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先秦诸子散文

  诸子散文出现于春秋后期到战国时代,是学术由官府走向民间,文化向着个性化发展的结果。它体现了先秦思想家的积极创造精神,也反映了中国文化海纳百川的伟大品质。诸子散文是在教学和论辩过程中发展出来的,它们个体风格突出,论述方法多样,并且注重文采,是先秦文学的重要成就。

  第一节 《论语》的语录体散文
  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祖先为西周时期宋国贵族,其曾祖父孔防叔迁至鲁国,父亲叔梁纥任鲁国陬邑宰。孔子少时“贫且贱”,曾任管理仓库的“委吏”和管理牲畜的“乘田”,五十岁后,孔子又短期任过鲁国的中都宰、司空、司寇之职。孔子一生以聚徒讲学为主,并曾周游列国,晚年回鲁后据鲁国史料编定《春秋》,整理过《诗》《书》《礼》《乐》等文献,对中国文化典籍的阐发和传播有着巨大的贡献。孔子是史官文化到诸子学术的关键性人物,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论语》一书,是由孔子的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纂录孔子的言行而成,其编定成书应该在战国初年,今存《论语》共二十篇。《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孔子的教学活动,应该以《诗》、礼、《春秋》为主,而《论语》所载的则是孔子师生课余的对话,这些对话的现实性、针对性更明显,所以能直接反映孔子的思想和品德。孔子的思想基础是以血缘为基础的宗法礼制。孔子试图用孝悌的天然合理性,来确立社会等级秩序的合理性,所以十分看重“礼”的意义。把礼的意识纳入个人的修养之中,就成了仁。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是对社会秩序自觉的体认和维护。在此后的学术传统中,《论语》甚至超过了六经的地位,成为儒家的圣经。
  “语”来自史官文献中的记言体文,所载录的是前代史官或“君子”的言论。申叔时在论太子的教育时说“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国语·楚语》),春秋时出现的《国语》、《春秋事语》等,都是此类文体。“语”类文献本有巫史传统的神圣不容置疑的性质。据《论语·八佾》记载,仪封子对孔子的学生说:“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木铎原是瞽史巡行的用具,是瞽史职业的一个标志,也就是说当时人们都认可孔子承继了古代瞽史的职责,认可孔子的话语权威。木铎作为一个标志,它并不直接显示意义,它只是汇聚、召唤某种注意力,汇聚人们的崇敬和反思。把孔子比作木铎,就意味着人们已经认识到,孔子的陈说方式是启示性的。我们能从《论语》的记录中可以看出这一特点。比如《论语·先进》中有这样的记载: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对同一个问题,孔子经常有不同的回答。象这样完全相反的答案,在没有解释的情况下,当然能使人困惑。所以,如果想理解这样的话也只能回到问话者自身或当时的语言环境中去。其实,这段话即使没有孔子的解释,人们也可以认为,孔子的第一种答案为了强调孝,而第二种答案则是为了鼓励学生践行真理。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论语》的评论方式总是趋向一种相对的真理。班固说:“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汉书·艺文志》)认为孔子继承了史官的“微言大义”表述方法,并认为孔子是最后一个以“微言大义”表现思想的人,这是有道理的。
  《论语》只是记录孔子的只言片语,或是与学生之间简短的对话,尚不能成为独立的文章,所以只能称为语录体。如其所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述而》)等,皆能以极为简练而通俗的语句,表达出丰富而耐人寻味的生活经验和人格理想,显示了高超纯熟的语言技巧。这些语言在当时是一种通俗晓畅的日常口语,毫无雕琢之处,读起来使人感到亲切、自然,但却含有无尽的意味。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一句,语气极平易,却蕴藏着深沉的人生感喟,既有人生苦短的悲凉,又有自强不息,逆流勇进的决心,可谓言浅意深。总的说来,《论语》文辞简约、意蕴丰厚,语言上表现为深厚隽永的特征。但《论语》的语言并不单调,而是富有变化的。如孔子感慨颜回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满怀深情,其反复绵长如诗一般的韵调,实始于内心的深沉慨叹,很具有感染力。有时直言不讳,感情尽露,如“八佾舞于庭。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八佾》),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之情。还有一些语言则显得活泼风趣,如“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子罕》)师生之间采用隐语的形式,巧妙地谈论着老师出处这样一个比较尴尬的问题,委婉而富有谐趣。
  《论语》中也有少量较长的章节。如《先进》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一节,详细记载了师生之间的一场谈话,除了师生的对白外,还有表情、动作和场面的描写。如“子路率尔而对”,“夫子哂之”等,颇能表达人物的性格态度;而“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一句写出了曾皙的洒脱和从容不迫;“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但描摹出一幅生机昂然的春趣图,更营造出了一种自由放逸的精神境界,充满了抒情意味。
  《论语》继承了君子“立言”的精神,并以深厚的思想和淑世情怀,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墨子·公孟篇》里有这样的记载,颇能说明孔子在当时的广泛影响:

