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心的解体:从新写实到晚生代

  第一节 王朔:文化脱序与价值祛魅
  王朔在中国的90年代是一个极富争议的人物,关于他的争议几乎持续了十年之久,参与争议者上至大学教授,下至中学生,专业研究者和初级网民,人数之众,面之广,都创下当代文化之记录。不管从哪方面来看,王朔现象都不容忽视。王朔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意义冲击当代文化?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搔到我们的痒处或痛处,令人们如此快活或难以忍受?是他创造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物?是他的嘻笑怒骂的语言?或是他毫不掩饰的商业主义行径?他是一个多面孔、多角度的人物,他是如此难以被我们的语言俘获,以至于我们从任何一个角度去描述他,都显得似是而非。也许根本问题在于,王朔与以往的文化现象根本不同在于:他的反本质主义的态度与方式。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王朔是一个破坏者,又是一个开创者。
  王朔的小说确实没有什么深邃的思想和形而上的理趣,它在叙事方法方面也无多少特别之处,它的主题既不明确也不完整,从传统的观点来看甚至不突出。但是王朔的小说有非常自然而人性化的感觉,这种感觉在80年代末至90年代足以构成某种思想冲击力――王朔作品的思想不是意义模式统合的结果,而恰恰是无可确定和不必要统一的生活块状撞击产生的思想意向,这种思想意向可以被称之为”反本质主义“意义。由于对既定的本质主义先天性的不信任,王朔的小说的人物都有一种抗拒意识形态主体中心化的功能,怀疑主义是王朔赋予人物的基本性格功能,信仰和神圣性的事物在王朔的作品里经常惨遭亵渎。权威与真理的绝对性有赖于对事物本质深信不疑,而王朔恰恰与此相反。他嘲弄了生活现行的价值范型,他的叙述感觉正是从这些现行的价值规范的破裂中迸发出来。代表王朔小说特色的那些精彩对话大都是政治术语和经典格言的转喻式引用,特别是”文革“语言的反讽运用。王朔撕去了政治的和道德的神圣面纱,把它们降低为插科打浑的原材料,给当代无处皈依的心理情绪提示了亵渎的满足。信仰是什么?理想是什么?我们是谁?我是谁?王朔抓住了那个时期人们潜在而又暧昧的怀疑情绪,直接危及到现行意识形态的原命题。人们依靠的本质观念,人们追求的目的被彻底解除之后,人变得轻松自由,变得胆大妄为。王朔的那些嘲讽性对话不过是人物”反本质“行为的注脚而已。
  王朔的人物在社会中没有确定的位置,他们是一些没有既定社会本质的人,或者说放弃原有本质的人。既怀着不能进入的仇视,又带着逃避的蔑视。他们抗拒社会的主体中心化力量而处于社会存在的”边际“;因此,不妨把他们称之为”边际人物“。边际人物与边缘人物有所不同,后者是一种被动的,自觉的退守生活的某种次要的或防守的位置,前者则是处于一种社会变动的接合部,他们在中间地带游走、冲撞,他们带有很强的破坏性和爆发力。例如,他们有可能变成阶下囚,也有可能变成小爆发户。《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里的张明,《浮出海面》里的石岜,《橡皮人》中的”橡皮人“,《玩得就是心跳》里的方言等等,王朔力图使他的人物变成所谓的”真人“,即摆脱了所有既定本质和价值规范的纯粹的个人。在王朔那里,个人已经明显摆脱社会的统一规范并与之对抗。当然,这种对抗没有采取面对面的冲突方式,依然只是一种观念性的”颠覆“。王朔赋予人物以非常个人化的形式,个人恰恰是在面对生活的现实、嘲弄现实同时也嘲弄自我从而消解社会的统一价值规范。王朔的”真人“只是顾及个人当下生存状态的芸芸众生,他们对任何神圣性的亵渎,都是对生活的”不完整性“认同的结果。生活的破裂、无目的、无信念、偶发性、永恒的失落、无意义等,都是生活的本来面目。那种坚定的超越性信念和永恒的价值追求的幻想被摧毁之后,生活不过就是一些简明的行为和欲望。
  “反本质主义”意识在王朔的作品里不是通过那些激烈的反抗行为来表达,恰恰是从那些最平易的生活事实里透示出来的。王朔的叙述具有向着生活最原始的状态还原的可怕趋向。王朔一方面嘲弄了庞大的生活信念,另一方面把生活推到最简陋的状况,在这种状态中,生活以最原始的形态显露。“橡皮人”在初级市场化的社会浊流里,如同一段放任飘流的木块,他被生存最简单的欲念驱使而与生活搏斗抗争,生活在一系列偶发的行动里毫无节制地任意推移。“橡皮人”的倒买倒卖更象是相互角逐的冒险游戏,王朔更乐于看到个人的放任自由度到底有多大。这个在改革开放中应运而生的新型冒险家、野心家,象伏尔泰笔下的位摩的侄儿那样寡廉鲜,象十九世纪的流浪汉和无赖那样到处蹭饭吃,他玩世不恭,被人愚弄也愚弄人。“橡皮人”所处的现实社会开始出现金钱至上主义,恶性膨胀的物欲摧威胁现行的价值规范和生存信念。生存不是一个观念的价值问题,没有理想,没有目标,而是实际的“活法”,痛快而已。王朔通过“橡皮人”的实际行为,通过沿海正在勃发的商品经济的原始物欲,企图表达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念。不过,“橡皮人”为自己背离固有的道德观念,生存信念而惶惶不安,那种非人感和异化感再三困扰着他,最后竟然使得他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王朔的反本质主义策略也难以惯穿到底,他的人物还是为找不到一点本质而不安,这也许是当时依然盛行的现代主义或存在主义之类的观念,给他施加的压力,这与他的个人生存经验与文学写作动机并不协调。
  王朔在《顽主》里完全剔除生活原有的本质规定,而抓住生活原始层面的荒诞性,把生活的尖锐冲突,把失去平衡的城市心态改变为认同当下现实情境的喜剧风格。“三T公司”作为一个辐射面,全面映照生活的滑稽可笑和生动有趣。“三替”的宗旨本身表明了一种新型的生存态度,它揭示生活的越假性的非确定性。痛苦忧难在这里变得可以被“替代”,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可承受苦难,生活变得不那么沉重,原来改变生活如此轻易。“三替”嘲弄了生活的所有虚假性的同时,当然也嘲弄了自我。自我或个人并非依靠信仰或理想支撑,自我被卷入一连串荒唐而无意义的生活事件自在漂流。他们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信念,也不怨天尤人,他们面对生活自得其乐。他们也有不满,也有愤恨,但是经常以“自嘲”的方式认了。当于观、杨重、马青三人气冲冲上街惹事生非,马青撞上一个五大三精穿着工作服的汉子,汉子低声说:“我敢惹你”――
  马青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铁塔般的小伙子,四顾地说:“那他妈谁敢惹咱俩?”
  仇视和气恼现在为自嘲所取代,因为生活失去本质与原则,没有什么值得认真对待和血战到底的东西,马青的机会主义正是对无本质的当下生活的认同方式。
  王朔的反本质主义态度在这些人物身上确实透示出一种所谓“新型的世界观”,这就是对生活的“不完整性”的认同。在现代主义那里,“不完整性”被看成生活“有问题”的依据,作为向生活抗议的立足点,作为文明衰败的迹象来表现。而在后现代主义者那里(例如美国六十年代的实验小说),则把不完整性作为生活的主要部分接受下来,寻找一种不同的适应性,一种能轻易改变主角状况的感觉方式或行动方式。例如约翰.巴思嘲弄了萨特关于人能够创造自身和人是自己的种种选择总和的看法。故意把个性讽刺地描述为一系列可移动的木块及暂时的结构。巴塞尔姆关于“只信任片断”的说法和托马斯.品钦关于“强制性的自我错位”的倡议,反映了利用分裂和异化来抵御痛苦的对抗情形。出现在许多小说中的能随意变换角色的人物,并不是那种不按传统主角样品塑造的反英雄,而是一个歪斜的不完整的人,一个抗震的人。
  王朔凭着直感,他在把人物推向反本质主义并向生活还原的路途上,认同了生活的不完整性存在。王朔的《顽主》借助荒诞性为叙述起点,他的人物没有经历过先验观念的洗礼,他们不是有意识用一种世界观去反抗另一种世界观,他们实在是因为对世界观毫无觉察而进入另一种世界的视界,存在的超越性意义失落了,王朔没有运用任何夸大的手法就解除了生活本质观念。不完整性在王朔那里显然没有成为一种明确的叙述意识和叙述方式,但是作为抗拒所有既定价值规范的认同方式、不完整性成为王朔小说向生活还原的基本事实。正因为反本质主义构成了认同“不完整性”的世界观基础,所以王朔的人物失去行为准则,因为生活可以轻易变更,于是人的动机和终极目的都可以轻易改变。他们的行动既无可约束、无可规范,同时又没有猛烈的反社会行动。反社会仅仅是一种观念的嘲弄方式。对于王朔来说,这一切都不是笨重的思想意识,不过是王朔对于这个动荡裂变时代的直接体验和最原初的认识而已。“不完整性”成为生活的本来面目,因此,个人无须负载政治、道德文化与哲学等确认的本质要义,生活变成光秃秃的存在事实。王朔的生活态度就这样把生活压制到无本质的虚空形态中去,在原始的真实里,人凭着偶发的冲动去行动,一切预计的本质的形而上意义都不存在。由此对既定的价值体系进行祛魅。
  然而,正是因为王朔的“反本质主义”意识来自直接的生存经验,并且受制于他的文学经验,因此,他的这种自发的,也是自在的“反本质主义”倾向并不彻底。因此,王朔总是试图寻找一种心理补偿,他的那些“边际人物”几乎无一例外总是陷入浪漫情调而难以自拨。王朔试图用浪漫情调来修复他的“边际人物”的破损状态。因此,王朔的作品几乎无法摆脱“反本质主义”与“情感补偿”的悖论关系;这使他的作品经常处于“反本质主义”和“补充本质”的双重矛盾。王朔就是在这样不协调的分裂状态里找到他的叙述感觉。《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构思不难看出与“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之类的陈辞烂调的联系。张明一方面对任何道德规范、理想信念都嗤之以鼻,另一方面对吴迪保持令人肃然起敬的纯情。前半部分他是个放流不羁的浪子,后半部分竟然摇身一变为守法公民,而支持他内心信念的竟然是怀旧的浪漫情愫。事实上,后半部分的转变并不是截然的断裂,前半部分早已铺垫好情感基础。前半部分的张明就显示出双重人格,他对吴迪的爱情不过隐蔽在内心,只不过后半部分的那种反本质的倾向被压抑了,渴望人性补偿的心理得以抬头。在《橡皮人》里,王朔总是一再去发掘“橡皮人”内心隐藏的良知、正义和真实,每当他往邪路上走的时候,王朔在他的深层心理意识里透示出一线光明。橡皮人对李自玲的抗拒不过是他的内心良知和人性的重新复苏而已,他对张璐的感情再次重温了张明的旧梦,而李自玲竟然也象纯情少女一样堕入情网,以此来显示李自玲内心情感的丰富性和深刻性?这并不是说人物的内心或性格就不能更为复杂、矛盾些,问题在于王朔制造的这种二元分裂过于生硬简单,人物原有的那种反本质主义的丰富性反倒被削平了。
