城里生孩子去了,还不知道来不来呢。”黎丹说:“我倒觉得你们这里挺不错的,山清水秀的,空气多好,人人都有一股子生气。”“你是大城市里来的,住三五天,觉得很新鲜,你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的,看还说这种话不?”黎丹瞅瞅他,“那就试试?”汤茂生笑着说,“小姐,你别跟我开玩笑了,像你这种重点大学毕业生,总经理夫人,愿在我们这里教书,打死我了不信。”
  “那就试试!”黎丹又说了一句,赌气般的。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来她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确实想在这里教书,还很强烈。汤茂生见黎丹越说越认真,脸上的表情是这样,眼神也是这样,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他想。很快就想了一个不可能的理由。“就算你真的想留下来,可梦生呢?梦生会同意?”黎丹的眼睛飞快地转了转,说:“我干什么,他从来不阻拦。再说,他现在去美国留学了,得几年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城里也寂寞,倒不如在这里,热闹。”
  黎丹这样一说,汤茂生倒觉得入情入理了,心却更乱。
  他对汤梦生印象不好。汤梦生是从这里考上大学的,但考的是定向生,这就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是由江垭中学出的。为此,他和学校立下了协议,毕业之后回来任教。但汤梦生毕业之后没有回来,突然一下子消失了,这可把和他签协议的校长害苦了。就是汤茂生。他和汤梦生是本家兄弟。也正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他怎么也说不清楚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为了本家兄弟,出卖了学校的利益。汤茂生本来有一个好前途,三十多岁就当了完全中学的校长,县教育局正在考察他,准备提拨他当副局长。没想到出了这种事,考察组撤了,纪检组来了。汤茂生的校长当不成了,老婆孩子的农转非指标出黄了。他当然很气,对那些反复盘问自己的人说,你们什么也别问了,这笔债,就算是我欠下的,我还!
  五年之后,汤梦生突然汇来了一笔钱,还加上了利息。除了钱,他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好像他欠别人的,仅仅只有钱。他不知道汤茂生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一个穷教师,拖家带口的,靠那点微薄的薪水还债,还要看别人的青白眼。那时,汤茂生真想死了算了,这所以没有死,就是为了还这笔债。汤茂生后来又当了校长,靠的是自己的实力和魄力,他也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正直。但许多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失之交臂。他遣憾过,气愤过,恨不得把汤梦生掐死。但后来也渐渐淡漠了,看开了。汤梦生对抚养他长大的母亲都是那样,你想他又会对旁人怎样呢。
  这一档事,黎丹也已经知道了。看汤茂生的脸色,她知道他又在想这事。黎丹说,我知道你们对梦生有些看法,其实他对一些事也很后悔。梦生太忙,没时间回家乡看看,但对故乡及母校的感情还是很深的。我这次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梦生委托我向江垭中学损赠三十万块钱,早点把电脑教学室搞起来。
  汤茂生睁大了眼睛,手指尖也在微微颤抖。他很激动,并不因为学校里突然有了一大笔飞来横财,而是觉得要理解一个人,要真正认识一个人,真的太难了,做梦也没有想到汤梦生会有这么一个大手笔。
  黎丹再三叮嘱,这事不要张扬,当然也是梦生的意思。因此,就没有举办损款仪式什么的,这笔钱悄悄地在学校财务上入了账。黎丹如此真诚,汤茂生也不好拒绝。电脑买回来后,黎丹成了电脑教学室的第一任辅导教师。汤茂生领着黎丹走进教室,把这位新来的教师介绍给同学们。几十个学生,坐成各种姿势,一双双眼睛乒乒乓乓地睁开,亮得刺眼。黎丹有点儿气喘,短短地咳嗽了一阵,只说了一句:“我试试看。”
  学生们都喜欢黎丹的课,这与他们对电脑的好奇也有关。黎丹很快就和学生们成了朋友,打羽毛球,踢毽子,为了输羸,有时和一班小女孩争得面红耳赤。大家都觉得她不像个老师,所以就更喜欢她了。除了电脑课,黎丹还教几班音乐。这是她主动要求的。一声悠扬开去,全班的学生全倾倒了。下了课,黎丹天真地问同学们:“好听啵?”一个剃刺猥头的男生调皮地说:“盖帽了,比宋祖英唱得还好听。”
  黎丹给爸爸妈妈去了一封信,信上说:“我高兴得要死!
