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元代 元代散曲 元前期散曲创作

  书会才人作家 平民及胥吏作家 达官显宦作家

  元代散曲作家,据不完全统计,约有二百馀人,存世作品小令三千八百多首,套数四百七十馀套。以元仁宗延祐年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的创作中心在北方,后期则向南方转移。这一点,与杂剧创作的情况基本相似。
  元前期散曲作家,依其社会身份,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书会才人作家。这一类作家无论在人生道路的选择、自我价值的认定,抑或是道德修养等诸方面,都与传统的文士大相径庭。元代中止了科举,断绝了他们仕进的道路,把他们抛入了社会的底层,甚至混迹勾栏,与倡优为偶。然而他们却并没有因此沉沦,倒是在与下层人民的紧密结合中,脱胎换骨,重获新生。这一类作家大多具有放诞不羁的精神风貌,而在表象之后蕴含的却是强烈的反传统的叛逆精神和追求个性自由的生命意识。关汉卿、王和卿等即是这一类作家的突出代表。
  关汉卿自称“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他的著名套数〔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可视为“浪子”的一篇宣言,其〔黄钟尾〕曲云: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此曲重彩浓墨,层层晕染,集中而又夸张地塑造了“浪子”的形象,这形象之中固然有关氏本人的影子,也可视作以关氏为代表的书会才人精神面貌的写照。当然,曲中刻意渲染的玩世不恭游戏人生的态度并不可取,但如果我们结合元代特定的历史环境来看,不难发现,在这一“浪子”的形象身上所体现的对传统文人道德规范的叛逆精神、任性所为无所顾忌的个体生命意识,以及不屈不挠顽强抗争的意志,实际上是向市民意识、市民文化认同的新型文人人格的一种表现。此曲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曲中一系列短促有力的排句,节奏铿锵,具有精神抖擞、斩钉截铁的意味。全曲把衬字运用的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如首两句,作者在本格七、七句式之外,增加了39个衬字,使之成为散曲中少见的长句。而这些长句,实际上又以排列有序的一连串三字短句组成,从而给人以长短结合舒卷自如的感觉。这种浪漫不羁的表现形式,恰能表达浪漫不羁的内容,以及风流浪子无所顾忌的品性。
  关汉卿散曲创作最多的题材是男女恋情,尤其以刻画女子细腻微妙的心理活动见长。如下这首〔双调·沉醉东风〕: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男女离别的场面,是古代诗词中的常见题材,如柳永的名篇《雨霖铃》。此曲刻画入微处,可与柳词相埒。但柳词以含蓄蕴藉见长;关曲于含蓄中得到真率直白之味,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关氏散曲自然本色的主导风格。
  王和卿,大名(今属河北)人。与关汉卿相友善。为人滑稽佻达。现存小令11首,套数一篇,另有两个残套。王和卿的散曲从总体上看趣味不高,如《咏秃》、《胖妓》、《王大姐浴房内吃打》等,选材粗俗,更多地表现了市民意识和文化中庸俗的一面。写的较好的是〔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一首:
  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
  此曲用语夸张,构思奇特,极具滑稽诙谐之趣。所咏蝴蝶外表的美丽与其鲁野的行为极不协调,从而产生强烈的喜剧性效果,能够引起人们对一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丑陋现象的联想,这或许是此曲广受称道的原因所在。
  第二类是平民及胥吏作家。这类作家在人生遭际、社会地位等方面与第一类作家并无大的不同,但他们不像第一类作家那样比较彻底地抛弃了名教礼法和传统士流风尚。在他们内心深处,倒是不甘仕途失落,并向往实现传统文人价值的。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屡屡碰壁,理想归于幻灭,因而叹世归隐就成了这类作家创作的主旋律。他们一方面悲愤地感叹世道的不平和个人悲剧的命运,进而对传统价值观产生怀疑;另一方面又希冀以精神上的遁隐作为消解痛苦疗治创伤的药方。元代全真教的流行则进一步强化了他们的这一行为和精神的取向。显然,这类作家对人生所抱的是一种消极的态度,但其中却也蕴含着对封建政治和现实人生的深刻反省。这类作家以白朴、马致远等人为其代表。
  白朴的散曲创作,今存小令37首,套数四篇。在这些作品中,叹世归隐之作占了较大的比例。如〔双调·沉醉东风〕《渔父》:
  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劲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煞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白朴幼经金亡丧乱,此后终生不仕,过着优游闲居生活。曲中所写在澄明的秋江上和鸥鹭相与忘机的渔父生涯,表明了作者对现实功名的否定,和对遁世退隐生活的向往。然而表面的潇洒脱略并不能完全掩盖作者心中的悲愤,“不识字”三字即透出个中消息。强调渔父的不识字可以无忧无虑,可以傲视王侯,所要表现的不正是识字的知识分子对现实生活的反感吗?像这一类旷达与悲愤交织之作在白朴作品中屡见不鲜,如“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阳春曲〕《知几》)“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蜺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寄生草〕《劝饮》)从中我们不难看到这一类知识分子精神状况之一斑。