  公孟子谓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上圣立为天子,其次立为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义,详于万物,若使孔子当圣王,则岂不以孔子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知者必尊天事鬼,爱人节用,合焉为知矣。今子曰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而曰可以为天子,是数人之齿,而以为富。”

  可见,当时已有人以孔子当圣王之说,墨子学派虽然不这么看,但也是承认孔子在诗书礼乐方面的巨大成就。孔子学说在经孟子、荀子和汉儒的一再阐扬,终于成为中国传统的主流思想文化。而《论语》的语录体形式对后世也深有影响。战国诸子,如《孟子》和《墨子》、《荀子》的部分章节,以及后世的理学家的《二程粹言》、《朱子语类》、《传习录》等,也都采用了语录体形式。

  第二节 《孟子》的论辩体散文
  孟子(约前372—前289)名轲,鲁国邹(今山东邹县东南)人,司马迁《孟子荀卿列传》说他“受业子思(孔子之孙孔伋)之门”,后周游齐、宋、滕、薛、魏等国,以“仁政”思想游说各诸侯国君,曾做过齐宣王的客卿,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遭受冷遇。孟子是孔子之后最著名的儒家,他将孔子看作是五百年而兴的“王者”,而自己是其间的“名世者”(《孟子·公孙丑下》),又感慨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离娄下》)孟子有很强烈的道统观念,他是第一个阐释道统理论的人,也继承了孔子的撰述观念。所以,当他觉得道不行于世的时候,“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荀列传》)。和孔子不同的是,孟子自己也参加、主导了《孟子》一书的写作,这反映了他对《论语》立言传道精神的赞许。
  《孟子》在叙述风格上明显不同于《论语》,它常常抽象地论述一些概念,如“仁义”、“心性”等,在论述方式上,以说理的方式发展了诸子散文艺术,提高了诸子文章的理论品格。孟子认为自己处在一个混乱的时代,必须挺身辩论。他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 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滕文公下》)因此,《孟子》具有很强的逻辑力量,气势磅礴,咄咄逼人,感情色彩强烈,有着明显的战国时代的特征和突出的个性精神。其文章是以辩论为主的对话体,是从语录体发展而来,虽篇幅更长,表述更复杂,但仍不能算是典型的议论文。
  《孟子》展示了儒家士人以道自任的的人格力量,表现出对道的热切追求和对人世的深切关怀,也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充满了自信。孟子提倡“知耻”,并以其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藐视世俗的权威,“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孟子·尽心下》)并时刻准备着“舍生而取义”,体现了刚直不阿的卫道精神。《离娄下》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是以“君王师”的身份来游说的,所以孟子可以当面指责梁惠王说: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梁惠王上》)

  充分显示了孟子刚烈的性格,以及以道抗势的胆略和气势。但孟子对百姓却抱着体谅和同情之心,认为,在君民关系中,百姓永远是主要的方面,所有的冲突都需要国君承担责任。当邹和鲁交战时,邹国的官员死了很多,而百姓没有从死的,邹穆公问孟子说:“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孟子回答说:

  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

  孟子认为由于国君平时不顾百姓的死活,而百姓就有权利抛弃甚至反抗国君。以民为本的思想自古就有,但公开鼓动以民抗君的则始于孟子。它反映了孟子嫉恶如仇的性格和气势磅礴的文风。
  在游说中,孟子往往能抓住对方的心理特征,循循善诱,层层推进。如《梁惠王上》“齐桓晋文之事章”,孟子为了使齐宣王能够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张,特别把自己的主张说得简单易行,强调齐宣王有能力实行这些主张。孟子一开始就说自己的“王道”理想与齐宣王的“大欲”非但不矛盾,而且王之“大欲”和实现“王道”相互为必要条件。为了劝齐宣王实行“王道”,孟子先从齐宣王以羊易牛一事说起,一边为齐宣王开脱,一边把这件小事和仁政的大原则联系起来,认为“以羊易牛”之心就是实行仁政之心。接着,孟子说道: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者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孟子认为,能否实行仁政不是“能”与“不能”的区别,而是“为”与“不为”的区别。巧妙而不露声色地把对方引入自己的论题中,在轻松愉快、充满体贴的谈话中,将“仁政”主张,水到渠成地和盘托出,真可谓举重若轻。在这一论辩过程中,关键是体谅、认同齐宣王面对觳觫之牛的不忍之心,以诱导齐宣王,显示了极高超的辩论技巧。整篇说辞的总体策略是因势利导,苦口婆心,冀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很令人感动。此外,如《梁惠王上》孟子问齐宣王之大欲,并逐一驳斥,最后逼得齐宣王说:“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游说,显示了纵横捭阖、启示凌厉的辨论风格。
  孟子还善于在论辩中使用比喻和寓言故事说理。其比喻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通俗易懂。如《滕文公下》有这样一段记载:

  载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以“月攘一鸡”比喻朝廷不能立刻减轻关市之征,这些都非常形象,使人会心。再如“五十步笑百步”比喻梁惠王的政策在本质上和邻国没有两样,都是压迫百姓;其他如“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离娄上》)、“缘木求鱼”等比喻,都脍炙人口,流传至今。使用寓言是战国诸子和策士们的普遍风尚,《孟子》寓言颇有自己的特点,也都是就近取譬,利用生动有趣的现实生活故事来喻说道理。如“齐人有一妻一妾”故事,亦是以生动的生活事例来讽刺社会丑恶现象: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返。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返,问其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瞰良人之所之也。”早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良人,相与哭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文中描写齐人为了满足自己可笑的虚荣心,居然每日往坟间乞讨。而当妻妾发现了真相正相泣于庭中时,丈夫还自以为得计,“施施自外来”,这一情节痛快淋漓地讽刺了齐人的卑逆行径,可谓入骨三分,极其辛辣,表达了自己的蔑视之情。这一故事无情地戳穿了那些当面道貌岸然,背后却无耻钻营的小人的真实面貌。《孟子》中的其他寓言,如“揠苗助长”、“奕秋诲奕”等都精致隽永,含义深刻,令人回味无穷。这些比喻和寓言使得孟子的辩辞在气势磅礴、逻辑严密之外,更显得生动别致,亲切平易。《孟子》寓言篇幅较长,叙事完整,可以算是一篇寓意明确的独立的文章。
  孟子在儒家统系中的地位仅次于孔子,被后世称为亚圣。《孟子》和《论语》一起被视为儒家的经典四书之一,被后世学者所熟知。《孟子》文章对文学史有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唐宋古文运动的杰出散文家,对《孟子》充沛的文气极是推崇。苏辙说:“今观其文,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上枢密韩太尉书》)孟文富有感染力的逻辑力量,以及游刃有余的论说技巧,也对后世文章有着非常大的裨益。