  但有件事让她挺不高兴,她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生活,没想到却上了报纸。为此,她去找汤茂生兴师问罪。汤茂生一见她气冲冲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连忙让座,倒茶,解释,“这事怪不得我,只怪教育局办公室的那个小白脸,他就这个毛病,喜欢耍耍笔杆儿。”“他怎么知道的?”汤茂生苦笑说:“你在这里教书,我总不能不给局里通个气吧。”黎丹表示理解,又说:“我只不过是个代课老师,这样多不好,好像我挺虚荣的。以后再不准发生这种事了,要不,我拿你是问!”汤茂生只得像哄孩子似的,说了很多好话,黎丹才又笑逐颜开。她也真的像个孩子。
  正要出去,汤茂生又把她叫了回来,问:“这几个月,孩子们没难为你吧?”黎丹说:“哪能呢, 我们是好朋友。这些孩子都很可爱的,比城里的孩子用功,一点就破,根本就不用你多操心。”汤茂生说乡里的孩子都这样,上进心特别强。黎丹若有所思,说:“有上进心固然是好事,太强了就不一定是好事了。”汤茂生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黎丹说:“我发现强烈的上进心有时也是一种于连·索黑尔情结,一些在弱势环境下成长的孩子,都有这种心态,他们脑子聪明,吃得苦,一心要想出人头地,这其实是一种性格扭曲的表现,是一种病。因此,我很注意培养孩子一种天真随和的性情,让他们更活泼更坦率更自然一些。”汤茂生怔怔地瞪她半晌,突然一拍大腿:“黎丹,黎老师,我真的不敢小看你了!”
  初冬的一天,刚下课。黎丹夹着教案夹子从教室里出来,和汤茂生打了个照面。汤茂生满脸喜色,眼睛都在笑。黎丹打趣道:“什么事呀,把你乐成这样?”汤茂生说:“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自从你来了这里,江垭中学也连连交上好运了。县教育局刚才打电话来,说广州一家叫智多星的电脑公司,指名捐赠二十万块钱给我们学校,你说这事,我能不喜么?”黎丹心里一惊,也只是咯噔了一下,马上就笑了。“祝贺你呀,又要发财了。”汤茂生拱拱手,“同喜同喜,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嘛!只是又要辛苦你了,你得找几个有文艺细胞的同学,赶排一台晚会,下周一,广州的客人就到。”黎丹说:“行,保证完成任务。”
  广州的客人,只来了李瑶瑶一个人,朱华涛要来,被她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拒绝了。她不想让黎丹看到她和朱华涛在一起。陪客倒是很多,都是这个小县里的头面人物,也算高规格了。小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风拥着一团一团的乱云,白一卷黑一卷地扫过来,真有一种走进天尽头的感觉。
  到了,终于到了。她看了一下腕上的小金表,下午三点。孩子们沿那条窄街两溜儿摆开,夹道欢迎,手里拿着乡下裁缝临时赶制的小旗子,摇得很起劲。只是,校长汤茂生少了一点见识,三辆小轿车闪闪发光地开过来时,他径自奔向第一辆,拉开车门,下来的却是腆着大肚子的教育局长。他不懂,第一辆只是开路车,主宾在第二辆车上。汤茂生急忙奔向第二辆车,打开车门,果然看见一个浑身堆满了颜色的女人,耀得他眼一花,立刻感受了南方那个大都市的繁华。
  李瑶瑶伸出一只穿着白色皮鞋的脚,矜持地下了车。这个乡巴佬真是!连一点起码的礼节都不懂,把车门打开后就一个劲儿地傻笑,连把手臂护在车门上都不知道。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坐在第三辆车上,此时也下了车,连忙走过来,礼节周到地道歉,李瑶瑶心里才阳光了一些。总的来说李瑶瑶还是挺高兴的,有一点前呼后拥的感觉。
  正式的捐赠仪式是在晚会前举行的。这是考虑到李瑶瑶远道而来,应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学校里没有礼堂,就在镇上的影剧院里举行。除了全校师生,还有镇街上的老百姓,座无虚席。李瑶瑶没有带汇票,是现金,二十扎老头票,层层叠叠地码在铺着红布的桌子上,度江垭的老老少少开了一次眼界,谁见过这么多的钞票呢?县长局长校长,感激的话说个没完,但都是废话,不值钱,李瑶瑶的话才是一字千金。我们都知道她获过全省大学生演讲比赛第三名,又有这么好的一个发挥场地,这一席话讲得,真是眉飞色舞妙语连珠,动情之处,满场唏嘘,地上似落过一场毛毛细雨。