  在《浮出海面》里,石岜和于晶的恋情更象是浪子佳人的现代爱情传奇。在黄建新改编的电影《轮回》里,王朔的那种潜在矛盾更加表面化了,那种分裂的二重结构更具有拼贴的意味。于晶被完美地塑造为一个纯情少女,一个富有献身精神的现代女性,浑身上下散发着纯净的美和诗意的芳香,于晶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珍贵记忆和憧憬已久的情感补偿。而石岜作为一个边际人物的那种颠覆性行为削减后,被注定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悲剧人物。石岜最后走向死亡,进入存在主义式的超越绝望的领域。很显然,《轮回》里流宕的那种悲剧情愫与王朔的喜剧风格大相径庭,王朔的那种认同式的嘲弄,那种先天性的无本质的存在,转化为黄建新的选择自我本质的现代主义思考。黄建新赋予《浮出海面》一个精神深度,触及到我们时代面临的生存矛盾和困感,然而,王朔的那种先天性的反本质主义也就不存在了。与其说这是因为黄建新把《轮回》作为常规电影来把握而达到的艺术高度损坏了王朔的风格,不如说王朔的作品本来就混同了多种因素,他距离琼瑶有一步之遥,而他只要稍为往右倾斜一点,就触及到现代主义的边界。
  王朔在1988年发表的《玩的就是心跳》再次重温了这个二元模式,只不过王朔把那种浪漫情调作了现代主义式的改装。主人公方言象王朔以往的人物一样无所事事,玩世不恭,那种后现代主义的颠覆性感觉表达得更充分,也更流畅。生活的荒诞性随意涌溢的喜剧风格,表明王朔在艺术上的潜力。然而,寻找高洋和刘炎所具有的隐喻意义,又透示出现代主义的意味,追忆逝水年华的时间逆流,使王朔的这部小说浸含了不少现代哲学的意义,也显示了王朔以往的作品所没有过的那种深度隐含。叙述在过去和现在的交替转换里呈现出二重心态,对过去的追忆不仅填补现在的虚无感遗留下的空白,它本身就是现在存在的异化状态。很显然,王朔过去惯用的那段单纯的怀旧情绪,在这里获得某种深邃的存在意蕴。回到过去的那种心理意向被注入存在的焦虑感、孤独感、虚无感等存在的异化体验;而方言的当下存在最终处在无本质的不完整性状态中。过去的不可修复,不可进入,拯救了这个互动模式。虽然王朔提示了认同不完整性的背景心理,随那段时间逆流的回归,那种心理异化也终止了。把握现在的“不完整性”,认同它并且把自我本质的碎片掺进去一起娱乐,由此透示的喜剧风格才是王朔的独特魅力。《玩得就是心跳》虽然混合了各种因素,存在观念和态度上的不协调关系,但“补充本质”的要求还不是那么强烈,最终还是可以看出后现代式的反本质主义占了上风。王朔个人的经验倾向于后现代式的反本质主义,但他的骨子里又暗藏着对观念、知识和文化的某种不自信,这使他一不小心就与当时盛行的存在主义之类的现代主义有暧昧关系。没有什么理由认为反本质主义或后现代主义就比现代主义或存在主义高明,但在理解一种思想变化的历史过程时,在理解作家或作品的内在思想观念构成时,那种层次感和结构关系需要被疏理清晰。
  王朔的小说有明显的模式,这些模式隐含着内在相互冲突的矛盾因素,这也是王朔在不同的阅读者看来,在不同时期从不同的角度会产生不同的评价结果的缘由所在。这些内在矛盾一半是历史强加的,另一半是他自身的经验以及与当代文化构成的复杂关系所决定的。王朔后来的小说淡化了这种矛盾,一方面王朔的挑战性不再那么突兀,已经与当下生活缩短了距离;另一方面,他的那些浪漫情怀相对得到压制。《千万别把我当人》显示出更强的反讽效果,完全打破现行的文化秩序和自我结构。生活被改变成表演的闹剧,小说叙述则追求语言的快感,以夸张的狂欢化的形式对本质主义发动一次最彻底的进攻。王朔在90年代发表的几部小说,如《许爷》、《过把瘾就死》、《动物凶猛》等,那种强烈的反本质主义的冲动已经少见,叙述中间也不时夹杂着一些柔情,但它们已经属于常规小说,无须在先锋派的挑战性意义上加理解。特别是《动物凶猛》可以见出王朔在叙述语言方面所作的努力,甚至先锋派小说的那种叙述句式也隐约可见。这也许从侧面说明,王朔虽然置身于主流文坛之外,但他始终窥视主流文坛内的那些前沿举动。王朔在沉默了数年之后,以《看上去很美》重返文坛,也许人们的期许太高,或者是商业炒作过于热烈,王朔这部作品没有受到良好的评价,传媒与评论界颇有大失所望的感觉。也许与这部作品讲述儿童故事有关,它被习惯性划入儿童文学范围,儿童文学总是容易被看成小玩艺儿。复出的王朔何以要以儿童题材来证明自己出手不凡,这确实令人不解。精明过人的王朔难道不知道这种题材吃力不讨好?或者说他想为下一代创造精品而献出自己沉默数年并无作为的名誉代价?也许商业上的算计压倒了对艺术声誉的期望,王朔可能野心勃勃地想写作一个人的生活史,从童年到青年直到老年?这样或许能写一部中国式的《追忆逝水流年》?但不管怎么说,《看上去很美》没有显示出复出后的王朔有什么特别之处。从常规小说的角度来看,这部小说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挑剔之处,小说叙事流畅,结构紧凑富有节奏感,儿童视角把握得相当准确。确实,人们是对王朔期望值太高,这部作品如果不过分考虑它的价格性能比,还是有它的独特之处的。王朔试图通过一个儿童的视角来重写六、七十年代的生活,特殊时代的儿童心态刻划得细致而有棱有角,就这方面而言,这是一部极其出色的作品。如果从象征的层面来看,这部小说以一种弱者的被边缘化的观点来看儿童成长过程,这个过程被嵌入成人世界的政治/权力关系结构。权力与压制是其关注的焦点主题,以怀疑和戏谑化的手法清除意识形态则是其表意策略――就这些而言,也不能说王朔就无所作为,他的反本质主义的叙述意识,在这部所谓的儿童文学作品得到明确而坚定的表现。
  王朔重新复出后写了一系列怀疑权威,拆解经典的文章,它们引起广泛的争议,这些文字再次表明王朔作为一个称职的破坏者,给当代文化带来的建设性意义。“无知者无畏”,并不都是胡说八道,它触动我们反省现行的文化制度及其霸权体系,它迫使我们重新寻找或不断寻找新的文化立足点。当然,如果当代文化只剩下王朔这样的文化霸权,那也是文化末日。

  第二节:新写实:原生态与认同生活现实

  “艺术存在于互相联系的种种社会意义之中,但是从外部去记述这些意义是徒劳的,因为它们是由具有自身逻辑和严格标准的形式特征来传播的。”“新时期”文学无疑在“寻根文学”这里达到高峰,也在这里划定终结的历史界碑。与其说“寻根文学”是一次艺术上的误入歧途,不如说是文学的意识形态推论实践的必然归宿。把自我设想为历史主体的“寻根派”,其实不过是“知青群体”的变种,文学随时准备为时代构造必要的想象关系。“寻根文学”把集体想象推到历史的顶端,却并未如愿以偿,最后不得不以莫言在高梁地里完成一次生命的狂欢仪式草率结束。当时代不再需要“集体想象”时,“寻根文学”的乌托邦冲动就变得尤为虚幻。在“寻根文学”终结的地方,“新写实主义”开始了他的历史起点:放弃乌托邦冲动,拒绝提供集体想象,回到生活事实。
  在这一意义上,“新写实主义”并不仅仅是“反寻根”,它从这里悖离了“新时期”的路线,并且从根本上偏离了传统(经典)现实主义的轨迹。传统(经典)现实主义强调生活真实,然而更重要的在于强调“典型化”原则,强调反映社会生活的“本质规律”。实际上,“典型化”即是理想化,而“本质规律”是为权威话语事先约定的“绝对真理”。只有符合这一先在的“本质规律”才是真实的,才是客观的才是典型的;否则,就是错误的。现实主义在其本质上是一种“同语反复”(巴特语),其中人们自认为是描述性成分的东西,实际上是该特定话语行为的独断性的表现,“现实性”(或生活事实)总是被特定的观念、概念、术语给定了意义。传统现实主义规范下的文学,一直在构造“集体想象”关系,构造理想化的存在形态,在“似真性”法则的保证下,这种“想象关系”与“现实”混合一体,并且成为现实的“本质关系”。当然,这并不是说,现实主义文学就是一种虚假的艺术,恰恰相反,它是那个时代(从观念到存在)恰如其分的实践方式。同样,“新写实主义”约简“集体想象”的做法,确立回到生活事实中去的态度,也是这个时代不得不选择的文学规范。
  返回到个人化写作的“新写实”小说,不再有构造“本质规律”的乌托邦冲动,尽管说,放弃一种意识形态实践将会落入另一种意识形态的圈套,然而,80年代后期中心化价值体系解体的现实,却也使年青一代作家无法建立,也无法认同任何一种明确的“集体想象”关系,因而,他们才会那样无所顾忌回到生活事实中去。1987年,方方发表《风景》,就此拉开“新写实主义”序幕。这篇小说以一个夭折的死魂灵的眼光来叙述一个家庭极端贫困的生活。令人惊异的并不仅仅是作者讲述出一种与经典文本相去甚远的生活,重要的是如此冷静不动声色的叙事,把生活事实和盘托出的那种态度,而观念性的升华在这里为全部事实消解。关于人性的道德评价,关于生存命运的理性思考,以及个人与家庭社会冲突等等,在这里没有现实主义文学惯有的那种强调和暗示。那些生活事实如此倔强地涌溢而出,它不企图完成任何观念性的升升,也不想给时代提供文化镜象,它仅仅是一些纯粹的生活事实,一种纯粹的现实性存在。当代小说从一系列的“反省”,一系列的文化冲动,从庞大的“集体想象”关系中,跌落到如此简陋的生活状态中。《风景》的特殊意义,与其说写出了当代生活的最粗陋状态不如说把当代小说拉回到这个原始的起点。
  回到生活事实的“新写实”小说,把目光投向普通人的生活。“新时期”之初关注人的命运从中发掘出“人性”的闪光(例如刘心武《如意》等),它与整个思想解放运动强调“人”的生存价值,倡导“人道主义”的历史意识相关,“普通人”的形象中其实寄寓着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而在这里,凡人琐事就是生活的一个块面,作家并没有在这些普通的生活上强加某种历史法则。“新时期”那个“大写的人”,现在萎缩成“小写的人”,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1987年,池莉的《烦恼人生》以平实的手法,描写普通工人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小说叙事在那些烦琐的生活小节之间纠缠不清,家庭纠纷,窘迫的居住环境,难弄的孩子,拥挤的交通,微薄的奖金,各种人际关系以及暖昧的感情等等。印家厚忙于扮演各种社会角色:丈夫、父亲、工人、情人、回忆者,──每一个环节他都无比吃力,无所作为。然而,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普通人必须过的日常生活。那个忧国忧民的思想主体,那个寻找民族的文化之根的历史主体,现在却跌进一大堆无生气,毫无诗意的日常琐事之中,现在仅仅是无所作为的丈夫,忙碌的父亲,勉强的情人。《烦恼人生》平实的手笔写出的平实生活却有令人震惊的力量。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已经彻底丧失了乌托邦冲动,人们为日常生活所左右,为眼前的利害所支配。生活本身进入了一个散文化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如果不以蛮横的想象力进入一个绝对的语言乌托邦,那就回到平实无奇的日常生活,亲临其境,去咀嚼那些无聊的快慰和别有滋味的若涩。
