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后期戏剧

  第一节 明后期戏剧的特点
  从嘉靖元年(1522)至崇祯十七年(1644),为明代社会的后期。在这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戏剧艺术盛极一时,具有一些新的特点,成为继元杂剧和南戏之后中国古典戏剧发展的又一个黄金时代。
  其一,北曲渐趋衰微,南曲日益盛行。杂剧创作逐渐突破元人杂剧体制的限制,接受南曲的影响,多用南曲写作,所以明后期杂剧也称南杂剧;由于单折本杂剧增多,也称短剧。后期杂剧作家有近八十人,杰出的作家有徐渭,以及王衡、叶宪祖、徐复祚、孟称舜、沈自征等。
  其二,在魏良辅改革昆腔、梁辰鱼按昆腔系统声律的要求创作《浣纱记》获得成功、沈璟著《南曲全谱》创立昆曲格律体系之后,传奇的创作盛极一时,“名人才子,踵《琵琶》、《拜月》之武,竞以传奇鸣;曲海词山,于今为烈。”(沈宠绥《度曲须知》)作家近二百人,写作传奇约七百种(今存二百种左右),汤显祖和沈璟是曲坛上的代表人物。
  其三,在继承南戏的传统的基础上,逐步完善了传奇的文本、音乐、角色表演体制。传奇与南戏同中有异,其主要区别有:1、南戏不分出,嘉靖时传奇开始分出,并标明出目。2、南戏原多唱南曲,此时传奇则较多地插用北曲,南北合套的运用比南戏更普遍,并扩大犯调范围。3、南戏以民间“俚曲”为主,在宫调上没有严格规定,到传奇则采用宫调区分曲牌,逐渐形成以南九宫为体制的南曲体系。4、传奇角色则有正生、贴生(或小生)、正旦、贴旦、老旦、小旦、外、末、净、丑(即中净)、小丑(即小净)等十二种或十一种(见王骥德的《曲律》卷四),较南戏齐全 。所以,研究者多将这个时期的传奇称为新传奇。
  其四,传奇的思想内容有很大提高。一些作品对社会现实的黑暗与统治阶级的暴虐丑恶,作了较深刻的揭露和批判,如《鸣凤记》《南柯记》《邯郸记》《义侠记》《水浒记》等。还有一些作品高扬了个性解放的思想,对封建礼教进行了激烈的批评,大胆讴歌了青年男女对爱情的追求和反抗封建礼教的精神,如《牡丹亭》等,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闪耀出时代进步思想的光辉。
  其五,戏曲理论与研究有较大发展。徐渭的《南词叙录》开南曲理论研究之先,继之有沈璟的《南曲全谱》、王骥德的《曲律》、吕天成的《曲品》等,创建理论,品评作家作品,对传奇的发展起了积极引导作用,并为后来传奇理论与研究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此外,在舞台表演艺术、舞台美术等方面,比元及明前期有长足的进步,这也是明后期戏剧再度辉煌不可缺少的因素之一。

  第二节 徐渭和《四声猿》
  明后期最杰出的杂剧作家是徐渭。徐渭(1521一1593),字文长,号青藤,又号天池。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二十岁开始参加乡试,但八次乡试皆不中。他在政治上忧国愤时,曾在浙江总督胡宗宪幕下当书记,为抗倭和平定海寇出谋划策。在严嵩奸党专权时,他支持仁人志士对严嵩的斗争。后胡宗宪被杀,他也终生不得志。嘉靖四十五年(1566),徐渭因杀妻入狱,七年后出狱,曾游南京、北京,晚年以卖画为生。像徐渭这样郁郁不得其终的旷世奇才,在任何时代都会有的,他们大都会以奉献出杰出的艺术作品而流芳于世。徐渭对自己的文艺才能很自信,曾自评云:“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明史·徐渭传》)其传世的文学著作有《南词叙录》、《四声猿》及诗文;后人将其诗文戏曲作品汇编为《徐渭集》。
  《四声猿》是《渔阳弄》、《雌木兰》、《女状元》、《玉禅师》四个杂剧的合称。大约完成于嘉靖后期。《渔阳弄》全名为《狂鼓史渔阳三弄》,俗称“阴骂曹”。事出《后汉书·文苑列传·祢衡传》:祢衡傲物不肯见曹操,操怒欲辱之,“闻衡善击鼓,乃召为鼓史,因大会宾客,阅试音节。诸史过者,皆令脱其故衣,更着岑牟、单绞之服。次至衡,衡方为《渔阳》参挝,蹀躞而前,容态有异,声节悲壮,听者莫不慷慨。衡进至操前而止,吏诃之曰;“‘鼓史何不改装,而轻敢进乎?’衡曰:‘诺’。于是先解裼衣,次释余服,裸身而立,徐取岑牟、单绞而着之,毕,复参挝而去,颜色不怍。操笑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徐渭将事件放置在阴间,祢衡的身份为上帝的修文郎,而曹操为罪犯。祢衡历数曹操一生的罪恶,这实际上是作者对明代奸臣弄权的现实的激愤:

  [寄生草)你狠求贤为自家,让三州直什么大!缸中去几粒芝麻罢,馋猫哭一会慈悲诈,铠鹰饶半截肝肠挂,凶屠放片刻猪羊假。你如今还要哄谁人,就迷魂改不过精油滑!