  第三节 《庄子》的诗性散体文
  庄子(约前369—前286)名周,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东北)人,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做过蒙漆园吏,相传楚曾拒绝过威王以相位相聘,终身隐居,生活贫困,“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庄子·列御寇》),有著述传世,是战国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庄子》是道家学派最为重要的作品[30],现存33篇,其中内篇7篇,外篇15篇,杂篇11篇。一般认为内篇为庄子所作,外篇和杂篇出自庄子后学之手。
  庄子有见于“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庄子·在宥》)、“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庄子·盗跖》),而反对造成这种不公正的社会制度,并进而认为一切社会制度都有违人的自然本性,都会造成对人的精神的戕害,因此,庄子对一切非自然而人为的东西都竭力反对,把它们看做是有碍自然生命的异己力量。《庄子》认为儒家所汲汲以求的仁义道德不但不能挽救这一社会现实,它还可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为捆绑弱者的枷锁,加剧了社会的败坏。庄子主张回到“小国寡民”原始蒙昧社会的自然状态,过着“织而衣,耕而食”,“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的自然生活(《庄子·马蹄》)。就人自身的发展而言,庄子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和宁静,认为只有彻底否定一切社会理想,否定所有的知识和欲望,在一种无差别、无追求的生存环境中,才能体会到自在自由的精神境界。因此,自由也就是要完成对自然无为的回归,让自己的思想“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庄子·应帝王》),和那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相契合,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庄子》文章已经突破了语录体和对话体,它每篇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并且有了题目。学者认为“《论语》为记言体,其记言又极简的。及《孟子》、《庄子》遂由简约的记言,进而为铺排的记言,更有设寓的记言。此乃战国诸子文体演变之初步”[31]。《庄子》主要是通过象征、譬喻的方法,而不是逐步推理的方法,来表达深刻的见解,因此,在形式和结构上仍然给人松散、跳跃性的感觉,这又和后来出现的以逻辑性取胜的说理散文也有区别。由于《庄子》有着诗一般变幻莫测的结构,有着很多优美华丽的意象、寓言、神话,语言流畅而意蕴丰厚,有着高远而独道的意境,有着汪洋恣肆和缥缈奇变的文章风格,因此,显得斑斓绚丽,美不胜收,在先秦散文中独树一帜,其文学成就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首先,《庄子》追求超越现实的精神境界,常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意象来启发人们打破时空的局限和物我的界限,使人在喟叹惊异的同时,领略到更高更远的境界。庄子描写自己的一个梦境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齐物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告诉我们,自然世界和自然生活中存在着很多美丽的境界,人往往执著于自己的立场、认知,只认同某种特定的境界,而难以左右逢源。庄周只有放弃自己的庄周的身份,才能自认蝴蝶,翩然飞翔,体会到蝴蝶的乐趣。因此,对于人类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够突破自我,从自己的经历、愿望、性情之外,才能够有新的境界。《逍遥游》开篇所言鲲鹏变化,也有这样的含义: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鲲鹏变化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个极其壮丽而又超乎想象的艺术境界。庄子之所以要塑造一个这样的境界,是要人们从这一境界中看到自己的局限,并且认识到,人只有打破自身的局限,才有可能领略与天地合一的绝对自由。在这一段惊奇的场面之后,庄子再通过各种描写,从将不同层次的自由境界渐次呈现出来,直到绝无依赖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绝对自由境界。
  庄子所描写的自由和自然的最高境界也充满了瑰丽奇异的色彩。“庄周梦蝶”中那种飘然自适,又无所执著的自由和飘逸,就构成了一个令人动心的美丽的境界。“大鹏变化”中那种凌轹千仞、磅礴万物的上下翻飞,场面空濛恢弘,震撼人心。再如关于“疱丁解牛”的描写: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 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借助一个普通的宰牛场面,营造出一种从必然性走向自由的精神境界,意境曼妙而灵动,具有莫大的感染力。这样的描写在《庄子》中非常多,它构成了《庄子》一书超然物外而又诡谲神奇的艺术魅力。
  其次,《庄子》一书充满了奇特的意象。这些意象往往惊世骇俗、更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如书中的人物,既有“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的神人形象(《逍遥游》),也有“夷隐于脐,肩高于顶”的畸人形象;既有为中央帝混沌凿窍的南海之帝、北海之帝倏和忽,又有跳跃于矮林中的蜩与学鸠,其他如大树、鲲鹏、 髅、罔两、神龟、佝偻丈人等,无不特异诡怪,充满了奇思妙想。更重要的是,《庄子》以独有的自由或自然理想,赋予这些奇特意象以充盈、饱满、神妙的精神内涵。如《大宗师》中,子舆面对着自己“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的病体时,不无感慨地说: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在子舆看来,无论什么样的存在方式都出于自然,因此,也只能安于这种状态,并且充分享受这一状态,使其形成一重自我满足的精神境界。正是这种自安自得、无可无不可的境界,使得生命充满了意义和趣味。
  《庄子》一书中充斥了各类寓言,这些寓言都有着荒唐无稽、奇丽怪异的外在形式,然而却有着深刻的思想内涵。如《则阳》中的触蛮之战: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这则寓言以极其夸张的手法,嘲弄了诸侯之间的战争,认为站在一个更辽阔的空间和一个更加悠远的时间来看,两国之间大肆屠戮的战争实在是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的,就如同蜗角上的触蛮之争,只能让人感到好笑。《庄子》中的词语意象和寓言与当时其他诸子不同,充满了一种荒诞而怪异的色彩,因为庄子认为现时是混乱污浊的,不可能严肃地表述它,或与之对话,而且庄子还认为“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为了获得精微的意,就必须让读者丢掉言辞,而那些怪异的言辞使人有距离感,容易抛开。
  再次,《庄子》文章的结构形式亦有着与众不同的特点。《庄子》由于所表达内容具有神妙莫测的诗性特征,所以其文章结构也基本采用类似诗歌的方法,通过各种意象的累积来营造一种不同于现实的艺术气氛,来渲染、象征某种超越的境界。如《逍遥游》前半部分,庄子用鲲鹏变化、蜩与学鸠、汤之问棘、宋荣子定乎内外之分、列子御风而行等寓言和形象,连环相缀,最终得出“至人无己,圣人无功,神人无名”的无所待的逍遥境界。整个文章初看起来漫无线索,段落之间的联系也若有似无,但若能突破我们平常对待说理散文的思维方法,领略每一段的意境,则文章的结构又清晰了然。显然,这是一种艺术思维的方法,这使得庄子散文如诗一般优美、飘逸,表现在结构上则如行云流水、遍地生花。《庄子》内七篇基本由连缀寓言故事或神奇形象来结构的,所包含的寓言故事就达到五十多则。这些连环相缀的艺术形象,给人以逸兴横飞的感觉,很有感染力。刘熙载论曰:“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庄子之文,可以是评之。”(《艺概·文概》)
  《庄子》的语言具有浓郁的抒情意味。如《逍遥游》末段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这一段语言优美流畅,非常贴切地表达了那种逍遥自在的心境。再如《则阳》中这段话:“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表达了思乡怀旧的情感,语言平淡而情思邈远。除了抒情以外,《庄子》的描写语言也有很突出的成就,如其关于风的描述: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  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 ,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 者,叱者,吸者,叫者, 者, 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 。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刀刀乎?

