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明代的社会环境与文学思想

  
  ○一 绪说
  
  元朝统治中国九十年,由于统治者的荒淫腐朽和对于人民的残酷剥削与奴役,以汉族为主的广大人民,一直向他们作顽强的反抗和不断的斩争。在统治力量比较薄弱的江南,农民起义的次数更多,武装的力量更为强大,到了元至正十一年(一三五一),各地的起义军,先后汇合起来,成为以红巾军为主导的元末农民大起义。元朝统治者腐朽无力,红巾军势如破竹。当时松江有民谣云:
  满城都是火,官府四散躲。
  城里无一人,红军府上坐。(南村辍录卷九)
  人民用形象化的语言,描摹了红巾军的胜利。到了公元一三六八年,农民起义大军在朱元璋的领导下,彻底击败了元朝统治政权,建立了强大的明帝国。朱元璋出身贫穷的佃农家庭,明了农民的穷苦生活。他做了皇帝,便采取一系列对农民让步的措施,解放劳动力,扶植农业生产。如招抚流亡,奖励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免租减税和严恁贪污等等,对社会经济的迅速恢复和发展,起了很大的推进作用。元朝统治时期,农业遭到严重的破坏,尤其是北方一带,造成土地荒芜、人烟萧条的荒凉景象。在明初的三十年中,全国的荒地大多变成了良田,人口也大量增加,社会经济也很快地恢复发展起来了。这些成就,不仅改善了人民生活,安定了社会秩序,同时也巩固了封建统治政权。在这样的基础上,朱元璋一面安内,一面攘外,采取种措施,实行中央集权政策,在皇帝一人的手里,掌握军政大权。到了明成祖,更加巩固和发展了中央集权的君主专政制度。
  随着农业的发展,手工业和城市经济也迅速地发达起来。明代的手工业,由于工奴的解放和吸收元工由西域傅来的手工业技术,在宋、元的原有基础上,得到了很大的进展。如炼铁、造船、制瓷、丝织、印刷各方面,都有显著的进步。
  明代后期是某些手工业的特点,已具有工场手工业的规模。工场主可以利用资本顾用专门技术的工人从事生产,由剥削劳动者的剩余价值,进行扩大再生产,按照生产方式来说,已有资本主义的萌芽。
  手工业如此发达,城市经济和海外贸易也同时繁荣起来。北京、南京是当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此外还有大商业都市三十馀处。郑和七游西洋,对中国海外贸易和中外文化的交流,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从十六世纪初期起,欧洲资本主义的商船接踵而来,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的商人先后来到中国,跟着在他们后面的是天主教的傅教士,他们带着侵略的野心,从经济、文化方面,开始向这个封建古帝国探险。
  由于农产物的商品化和商品经济的发达,使官僚地主加紧对土地的掠夺和兼并,形成明代土地的高度集中。皇帝的庄园,大至三万七千馀顷,再加以贵族、宦官各种官僚地主和大量占夺土地,加紧残酷的剥削,阶级矛盾,日趋尖锐,农村破产,人民生活陷入极端的穷困,大批的流亡,大批的饿死。到了明末,社会危机更为严重,终于在农民起义的狂涛中,明帝国覆灭了。
  明代统治阶级为了巩固封建政权,采取了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这是限制思想愚民政策。表面是选拔人才,实际是毒死人才。考试时专以四书、五经为题,四书义一题,字在二百以上;五经义一道,字在三百以上;不仅字数有限制,内容形式都有限制,在这种严格规定的形式框子里,填进儒家的教条,填进为圣人立言的内容,作者不能有半点发挥思想的自由。明代的读书人士,为了功名利禄,无一不陷在八股文的泥坑里。这种为封建统治政权服务的腐朽落扣的科举制度,是为许多进步的文学家所不满的;因此,反科举、反八股,在明代一些优秀的散曲、传奇、小说里,成为反封建的进步内容。
  为封建政权服务、为圣贤立言的八股考试制度,虽在当代起了凝固思想的重大作用,但到了明代的后期,在新兴经注和市民思想的影响下,在学术界产生了富有积极精神、反抗传统、追求个性解放的哲学思想。王阳明的心学虽是唯心的,但确实动摇了长期以来朱熹学派的教条统治,在思想解放上起了很大的影响。到了泰州学派,思想更为激烈,态度更为大胆,对儒家旧说、专制政权、吃人的礼教、男女的不平等以及其他封建传统,作了严万的批判。这样的思想反映到文学上去,形成晚明反拟古主义、反传统观点、重视小说、戏曲价值的具有进步意义的文学运动。
  明代的印刷技术,在宋、元原有的基础上,随着手工业和社会经济的发达,大大的进展了。当代的刻画,有官刻本、家刻本(私人所刻)和坊刻本(书坊所刻)。官刻、家刻,特别精美,坊刻本非常普遍。嘉靖、万历时期,是明代刻书的黄金时代。这时正当小说戏曲发达,逐促进书坊的繁荣。南京一地,就有唐氏富春堂、世德堂、广庆堂、文林阁、陈氏继志齐等著名书店。他们从福建建阳和安徽徽州等地招请有专门雕版技术的工人,雕刻图版,在当时出版的许多小说、戏曲、通俗读物中,有许多加有精美的插画,表现出劳动人民的高度智慧和优秀技术,到今天还得到人民的赞叹和珍重。胡应麟说:“凡刻之地有三,吴也、越也、闽也。蜀本,宋最称善,近世甚希。燕、粤、秦、楚,今皆有刻,类自可观,而不若三方之盛。其精、吴为最,其多、闽为最,越皆次之。其直重,吴为最,其直轻,闽为最,越皆次之。”(少室山房笔业卷四)可知当代的刻书重心,是在江苏、浙江、福建,而同时遍及各大城市。印刷这样普遍和繁荣,对于文化的普及和交流,特别是对小说、戏曲及通俗文学的推广传播,起了重大的作用。
  明代如古文、诗、词一类的旧体文学,在拟古主义的笼罩下,成就不如唐、宋,但在新的经济和市民思想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小说、戏曲和通俗文学,产生了许多优秀的作品,而成为明代文学的重要部分。再如拟古主义与反拟古主义的斩争,在文学思想史上,也有重要的意义。这些都是我们研究明代文学所必须注意的。
  