  池莉随后的作品《不谈爱情》(1989年),虽然故事、写法与《烦恼人生》相去未远,但是这篇小说的篇名却是别具象征意义,它不仅仅表示家庭琐事和社会网络将爱情全部淹没,而且坦率地表示了这个时代理想化价值的彻底失落。“爱情主题”一直是“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的核心主题,伴随着“人的解放”的命题被强调,新的爱情观一直在创造我们这个时代崭新的或理想化的价值观和超越性的感觉方式。只要把十几年前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与《不谈爱情》置放在一起,人们无疑会对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惊惧不已。“不谈爱情”既是一种拒绝,也是一种宣告: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精神超渡的可能性。一个没有爱情(不谈爱情)的时代,还有精神幻想吗?那滋生着的超越意向已经被合并入它的无所不在的日常现实中,它被注定要失去支配生活的征服力量。
  关注普通人或“底层人”的故事,当然不新鲜,从现代以来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就强调反映劳动人民的生活。然而,这种“反映”一直是在讲述经典(权威)话语,或者是以知识分子群体充当叙述人,讲述知识分子的历史愿望。所谓“劳动人民”的形象一直是主流意识形态确认的“集体想象”,它一直用以贬抑知识分子的形象,它是一种“阶级的”精神的镜象。“新写实”小说对所谓“底层人”的关注,其实是在消解经典文本确认的精神镜象,还“底层人”以本来面目。刘震云的《塔铺》(1987年)以尤为冷静的笔触,写出了“底层人”的实在生活,一群来自农村的高考补习生,为了考上大学而在艰苦奋斗。显然,刘震云并没有着力去刻划所谓“底层人”生活的艰辛,而是写出了生活(和人生)的方方面面。“艰辛”与“不易”被推到背景,偶尔才在那些勾心斗角的间隙,在那些想入非非的瞬间流露。不是去发掘生活的深层意蕴,细细咀嚼生活的复杂滋味;恰恰相反,刘震云仅只满足于给出一种生活状态,一种“艰辛的尴尬”的状态。在这里,悲剧性情感因流总是为那些尴尬处境所消解,为无聊的快乐所冲散。在叙述人的叙述意识中没有任何悲天悯人的企图,他把自己置于一个等距离的观看者,那些心态不点自破。“底层人”的心理为希望所怂恿,也为莫明的绝望所困扰,企图摆脱 一种命运总是为另一种命运所支配,然则他们也在“奋斗”。这使他们进入了一种状态,而这种状态正是刘震云感兴趣的所在。比较路遥的《人生》,就不难发现二者存在根本不同的文化立场和写作法则,这两篇小说貌合而神离。高加林作为年青一代农民的代表,试图通过个人奋斗来改变自身的命运,这部关于农民摆脱土地的主题,又与爱情婚姻之类的伦理道德主题相混淆,然而,它都契合“新时期”关于“人”的解放与道德观的更新这类时代命题,它为历史及时提供了集体想象的模本。不管路遥作为写作者个人如何凭着“艺术经验”来讲述这个故事,他的“讲述”只要被阅读,立即就表达着那个时期知识分子主体讲述的话语(对历史、对“人”的思考),它不可避免被意识形态理论实践所放大。而刘震云的叙事已经没有明确的集体想象“背景”,个人化的写作使刘震云保持了一种超然的眼光,笔力所济不过是尽可能给出一种生活状态或心态,直陈式叙事把生活的定义全部交付给人物本身。生存的意义是有限的,因为它只限于自身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实,那些恩恩怨怨,那些悲欢离合,那些沮丧和憧憬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生活之流,它们并没有永久驻步领会生存的要义。这就是生存的本身,一种状态中的生活或生活的一个状态。在这里,现实的东西和可能东西之间的紧张冲突被自然化解,生活本身并没有作出关于“幸福的承诺”,生活的事实倔强而傲然地存在,那些由“父法”(历史法则或权威话语),由集体的乌托邦冲动统治的想象关系也就自行崩溃。
  刘恒早在1985年就写下《狗日的粮食》这种关注最低生活欲求的作品,这表明刘恒一开始就避开意识形态中心,当主流意识形态的实践功能减弱之后,刘恒的写作自然就具有了“开拓性”的意义,──它打开了一个远离精神期待,而单纯关注最低(或最基本)生存欲求的向度。刘恒的《伏羲伏羲》(1988年)虽然还可看到“寻根”的流风余韵,甚至不难推断还可能受到莫言的影响。但这仅仅是这篇小说的外在因素给人以这种印象,实际上,这篇小说带有明显的“反寻根”倾向。刘恒未必是一个明确的“新写实派”,但却是率先挣脱“寻根”的写手。正如前面提到的《狗日的粮食》,刘恒一开始就固执己见,把生存的基本欲求置于写作的中心而拒绝那些繁杂的深邃的文化(观念)附加物,他正是以与“寻根”不相干的态度表示了对“寻根”的逃避。尽管《伏羲伏羲》被大多数人读解为“性文化”的代表作,然而,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恰恰有一种摆脱“文化的动机。这个关于乱伦”的故事,更具体一些可以看成它是在描写“欲望”是如何滋生并支配着人们的全部生活事实这样的故事。
  在那个垂死的历史性的欲望(杨金山)的边缘,这个年青的,活生生的现实欲望正在不可遏止地生长。这个充满真实生命渴求的欲望在降临的时刻就被推到一个危险的境地,欲望在压制/诱惑之间,在合法性/合理性之间艰难行进。在杨金山无止境虐待年轻女人的背景叙事中,这个不合法的欲望逐渐有了合理性。这个欲望同时在优雅(充满感伤和温馨的描写)与拙劣(道德禁忌的恐恫)之间徘徊,那个“窥视”的动作终于使这个欲望的表达找到了一个诡秘的、透彻的、拙劣的突破口,同时也使欲望的实现变得无法抗拒。
  这篇小说写出了人们企图越过文明禁忌界线的那种艰难处境,那种不合法的爱欲倔强生长却又终于破灭。生命交织着雄奇瑰丽和脆弱丑陋,它在希望与恐惧之间游移,杨天青失败的一生不过是道德史(或父权史)上的一个粗糙的祭品。人们也许可以从中读出各种各样的文化寓言或象征意义──它可以很恰当地置放在“寻根”的流风余韵的历史序列之下。然而,我却更多地看到刘恒摸索到一种新的叙事法则,他如此细致的审视这个“乱伦”事件的各个逻辑环节,如此详尽地叙述这个不合法的欲望增长和衰变的全过程,不能不说他对生命存在的基本欲求有着特殊的关注,那些纯粹的环节和状态无比真切地呈现出来,它以自身充分而绝对的实在性反抗被既定的文化秩序所俘获,而那些基本的(原初的)生命欲求则是对庞大的制度化的写作法则和阅读法则的抗议和颠覆。
  受过“现代派”洗礼的李锐,在1988年(可能还更早些)就意识到要走出“现代派”的阴影,意识到“我们需要的是自己生命的真实纪录者”;“需要用刻骨的诚实来面对自己,面对我们身处其间的双重的幻灭”⑤。李锐一直致力于写出中国本土的那种坚硬存在的生活,在那种极度贫困艰辛的生活中,发现类似海德格尔在梵高的“农鞋”敞开的口子里看到的那种生存的诗性。1987年,李锐的《厚土》系列就已写出一种简洁的粗粝的生活样态,这些场景式的生活断片,展示了西北农村贫脊土地的尤为干涩的情景。李锐“反叙述”的写作法则追求一种客观化的绝对真实效果,有意削减想象的作用和艺术冲动,人物的自我意识被压制到最低限度,因而,整个生活具有一种物性化的力量。这里只有物象、事件和行为,行走的人们也像物体一样移动,他们的动机目的似乎也无关重要,要紧的仅仅是现时的这种客观化存在。连那些情感记忆也变得物象化,李锐自我抑制式的写作却写出了一种抑制状态中的倔强生活。不露声色的超距叙述,尽可能将叙事转变为物性的自我呈示。这些生活的断片之流,甚至只能感受、体验,而难以概括,它们本身是反语言的存在。1987年左右,李锐在偏远的山西试图另辟蹊径,试图写出“厚土”般的存在,写出“刻骨的真实”,正是刻意剔除那些“内涵”或“积淀”一类的东西。这或许是一种“后山药蛋”或“后乡土”文学,它使“新写实主义”具有回到真实的生活中去的那种倔强性。
  显然,西北作家对粗粝的生活有着特殊的敏感和表现力,新一代的西北军有一种木刻般的笔法。相比较李锐凝炼冷峻,杨争光显得瘦硬奇倔。1987年,杨争光发表《土声》。也许黄土地练就了一种对生活的块状感觉方式,《土声》的叙事就像干结的土块一样,一块一块往下掰,干脆而硬实。把视点压制到“零度”的叙述也排斥了感情的介入,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当然不是超然性的庄禅态度,与其说它告近中国古典美学,不如说深等“现代派”要义。在某种意义上,“新写实主义”得益于西方现代主义的东西,要远远大于传统(经典)现实主义,他们的那种追求绝对客观化的写真态度,未必是在认同现实主义原则,而更有可能是在向“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暗递秋波。只不过年青一代的作家大都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抓住中国本土生活的真实状态,以生活存在的坚实性化解了(乃至消除了)外来文化的蛛丝马迹。
  杨争光的《老旦是一棵树》(1992)再次显示了杨争光擅长刻画日常生活中潜伏的扭曲状态,贫困粗糙的生活总是被杨争光磨砺得有棱有角,它看上支平淡无奇却险象横生,莫明其妙的仇恨和拙劣的阴谋把人物的命运推到无可救药的粗糙地步。这种莫须有的仇恨支配了老旦的全部生活,它当然扭曲了老旦的心理。杨争光的叙事注意去发掘那悖论,那些戏剧性的局面总是使生活、使人物处在一个被颠倒的位置,或者说处在一种错位的状况。老旦的仇恨尚示来得及发泄,赵镇却以一个恩人的姿态出现在老旦的面前。然而,这个偏执复仇的故事,总是使复仇的主体自我颠倒,动机与效果永远无法统一。复仇的荒谬导致了整个行动链不断异化,正是在动机与效果的来生错位中,杨争光写出了一种盲目的生活,其中蕴含的荒诞快感,却也趣味无穷。