  这段文字通过多方铺陈,将无形之风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且能渲染出一种生气勃勃、变幻无穷的艺术境界,显示了极为高超语言能力。后人以之比李白,说两者皆“意接而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32]。
  鲁迅论《庄子》云:“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汉文学史纲》)《庄子》一书,不但在思想上深刻地影响在中国传统文化,而且其文章风格,也在中国文学史上起着卓越的典范作用,古人以《庄子》和屈原作品并称为“庄骚”,认为它们是浪漫文学的先驱。

  第四节 《荀子》《韩非子》等论说体散文
  《荀子》和《韩非子》中的文章首尾完整、层次清晰、论证严密,是较为成熟的专题论文。全书各篇之间也有着一定的逻辑联系,形成一个完整的著作体系。
  荀子(约前313—前238)名况,字卿,赵国人,曾游学于齐,三任稷下学宫“祭酒”,后为楚国兰陵(今山东绎县)令,晚年免官家居授学,并多有著述。荀子是儒家学派的又一代表人物,他承继了孔子的礼乐思想,并希望以此改造社会,治理国家。荀子的思想具有唯物主义色彩,强调要“明于天人之分”;他反对孟子的人性善观点而主张人性恶,强调社会教化的作用;他认为应当法后王,所以赞成革新。荀子的“礼”除了孔子思想中的封建秩序外,还包含着法权观念,所以,荀子思想又包含着法家的成分。荀子差不多对孔子之外所有的思想,都进行了批判,他有着属于自己的思想体系,他的文章在先秦诸子中也是理论色彩是最明显的。
  《荀子》文章往往先总论而后分论,构思周密,逐层深入,论述严谨,条理明晰,成为后世论述文的典范。如《劝学》一文,先总括学习的重要性,指出:“”,然后再论学习需有端正的态度:、学习的内容则包括:学习的方法应该是……。文章通过分别论述的方法,较为全面地论述了学习的意义和方法,是一篇完整的关于学习的文章。《荀子》大量运用了反驳的论证手法,使得文章极有气势。如《议兵》论就利用了反驳和对比的手法,最终确立“仁人之兵”的主张:

  孙卿子曰:“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所行,攻夺变诈者,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传而一。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过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 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圜居而方正,则若磐石然,触之者角摧,案角鹿 陇种东龙而退耳。……”