  [葫芦草混)你害生灵呵,有百万米的还添七八,杀公卿呵,那里查!借廒仓的大斗来斛芝麻。恶心肝生就在刀枪上挂,狠规模描不出丹青的画,狡机关我也拈不尽仓猝里骂。曹操,你怎生不再来牵犬上东门,闲听唳鹤华亭坝?却出乖弄丑,带锁披枷。

  声声斥骂,痛快淋漓。徐渭借祢衡之口一吐自己内心的悲愤。袁宏道称此剧“语气雄越,击壶和筑,同此悲歌”。(姚燮《今乐考证》著录三引)徐复祚也说:“有为之作也,意气豪侠,如其为人。”(《三家村老委谈》)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将此剧列入“妙品”,说:“此千古快谈,吾不知其何以入妙,第觉纸上渊渊有金石声。”
  《玉禅师》,全名为《玉禅师翠乡一梦》。写官府遣妓红莲诱玉通禅师破戒,月明和尚戏柳翠的故事。由容旨在揭露官府和佛门的劣迹,有批判社会的意义。《雌木兰》,全名为《雌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全名为《女状元辞凰得凤》。前者写花木兰女扮男装从军的故事,后者写黄崇嘏女扮男装考取状元的故事。这两剧歌颂女主人公的才干,剧中花木兰说:“休女身拼,缇萦命判,这都是裙钗伴。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儿汉!”表现出对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的挑战,具有反对封建歧视,要求男女平等的精神。袁宏道称《女状元》“辞华绣艳,似女士风流”(见闵德美校订《徐文长文集》),《雌木兰》“苍凉慷慨,堪题画屏”(同前)。王骥德赞扬二剧:“刳肠呕心,可泣鬼神!”(《今乐考证》著录三引)
  徐渭把《渔阳弄》、《玉禅师》、《雌木兰》、《女状元》四剧合称《四声猿》,据清李调元说是“取杜诗‘听猿实下三声泪’而名也”(《雨村曲话》卷下)。徐渭平生奇才空负,不见用于当世,物不得其平则鸣,故《四声猿》乃其中夜长啸。锺人杰《四声猿引》云:“徐文长牢骚肮脏士,当其喜怒窘穷,怨恨思慕,酣醉无聊,有动于中,一一于诗文发之。第文规诗律,终不可逸辔旁出,于是调謔亵慢之词,入乐府而始尽……不可遏灭之气,得此四剧而少舒。”所言可谓知音语。徐渭论文主真情,他在《赠成翁序》中说:“今天下事鲜不伪者,而文为甚。夫真者,伪之反也……真也,则不摇,不摇则神凝,神凝则寿。”把真情视为文学生命的根本。他著《南词叙录》,倡导向宋元戏曲学习,也是看到了宋元戏曲抒写真情、字字本色的特点。他的《四声猿》充分体现了他的文学主张,浓郁的抒情,本色的语言,奔放激越的笔调,放纵天外的奇思,使之具有浪漫色彩,成为“明第一曲”(李调元《雨村曲话》卷下)。王九思《杜甫游春》上承元杂剧借文人逸事写心的传统,开明代文人杂剧之先河,经徐渭则进一步确立了明清文人杂剧的风格范式。
  《四声猿》在艺术形式上也有创新。《渔阳弄》、《玉禅师》、《雌木兰》用北曲,而且都是一、二折的短剧。《女状元》,共五折,全用南曲。这些在体制上标志着明北杂剧向南杂剧的转变,正如后人论曲绝句所道:“《四声猿》后古音乖,接踵《还魂》复《紫钗》。一自青藤开别派,更谁乐府继诚斋。”(凌廷堪《论曲绝句三十二首》之十八)此外,合四剧为一集的形式,也被后来的剧作家仿效,如叶宪祖的《四艳记》、洪昇的《四婵娟》等。

  徐渭以后,著名的杂剧作家有王衡、叶宪祖、徐复祚、沈自征等。