  随着“新写实”的经验被广泛认同,随着“先锋派”向写实退化,当代小说趋于形成“刻意写实”与“刻意虚构”相混合的写作法则。但是至少有两点是肯定的:其一,这种趋势不再虚构“历史神话”,而是虚构阅读快感;其二,刻骨真实的笔法依然是虚构的基础,它透过虚构洞察人情世故,给出生活的本真状态。
  说到底,反抗虚构而刻意求真不过也是一种叙事策略,而任何写作法则最终都具有意识形态性质。正如“先锋派”企图用绝对的虚构来反抗既定的(经典的)符号秩序一样,“新写实主义”之刻意写实也不过是要重新制作我们这个时代的符号系统,给出另一种经验表象。在这一意义,“新写实主义”试图与经典现实主义迥然相异,而与“先锋派”相去未远。历史总是在“写实”中被重新虚构,这种“写实观念”作为历史给予的法则,也反过来给予历史以新的面目。叙述法则是在虚构文学的严酷考验中演进的,但它同时既变成了现实的记号,也变成了现实的证据;──正如巴特所说的那样:“它实际上代表了一种根本的意识形态的转变:历史叙述正在消亡;从今以后历史的试金石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可理解性(intelligibility)。”⑥
  对“反讽”手法的普遍运用,表明了一代青年作家驾驭生活和把握叙事的能力。在当今时代,文学一方面要探寻生活发生的种种变动,在日常性生活中发现某种诗性;另一方面,文学却又必须去挖掘利用自身的素材所固有的可能性而制造“本文的快乐”。现在,人们已经不得不相信,──正如卡尔维诺所说的那样:“全部文学都被包裹在语言之中,文学本身只不过是一组数量有限的成分和功能的反复转换变化而已。”反讽在这个“反复转换变化”过程中充当了最后的动力装置。事实上,新一代小说(当然包括“新写实”小说)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阅读快感,那些凡人琐事,那些几乎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故事,因为叙事的效果,特别是因为“反讽”性描写的大量运用而变得生机勃勃,妙趣横生。也正因为此,“新写实”小说可以远离意识形态中心,甚至无需多少深厚的思想,而是凭着它讲述的故事和对故事的讲述确定自身的存在价值。在这一意义上,“新写实”小说与经典现实主义小说迥然不同;它是一种本性论意义上的文学,而不是意识形态实践意义的文学。显然,反讽给这个“本体论意义”奠定了牢固基础。
  “反讽”当然不仅仅创造了一种美学法则,它同时表达了一种文化态度和价值立场。──“反讽”因而成为我们时代缓解文化危机的万应良药。作为“折衷主义”时代盛行的手法,“反讽”表示了一种“中性化”的价值立场,在这一意义上,它的另一说法就是“调侃”,一种浅尝辄止的玩笑,适可而止的攻讦,轻松随便的漫骂,并不认真的语言战斗,它使那些严肃神圣的原则性对立倾刻之间在语言的快感中化为乌有。反讽既恰当渲泄了人们的“批判性”,又维系住了社会和谐统一的外表。它是社会稳定和快乐的佐料。显然那些追求绝对意义的文化批判者,对此大为不满。在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看来,文化工业创造的所谓“美”,就是通过幽默,通过对一切不能实现的东西的讽刺而获得胜利的。“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引起人们欢笑的状态进行嘲笑。往往是在恐惧消失时产生调节恐惧的欢笑。......当卑贱者战胜了可怕的有权势的当局时,调节的欢笑是摆脱权势的回声,它意味着卑贱者战胜了恐惧。欢笑也是不可摆脱的权势的回声。”⑨作为坚定的(自诩的)马克思主义者,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奉行“知识分子最后的英雄主义”立场,对资本主义文化工业有着不可调和的批判精神。对于青年一代的中国作家来说,他们置身于一个“文化失范”的文明情境,旧有的偶像已经破灭,而新的准则远未确立,他们无法固执己见,文化的严肃性和认真性也已丧失,他们除了借助万能的“反讽”(或调侃),除了以廉价的欢笑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恐慌之外,还能捍卫什么更高的正义呢?
  试图用一个流派来统合一批风格独特的作家是非常困难的,──大部分“新写实”小说家会对这种做法不以为然,甚至愤愤不平。然而人们总是试图理解历史,总是要在那些个别现象之上强加历史法则。说到底,“新写实主义”不过是一种命名,不过是人们谈论的一个话题,不过是对理论匮乏的一次勉强满足。在80年代后期中国文学落入低谷的岁月里,“新写实主义”这面旗帜似乎鼓起了重新聚集的勇气。也许人们非常偶然走到一条历史栈道,然而因此酿就的新型文学经验则是不难看到的。在“新写实”的名下,我们至少可以看到这样一些变动。
  1、文学写作不再依循意识形态推论实践,写作者不再有充当历史主体的欲望。
  2、那些凡人琐事成为写作的中心素材,文学回到单纯的生活,因而对生活的洞察力显得十分重要。另一方面,故事也朝着“传奇性”方面发展,制造远离乌托邦冲动的阅读快感。
  3、故事变得至关重要,并且故事的讲述同样重要,当代小说在这两方面的高水准要求,使得小说叙事具有相当的难度。
  4、小说叙事不再是专注于构造方法论活动或制造修辞效果,而是促使“故事”变得引人入胜。对小说叙事更高水准的要求表现在:不露痕迹而尽得风流,所谓语言包裹的生活。
  5、当代小说倾向于描写生活而不是评价生活,写作是一种快乐,而不是一项教育事业;作家是语言的工艺匠,而不是灵魂工程师。
  6、当代小说因此创造出中性化的价值取向,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在文化危机时代寻找一种新的适应性,调和而不是激化生活矛盾的后机会主义哲学或新保守主义立场。
  “新写实主义”预示当代中国文学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开始形成个人化的话语。正是因为集体想象的失落,因为文学写作不再追逐意识形态实践,F·杰姆逊所说的那种“第三世界话语”正在退化,所谓“民族的”、“社会化的”巨型寓言已经趋向于改变为个人化的写作。文学的群体效应正在丧失,越来越具有个化特征:个人化的经验,个人化的讲述,个人化的效果。文学写作寻求启示而不是教诲,摆脱80年代后期文化危机的中国当代文学,有可能并且不得不走向一个从容启示的时代。
  正如《钟山》在1989年亮出“新写实”旗号并不表示“新写实”才刚刚诞生一样;1991年“新写实”小说联展偃旗息鼓,也并不意味着“新写实”就此销声匿迹。作为一种群体效应,作为一个理论话题,“新写实”可能已经告一段落;然而与“先锋派”走向常规化一样,“新写实”创造的文学经验也必须被广泛认同和传播。事实上,“常规化”也表明新的文学格局正趋于形成,“后新时期”(或者说90年代)的文学形势无疑是在最大可能的程度上吸取了“新写实”的经验而加以建构的。当然,作为文化危机时期的产物,作为适应这一危机而创造的文学经验,在90年代肯定要面临新的挑战,肯定要作出某些根本修正。新一轮的经济浪潮不仅来势凶猛,而且显得后劲十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将替代过去的意识形态实践,丧失了历史重负的中国文学将变得更单纯、也更单薄。文学因此真正被排除于历史之外,不仅“民族性的”、“社会化的”寓言意义全部丧失,而且文学根本就不具有社会化的实践功能。个人化的经验将成为文学写作的全部根本,个人化的写作因此可能处在“不能承受之轻”的状态。
  90年代的文学写作者将别无选择,处在经济一体化,乃至工业文明挤压之下的人文知识分子将不得不把自己打碎的文化偶象重新拼贴起来。为了摆脱文化真正的失败地位,文化(文学)的神圣性会被再度唤起(否则人们在文化上将没有立足之地),“新写实主义”曾经鄙视的理想主义将卷土重来。然而,不管如何,文化不再会有群体效应,理想主义之类的文化信念也不会是集体的乌托邦冲动,毋宁说仅仅是个人化的精神准则和职业道德。大部分的文学写作者正跃跃欲试,向商业主义摇尾乞怜;而另一些人则以个人化的姿态奉行所谓“知识分子最后的英难主义”立场,走向从容启示的时代──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历史强加的法则。许多年前J·克里斯蒂娃在一篇题为《人怎样对文学说话》的著名论文里写道:“在那些遭受语言异化和历史困扼的文明中的主体看来,......文学正是这样一个场所,在这里这种异化和困扼时时都被人们以特殊方式加以反搞。”文学写作者总是处在“困扼”的怪圈之中,只不过不同的历史时期将以不同的(特殊的)方式进行反搞而已。人只能这样对文学说话。

  第三节 晚生代:表象化的后当代传奇
  1992年以后,中国又有一次经济改革热潮,南方的圈地运动、房地产热、股市、娱乐行业的全面盛行,这些经济过热的状况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社会的经济结构尚值得怀疑,但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城市生活的面貌和节奏,则是可以肯定的。因此,一批直接表现当下现实的作家应运而生,他们在表现个人的直接感觉方面,在对中国走向市场经济所发生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变化方面,在表现新的感觉方式和新的叙事风格方面,显示了崭新的活力。
  90年代上半期,中国大陆文坛围绕后起的这一创作群体又有一番热闹的命名。“新状态”、“新表象”、“晚生代”、“新生代”、“六十年代出身群落”、“女性主义”、“新生存主义”等等,一度都被用来描述这一群体。就我而言,认为用“晚生代”描述这个群体似乎更有历史的和理论的内涵。晚生代主要是指:何顿、述平、张旻、邱华栋、罗望子、刁斗、毕飞宇、鲁羊、朱文、韩东、东西、李冯等人。后来加上年龄更大些的熊正良和鬼子。当然,这个名单可以更全面展开去。
  用“晚生代”来描述这一创作群体并不单纯是指年龄方面的差异,实际上,这二者之间的年龄差异并不大,“晚生代”主要是指他们在艺术上的代沟。1,先锋群体所作的形式主义实验依然是在文学史的语境内与经典现实主义构成对话,而晚生代群体却没有“文学史”的切身感受。2,晚生代写作多年,等他们步入文坛时,先锋派已经功成名就,并且那些形式主义高地已经被攻克,也被占领。3,晚生代是一批彻底的个人写作者,他们在商业社会中游刃有余;因而他们标志着完全依附于官方体制的纯文学历史已经终结。4,因此,在艺术上他们是无根的一代(相比较起先锋派奉西方现代大师为圭臬的作法),在生活上是无目的的一代又是不惑的一代,没有生活信念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恐慌,他们完全可以依靠个人的现实利益决定生活的选择。