  这一段文字,有破有立,词锋锐利,其驳论的手法极其纯熟,具有很强的逻辑力量。这样的文章在《荀子》一书中很有代表性,它显示《荀子》的论理技巧已经相当纯熟。
  《荀子》与同时代其他的文章不同,很少使用寓言,而多用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做譬喻或做铺垫,因此显得体贴温和。如《劝学》开端一段云: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冰。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智明而行无过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豀,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 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荀子为了说明学习的重要性,连续使用了很多的比喻,而且这些譬喻皆身旁可见,能使读者感到亲切,而作者缓缓道出,态度恳切而思虑周详,其良苦用心昭然若揭,显示了循循善诱的长者风范。
  通过以上所列举的两段文字我们也可以看出,《荀子》文章也非常注意句式的安排,在论述中常使用排比和骈偶句式,此外,如《儒效》篇的某些段落还有意识地使用如楚辞的“兮”字句韵语,这些都使得文章韵律和谐、富有节奏感。
  韩非子(约前280-前232),出身于韩国贵族,受业于荀子,曾上书韩王变法,不为所用。后所著书传入秦国,受到秦王政的喜爱。韩非入秦后,因受李斯等陷害,死于秦狱中。韩非是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韩非子继承荀子的部分政治思想,将其发展为刑名法术之学,主张君主治国必须远仁义,要恃威集权,严刑峻法,以术来驾御群臣。君王必须时刻保持戒备心理,要采取各种手法来维护自己的统治和威势。韩非子还反对崇古,认为社会不断前进,治国方法应随时代而变化。现传《韩非子》五十五篇大部分为韩非本人所撰。
  与其思想的专断峻刻相适应,《韩非子》的文风显得冷峻峭拔、锋芒毕现。如其《八奸》论防止内奸篡权,而列在前三位是“在床”的贵夫人、“在旁”的左右近习以及被称为“父兄”的侧室公子,认为这些人皆对帝王有引诱、蒙骗之便,都是帝王潜在的敌人。文章在这些亲密关系中剖析出种种利害冲突,渲染出一种极为紧张的气氛,可谓深刻凌厉,尖锐刻薄。韩非在自己的游说活动中体认到游说的艰难,体会到游说之士时时处在生命危险之中,他说: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如此者身危。规异事而当,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于外,必以为己也,如此者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忘,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此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志,如此者身危。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矣,与之论细人则以为卖重,论其所爱则以为藉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也。径省其说则以为不智而拙之,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交之。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文中刻意凸现了游说的种种灾难,可谓左右为难,处处陷阱,从而将游说者推到一个难以自拔的尖锐冲突之中,紧张而犀利,读之使人感受到震撼。此外,韩非的《孤愤》、《五蠹》等文章,也都于不无偏颇之中渲染矛盾,显示了思想的锋芒。
  《韩非子》文章亦擅驳论,其驳论技巧甚至要高于《荀子》。如儒家认为舜由于能以身作则,化解了农者、渔者的纷争,使陶者器固,显示了“德化”的功绩。韩非作《难一》驳之曰:

  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 ,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

  如果说舜能救败,那就可以肯定尧治天下有失,这就将儒家推到一个两难的境地,使他们不能同时赞颂尧和舜,从而自己否定自己。韩非接着说:

  且舜救败,期年已一过,三年已三过。舜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以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

  他认为舜通过亲自做榜样的方式来行教化,所达到的效果是十分有限的,不如通过赏罚更有效,因此舜的做法不值得赞扬。韩非至此再宣扬法家的好处就水到渠成了,他总结说:“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骄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可见,整个驳论从逻辑上可以说是犀利无比,手法纯熟圆润,很有说服力。
  《韩非子》散文的另一特点是寓言众多,全书达300多则。《韩非子》重视文章的逻辑力量,他的寓言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逻辑理路,因此其故事精致而细腻,富有广泛的意义。如《难一》中他立证儒家观点的前后抵牾,难以成立,便以自相矛盾寓言以辅助自己的论证逻辑:

  楚人有鬻矛与盾者,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坚,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

  这一寓言无论是在哲理性还是讽刺意味上,都很有代表性,显示了《韩非子》寓言的个性特点。从风格上来说,《韩非子》寓言不同于《庄子》奇幻汗漫,而是典雅庄重、观点突出、事理明晰。如深为后人赏识的“老马识途”、“滥竽充数”、“郑人买履”、“滥竽充数”、“郢书燕说”等等,故事皆平实朴素,而构思精巧,所蕴藏的哲理都明晰而深刻,在后世成为脍炙人口的成语。《韩非子》中有大量的寓言,其中《说林》《储说》《喻老》《十过》诸篇,是韩非将社会上所流行的寓言作系统的收集、整理,再加上自己创作的部分,而分门别类编定的寓言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