  王衡(1561~1609),字辰玉,别号蘅芜室主人。江苏太仓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官编修。有文名。著有《缑山集》、《记游稿》,及杂剧《郁轮袍》、《真傀儡》、《没奈何哭倒长安街》三种。王衡擅长写讽刺喜剧。《郁轮袍》写王推冒名王维,骗取状元,事败后黜落。真王维看破世态,拒绝接受状元而辞归隐居。作品揭露了科场的污浊内幕。《真傀儡》写宋丞相杜衍,穿便服看人扮木偶的傀儡戏,受人侮慢。后朝廷使臣来,杜衍穿傀儡衣冠谢恩,众人十分惊诧,杜衍却毫不介意。剧中用“戏中串戏”关目,结场诗道:“做戏的半真半假,看戏的谁假谁真?”寓庄于谐,对人情世态颇多讥讽。王骥德称此二剧,“大得金元本色,可称一时独步”(《今乐考证》著录三引)。
  叶宪祖(1566~1641),字美度,号六桐,又号桐柏,别署槲园居士。浙江余姚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历官大理寺评事,工部主事。魏忠贤专权时被革职。崇祯时复出,官至四川参政。精晓词曲。著有传奇六种,杂剧二十四种。杂剧今存九种,代表作是《灌将军使酒骂座》。剧写汉代窦婴、灌夫与田蚡的矛盾。灌夫在酒宴上感慨世态炎凉,使酒骂座,斥责田蚡等贵戚专横跋扈、卑鄙无耻的行径。剧以此影射明代的官场。祁彪佳论此剧说:“灌仲孺感愤不平之语,槲园居士以纯雅之词发之,其婉刺处有更甚于快骂者。”(《远山堂剧品》)。他的另一历史剧《易水寒》,写荆轲刺秦王故事,慷慨悲歌,感人亦深。他的《四艳记》是一组主题相同的爱情剧,塑造了一些义无返顾地追求爱情的女性,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宋明理学的陈腐观念。
  徐复祚(1560~?),字阳初,后改讷川,号謩竹,别署阳初子、三家村老。江苏常熟人。博学工文,通晓词曲。著有传奇四种、杂剧二种,及曲著《三家村老委谈》等。杂剧《一文钱》,写富豪卢至贪婪吝啬,路上捡到一文钱,藏在身上怕丢掉,就紧攥在手里;买来芝麻吃,又恐鸟来啄食,便躲藏在山上丛林里吃;最后被度化成正果。该剧刻画了一个守财奴形象,较深刻揭露了剥削者的贪吝本性,是一部出色的讽刺喜剧。时人称此剧“足为钱虏针砭,宗门棒喝”(《今乐考证》著录三引)。
  沈自征(1591~1641),字君庸。江苏吴江人。国子监生。著名曲家沈璟之侄。崇祯间,以贤良方正辟,辞不就。好任侠;才思过人。著有杂剧《霸亭秋》、《鞭歌妓》、《簪花髻》三种,均存。《霸亭秋》写书生杜默,累试不第,因过乌江,入谒项羽庙,时正微醉,抚项羽塑像,为项羽英雄一世而不能得天下和自己怀才不遇而感慨悲歌。杜默乃作者自寓。《簪花髻》写明代诗人杨慎贬官云南后玩世不恭之行止,蕴涵讽刺世态人情之意。时人评其杂剧:“浏漓悲壮,其才不在徐文长下。”(《松陵见闻录》五)
  上述之外,冯惟敏的《不服老》、《僧尼共犯》,许潮的《太和记》,汪道昆的《大雅堂乐府》杂剧四种,王骥德的《男王后》,孟称舜的《桃花人面》等,也都是各具特点的作品。
  明末书家沈泰选明杂剧六十种,编为《盛明杂剧》一、二集,是明杂剧有代表性选本。

  第三节 昆腔的兴起和《浣纱记》等传奇
  宋元南戏原用温州地方腔歌唱,在流传到江南各地之后,即与当地的曲乐、方言结合,于元明之际逐渐形成各种地方性声腔系统,其中最主要的有弋阳腔、海盐腔、余姚腔、昆山腔(简称昆腔)等“四大声腔”。在万历以前,“四大声腔”中的弋阳腔、海盐腔流布最广。顾启元《客座赘语》记万历以前南曲声腔说:“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弋阳则错用乡语,四方士客喜阅之;海盐多官语,两京人用之。后则又有四平,乃稍变弋阳,而令人可通者。今又有昆山,较海盐又为清柔而婉折,一字之长,延至数息,士大夫禀心房之精,靡然从好。”徐渭在《南词叙录》中也说:

  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

  弋阳腔、海盐腔、余姚腔,基本上以曲牌联套方式演唱,用锣、鼓、拍板等打击乐器伴奏,不用管弦乐器。昆腔于元末形成于苏州附近的昆山,当时精晓昆曲的音乐家是顾坚。论者多认为昆腔最初只用于清唱,而不用于舞台戏曲演唱。明嘉靖以来,苏州昆山成为东南经济发展较快的地区,戏曲演出极盛,这促进了昆腔吸收其它声腔以丰富和发展自己。嘉靖、隆庆间,著名曲师魏良辅对昆腔进行了改革。他著有《南词引正》,详究唱法,“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沈宠绥《度曲须知》)。魏良辅的改革,使昆腔更集中表现了南曲清柔婉转的特点,同时也吸收了部分北曲激昂慷慨的声腔,被称为“水磨调”。它的伴奏器乐兼用箫、管、琵琶、月琴等弦乐,较弋阳、海盐等丰富,于是昆腔在剧坛上占有了主要位置,至万历间已是“四方歌者必宗吴门”(徐树丕《识小录》)。
  梁辰鱼的《浣纱记》是首先用魏良辅改进的昆腔演唱的传奇,为昆曲的传播做出了贡献。梁辰鱼(1519一1591),字伯龙,号少白,又号仇池外史。江苏昆山人。他好任侠,常与一些有奇技异术的人交往,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还“与天下豪杰士上下其议论,驰聘其文辞,以一吐胸中奇耳”(文徵明《鹿城集序》)。后遨游吴越,曾被浙江总督胡宗宪聘为书记,与当时著名戏曲家屠隆、张凤翼等有交往。梁辰鱼曾从魏良辅学习昆腔,并和音乐家郑思笠精研乐理,推广昆腔。著有诗集《远游稿》、散曲集《江东白苧》、《二十一史弹词》,戏剧有传奇《浣纱记》、杂剧《红线女》、《红绡妓》。他的曲在当时广为传唱,如吕天成《曲品》所说:“丽调喧传于《白苧》,新歌纷咏于青楼。”
  《浣纱记》,初名《吴越春秋》,是一部历史剧。内容写春秋时吴越两国交战,越国战败。越国大臣范蠡用计,进献自己的恋人浣纱女西施入吴,以离间吴国君臣。吴王昏庸,弃用忠良,委政奸臣,致使吴国朝野怨声载道。范蠡佐越王勾践励精图治,终于灭掉吴国。功成后,范蠡携西施弃官泛舟而去。剧中对吴国奸臣当道的黑暗政治有尖锐抨击,这是作者针对明代社会政治而发的。作品成功塑造了范蠡、西施、伍子胥等人物形象,歌颂了他们为国家而牺牲自我的爱国精神。在艺术构思与结构上,作品穿插了范蠡与西施的爱情故事,剧情自爱情始,又以爱情结。全剧以生、旦的悲欢离合贯串吴越两国的兴亡,使爱情故事和重大历史事件自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这种借生旦爱情以抒写历史兴亡的方式,对后世传奇有明显的影响。作者在第一出的开场词中说:“骥足悲伏枥,鸿翼困樊笼。试寻往古,伤心全寄词锋。问何人作此,平生慷慨,负薪吴市梁伯龙。”联系明嘉靖间皇帝昏庸、严嵩奸党专权的政治现实,可知此剧中寄托着梁辰鱼忧虑国家兴亡的意识。
  《浣纱记》受到时人极高的赞誉。吕天成评之说:“《浣纱》罗织富丽,局面甚大。”(《曲品》卷下)明末徐石麒在《蜗亭杂订》中说:“《浣纱记》,至传海外。”明张元长《梅花草堂笔谈》说,《浣纱记》传于世,填词家“取声必宗伯龙氏,谓之昆腔”。《浣纱记》在创作上的成功,为以昆曲为主体的新传奇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在《浣纱记》前后出现的著名传奇,有李开先的《宝剑记》和无名氏的《鸣凤记》。