  在文学写作方面,这一群体没有相近的艺术风格,但是,相比较先锋派和新写实群体而言,他们明显有着某种“现在主义”的特征:
  第一、他们的写作难以明确划归在某个流派和理论范畴内。他们的写作明显不同于现实主义,也不同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它是90年代中国“现在”阶段的一种文学现象,它具有显著的“中国本土特色”。第二、他们的写作直接面对当下中国变动的社会现实,特别是90年代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全面市场化引起的现实变动。因而他们的写作面对“现在”说话,而不是面对“历史”或面对文学说话。第三,他们的写作没有文学史的观念,先锋派的写作一直在思考小说艺术的既定前提,当代中国的和西方现代主义创立的小说经验,面对这个前提进行叙事革命,这是他们存在的历史依据;然而,90年代这批人的写作没有这个前提,一方面是因为文学史赖以存在的价值体系陷入合法性危机,不再有一个明确的文学规范体系制约着文学共同体的写作;另一方面,这些“现在主义式的”写作冲动来自个体的生存经验,而他们个人的文学经历在很大程度上是远离既定的文化秩序。他们就从世纪末的分崩离析的现实边界切入文坛,带着他们的直接经验,充满了表演的欲望,他们就是这样一些末世的舞者。第四,他们关注对“现在”的书写,特别是对中国处在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表现出的非历史化特征进行直接表现。使他们的叙事没有历史感。第五、他们乐于使用表象拼贴式的叙事,倾向于表现个人的现在体验和转瞬即逝的存在感受,并且热衷于创造非历史化的奇观性。所有这些,使得他们的叙事具有某种“现在主义”特征,表示了90年代与80年代迥然不同的文学流向。
  去论证这种文学现象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非本章的任务,即把它视为一种进步,一种在现有的历史前提下所作的变革,同时又看到它的矛盾和混乱。作为一种有创生意向的文化,它有可能表达新的历史进向,但它无疑带着诸多片面和似是而非的倾向。当代中国大陆文化是如此缺乏自觉的创生意向,因此,对这些初露端倪的动向,视而不见或给予任何夸大都不是历史主义的态度。
  不管把这个时代的生活描述成分崩离析的情势,还是完美无瑕的形态,都无法否认现实本身发生巨变,当代生活正在以夸张的姿势奔腾向前。没有人能够抓住它的本质,触摸它的精神和心灵。没有历史感的“现在”,只有表象而没有内在本质。从个人生活的边界进入文坛的晚到者,显然与那个现代以来的宏伟叙事无关,与新时期的历史语境也不再有直接关联,他们无须在现实主义/ 现代主义的元二对立语境中来确立叙事起点,他们就生活在这个消费至上主义的间隙。再也不能、也不必要从整体上书写这个时代,内在地把握这个时代。何顿、述平、朱文、邱华栋等人对这个时代的直接书写,确实构造了一幅生动的商品拜物教与消费主义至上的时代的全景图。这是一个只有外表而没有内在性的时代,一个美妙的“时装化”的时代,一个彻底表象化的时代。后来者既然捕捉不到“宏伟的意义”,他们也只能面对现实的生活表象展开叙事。事实上,90年代崛起的一批作家正是以他们对表象的捕捉为显著特征,对表象的书写和表象式的书写构成了他们写作的基本法则。那些“宏伟意义”、那些历史记忆和民族寓言式的“巨型语言”与他们无关,只有那些表象是他们存在的世界。对表象的迷恋,一种自在飘流的表象,使90年代的小说如释重负,毫无顾忌,彻底回到了现实生活的本真状态。
  何顿在90年代上半期发表的一系列小说如《我不想事》,《生活无罪》,《弟弟你好》《太阳很好》以及长篇《就这么回事》等等,对当代中国走向市场经济的历史过程给予直接的表现,并且揭示了渴望致富是如何支配了城市市民的生活愿望和日常行为。经济利益全盘支配当代生活,并且构成当代价值选择的唯一轴心。不管是城市个体户,还是曾经一度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中小学教师,都无不把经济的成功看成是唯一的成功。何顿写出了这个时期个人和社会的特殊关系,特别是个体经济带来的社会变革,价值观念变革和人们的行为方式的变革。何顿的叙事无疑是一次现场见证。何顿的写作没有与文学史对话的愿望,对存在与意识之类的复杂关系他一概弃之不顾,他的兴趣在于抓住当代生活的外部形体,在同一个平面上与当代生活融为一体,他的那些不加修饰的逼真性的叙事,带着生活原生态的热烈和躁动,使那些粗痞的日常现实变得生气勃勃而无法拒绝。何顿的叙事从来不诉诸于形而上观念的批判性表达,而是限定在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体验和感觉之中。
  与此同时,述平和邱华栋的小说对中国当代消费社会的生活现实给予直接表现,城市的生活表象构成他们叙事中非常有生气的文化代码。述平的《凸凹》、《晚报新闻》、《此人与彼人》等等,述平对城市男女的引诱与背叛的描写,对当代生活的情感危机方面的揭示都显示了他对生活的独特而敏感的理解。邱华栋的《时装人》等等作品表现现代城市人与消费社会的异化关系,人们不断寻求自我位置,然而却在城市的不断异化的空间里找不到自我存在的实在性。生存选择的后现代式的恐慌,构成邱华栋小说叙事独到的主题。这一批作家在捕捉这个时期的生活现象时得心应手,他们也试图去提示没有信仰、没有本质的生活的内在性,但他们在试图穿透生活的外部现象进入内在本质时,也就是说在作进一步的思想开掘时,都显得有些束手无策。述平的《此人与彼人》不再满足于叙述一个男女相互引诱和背弃的故事,试图去探求男女关系背后潜伏的复杂的思想意蕴,特别是在现时代的特殊意义。但述平诉诸于一大堆空泛而不着边际的关于爱与背叛的诡辩论式的议论。这些议论不能不说没有作者对生活的独到解释,但试图以此作为加强作品思想力度的努力,却无济于事且显得生硬笨拙。同样的情形在邱华栋的一系列作品中也可以见出。邱华栋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生活的方式与过程的捕捉十分敏感,但他试图去揭示这种生活的内在矛盾,去表现他们的生存困惑与恐慌时,却在重复现代主义的那些现成的命题,诸如人的自我认同的危机,存在的绝对意义、西西弗斯式的生存悲剧等等。邱华栋显然有必要找到一种与他所表现的生活状态和叙述视角相契合的思想资源。
  无法找到准确的思想插入点,这使年轻一代作家的写作受到相当的局限。鲁羊在同代作家中,应该说知识准备相当充分,他的思想洞察也相当敏锐而明晰。鲁羊有极好的艺术感觉,相当长一段时期,鲁羊保持形而上的高蹈姿态,他的叙事显得有些隔膜。事实上,那种隔膜主要由与“现在”的经验隔膜所造成。鲁羊后来不少作品直接切近“现实”,他的叙事立即显得生机勃勃,舒畅流丽。《存在与虚无》(1995)、《越来越红的耳根》(1997)是相当出色的小说。但就是这些在叙事上非常精彩的作品,它在试图揭示某种生活的本质要义时,却陷入思想的窘境。《越来越红的耳根》在揭示当代生活的虚妄性时,却无意中极力贬抑女性,着力去揭示转型时期女性自我认同和价值选择的变化。作为一次非常锐利的对当代生活的折解,却无形中在重复中国关于女性的一些古旧观念,即把女性视为丑恶,视为祸水。也许鲁羊有反潮流的精神,在当今女权盛行的时代,他敢于如此彻底地贬抑女性。但不管如何,对人物的类型化处理和过分鲜明的道德立场,以及对全球时代思想潮流的膜视,这不能不说削弱了鲁羊对“现在”生活本质进行更深洞察。
  韩东曾经在诗歌界崭露头角,以对“大雁塔”的重新书写而表达了“新生代”诗人反历史的叛逆性立场。显然,韩东一直在以反历史的方式重新书写当代生活。前些年他重写知青故事的几篇小说显得相当出色,如《西天上》,《母狗》等等。韩东有意掏空了那段记忆的历史内容,他不再以历史主体的角色反省大是大非,也不去找寻所谓丢失的青春,那种超距离的零度叙述,仅仅是在追溯一些奇闻轶事,那个巨大的历史神话被分解为一些无聊而有趣的日常生活,被处理成一些欲念化的表象片断。关于选择、怜悯和命运戏弄的故事,并不是以它的装模作样的思辩特征而引人入胜,那些反讽性的描写和各种不协调情境的随意配置,才是叙事的奇妙之处。韩东的叙述有一种虐待历史的快感,把那段厚重的历史加以漫画化的处理,改变成一些戏谑的表象材料,却也有强烈的反讽效果和解构力量。韩东转向讲述当代生活的小说,致力于呈现生活的非诗意特征,他把生活那些毫无意义的环节逐一展现,象流水帐一样重现生活。但韩东的这类叙事并不算成功。他总是期待在他的叙事中出现一个奇特的转折--这个转折不仅仅会给他带来叙事方法上的突变,使小说叙事在这个关节点上被全盘激活,同时又能带来思想性的突然深化,不能不说这种叙事动机用心良苦。为了达到这个叙事效果,韩东不断地铺叙,不断地堆砌各种无关紧要过程和细节,这使他的叙事变得松散而拖沓。韩东的小说的叙述时间过分细密,他总是严格按照那些过程的自然时间推进故事,他的小说几乎没有多少环境描写,也很少插叙,缺乏空白和跳跃,这使他的小说叙事紧凑却显得单调,尽管韩东有很强的把过程的能力,但在总体上却找不开故事的时空结构和想象的落差。既拒绝思想性的发掘,又无法找到奇特的叙事转折,韩东的小说叙事就不得不忍受了无生气的后果。当然,应该注意到,韩东最近的几篇小说有一些变化,韩东抓住生活中锐利的东西,他的小说立即就显得很出色。《双拐记》(《今天》1996,4)写一位残疾人李先生与房客之间的故事,他把残疾人李先生的刁钻古怪,蛮横侵入他人的生活写得入木三分,人性的卑劣、自私和自欺欺人的情境,都刻划得有棱有角。特别是以反讽性描写去表现那种妄想狂的心态,显得生动而有力。《杨惠燕》(《今天》1998,2)写一位女子被时代和环境扭曲的性格,终至于患上绝症英年早逝。杨惠燕因为家庭的变故,小小年纪就承担起支撑家庭的责任,结果,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却变成责任的附属物。她成为一个利他主义者,却对自己的生活浑然不觉。血缘关系和婚姻关系的矛盾,在她的身上变成永久的冲突,她可能是宗族社会最后残留的后裔?一个理想主义造就的悲剧人物?总之,这篇小说的主题似乎难以概括,但可以使人明确感觉到个人的生活与环境,与责任构成的那种悖论,人是如何成为自己的局限,成为自已的敌人。韩东的小说叙事虽然有些有意扭曲人物性格,人物的遭遇也有些刻意推向极端推,但韩东的叙述从容不迫,依靠对生活的整体性把握,对人类的那些根本的困境的揭示,显示出小说叙事的内在力量。