  ○二 旧体文学的衰微
  
  在元朝统治中国的九十年中,汉人受到了严重的迫害,经济、文化都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广大人民虽在千辛万苦中,向元朝统治者展开长期的英勇斩争,但也有一些趋炎附势的人,向统治者奴颜婢膝,谄媚逢迎,弄到一官半职,沾沾自喜的也还不少。朱元璋一做了皇帝,便下令恢复汉制。洪武元年的实录说:“诏复衣冠如唐制。初元世祖起自沙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前,士庶或辫椎髻,深胡帽,衣服则为夸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无复中国衣冠之旧。甚者易其姓氏为胡名,习胡误。俗化既久,恬不知怪。上久厌之,至是悉命复衣冠如唐制,士民皆束于顶。......其辫椎髻,胡服胡语胡姓,一切禁止。......于是百有馀年胡俗,悉复中国之旧矣。”朱元璋一面产除外来的风俗习惯,一面又积极奖励旧文教事业。聘请前朝遗老,修明礼乐制度,设置收书监丞,搜集各方图籍。文学校,行科举,又命胡广等撰修五经、四书、性理大全共二百馀卷,用程、朱的儒家理论,统治当日的思想。永乐年间,以两千馀人的精力,编辑永乐典二万馀卷,为历代文献的总汇。这样一面固可笼络鼓舞读书人的心情,同时对于文化的恢复与建设,也起了很大的效果。并且明代的君主皇族,颇喜艺文,奖励文学,优遇作者。在这种环境下,明代文人虽也作了一定的努力,但在古文、诗、词一类的旧体文学方面,很少独创的成绩。前人评论诗文,多侈谈唐、宋,对于明代颇多微词。
  有明之文,莫盛于国初,再盛于嘉靖,三盛于崇祯。......然较之唐之韩、杜、宋之欧、苏,金之遗山,元之牧、道图,尚有所未逮。盖以一章一体论之,则有明未尝无韩、杜、欧、苏、遗山、牧、道图之文;若成就以名一家,则如韩、杜、欧、苏、遗山、牧、道图之家,有明固未尝有其一人也。(黄宗羲明文案序上)
  诗之变随世递迁,天地有劫,沧桑有改,而况诗乎。善论诗者,政不必区区以古绳今,各求其至可也。......如必相袭而从为佳,诗止三百篇,删后果无诗矣。
  至我明之诗,则不患其不雅,而患其太袭;不患其无辞采,而患其鲜自得也。夫鲜自得,则不至也。(屠隆拌苞论诗文)
  论词于明,并不逮金、元,遑言两宋哉?盖明词无专门名家,一二才人如杨用修、王元美、汤义仍辈,皆以传奇手为之,宜乎词之不振也。其患在好尽,而字面往往混入曲子......去两宋蕴藉之旨远矣。(吴衡照莲子居词话)
  明代二百七十年,文人与作品实也不少,专看朱彝尊编的明诗综,所收多至三千四百馀家,这数量并不弱于唐、宋。数量虽多,其精神,则实逊于前代。论其原委,前人多归咎于八股文。
  议者以震川为明文第一,似矣。试除去其叙事之合作,时文境界,间或兰入,求之韩、欧集中,无是也。此无他,三百年人士之精神,专注于场屋之业,割其馀以为古文,其不能尽如前代之盛者,无足怪也。(黄宗羲明文案序上)
  事之关系功名富贵者,人肯用心。唐世功名富贵在诗,故唐世人用心而有变;一不自做,蹈袭前人,便为士林中滞货也。明代功名富贵在时文,全段精神,俱在时文用尽,诗其暮气为之耳。(吴乔答万季诗问)
  论词至明代,可谓中衰之期。控其根源,有数端焉。开国作家,沿伯生、仲举之旧,犹能不乖风雅。永乐以后,两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民,惟死间、草堂诸集,独盛一时。于是才士模情,辄寄言于闺送;艺苑定论,亦揭橥于香を。体不尊,难言大雅,其蔽一也。明人科第,视若登瀛。其有怀抱冲和,率不入乡党之月旦,声律之学,大率扣。迨夫通籍以还,稍事研讨,而艺非素习,等诸面墙。花鸟其精神,赠答不出台阁。庚寅揽揆,或献以谀词;徘优登场,亦宠以华藻。连章累篇,不外酬应,其蔽二也。(吴梅词学通论)
  古文、诗、词之不振,他们一致归咎于八股。明史选举志中说:“科目者沿唐、宋之旧,而稍变其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百字以上。取书旨明皙而已,不尚华采也。”像这种规定体制、限定字数、代古圣人立言的八股文,自然是人类思想感情的监牢,文学发展的陷阱。一代读书人都在八股上死用功夫,以求升官发财。要自己稍有馀力,才从事文艺,在这种环境下,文学的发展,受到了限制,乃是必然的事。焦循说:“有明二百七十年,镂心刻骨于八股。如胡思泉、归熙文、金正希、章大力数十家,洵可继楚骚、汉赋、唐诗、宋词、远曲以立一门户。”(易馀龠录)他的观点,固然有所不同,但也说明了明代文人铭心刻骨于八股的事实。总的来说,我们也不能将明代古文诗词不振的原因,完全归咎于八股。中唐以降,由于商业经济的发展,城市的繁荣、市民阶层的继续成长扩大,到了明代,这种情形更为显著,应新生活内容的要求,各种新形式的戏曲、小说的市民文学,在这个时代里发展前进,生气勃勃地繁盛起来,几乎代替了古文、诗、词的地位,成为中国近古文学史上的主要内容。同时古文、诗、词这些旧体文学,在过去的长时期中,经过许多天才作家的努力创作,产生了不可数计的优秀作品,无论内容、风格、形式、技巧各方面,都达到了高度的成就。因此明代作者,大都存有一种尊古拜古的观念,作诗学李杜,作文学秦汉,头脑中先有一个偶象,把手脚束缚得很紧,思想不能解放,迷信不能破除,写文作诗,多尚摹拟,缺少独创精神。在当日的评价界也是如此。在这种创作思想的笼罩下,即使作者很有才华,也很难跳出前人的范围。八股对于文学发展的毒害,固然是应该指出来的原因之一,但从历史条件和文学发展的社会原因,以及当日作家的创作思想方面来看,是更为重要的。正因如此,在古文、诗、词一类的旧体文学领域里,形成了明代盛极一时的拟古主义。
  