  李开先(1502~1568),字伯华,号中麓。山东章丘人。嘉靖八年(1529)进士,官至太常寺少卿。因上疏批评朝政,被罢官。精晓音律,“知填词,知小令,知长套,知杂剧,知戏文,知院本,……善作能歌”(姜大成《宝剑记后序》)。著有诗文集《闲居集》,散曲集《中麓小令》,杂著《词谑》,杂剧《打哑禅》、《园林午梦》,传奇《宝剑记》、《断发记》等。
  《宝剑记》是根据《水浒传》中林冲被逼上梁山的故事编写成的,但情节有不少改动,剧作主要突出了封建政治舞台上忠与奸的斗争。林冲原为征西统制,因上书参奏高俅,被其谄害,刺配沧州充军。高俅派心腹火烧草料场,林冲被迫上梁山聚义。最后梁山英雄起兵,清除权奸,高俅父子被问成死罪,林冲夫妻得以团圆,接受招安。作者通过林冲忠义而受迫害的遭遇,抒发了自己政治上受挫折的郁愤和对权奸乱国的痛恨。其中《夜奔》一出,词意激切,感情悲愤,如[驻马听]、[折桂令]二曲:

  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只恐人惊觉。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误了武陵年少。
  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的红巾,背主的黄巢。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急难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鬓发萧骚,行李萧条。这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须教他海拂山摇!

  传达出林冲在奸臣迫害下,有国难投,有家难奔的痛苦与矛盾交织的心情,人物性格刻画的极为深刻。这出戏至今仍流行于舞台。万历时,戏剧家陈与郊改编《宝剑记》为《灵宝刀》,虽在结构与曲律方面有提高,但思想与艺术皆逊于此剧。
  《鸣凤记》,作者不详。明代吕天成《曲品》将其列入无名氏作品。清焦循《剧说》言:“相传《鸣凤》传奇,弇州门人作,惟《法场》一折是弇州自填。”弇州,指王世贞。此说影响较大,但学术界一般认为是无名氏作。近年,有论者据嘉庆七年刻本《直隶太仓州志》记载,认定作者为唐仪凤。《鸣凤记》是取材明代社会政治事件的时事剧。剧写十位忠义之臣与权奸严嵩父子斗争,被称为“双忠”、“八义”,作者称之为“前后同心八谏臣,朝阳丹凤一时鸣”,故名《鸣凤记》。其中,较突出描写的是杨继盛和邹应龙。作品歌颂了这些忠义之臣可歌可泣的反权奸斗争,有较强的社会意义,并对明清之际时事剧的大量出现有深刻影响。剧本前半部以杨继盛为主,后半部以邹应龙为主,突破了生旦为主的程式,有一定新意。
  《浣纱记》、《宝剑记》、《鸣凤记》等传奇创作,是明后期传奇创作高潮的序曲。这些作品在创作主旨上表现出的关注社会现实,批判社会腐败政治的思想与精神,继承了元杂剧的优良传统,与此前的《伍伦全备纲常记》等的旨趣完全不同,对明后期的戏剧发展产生了积极而巨大的影响。其不足之处是书卷气较浓,如《浣纱记》的语言就较典雅工丽。清代戏剧批评家李调元责之说:“自梁伯龙出,始为工丽滥觞。”(《雨村曲话》)这个批评虽有些过重,但《浣纱记》等传奇确实还没有完全摆脱此前“案头之曲”的消极影响。

  第四节 沈璟和吴江派