  第四节 女性写作:我们需要的神话
  女性作家是当代文学中的重要力量。王安忆、铁凝等人,无疑是非常出色的作家。由于她们的写作并不刻意表达女性意识,而是与时代的大主题紧密相联,所以我们的在不同的章节都讨论过她们的写作。这里着得讨论一些有关女性意识的写作。
  中国的女性写作只有依赖文学范式的改变才能找到立足之地。如果说残雪的极端个人化的话语因为没有大语境为依托而稍纵即逝,那么到了九十年代,文学的“巨型语言”再难起整合作用。王安忆的历史叙事与其说重温了一次理想主义,不如说最后消解了理想主义。并且她的“历史叙事”特别强调“我”的视点和个人的内省经验,抒情意味和长句式也表明她的形式主义倾向。在个人经验和美学趣味上的写作已经重新划定了文学的规则,这使女性写作可以比较自如去探究女性“自我”的世界。一种真正反寓言的后个人主义式的写作开始酿就女性主义的叙事。
  陈染如此不顾一切地回到个人的内心生活,这使陈染在当今中国的女性主义向内转的趋向中率先地表达她的特殊经验。陈染在八十年代后期就开始写作,九十年代初期就引起多方注目。从陈染的那种叙事和她刻意要表达的超越外部现实经验的那种倾,她与苏童、余化、格非、孙甘露是非常接近的。如果用男性习惯的目光来看,很可能会认为陈染的小说“生活面”过窄,缺乏广度和变化。然而我们也许应该意识到,陈染第一次如此执拗地表现这样一种“妇女生活”--在逃避和渴求男性的狭窄的中间地带踟躇徘徊。陈染一直试图描绘那幅“美丽而忧伤至极的”自画像,。
  纯粹的女性写作只关注女性自身,它把那些极端的女性经验作为叙事的核心,它必然蔑视经典的文学法则和现行的道德准则。正如那些锐利的企图穿透现实社会的女性写作需要胆识和才略一样,回到女性自身的女性写作同样需要勇气和才情。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承认,陈染的写作是一种存在,一种极端的女性主义存在。这些年来,她一如既往地冲进女性经验的那些幽暗领地,不断地说着“自己的故事”。
  什么东西一直在困扰着陈染?什么东西在激发着并且推动着她的叙事?这就是爱欲--女性最内在的自我经验。表达,呈现,歪曲那些女性的爱欲,使之变形,难以实现,由此构造极端的妇女生活,这就是陈染写作的基本特征。《与往事干杯》是陈染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然也是理解陈染写作的入口处。一个少女经历的心灵磨厉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少女青春期的躁动,渴望和恐惧,毫无保留呈现出来。“纤弱、灵秀、永远心事重重的少女......”,生活是如何在一张白纸上涂抹印记的?家庭,社会......,性和政治......?总之肖蒙这个纯净而灵秀的少女,来到一个废弃的尼姑庵安家。我无法断定这是陈染的真实经历(部分真实),还是纯粹的虚构--作为一种写作行为我令可把它看作是虚构。这个尼姑庵是一个适宜于灵秀而心事重重的少女生活的地方,这个场所宁静、封闭,它本身就是一个绝望的内心世界。现在,陈染回到了她的内心世界,正如回到她的精神家园一样。她无法在外部世界找到适宜的去处。父亲与母亲的离异,学校里的冷漠,她无法找到平静的个人的生活。她在逃辟,躲藏,而外部的生活也不断地离她而去。父亲离去,随之母亲与一个混血的外交官开始了约会,她与外面的生活越来越疏离。这个心事重重的少女现在回到了她的自身,她拿着一本教科书,拿着一面镜子在认识自己的身体。执拗的回到自身,执拗的自我确认,终究倒致了童贞的丧失。
  “童贞的丧失”是这个故事的核心部分,它以病态的形式来表现它的美感。在这里,“童贞的丧失”既不象浪漫主义小说贯有的故事那样浪漫温馨,也不象经典现实主义叙事那样惊天动地。它在这里是一次内心深化的结果,一次无怨无艾的自我探索。它没有恨和懊丧之类的后遗症,只有略微的失望。它不过是青春期必经的一个事件。一方面,它被表现得尽可能“必然”,另一方面它又是以病态的形式给它以独特的意义。一个年长二十岁的男人,占有了她的童贞,这件事被彻底渲染,却没有必要的明确的价值判断,这是令人惊异的。与其说这是一次被客观化的夺取,不如说是主观化的呈现。那个诱奸者医生,在小说的叙事中实在是充当了一个客观化观众的角色。通过“他”的行为和视点,展示了一个女性自我探求的绝对行为。
  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与往事干杯》是一个关于女性爱欲的故事--女性的爱欲是如何异化,分裂和移位的。小说的叙事从一个受阻的情爱故事开始,里面包含的依然还是受阻的情爱故事,并且具有传奇性。自我的爱欲在小说叙事中始终处于中心位置,不断地审视自我的内心世界,审视爱欲的生长和变异的全部过程。在这里,母亲,男人......,都不过是外在化的叙事支点,它们起到的是反射和反观作用。陈染感兴趣的是不断的自我观看,不断的自我呈现。当然,并不是说陈染的叙事是超历史的,而是说,她最关注的是纯粹的爱欲本身,历史在这里充当了一种结构的脚手架。呈现是主观化的,积极的,主动的,赞赏性的;而受阻则是无意识的,是被迫的和客观化的。在《与往事干杯》里,女性的爱欲在最初萌发时就被历史误置了,她从历史社会逃到女性内心世界,然而,逃避是无用的。因为历史、社会和政治已经深植于女性的历史发生学之中。这就是女性写作的奇妙之处,她愈是想逃脱外部世界,回到纯粹的女性爱欲,却是更深地回到历史之中。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与往事干杯》揭示了女性爱欲的历史发生学,是如何具有第三世界的寓言特征。个人的利比多冲动,却是不可避免地为历史所裹胁。它越是尖锐地表达女性爱欲的困境,越是深刻地反映了爱欲与历史(政治)的辨证关系。
  以第一人称,自我表白式地叙述女性的爱欲困扰,这在陈染绝大多数的小说中随处可见。这种表达方式构成陈染小说叙事中激动不安的内在质素,它使陈染的叙述总是不断地回到女性自身的问题。对于陈染来说,“爱欲”不是现实赤裸裸的感官享用,而是纯粹的内心生活,一种完全抽象化的通灵论。“与往事干杯”是女性爱欲的发生学,也是陈染写作的历史发生学。陈染的叙事在这里与历史相遇,这完全是一交巧合,她这个人整个说来是拒绝历史的。除了《与往事干杯》外,陈染的小说很少触及真实的历史事件(或历史过程)。“与往事干杯”作为女性爱欲发生学,作为女性个体存在的历史情结,只是在那些触及到内心生活深处时,才偶尔浮现出来。令人奇怪的是,“与往事干杯”所创造的情调,所表达的人生意味却总是在陈染所有的小说中弥漫开来,它象是音乐作品的动机,总是倔强地在不同场景中呈现出来。这也就是为什么陈染的小说在不经意的阅读中,象是在重复一个永远的故事。事实上,陈染后来的小说越来越偏执地拒绝历史,拒绝社会同化。她的主人公以更加尖锐的姿态去完成女性的自我(身份)认同。
  在当今的女作家中,林白也许是最直接插入女性意识深处的人。她把女性的经验推到极端,从来没有人(至少是很少有人)把女性的隐秘的世界揭示得如此彻底,如此复杂微妙,如此不可思议。我无法推断这里面融合了作者多少个人的真实体验,但有一点是不难发现的,作者给予这些女人以精湛的理解和真挚的同情,甚至不惜融入自己的形象。这种坦率和彻底在某种意义上构成妇女写作的首要特征,在讲述女性的绝对自我的故事时,女性作家往往把眼光率先投向自己的内心,正是对处我的反复读解和透彻审视,才拓展到那个更为宽泛的女性的“自我”。这些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契合作者的内心世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真实的女性独白,是一次女性的自我迷恋,是女性话语期待已久的表达。不无夸大地说,林白的小说以它特殊的光谱,折射出那些文明的死角。
  在当今的女作家中,林白也许是最直接插入女性意识深处的人。她把女性的经验推到极端,从来没有人(至少是很少有人)把女性的隐秘的世界揭示得如此彻底,如此复杂微妙,如此不可思议。我无法推断这里面融合了作者多少个人的真实体验,但有一点是不难发现的,作者给予这些女人以精湛的理解和真挚的同情,甚至不惜融入自己的形象。这种坦率和彻底在某种意义上构成妇女写作的首要特征,在讲述女性的绝对自我的故事时,女性作家往往把眼光率先投向自己的内心,正是对处我的反复读解和透彻审视,才拓展到那个更为宽泛的女性的“自我”。这些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契合作者的内心世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真实的女性独白,是一次女性的自我迷恋,是女性话语期待已久的表达。她也许是最执拗地走进女性记忆深处的人,不无夸大地说,林白的小说以它特殊的光谱,折射出那些文明的死角。
  1990年林白的《子弹穿过苹果》以其异域色彩和尖锐的女性意识而引人注目。这个似乎是恋父的故事在叙述中却透示着异域文化的神秘意味。那个终身煮蓖麻油的父亲偏执而古怪,他寻颜料的爱好显得毫无道理,生存的不可言喻乃是所有异域文化的根本特征。那个马来女人蓼神出鬼没,她象一个精灵四处游荡,却以迷恋上煮颜料的父亲。父亲与蓼若即若离的,关系与我和老木这对“现代”青年的情爱相混合,这二者似乎迥然相异却又有某种关联,它们是为一种习惯的叙述模式所支配;还是为随意跳跃的叙述视点所关联;或是为一种巧妙的隐喻结构所支撑?《子弹穿过苹果》,一如它的题名,在异域生活状态与现人都市情爱纠葛的散乱关联中,表达了某种不可理喻的宿命意念和奇怪的女性文化谱系。那种随意跳跃的主观视点重在表达独特的女性情感记忆,它们是一种感觉之流,纯粹的女性话语之流。也许这篇小说还可以读出“寻根”的流风余韵和魔幻现实主义的痕迹;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抹去女性的文化记忆和表达方式。
  林白的小说习惯采用“回忆”的视点,它并不仅仅引发怀旧情调,同时使她的叙事带有明显的自传特征和神奇的异域色彩。那些往事,那些回忆的片断,都指向特殊的文化意味,散发着热带丛林的诡秘气息。林白的女主人公们无一例外都市来自南方边陲地带,她们有着特殊的性情、心理和行为方式。因为异域文化的前提,那些多少有些古怪或反常的女性,也变得不难理解,她们超然于汉文化的正统禁忌之上而别具魅力。《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回廊之椅》和《瓶中之水》是林白近年来的颇受好评的作品。这些故事多少有些离经判道,其令人惊异之处,可能在于它们隐含着“同性恋”意味。林白着眼的那些微妙的女性关系因为附加这样一个系数而具有惊心动魄的效果,令人望而却步或想入非非。林白的叙述细致而流丽,女性相互吸引、逃离的那些环节委婉有致。女性的世界如此暧昧,而欲望不可抗拒,这使得她们之间的关系美妙却危机四伏。林白的女性以从未有过的绝对姿态呈现于我们文化的祭坛之上,她们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和引人入胜的效果。