  ○三 明初的诗文
  
  明史文苑傅序说:“明初文学之士,承元季虞、柳、黄、吴之后,师友讲贯,学有本原。宋濂、王、方孝孺以文雄,高、杨、张、徐、刘基、袁凯以诗著。
  其他胜代遗逸,风流漂映,不可指数,盖尉然称盛已。”在这些作家里,宋濂、刘基、高启较有成就,是明初作家的代表,他们都是由元入明,在政治上遭受着不同程度的迫害,所为诗文,大都脱去元末纤浮艳之习,对当代文风颇有影响。
  黄宗羲说:“当大乱之后,士皆无意于功名,埋身读书,而光芒卒不可掩。”
  (明文案序上)又陈田说:“且明初诗家,各抒心得,隽旨名篇,自在流出,无前后七子相矜相轧之习。”(明诗纪事甲签序)这样的批评还是比较真实的。
  
  △宋濂
  宋濂(一三一○~一三八一),字景濂,号潜溪,浙江浦江人。元末授翰林院编修,以亲老辞。明初召修元史,累官至翰林学承旨,知制诰。后因其孙坐胡惟庸党,帝欲置濂死,因太子力救,徒茂州,卒于夔州。有宋学士全集。宋濂自幼英敏强记,刻苦自学。善古文,宗法唐、宋。有文原上下两篇,推究文章的本源有其作用和利病,力主义理、事功、文辞三者的统一。集中有送东阳马生序,叙述他在贫寒中求学之苦,真实生动。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偏观群书。......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虑皲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把滋味之享,同舍生绵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佩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袍弊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劝且艰苦此。......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苦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文中描叙他的苦学生活,非常动人;指出学问之道,在于刻苦专心,尤为正确。语言明晓流畅,不失为散文中的佳作。宋濂的诗不如文,傅记用笔细致而又简炼,成就较高,如王冕傅、李疑傅、秦士录诸文,都能突出人物的性格,颇有特色。
  
