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祖槐

作者:李存葆

八      流动是人类的基本命运。当伊甸园的美梦破灭后,亚当、夏娃的后裔诺亚携妻带子,乘坐自造的方舟冲出滔天洪水,他的子子孙孙们便开始了向爱琴海岸,向欧洲大陆迁徙的历程;在古老的华夏,伏羲、女娲的传人们也曾沿着大江大河,在迁徙中一刻不停地弹奏着求生存的凄凉绝唱……   迁徙谱写了人类的文明史。工业文明的勃兴,加速了人类迁徙的步伐。以现代工业和高科技傲视环球、称霸世界的美国,二百年前还是蛮荒之地,欲细查当今美国居民户口,土著占不到百分之二,余者都是各洲来客;南太平洋的经济大国澳大利亚,也刚刚庆祝了它建国二百周年的华诞,上苍在缔造这片乐土时,并没播下白人的种子,如今它百分之九十九的居民是蓝眼隆鼻的外来户。中国沿海开放城市青岛,百年前仅有几幢茅舍、六户渔家,是洋人的坚船利炮使它沦为德租界,是胶济铁路碾碎了它的袅袅渔歌,是成千上万的移民,用民族屈辱的石块构筑了这座被称为东方威尼斯的城市;改革开放的亮丽窗口深圳,在20年前还仅是一蕞尔小镇,世纪伟人邓小平在南国地图上轻轻画了个小圆圈后,潮水般从祖国四面八方涌来了新居民,于是,文明在荒野里萌发,高楼在泥淖中分娩,一座仍散发着岁月清新的现代化城市,与近代移民中崛起的国际都会香港,交相辉映……   古今中外,缓解人口与生存空间矛盾的主要手段是移民。明洪武十四年,全国人口不足六千万。时光半是缄默半是呐喊地走了仅仅六百年,中国人口陡增了二十倍!城中食指浩繁,履舄交错,乡下也地难养丁,人满为患。媒介披露,中国人每年所喝掉的白酒,相当于两个西湖之水,真可谓酒能泛舟……人口爆炸和高科技的发展,使人类愈来愈感到,地球已缩小为一个人如蚁动的小岛屿。《红高粱》中的爷爷奶奶,如果再在高密东北乡青纱帐中野合,侦察卫星会拍照得一清二楚。再也不可能出现哥伦布那样的英雄了,各国政府再也没条件像朱洪武那样,将大批移民迁徙到土肥水美却人烟稀少的空间中去了……   栖息于钢筋和水泥组成的方块里的人们,因空间狭窄连呼吸都感到窘迫。然而,重要的还不是一国一域,一城一廓,一族一家的生存空间的大小;要命的是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它不仅使白、黄、黑各色人等正在同受其害,也给人类这个物种的“类前途”、“类未来”笼罩上道道极难排遣的阴影。   久居闹市的我,因看惯了水泥大道,双眼缺少绿的滋润,不免常觉干涩。为消泯对绿的饥渴,只能对着案头的一盆龟背竹发愣,只能在枯黄的书叶中寻找彩色的插图。来到先祖曾居住过的晋南,我本想贪婪地享受一遭田园风光,谁知,我的这种“企图”竟成了一种奢望。   到临汾,应先看看梦中的汾河。然而,当我走至绕城西向南流的汾河畔时,心中顿生茫茫然无限空虚的感觉。战国时代,秦晋曾在汾河上风樯阵橹,展开过殊死的水上鏖战;强汉时期,汉武帝也曾从太原乘龙舟扬帆巡游晋南……解放初期,汾河两岸的村落中仍然有不少舟子以船为业。可眼下,这地处下游的汾水竟变成几步即可跨越的臭水沟。这被称为大河的“水沟”里,飘满煤灰,泛着黄泡白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惟有两岸那坚固的大堤和堤内那宽阔龟坼的河床,仍在证明着汾水昔日的浩淼。   在洪洞,“水包座子莲花城”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我只能从历代文人咏洪洞的诗文中,去体味昔年的清碧美妙……我驱车北上太原,刚出临汾地界,就见汾水断流。山间的汾河河床里,触目皆是曾被水冲刷过的怪石……汾河,已完全沦为一条季节河。   王德贵、刘郁瑞陪同我在晋南盆地的几个县份里采风。山西多煤,吕梁山中有铁,晋南的泥土易陶。所经之途,一座座小炼焦炉、小炼铁炉、小陶窑、小瓷窑林立,炉火熊熊,烟尘滔滔,运煤车辆往来穿梭,马路上煤尘厚积,车轮飞转,搅起的灰帘尘幕,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们三人虽都有吸烟的嗜好,但不敢开窗透气,一旦开窗,浓度很高的烟尘会直逼肺腑。年轻的司机告诉我:“这里的空气污染程度,一点也不比你们大城市差,我一天不洗头,枕头上会染一层灰。”……在临汾市中心,有一座全国最高最大的鼓楼,乃北魏所建,它是平阳的象征。世传民谚曰:“平阳府有座大鼓楼,半截子插在天里头。”退休的王德贵书记告诉我,他祖居的村庄距临汾20华里,儿时逢晴天朗日,举目便能看见大鼓楼的身影,而眼下,即使天气响晴,在正对着鼓楼的南北大道上,两华里之外,亦难睹大鼓楼的雄姿,烟尘已包裹了它的古老与华美……   在洪洞的大槐树公园里,“三代槐树”虽携其子孙蔚然成林,竟未引得一只鸦鹊来卜居。昔年鹳窝的壮观,只能到将时空凝固的县志里寻找。我想,此时,哪怕有几只乌鸦来垒窝筑巢,也会令我这寻根者无比珍爱。羊羔跪乳,慈乌反哺,在羊羔与乌鸦身上,也存有某些不肖子孙难以企及的美德。我穿行在晋南盆地的几个县份里,也听不到一声乌啼、看不到一个鹊巢。究其原由,《天网》的主人公刘郁瑞告诉我,农作物上的昆虫是乌鸦、喜鹊的主要食源。