  《一个人的战争》(1994年)显然是林白最出色的作品,无疑也是当今中国女性写作最出色的作品。由于林白的存在,中国的女性写作与男性话语有了鲜明的区别,林白的女性叙事在女性的绝对的故事性,在女性的特殊感觉和语言对现实的重新编码方面都构成强有力的冲击。《一个人的战争》令人惊异之处在于,它如此彻底讲述了一个女人的内心生活,那种渴望和欲求,那些绝望和祈祷。一个逃避生活的女人,又是如此挚爱生活,因为只有她才是如此倔强,几乎是不顾一切回到内心生活深处。这是一个纯粹的女人的故事,那些非常个人化的女性经验,从那些狭窄的历史缝隙之间涌溢而出,它们怪模怪样而又朴实率直。小说叙事以它彻底的方式,直接从童年经验开始,那些最原初的心理欲念,现在象一个绿苹果悬挂在多米的纹帐里。多米五岁就初尝禁果,这使它过早地与周围环境区别开来。对幼年孤独感的表达与那些极端的个人心理体验相渗透,小小的多米就是以这种方式开始自我认同,开始她漫长的拒绝和逃避之旅。那顶纹帐是同谋,是多米幼年的天堂,也是多米成年后的地狱。不得不承认,林白的叙事一开始就抓住这些超乎寻常的经验,抓住这些富有象征性和贯穿始终的代码,它们潜伏于叙事的最初的角落,使整个故事具有无法分隔的内在力量。多年之后,在轰轰烈烈的大学校园,多米依然躲在她的蚊帐里,透过蚊帐的网点看她置身于其中的环境,她一如既往沉浸在她的故事里,漠然地看着她们在她的蚊帐之外来来去去。
  多米是一个内心有力量的女孩(尽管她一再自我表白说她内心没有力量),这就象本世纪初易卜生所说的那样,谁最孤独谁就最有力量。多米不怕孤独,不害怕被孤立,躲进她的内心,就象躲进那顶白色的纹帐一样,那是她回归自我的乐园。我说过这部小说是一次彻底的倾诉,它无须回避,它没有什么需要掩饰,这是一次类似卡夫卡所说的自我埋葬式的写作,彻底的倾诉就是彻底的埋葬。幼年的快乐与孤独,十九岁时的辉煌与惨败,多米总是执拗而怪模怪样地走着自己的路。“她拿着手电筒走在漆黑的乡道上......”,这是多米在农村生活岁月的象征性的描述。这个不肯深入群众的孤僻之子,居然也想入非非要出人头地。看来那时的多米并未六根清净,她还是期望获得社会的认同。多米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总是在孤僻/虚荣之间徘徊。林白能把多米的孤独感刻画得起伏跌宕,就在于她并没有一味沉入内心世界而无以自拔。多米在孤苦零丁的岁月中很容易滋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她打着电筒走在漆黑的乡道上,想到了“奋斗”,她甚至异想天开要写“电影”或“诗”。这个被群体遗弃的人,寄望于用笔和纸一步登天。十九岁的多米聪明,出类拔翠,她当然也渴望成功。改稿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品尝,这个年轻的文抄公不得不咽下身败名裂的苦果,多米迅速退缩进她的封闭世界。作为一次对内心生活的全面疏理,林白没有回避记忆中的那些暗礁,那些在生活的尽头滋长起来的希望,那些无法正视的挫折,那些绵延不尽的悲哀,它们尘封于内心生活的深处,那是你的无法逾越的存在,那是你的绝对的存在。我说过这是一个纯粹的女人的故事,只有纯粹的女性写作才会正视这种存在,才会彻底倾诉这种存在。
  当然,这还是一个绝对的女性故事。它如此偏执地去发掘反常规的女性经验,那些被贬抑、被排斥的女性意识,从女性生活的尽头,从文明的死角脱颖而出,令人惊奇而又惶惑不安。林白的小说在当今文坛给人以兴奋,又颇有非议,大约与她独辟蹊径去揭示那些怪异的女性经验不无关系。她近年发表的一系列小说,诸如《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子弹穿过苹果》、《瓶中之水》等等,都对一些怪异的边缘性的女性经验加以发掘,它们展示了一个女性的奇观世界。《一个人的战争》在这方面则是大胆地往前走,它是如此深邃地深醉于自我的经验世界,它是如此绝对地埋葬自己,以至于它无所顾忌地倾诉了全部的内心生活。结果,这次返回内心的倾诉,不得不变成一次超道德的写作。它对男权制度确立的那些禁忌观念,对那些由来以久的女性形象,给予了尖锐的反叛。多米三岁就没有父亲,无父的感觉在她的心里很可能是一片抹不去的阴影。小说没有提到渴望父爱,但不难感觉到多米内心的祈求,她的逃避,她的片面的自我认同,在这里可以找到最初的线索。小说的结尾处多米以她奇特的婚姻形式填补了最初的缺失。
  不管如何,在林白的故事中女性总是经受莫名的屈辱,她们是如此容易遭受伤害,而男性触角(权力、欲望和幸福的诺言)又是如些轻易地打开女性的自我封闭之门,多米在她的青春年华象条惊慌失措的鱼在永远陌生的异地他乡游走。这一切都以犀利而流畅的倾述涌溢而出,林白的叙述自由挥洒,极为明快的语言句式,随意且充满锐气,奔放而优雅从容,干脆利落却不失隽永醇厚。
  也许人们会对林白如此详尽倾诉内心生活而感到疑惑不安,或者不以为然。然而,她彻底地表现了一个女人的生活,多米从我们庞大的写作制度体系中滑脱出来,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在幼年时期就按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可扼制的内在力量去追求更彻底、更自由的人生。很多年中,她封存于自己的内心,她被环境随意摆布,各种失败纷至沓来,然而,她不能接受社会给予她的限制和压迫,甚至不能接受社会给她安排的角色,她怀抱着那些绝对的女性观念,那种超乎寻常的女性的感觉方式,她倔强地在生活的尽头行走。“她的身上散发着寂静的气息,她的长发飘扬,翻卷着另一个世界的图案。”这就是多米,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一部成功的长篇就是一次自我埋葬,林白埋葬了多米,她当然埋葬了自己。
  不管如何,在九十年代文学的集体想象关系解体之后,文学不得不面对个人的存在经验写作,而女性主义叙事则乘机显得特别活跃。当代小说应该说是处在某种绝境,而女性叙事则试图走极端的方式走出穷途末路。制造生活奇观,发掘那些被掩盖的精神死角,甚至精心策划一些欲望化的观赏场景,对这个时代的女性的内心世界和她们的窒息而又空洞的岁月作一次彻底的清理,她的叙述锐利而惊人,打开女性自我记忆的深处,她审视发那些令人绝望的时刻,一些不断被歪曲的生活事实,它们毫无留地呈现于男权的祭坛之上。这既是女性小说作出的特殊的选择,也构成了当代中国小说向心灵深处推进方面的特别经验。
  近年崭露头角的虹影,由于保持着写诗的特征,她的小说写作一开始就定位在相当复杂的叙述结构层面上,同时着力去揭示那些纯粹而怪异的女性经验和人性隐秘而复杂的内在世界。虹影后来的小说越来越具有现实感,并且形成了艺术上的独特经验,这使她的小说总是在备受争议中在图书市场呼风唤雨。她的《K》引起轩然大波,象是刻意的商业炒作,这使她蒙受不白之冤。事实上,《K》显然是一部相当有艺术含量的作品。
  如果说具有“女性意识”的女性作家倾心讲述非常个人化的女性故事;那么,海男则是一直在以纯粹女性化的语言去完成诗性的祈祷。海男的小说基本上没有明确完整的故事,那些片断和情境飘忽不定,稍纵即逝。很显然,海男的诗性祈祷包裹着一个关于生与死的原型故事,它植根于女性生命意识的深处,在灵与肉的撞击中撕开那道无底的深渊。海男早期的作品有《人间消息》(1989),不断地讲述“父亲”死亡与个人私奔的故事。后来有激进的语言实验作品《女人传》《男人传》等。
  徐小斌曾经以《对一个精神病者的访问》引人注目,据说这篇小说曾给已逝的诗人海子以极大的震动。近年来徐小斌对女性的心理经验尤为关切,特别着力于表现女性对生命本我的恐惧心理。《未日的阳光》(1993)、《迷幻花园》(1994),则可以看到徐小斌对女性经验进行更为激进的探索。《双鱼星座》可以说非常出色的作品,近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羽蛇》显示出徐小斌驾驭历史叙事的不同寻常的能力。
  九十年代,中国社会更加全面走向市场化,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中国社会的城市化程度也越来越高,这使中国民众的生活和价值选择,人们的感觉方式都发生相应的变化。面对当代变动的社会,中国女性作家如何表达她们的选择,这同样是一项挑战。在这一意上,张欣的那些描写城市职业妇女生活的小说就有必要给予特别的关注。 在张欣的叙事中一直洋溢着浓郁的浪漫情愫,那些男欢女爱的故事带着南方的娇媚、特区的热烈和港台的风情,如歌如诉,流畅而清俊。她的那些女主人公大都优雅多情,缠绵而执拗,总是处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困境之中。与那些高雅执着而守身如玉的白领人相匹配,张欣给她们安排了一些坚硬冷峻,苦大仇深的猛男勇夫。这些都市里的不安定分子却令那些白领丽人情有所钟。《永远的徘徊》(1992)和《伴你到黎明》(1993)可以看到张欣的叙事更加简炼硬气,并富有动作感。美女英雄的模式被一些城市犯罪和黑社会的事件包裹,温馨浪漫且又惊险横生,似乎更象电视连续剧的文学角本。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徐坤的作品却不刻意表现女性意味,相反,男性作家用的那套调侃嘲弄,她倒是运用自如。徐坤大部分小说都以知识分子为主角,如《热狗》、《白话》等,她似乎进一步发扬了王朔的风格。徐坤拒绝对现实进行典型化的处理,她把现实作为原始材料直接引入小说叙事,以强烈的主观视点对现实进行冷嘲热讽。玩闹式的快乐穿行过当代生活各种似是而非的断裂带,停留在当代生活的各个虚情假意的现场。既使之荒诞,终于彻底崩溃。在捕捉当代错位而生动的现实方面,徐坤的叙事无疑大胆别致。但徐坤的小说似乎过分热衷于调侃,陶醉于那些不着边际的调侃,她对文化的失败和精英知识分子的破落,是哀其不幸的嘲弄,还是真的无所谓乐得取笑呢?同样令人困惑。她在最近出版的《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显然是一部颇受争议的小说。
