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南天拭剑

作者:卞毓方

行家一出手      兴隆农场,明阳山庄。一个人凭窗远眺、默默出神,忽然想到瓦尔德内尔,乒坛常青树;一跳,又跳到王莲香,羽坛大姐大;再一跳,又跳到李昌镐,棋坛石佛。三位都是我最赞赏的竞技高手,永远镇定如恒,“胜固欣然败亦喜”,一派大将风度。   思维又跳到梁羽生,从行囊中找出他的一册《风雷震九州》,翻到一页,说的是钟展和竺尚父较量,读:这边,钟展早已拔剑出鞘,静待竺尚父的攻击。那旁,竺尚父却没有立即发动,只见他目蕴精光,剑尖下垂,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展。钟展也是面色凝重,如临大敌。这两人的比武与前几场大不相同,彼此都没有说一句江湖套语,连请对方进招的应有的礼让也都省去了。两人就似斗鸡一般盯着对方,过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时刻,还是未曾出手。原来,彼此功力相当的高手比剑,第一招极关紧要,先攻者未必就占便宜。是以双方都在蓄势待敌,同时也以眼神震慑对方。这情景端的似是“万木无声待雨来”,就在全场屏息而观,气氛最为沉重之际,突然间“雷鸣”“电闪”,“暴风雨”来了!分不清谁先谁后,但见剑气纵横,剑光霍霍,双方运剑都隐隐挟带风雷之声!   这就联想到电视连续剧《水浒》,联想到刘欢披发高歌的那句“该出手时就出手”。从梁羽生的这段描绘看,高级别选手对阵之际,究竟是“先下手为强”,还是“后发制人”,并不是第一位的,关键的关键要看———如何出手!   从上述引文还可把握,梁大侠的武功,循的是传统武术的轨迹。在他是有板有眼,有名有实,从容演绎,丝丝入扣;在读者是如临其境,如窥其招,如探其脉,得到一种艺术的抚慰和快意的餍足。   绕室徘徊,陡然又想到金庸的出手。金庸是将中华民族的艺术精髓,诸如琴棋书画包含的哲理、风韵,尽数糅进他的武功,一举做到诗剑合一,文武合璧。比如,《射雕英雄传》中,他赋予黄蓉的是“兰花拂穴手”:对阵之际,长袖轻,衣带飘风,若按音律,若符节拍,翩翩然如一出舞蹈;《倚天屠龙记》中,他赋予张翠山的是“银钩铁划”:其缩也凝重,似尺蠼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其辟也凌厉,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而又招招寓于书法之中;《神雕侠侣》中,他赋予杨过的是“黯然销魂掌”:闻其名,不免生江淹《别赋》的惆怅,及睹招式,又不免有老子《道德经》的浮想,譬如“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徘徊空谷、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以及“穷途末路、面目全非”等等;至于《侠客行》中龙木岛的武功秘笈,干脆就是一首二十四句的唐诗。   那么———古龙的出手呢?古老的武功只有两个字:无招。且慢!武林称王全凭武功,武功高下系于招数。古龙的人物倘若无招,在对敌之际又如何出手?   这就是古龙的滑头之处,也是他的通神之处。古龙认为,武功是用以杀敌制胜的,而不是用以饱人眼福的。因此,在他的笔下,凡武士对垒,一刹那之间,旁观者还在傻不愣几地焦灼着期待着,强者一方的刀或剑亦已电掣,对手亦已倒下。   以无胜有,以空应实,这就叫“无招之招”。   无招也是招。试以古龙在《陆小凤》中展示的武功为例,你看:崔一洞反手抖起一个刀花,径直向花满楼刺去。花满楼是盲人,论理必定吃亏,但是,只见他不慌不忙,仅仅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就夹住了崔一洞的刀。而且,刀好像羽箭没入巨石,拔都拔不出。花满楼的这种功夫,是跟陆小凤学来的。每当敌手的兵器闪电般袭向陆小凤的胸口,在场的人,谁都认为他躲不过,他么,压根儿躲都不躲。———他总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我的天,这究竟是两根什么样的魔指?真让人怀疑他已偷得如来佛的神力!说到西门吹雪,功夫同陆小凤如出一辙。当苏少英舞动“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凶神恶煞地攻来,西门吹雪凝立如山,寂然不动。看到一种新鲜怪异的武功,他只是好奇,就像儿童瞥见某种勾魂摄魄的玩具。他直等苏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剑才猝然出手。因为已看出了破绽,虽然只是一点,但已足够。他的剑光一闪,立刻就洞穿对方的咽喉。   世事如棋离开兴隆农场,折而向东,沿东海岸再迤逦向南。