  然后,就是文艺表演。副县长和教育局长一边一个,簇拥着李瑶瑶走到观众席的第三排,看表演。在乡下,有这么一台晚会,也算难得了。那个跳天鹅舞的小女孩,居然能把脚尖完全踮起来,这是要一点功夫的。李瑶瑶当然知道,这都是黎丹的功劳。一下车,她就在人群中搜寻黎丹,直到现在还是没有看见黎丹的踪影。黎丹会不会是在躲着她呢?出于起码的修养,她又不便东张西望,也不好问,一问反倒觉得自己是冲着谁来的。正想着,县长把一张肉嘟嘟的嘴凑到她身边,“李小姐,大家都很想看看你的表演呢”李瑶瑶心里一动,问:“有钢琴么?”县长问局长:“有钢琴么?”局长问校长:“有钢琴么?”汤茂生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大家都很失望。李瑶瑶说:“我本来想弹一曲Frana Lehar 的The Merry Widow——风流寡妇!没有就算了。”
  大家更加失望了。
  晚会结束已是十点多了。黎丹回到自己那间收拾得洁净的小房间里,这才感觉到了这一连几天的疲劳。她把头靠在椅背上,一双脚浸在热水里,说不尽的舒服。有人敲门。黎丹欠了欠身子,顺手把门打开了。“这个时侯敲门,我知道不会有别人。”黎丹头也不回地说。李瑶瑶看了看,屋里惟一的一把椅子坐在黎丹的屁股下面,只好在床沿上坐下了。“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会藏在这么秘密的一个地方!”李瑶瑶默默地看了黎丹几分钟,然后说。她有点失望,黎丹脸上并没有想象的那种落魄潦倒的神情。黎丹说:“在你眼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么?”说完看她一眼,李瑶瑶居然没有脸红。
  两个人又沉默了。听得见落叶在风中的凋零声,一片,又一片,静静地飘过来,偶尔有两三声犬吠,叫得一个冬夜都消瘦了。李瑶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又说不上来,只把一双眼睛看着黎丹的脚,那一双依旧灵秀的小脚已在水里泡得通红了。她心里一时泛起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轻声说:“丹丹,我真的很想你,我常常想我们在大学里的生活,那时真好。今天一下车,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黎丹一笑,“这就怪了, 一直都站在欢迎你的人群里,特别是你今天的那一篇演说,太精彩了!”李瑶瑶说:“这不可能,丹丹,你从来不说假话,但这句话肯定是假的。你站在人群里,我不可能看不见,我又不是瞎子。”“随你怎么想吧,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一个人太注意自己时,是很难看见别人的,特别是那些人群里的人。”
  话说得这么不投机,李瑶瑶坐不住了,起身告辞,心里还是想黎丹挽留几句的。黎丹却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黎丹只是很客气地说:“实在对不起,连水也没有请你喝一杯。开水瓶里的水,我全洗了脚。”
  李瑶瑶出了门,随手将门轻轻关上。走过小石桥时,她听见了黎丹泼水的声音。身子被桥洞里卷起来的冷风一激,打了个寒噤,也觉得一肚子的水急急地要放,脚步就更快了。
  这一晚,李瑶瑶没睡好。也不是别的原因,她睡觉择床,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睡不着。前些时,她和朱华涛去美国,住的是曼哈顿大酒店,也是一夜没睡。早晨起来,县长局长看见李瑶瑶精神不太好,早点也不吃,很关切,问她是不是水土不服,李瑶瑶笑一笑,说没事。
  一行人上了车,李瑶瑶还是坐中间那辆。小车从校门前开过时,她又朝这所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来的学校瞟了一眼。学生刚下早操,黎丹正和一个女孩子打羽毛球,在淡金色的阳光中跳起来,又跳起来,一头披肩发,高高地甩过头顶。李瑶瑶急忙缩回了目光,只觉得浑身发冷,连血管里的血都像冻住了。小车转过一个山口,黎丹的笑声犹隔着车窗传过来,又清又脆,像小孩子的生命一样灿烂……
  责任编辑田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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