  沈璟(1553—1610),字伯英,晚字聃和,号宁庵,又自号词隐生。江苏吴江人。万历二年(1573)进士,曾官兵、吏诸部。后因上疏请立太子而忤旨降职。复官后官至光禄寺丞。年三十八辞官归里,以词曲自娱。他精研曲律,著有《南曲全谱》(又名《增定南九宫十三调曲谱》)、《正吴编》等曲著,传奇有《红蕖记》、《埋剑记》、《双鱼记》、《义侠记》、《桃符记》、《坠钗记》、《博笑记》等十七种,合称《属玉堂传奇》。
  沈璟对明代戏剧发展的贡献主要在曲学方面。其曲著《南曲全谱》审定南曲的宫调曲牌,规范曲牌的句法格式,确定声律音韵,分辨正字和衬字,标出板眼,较全面构建了以昆曲为主体的新传奇的格律体系,“为审音家所宗”(《吴江县志》卷二十八)。
  贯穿沈璟戏曲格律理论的基本思想,是对“场上之曲”的强调。他提出“合律依腔”和语言“本色”的主张,目的在于使“案头之曲”成为“场上之曲”。他强调“欲度新声休走样,名为乐府,须教合律依腔”,希望“词人当行,歌客守腔,大家细把音律讲”([二郎神]《论曲》)。为此,他甚至不无偏激地说:“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是为曲中之巧。”(王骥德《曲律》卷四)沈璟注意到了传奇要搬之舞台这一与其他文体的根本不同点,这是其理论的可贵之处。但他对格律与文辞的辩证关系似有些认识不足。
  在明后期剧坛,沈璟与汤显祖齐名。吕天成《曲品》排列当代剧作家位次,列入“上之上”品的只有沈璟、汤显祖二人,并说:“此二公者,懒作一代之诗豪,竟成千秋之词匠。……吾友方诸生(王骥德)曰:‘松陵(沈璟)具词法而让词致,临川(汤显祖)妙词情而越词检。’善夫,可谓定品矣!……予谓:二公犹狂、狷,天壤间应有此两项人物。不有光禄,词硎不新,不有奉常,词髓孰抉?”在曲学上,沈璟在当时的影响要大于汤显祖。王骥德说:“今之词家,吴郡词隐先生实称指南。”(《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吕天成也说:“松陵词隐先生,表彰词学,直剖千古之谜。一时吴越词流……遵奉功令唯谨。”(《义侠记序》)徐复祚亦称:“其所著《南曲全谱》……令作者知其所向往,皎然词林指南车也。”(《曲论》)
  沈璟的传奇创作,在思想内容上较多地从传统道德的观点出发,抨击世风的堕落。譬如:《埋剑记》以歌颂友情为主题,抨击见利忘义的世风。《义侠记》是他的代表作,写《水浒传》中武松故事,突出武松的忠义和侠烈,以达到惩恶扬善的目的。《博笑记》包括十个小剧,其中《贼救人》写结义兄弟争财相杀,《假和尚》写和尚的狠毒,《乜县丞》写官吏的昏庸无能,讥锋所向,皆在世风。吕天成说沈璟的传奇“命意皆主风世”(《义侠记序》),概括基本准确。沈璟的剧作对社会的讽刺批评终归是无力的,因为它缺少汤显祖剧作中进步思想的光辉。
  沈璟的传奇在艺术形式上有创新。他借鉴了前代戏剧家创作组剧的经验,在一部传奇中组合若干短剧,如《十孝记》和《博笑记》,每部传奇包括十个独立的小剧,每剧二至四出,形式活泼自由。沈璟对念白也做了新的尝试,采用吴语作为净、丑角色的念白,这被后来的剧作家继承发展,成为昆剧在舞台表演上的一大特色。此外,沈璟的传奇讲究关目,追求情节的奇巧,语言浅俗,音律和谐,这些对晚明戏剧发展的走向皆有明显影响。
  明后期剧坛上追随沈璟的戏曲家很多。王骥德说:“自词隐作词谱,而海内斐然向风。”(《曲律》卷四)其中主要有王骥德、吕天成、卜世臣、叶宪祖、冯梦龙、沈自晋等人,在曲坛上形成了一个颇有声势的戏曲流派,因沈璟是吴江人,故被称为“吴江派”,文学史上也称作“格律派”。吴江派戏剧家不仅编创传奇,而且潜心戏曲理论的研究和戏曲批评的建设。明代最重要的几部曲学著作如《南曲全谱》、《曲律》、《曲品》,都出自这一派曲论家之手。吕天成的《曲品》,以“后词华而先音律”(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序》)的标准品评当时人的传奇创作,影响甚大。王骥德的《曲律》系统研究了戏剧结构、角色、语言、音律、声腔等问题,体系之完整前所未有,成为李渔《闲情偶寄》中戏曲理论的基础。沈璟和吴江派的影响,一直到清代中叶的戏剧创作还可以看到,他们在事实上成为当时戏剧理论与创作的主力军。