左侧是“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的大海;旋上蓝蒙蒙的车窗玻璃,仍隔不绝泼目的漭漭与苍苍。右侧是连横且联邦的丘陵,路边一片鲜绿,槟榔树亭亭玉立,三角梅花分红、白、黄三色,芭蕉叶肥棵壮,椰树挺而不曲,也绝不分杈;视野渐远,色调则渐碧渐苍渐黛。   “昨晚,我翻了金庸和池田大作的对话,”友人说:“金庸认为,文学的想象力是天赋的,故事的组织力也是天赋的。你怎么想?”嗯,此说不无道理,至于知识和驾驭文字的能力,肯定是靠后天的培养,我想。   金庸十五岁出了第一本书,而且是畅销书,内容是关于报考初中的指南。雏凤初鸣,与其说显露出他逼人的文学才华,不如说显示出他精明的商业头脑。   十七岁,金庸遭遇生平第一大劫。那时他读高一,因为在壁报斗胆讽刺训导主任,遭到痛斥,并被开除学籍。金庸如果从此失学,中华大地也许会多出一个高尔基,也许,但是肯定要失去一个大仲马。   金庸形容:“彼时犹如生死系于一线。”这是小说家的夸张。失学诚然是大不幸,即使真的演变到那一步,不幸也会提供由不幸酿造的特殊营养———试看他尔后笔下的主人公,哪一个不曾由患难哺乳?———好在吉人天佑,金庸后来是得贵人相助,转去另一家中学就读。   金庸小说,不,应该说整个武侠小说,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套路:主角常常陷于危难,越是引颈翅首企盼救星,越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急得读者恨不得凿穿时空,亲自下场相帮。然而,直到生死系于一线,再也没有任何退路,这节骨眼上———救星准来!而且是意想不到的人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   这就是武侠小说捉搦人的地方。证之现实,哪会总如此碰巧。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则是宇宙的又一真理。我这位友人,高一时,也有过遭革除的厄运。学校组织忆苦思甜教育,中午吃糠团团,每人两个。他咽不下,就悄悄把它掰开,在里面撒了一点白糖。结果叫人告发,引起公愤。批判会上,他非但不检讨,还慷慨自辩:不是忆苦思甜么!不加糖,就只是忆苦,哪来思甜?!   活似金庸命运的翻版,友人后来也是得好心人解环,转学了事。   “你围棋下得怎样了?”友人掉转话题。没等回答,他又说:“武侠小说家中,梁羽生、金庸都是围棋高手。当年他俩先后在《大公报》和《新晚报》共事,下班后,常常碰在一起,杀它个飞砂走石,天昏地暗。但不知他们两位,谁的棋力更强一些?”这个———?梁羽生功成身退,隐居澳洲,已是万难见面的了。金庸近来在浙大执教,或许能有机会亲炙。届时,我定会当面向他发问。   “古龙如果下棋,内力恐怕要大打折扣。”友人轻轻弹着车窗。   “古龙是急性子,唉,钢琴总是在高音区断弦。”我有点答非所问。   说话间,左前方的波涛中,突兀地耸出一座拳头形的小岛。四壁光秃秃的,状如剑劈。顶部有巨石磊然,形似古屋。友人注目凝望。   “你瞧,它使我想起伊夫堡,就是大仲马在《基度山恩仇记》中描写的那个囚禁邓蒂斯的小岛。”友人说,“现在可好,成了法国马赛的绝景。”金庸小说也有类似的煽情效应。《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和黄蓉住在桃花岛,那是舟山群岛之东的一块弹丸之地,由于小说和电视的广为播扬,近来也风光成旅游热点。   “浙大聘金庸为人文学院院长,不愧一着妙棋。”友人啧啧称羡,“等于把一位武林至尊迎进了校园。”这也是缘分。金庸,加上长期在杭州疗养的巴金,无疑构成了西子湖边的新二景。   “假如你五十年代生活在香港,会不会写武侠小说?”保不准,万事都是应运而生。“保个啥呀?”友人笑了。“五十年代末你才念初中,记得你说过,初二时停过一年学,躲在家里学画画……”那是在苏北老家;若换成香港,说不定也早迷上了仗剑出游,弹琴却敌,“一剑曾当百万师”。   “人生的确很微妙。”友人又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高中时,我班上有三个同学,作文成绩都很优秀。虽然同是优秀,老师给分时,总能分出高下。常常,一个是八十九分,一个是九十分,一个是九十一分。结果,你猜怎么着?得八十九分的,因为外语拖后腿。没有考上大学,回老家社办厂子跑供销,现在是一家镇办企业的头。得九十分的,就是我,早已人在商海,只是偶尔写点杂感、随笔。得九十一分的呢,现在上海,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作家。”想想也是:云泥殊途、高下错位的世人,当初起步时的态势,往往,也就在肩上肩下的一分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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