  除了叹世归隐之作外,白朴较多涉笔的题材还有男女恋情与写景咏物。前者多质朴本色、直白通俗之趣,后者富于文采,有清丽淡雅之美,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马致远是元代创作最丰的散曲作家之一今存小令115首、套数22篇,总计一百三十多首。元代传统文人积极进取与超脱放旷重叠交织的悲剧性人格,在马致远的散曲中表现得最为鲜明突出。
  马致远早年热衷于功名,但他的仕途却并不得意,所任最高官职不过是从五品的江浙行省务官。长的沉抑下僚,使他饱受屈辱,并对现实的黑暗有了清醒的认识,心中郁结的愤懑不平之气充溢于他散曲的字里行间:“夜来西风里,九天雕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金字经〕)“叹寒儒,谩读书,读书须索题桥柱,题柱虽乘驷马车,乘车谁买《长门赋》,且看了长安回去。”(〔拨不断〕)这里表面上看,乃是抒发英雄失路之悲,壮志未酬之叹,更深层的意蕴则是发泄传统价值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悲愤。
  在封建社会中,对现实绝望的知识分子,最容易产生人生的幻灭感和历史的虚无感,并进而乞灵于老庄的保身哲学,将与世无争、超尘绝世的隐居生活作为理想的人生境界,以此逃避现实,获得心理平衡。马至远以他无比的才华,运用散曲的形式,把这一文人心态描摹得淋漓尽致,下面是他的著名套数〔双调·夜行船〕《秋思中的尾曲〔离亭宴煞〕:
  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争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这里描绘了两种人生境界:一是奔波名利,一是陶情山水。名利场中的污浊丑陋与田园的高雅旷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坚定地选择了后者,将诗酒还有湖山的恬静闲适作为人生的归宿,这表明了作者彻悟之后对现实的否定,同时在表面的放逸潇洒之下仍然激荡着愤世嫉俗的深沉感情。
  马致远被誉为“曲状元”,他的散曲在艺术上取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与关汉卿散曲浓厚的市俗情趣相比,马致远的散曲则带有更多的传统文人气息。他的套数擅长把透辟的哲理、深沉的意境、奔放的情感、旷达的胸怀熔于一炉,语言放逸宏丽而不离本色,对仗则工稳妥贴,被视为元散曲豪放派的代表作家。他的小令亦写得俊逸疏宕,别具情致如脍炙人口的〔天净沙〕《秋断》: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仅28字就勾勒出一幅秋里夕照图,特别是首三句不以动词作中介,而连用九个名词勾绘出九组剪影,交相叠映,创造出苍凉萧瑟的意境,映衬出羁旅天涯茫然无依的孤独与彷徨。全曲景中含情,情自景生,情景交融,隽永含蕴。周德清《中原音韵》赞其为“秋思之祖”,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它“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洵为确评。
  第三类是达官显宦作家。一般来说,这类作家仕途比较通达,尤其在元初知识分子普遍栖身下层,汉人一般不受重用的情况下,他们可以说是特别受到命运眷顾的宠儿。所以他们的作品更多表现的是传统的士大夫思想情趣。当然,在元代政治极度腐败、民族歧视严重的社会环境下,他们也同样有牢骚和不平,但远没有前两类作家那样激愤难抑。在艺术风格上,他们或精工雅丽,或质朴本色,而总体上则偏于曲雅一路,俚俗的成分较少。这一类作家以卢挚、姚燧为代表。
  卢挚(1242?~1315),字处道,一字莘老,号疏斋。祖籍河北涿郡,后迁河南颍川。官至翰林承旨。曾出使湖南、江东等地。卢挚在元初颇负文名,文与姚燧并称,诗与刘因齐名,但传世诗文不多。所作散曲今存小令一百二十馀首。
  卢挚散曲的题材以咏史怀古与隐居乐闲两类为多,无论抒发世事兴衰变幻之哀愁,或是表现田园山林之趣,大抵不出古代士大夫“儒道互补”的精神范畴。倒是一些写景咏物之作,具有较高的艺术鉴赏价值。如〔双调·沉醉东风〕《秋景》:“挂绝壁枯松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四围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此曲化用李白之诗、王勃之文的句意,以清新自然之笔描绘出一幅秋日潇湘的美丽画图,含蕴着作者陶然忘机的情怀。全曲意象明郎,气韵流动,文辞俊朗清丽,不用虚词、衬字,与诗、词的表现手法更接近,体现了疏斋散曲以清雅为主的基本格调。
  姚燧(1238~1313),字端甫,号牧庵,河南洛阳人。一生仕途坦畅,官至翰林学士承旨。曾主持修撰《世祖实录》。所作散曲存世不多,计有小令29首,套数一篇。
  姚燧散曲在取材、内容等方面与卢挚大体相似,如〔中吕·醉高歌〕《感怀》:“十年燕月歌声,几点吴霜鬓影。西风吻直鲈鱼兴,已在桑榆暮景。”曲写自己的宦海行踪,迟暮之感,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哀愁。全曲对仗工整,语言雅洁蕴藉,颇似一首小词。姚燧的一些描写男女风情之作,以刻画人物心理活动见长。如〔越调·凭栏人〕《寄征衣》:“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难。”思妇题材为古代诗词所常见,但姚燧此曲构思相当巧妙,它不是正面写思念,而是通过写妻子内心的犹豫、为难,处处显示她对丈夫爱之深、念之切。短短24字,便将思妇细腻微妙的心理,婉曲传出,颇有乐府民歌的淳厚隽永之味。
  元前期比较著名的散曲作家,还有杜仁杰、杨果、冯子振、陈英等人,也各具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