  第五节 《娇红记》等传奇
  万历至崇祯时期,戏曲创作繁荣,在汤、沈及其创作之外,著名的作家作品还有孟称舜的《娇红记》、周朝俊的《红梅记》、高濂的《玉簪记》、孙仁孺的《东郭记》等。
  《娇红记》是一部爱情剧。作者孟称舜(约1600~1655以后),字子若、子适,号卧云子、花屿仙史。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复社成员。戏曲作品有传奇《娇红记》、《贞文记》、《二胥记》三种传世,杂剧有《桃花人面》、《英雄成败》、《花前一笑》、《死里逃生》、《眼儿媚》、《红颜年少》六种,前五种均存。还编有元明杂剧选集《古今名剧合选》。《娇红记》,全名《节义鸳鸯冢娇红记》。写书生申纯与表妹王娇娘相恋,几经波折,私自结合。但王娇娘的父亲却拒绝申家结亲的要求,而屈服于帅节镇的权势,应允了帅公子的求亲。申纯和娇娘的爱情婚姻遭受挫折,二人于舟中泣别,不久,双双为情而死。家人将他们合葬一处,名为“鸳鸯冢”。后二人的灵魂化成一对鸳鸯,相向而鸣。王娇娘与申纯的爱情故事,民间早有流传,元人郑梅洞有小说《娇红记》,明初刘东生曾据以编成《金童玉女娇红记》杂剧。孟称舜的《娇红记》与前人同题材的戏剧作品不同,故事的结局写成帅公子逼婚,申、娇双双殉情,使作品摆脱了才子佳人剧的俗套,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有共同的爱情理想,把爱情幸福放在功名富贵之上。为了共同的爱情,他们生死不渝,以身殉情,他们的行为是对封建礼教的反叛。在《西厢记》、《牡丹亭》之后,《娇红记》把爱情剧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成为《红楼梦》之前一部杰出的爱情悲剧作品。《娇红记》在艺术上受《西厢记》和《牡丹亭》的影响较大,情节曲折,表现细腻,人物鲜明。所写男女主人公化为鸳鸯的情节,极富于超现实的想象力。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此剧:“词如鸟语花笑,韵致娟然”,“横行词坛,当无敌手。”
  《红梅记》的创作稍早于《娇红记》。作者周朝俊(约万历间在世),字夷玉。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少有才,诗宗李贺。《红梅记》写南宋权臣贾似道的姬妾李慧娘和书生裴禹的故事。裴禹游西湖,李慧娘称赞了裴禹一声,慧娘便被贾似道杀死。贾似道见卢昭容貌美,欲强纳为妾,裴禹帮助卢家研究对策,并到贾府拒婚。贾似道拘禁裴禹,李慧娘鬼魂与裴禹幽会,救其脱险。贾似道疑是诸姬妾所为,欲施暴,李慧娘鬼魂出现,痛斥贾似道。后贾似道兵败,被郑虎臣杀死。裴禹与卢昭容完婚。此剧深刻揭露了封建权势者的凶残,塑造了李慧娘这样一个具有强烈反抗复仇精神的女性形象,浪漫色彩较浓。《脱难》、《鬼辩》等出在舞台上盛演不衰。汤显祖评比剧:“境界纡回宛转,绝处逢生,极尽剧场之变。大都曲中光景,依稀《西厢》、《牡丹亭》之季孟间。……词坛若此者亦不可多得。”(《玉茗堂批评红梅记总评》)