晋南多植棉,一旦发生棉铃虫害,人们便使用剧毒农药,乌鸦、喜鹊吃了被毒死的棉铃虫,便在二度中毒后登上鬼录……鹳窝不再,道理十分浅显:作为鸟类中的“贵族”———鹳,更难承受生命之轻,汾河污染断流,鱼虾无存,使它失去了生命必需的佳肴珍馐;再说,它那圣洁的羽毛,需要清波碧泉去洗濯,需要蓝天白云来梳理,鹳美在晋南的条件失却了,它毅然辞乡,琵琶别抱也便是理所当然了……   在吃食上,特别挑剔的鸟类贵族鹳偶尔啖之的青蛙,在晋南也因汾河污染而所剩无几。王德贵回忆说,建国初期,每届夏时,汾河两岸的蛙声鼓个不停,尤其是大雨过后,鸣禽啼啭,逗得蛙声如鼓,咯咯,果果,呱呱,此起彼伏,组成一阕和谐动人的大合唱。如今单一的蛙声偶有,叫人如闻宇外仙曲……雨季到来时,水质检测员经常在汾河化验水质状况,王德贵曾戏谑地对检测员们说:“这化验,那化验,都不如蛙叫声灵验,只要群蛙合唱,汾河水就达标了!”田园风光难觅,唐宋诗家感悟的那种“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野旷天低树,江青月近人”、“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当今诗人恐难捕捉了。   作为一个寻根者,来到先祖曾居住过的土地,我不忍心对晋南的环保问题说三道四,也无意苛求当地的领导者们。放眼今日中国,哪条江河川流没被污染,哪座城邑市镇,还敢称净土?黄河断流,举世瞩目,淮河污染,国人震惊……就拿我居住长达26年之久,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而饮誉华夏的济南来说,近几年也经常发出水荒的警告。我听到这样一件事:泉城某高校曾聘来西方某国的几名教授任教,合同已签,人也安居,可几位洋教授登上千佛山环望,见烟尘笼罩着济南,说了句“这里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后,便撕毁合同,扬长而去了。   几位洋教授,且莫心高气傲。世界环境污染,始作俑者恰是西方发达国家。   1978年,美国科学家在南极上空发现了臭氧层空洞。臭氧层能吸收对地球生物有害的那部分太阳紫外线,是地球一切生命的保护伞。失却了它,地球一切生物都会遭受灭顶之灾。破坏臭氧层的元凶大恶一是灭火剂的主要原料哈隆,二为制冷剂、喷雾剂、电子元件清洗剂的原料氟里昂。世界卫生组织最新调查表明:进入1999年,南极上空臭氧空洞较以往扩展近一倍,已达2100万平方公里,比两个中国的面积还大。人类头上的天空,已是千疮百孔,臭氧空洞的总面积,已超过四个中国面积的总和。中国人普遍使用冰箱、空调、发胶、摩丝、清洗剂等时髦生活用品,是改革开放以后才有的事情。直到1986年,全球每年使用破坏臭氧层的物质120万吨,中国仅占4吨……   西方的月亮未必比东方的圆,美国青蛙也同样遭受着无妄之灾。马克·吐温曾作一《著名的卡斯韦拉斯跳蛙》的短篇小说,写的是加利福尼亚的红脚蛙。蛙以人贵,红脚蛙遂也进入世界名蛙之列。昔日遍地腾跃的红脚蛙,在1996年却被列入美国濒危物种名单……   当人类乘着商品经济的超速列车呼啸疾进,前面是蓬岛琼阁还是危崖深渊,却不被及时行乐的人们所关切。地球已被人类“纹身”得石可碜寝陋。掌握了高科技的现代人,对上苍恩赐人类的资源大凿、乱钻、超伐、狂采、滥垦,“丁村人”时期的地球原性态、原生态早已消弭散除,面目全非;农业文明时代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图,也被今人撕扯得七零八碎。   人类的生存史、发展史、文明史,首先是根据地球上的淡水分布图而写的。当今,全世界每天排放的工业污水达2至3立方千米,按此速度推算,到下个世纪中叶,人类将无洁水可汲。   在生命世界的整体中,任何单一的物种都是这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当今,地球上每天要有百余种生物归于灭绝,照此速度下去,人类这个物种的“类前途”、“类命运”如何,则不难卜知……   人类对一切异类设下天网,最后被网罗的将是人类自身。   人类是其他一切生灵的猎者,但猎者最终却将枪口对准了自己。   地球已无人类迁徙的空间,迄今人类尚未发现有其他星球可供人类居住。人类惟一的途径是更换思维方式,进行一场思想迁徙,抑或回归大自然方能找到一条人类通向未来的生命通道……   生态恶化是整个人类面对的极为严峻的头号课题。从洪洞祖槐树下走出的槐裔们,靠家谱赖族谱绝对破解不了;即使一国一域共修一个“国谱”,也难以破释,这需要“地球村”的人类,共修一个“球谱”。   《圣经·创世纪》中,有个著名的“巴比塔”的故事。其中讲到人类想齐心戮力造一座通天塔,以通往理想天国。上帝惟恐危及他的权威,闻听后大为震怒。他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使人们语言不通,互不理解,互争互斗,终使建塔梦想破灭。这个故事寓意深刻。当今世界,电脑已将小小环球制成一个“村落图”,语言早已不是人类相互沟通的障碍。然而,人类能够造出一座起人类沉疴于霍然,挽地球生态于艰厄的“通天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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