  1998年,《作家》第7期推出一组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小说专号,在封二封三配上了这些女作家故作姿态的照片,看上去象是时尚招贴画。这些作家的出现,已经完全改变了当代作家的固定形象。传统作家的老成持重的形象,现在被改变为毫不掩饰的矫揉造作,但这种姿态与其说是挑逗性的,不如说更多些挑衅的含义,它表明传统中国作家精英形象的世俗化和消费化的趋势。当然,问题的实质在于,这些作家写作的作品及表现的生活情态,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经典文学的本质含义。文学的社会性,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文学的观念与法则,都发生相应的变更。在这里,文学没有难题、没有障碍,也许文学史在她们这里真正发生断裂,朱文韩东们的激烈,表明他们并没有忘怀文学的秩序;而她们则属于另一种文化秩序,另一种符号体系。与其说她们是文学史不贞的传人;不如说她们是当今消费社会天然的一部分。
  把这些作家归为一个群体只是表面的作法,她们的年龄、性别的相同,并不成为她们写作的共同基础。她们的身份和个人经验与过去的文学群落相比有明显的区别。例如,右派作家,知青作家,他们是历史地生成的一代人,而这一批作家,没有坚固的历史纽带,因为历史在当代已经失散。历史也不再具有经验的同一性,历史存在于提高现实意义的理念中,当现实无法固定其统一意义时,历史也就难以被虚构。这些作家确实没有历史,只有个人记忆,只有当下展开的生活,这些生活与与我们前此的历史脱节或断裂。她们每个人不是依靠历史意义来加以自我认同,而只是根据个人的经验来确定自我。因此,试图用“七十年代出生”来指认这些作家不过是一次简单而草率的命名,它们只是暂时的编号。这些作家与当代城市生活密要相关,她们与乡土中国已经相去甚远,中国的城市化和市场化,以及全球资本主义化是她们写作的现实背景。他们的个人经验就与当前蓬勃的社会现实如出一辙,他们没有“高于生活”的任何愿望,一切都源于现实,源于我们每日经历的街景、电视、晚报新闻、流行杂志、奇闻轶事。她们乐于寻找生活的刺激;各种情感冒险和幻想;时尚生活和流行文化;漂泊不定而随遇而安......总之,一种后现代式的青年亚文化成为她们的写作的主题,她们当然也在建构当代商业社会和城市幻象的新的符号谱系。
  卫慧的《象卫慧那么疯狂》是一篇颇有冲击力小说。这篇小说讲述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相当怪戾的心理和躁动不安的生活经历。这个叫“卫慧”的人物,当然不能等同于实际作者卫慧。现实中的卫慧与小说中的人物可能相去甚远。这个叫卫慧的女子少女时代丧父,内心深处对继父的排斥酿就奇怪的被继父强暴的梦境。逃避继父这个莫明其妙的举动,看上去象是弗洛依德恋父情节的颠倒。躁动不安的孤独感构成了这类人物的基本生存方式,她们处在闹市却感受着强烈的孤独感,她们也只有处在闹市中才感受到孤独感,这并不是无病呻吟,这就是这些亚文化群落普遍的生存经验。这篇小说的情节并不重要,无非是年轻女孩逛酒巴歌厅,遇到一些男人的情爱故事,但那种对生活的态度和个人的内心感受却被刻画得非常尖锐。小说同时写了另一个叫阿碧的女孩,这个女孩的生活爱好是充当第三者,不同地变换插足的空间,但始终是第三者。这些女孩奇怪地爱上各种已婚男人,与这些男人进行一些痛苦而混乱不堪的爱情,则是她们生活的真正意义。卫慧的叙事能抓住那些尖锐的环节,把少女内心的伤痛与最时髦的生活风尚相混合;把个人偏执的幻想与任意的抉择相连接;把狂热混乱的生活情调与厌世的颓废情怀相拼贴......卫慧的小说叙事在随心所欲的流畅中,透示出一种紧张而松散的病态美感。这一切都被表现得随意而潇洒,这才是青年亚文化的叙事风格。青年亚文化在美学方面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一种激进/颓废的美感。在多数情况下,青年亚文化是外向式的,因而也是激进的;但这种文化以个人的方式存在的,它经常就呈现为颓废的情调。“颓废”的美感当然并不是什么新奇东西,但却是长期为人们忽视,为正统文化排斥的东西。从王尔德的后期浪漫主义,到整个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在某种程度上都在寻求颓废之美。这种自虐性的,个人化的被延搁了快感高潮的美学,与集体性的狂欢相对立,在所有的主流审美霸权中,“颓废”都处于被排斥的边缘状态,它象精神病一样被界定为异类。颓废与激进总是一枚硬币的两个背面,激进总是伴随着颓废,集体狂欢之后,就是不可抗拒的颓废。卫慧的小说中出现的个人幻想,个人的梦境,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病态的,都具的颓废的特征。那个叙述人“卫慧”与阿碧的差异,正象一个不断参与集体狂欢的激进主义者与一个沉浸于幻想中的颓废主义者的区别。
  在卫慧的松散柔软的叙述中,始终包含着一些坚硬的东西,一些不可逾越的生存障碍,它们如同某种硬核隐含着生活的死结,也象一堵墙,挡住所有的生活真相。卫慧在这篇小说中运用继父的形象,以及关于被继父强暴的幻觉,而这个硬核同时还包含着父亲之死,无父的伤痛。生活的刺痛感象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门槛,把这个少女的灵魂阻隔于喧哗的世界之外,她只有在回味生活的刺痛感时才有如归精神家园的感觉。但她们并不是一些精神忧郁症患者,那些刺痛感挥之即来,同样也挥之即去。忧伤和快乐就象交织的双重旋律,随意在生活展开。卫慧的人物绝不是一些幽闭的女孩子,她们渴望成功,享乐生活,引领时尚。她们表面混乱的生活其实井井有条,卫慧确实写出了这代人独有的精神状态。
  卫慧的小说叙述充满了动态的感官爆炸效果。她不断地写到一些动态的事物,街景,闪现的记忆,破碎的光和混乱的表情等等。《蝴蝶的尖叫》(《作家》,1998/7)同样是一篇相当出色的小说,把生活撕碎,在混乱中获取生活变换的节奏,体验那种尖利的刺痛感,在各种时尚场景行走,构成了卫慧小说叙事的内部力量。她能把思想的力量转化为感性奇观,在感性呈现中展示商业主义审美霸权,这一切都使她的小说给人以奇特的后现代感受。
  与卫慧同居上海的棉棉同样热衷于讲述亚文化故事,这当然与上海迅速的城市化背景相关。作为卫慧打擂台,棉棉发表了《香港情人》《糖》之类的作品。棉棉的作品据说更富有原创性,而且据说卫慧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棉棉的原作的影子。棉棉的作品也习惯于讲述一个女作家介入流行音乐的故事。卫慧的人物始终情有一些历史记忆,恋父/杀父的情结构成内心的顽强情感。在棉棉的这些小说里,反常规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构成人物的基本经验。女主人公长期与一位男同性恋者同床,却不断地介入一些与其他男人的似是而非的绯闻。这些小说提示的经验怪异而复杂,其主体叙事是对后现代式的女权主义的戏仿。女权主义者津津乐道的姐妹情谊,在棉棉的叙事中被改变为一些男性同性恋者,他们在一起相安无事。这是对女性主义习惯主题,例如性别身份、性欲、身体修辞等等的重新写作。开放式的文本试验,与反常的不断分裂而变换不定的生活过程,构成隐喻式的双重结构。不断被外力干预的生活,就象不断被侵入的文本叙述,它们又具有异质同构的特征。每一次文本的被介入,也是生活被现代媒体重新干预叙述的过程。这些都显示出作者的不俗的才气。虽然作者的意识还不很清晰,但个人的直接经验给予棉棉探索新的表现空间。对性爱主题的直接书写,并且不惧怕反常的性爱经验,这些更年轻的女作家,显示出比陈染、林白和海男更激进的姿态。但她们的激进只是局部的,经验意义上的。就她们的文学观念和与现实背景,她们又不是“先锋性”这种概念可以描述的。她们的写作不过是当代商业社会已然出现的某些经验的反映,这与陈染们当年的预言性的写作具有本质性的不同。陈染们试图表达对现实的顽强超越,而棉棉卫慧们则可能最大限度地接近现实。她们的“激进性”不过是现代商业社会的时尚而已,这是她们的不幸,也是她们的幸运。
  同时期的女作家有戴来、魏微、周洁如、金仁顺等。她们的作品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动向,就是不再热衷于书写大都市的生活,对都市的向往,而是转向写作小城的记忆,也关注底层民众的生活。
  这些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俨然已经构成一个不小的群落,引发了各个刊物追捧的热情,他(她)们要成为气候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他们虽然未必具有什么革命性的冲击,但却可能改变传统文学的审美趣味和传播方式。这些人有着完全不同于中国以往作家群的生活经历,他们生长于文革后,大多数是城市独生子女,她们完全感染着中国城市化所带来的消费主义生活氛围。她们的故事主要是关于男女情爱,没有任何一代中国作家写作情爱象她们这么大胆直接、又这么透明绚丽。青春期的躁动不安,故作轻松又自怜自爱,这些构成她们小说持续不断的基调。这些关于城市恋人的叙事,已经最大程度地改变了经典小说所设定的那些人物形象模式和价值取向,这些小说大多数主角都是一些怪模怪样的女子,她们热衷于邂逅相遇的男欢女爱,贪恋床弟之乐,甚至沉迷于奇特的梦境,或者充当第三者与有妇之夫偷情而乐此不彼。这些主角当然未必是她们的现实写照,但也多少显示了她们的趣味和个性特征。她们有很强的生活独立性,渴望成功,却也能顺其自然。他们在情爱方面老练而独立,正如她们自己所言,自恋、高傲而又自私利己,多情善感又冷漠怕死。她们大胆直接,尖锐而彻底。她们的小说清新亮丽,提示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经验与社会场景。这些人的故事是否概括地表现了新一代中国青年(新新人类?)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难以断言,但她们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新鲜而有刺激性的生活景观,构成了当代消费社会闪亮的印刷符号(还有什么别的印刷符号能与消费社会的视觉符号相提并论呢?)。当代文学对“现在”说话的困境在这里似乎已经消失,一切都有如履平地的舒畅。她们在“现在”的场景中行走,就象在布景重叠的舞台上漫步,她们努力在建构这个时期的现在幻象,困境并没有消失,但困境被闪亮的语言符号掩饰。她们开启了一个写作的新时代,同时也留下文学史上更深刻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