  《玉簪记》也是爱情剧。作者高濂(约万历前后在世),字深甫,号瑞南道人、湖上桃花渔。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曾任鸿胪寺官。著有传奇《玉簪记》、《节孝记》两种,均存。《玉簪记》是在明无名氏杂剧《张于湖误宿女贞观》和小说《张于湖宿女贞观》(见明何大抡辑《燕居笔记》)的基础上编写的,述陈妙常和潘必正的恋爱故事。金陵女贞观道士陈妙常,才貌出众。张孝祥赴任建康知府,途中借宿女贞观,见陈妙常貌美,遂以诗词挑逗。陈虽拒之,但她的心却不再平静。这时,观主的侄儿潘必正因病考试落第,不愿回乡,借住女贞观。二人相遇,俱各有心,潘必正相思成病。陈妙常也思念潘必正,写情诗一首。一日,陈妙常在房中小睡,潘必正入房看到诗稿,终于互诉衷肠,私自结合。事情被观主发觉,逼潘必正赴试。陈妙常赶至江边,二人互赠信物而别。后潘必正登第,二人团圆。陈妙常、潘必正原本由父母指腹为婚,以玉簪和鸳鸯扇坠为聘;秋江话别时,二人以玉簪、鸳鸯扇坠为信物交换,故剧名“玉簪记”。此剧虽不出一般才子佳人剧的格套,但情节曲致,刻画人物心理细腻,词语清丽,在舞台上流传颇广。《琴挑》、《偷诗》、《秋江》等出,很受人们称道。然对其文意、用律也有批评。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论说:“惟着意填词,摘其字句,可以唾玉生香;而意不能贯词,便如徐文长所云:‘锦糊灯笼,玉镶刀口’,讨一毫明快不得矣。”近代戏曲学家吴梅《曲选》说:“文采固自可观,而律以韵律,则不可为训。”
  《东郭记》是一部讽刺喜剧。作者孙钟龄(万历、崇祯间在世),字仁孺,号峨眉子、白雪楼主人。著有传奇《东郭记》、《醉乡记》,合刻为《白雪楼二种》,今存。《东郭记》写成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内容以《孟子·离娄》篇“齐人有一妻一妾”故事为主增衍而成。写在东郭坟地讨吃的齐人,专会吹牛扯谎,最后成为齐国上卿,王驩和淳于髡,一个靠偷来的钱行贿,被举为大夫,一个以滑稽取乐为齐王重用,官场一派丑恶。此剧借古讽今,表现出对明代社会政治腐败黑暗的愤懑与讥刺,在舞台上很流行,也为批评家称道。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说:“掀翻一部《孟子》,转转入趣。能以快语叶险韵,于庸腐出神奇,词尽而意尚悠然。迩来作者如林,此君直凭虚而上矣。”李调元《雨村曲话》说:“《东郭记》全以一部《孟子》演成,其意不出‘求富贵利达’一语,盖骂世词也。剧目俱用《孟子》成语,不出措大习气,曲中之别调也。”孙钟龄的另一部传奇《醉乡记》,写书生乌有生漫游醉乡,受尽鳖相公、文魔的气,命途多舛。才女嫁给白一丁,铜士臭不学无术而科举高中。这也是一部抨击世道的讽刺剧。
  明后期较有影响的传奇还有张凤翼的《红拂记》、许自昌的《水浒记》、李梅实的《精忠旗》、吴炳的《绿牡丹》、阮大铖的《燕子笺》、徐复祚的《红梨花》等。其中,阮大铖的《燕子笺》写唐代士子霍都良与歌妓华行云、尚书女郦行云一夫二妻巧合姻缘,情节曲折,文心细密,且音律和谐,很受人们称赏。但阮氏有才无德,投靠阉党,镇压东林、复社进步人士,故其剧作具娱乐性而无深厚的思想内涵。后人有将阮大铖视为汤显祖“临川派”的说法,是只看到了文采而忽略了思想。
  明末书家毛晋汇刻元明著名南戏和传奇,编成《六十种曲》,所选除《琵琶记》等少数元及明前期的作品外,多为明后期的作品。这部曲选大致反映出明后期传奇创作的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