  △刘基
  刘基(一三一一~一三七五),字伯温,浙江青田人。元末进士,明初官至御史中丞,博通经史,学识渊博,并精象纬之学。其貌修伟虬髯,“慷慨有大节,论天下安危,义形于色。”(明史本傅)后为胡惟庸所构,优愤而卒,一说为胡所毒死。有诚意伯集。明史称他“所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本傅)。我们读他的集子,散文、诗歌,都有些好作品,郁离子为他弃官归青田时所作,思想上受到农民起义的影响,以短篇的寓言形式,表达他的进步思想,对元末的暴政和社会生活,进行思想上受到农民起义的影响,以短篇的寓言形式,表达他的进步思想,对元末的暴政和社会生活,进行了批判和反映。如千里马、术使、自瞽自诸篇,都很有意义。其他散文如卖柑者言、樵渔子对诸文,写得简炼生动,而寓意深造。卖柑者言是大家读过的,兹举郁离子中一篇和樵渔子对(节录)
  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远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欤?”曰:“否也,天生也。”
  曰:“非公不得而取欤?”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寤。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拨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术使)
  且今之遇于世者何如耶?附势趋权,病于深谷之赤页肩,忧谗畏ゥ,过于蛇虺之螫毒......若夫高屋大厦,百鬼所阚,妖服贾祸,先哲时鉴,是岂野人之所愿欲哉。(樵渔子对)
  作者以犀利的文笔,抒写愤世疾俗之情。或借狙公的寓言,暗示剥削者的罪恶和死亡的命运;或渔樵子的对答,揭露封建官场的丑态和黑暗,和卖柑者言一样,都是富于讽刺意义的作品。
  刘基的诗,沈德潜推他为一代之冠(明诗别裁),虽称誉过高,但他确实有些好诗。乐府诗如从军五更转、闺词、吴歌、采莲歌、江上曲、竹枝歌、江南曲、双带子、杨柳枝词诸篇,基中有些作品,清新自然,具有江南民歌情调。其他如畦桑词、买马词、神祠曲、雨雪曲以及五古田家诗篇,反映现实生活,关怀人民疾苦,都是较好的作品。
  驿官亭鼓冬冬打,驿使星驰买官马。府官奔走群吏,呵叱县官如使奴。一时立限限乡役,马价顿增无处觅。卖田买马来纳官,买时辛苦纳时叹。县官定价府官减,骅骝也作驽骀看。归来拊庸向隅泣,门前索钱风火急。(买马词)
  结事远游,逍遥观四方。天地一何阔,山川香茫茫。众鸟各自飞,乔木空苍凉。登高见万里,怀古使心伤。贮立望浮€,安得凌风翔。(感怀)
  晓日千山赤,寒烟一岛青。羁心霜下草,生态水中萍。黄屋迷襄野,苍梧隔洞庭。空将垂老泪,洒恨到沧溟。(望孤山作)
  描述时事,真实动人;抒写怀抱,苍凉感慨。在这些作品里,一反元末纤丽的诗风,表现了刘基诗歌的特色。
  
  △高启
  高启(一三三六~一三七四),字季迪,号青丘子,长洲(今江苏苏州)
  人。家世政治地位不高,但雄于财,到了他家道衰落,生活贫困(见张哀辞)。
  少有才名,博学工诗,与杨基、张羽、徐贲齐名,时人比为初唐四杰,高启为之冠。元末隐居青丘,洪武初,召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有高太史大全集。
  “启尝赋诗,有所讽刺,帝兼之,未发也。......帝见启所作上梁文,因发怒,腰斩于市。”(明史文苑傅)其得祸诗,传为宫女图(据列朝诗集注引吴中野史)。
  诗云:“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图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
  是不是因此诗得祸,前人已有怀疑,在这里想不加考证,但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这首诗写得委婉含蓄,从侧面揭露宫廷生活的淫乱,描摹细致,表现了很高的讽刺艺术;二、不管得祸是诗是文,由于文学的讽刺,竟将作者腰斩,具体说明了在封建社会里,封建帝王屠杀文人的残暴罪行。
  高启出身比较贪寒。“我本东皋民,少年习耕Θ”(京师尝吴粳);“贫贱为客难,寝食不获宜”(我昔),正因为他有这样的境遇,故对于农民生活,能予以同情和关怀,写出了牧牛词、养蚕词、田家行、筑城词一类反映社会生活的作品。高启是一个自负不凡的人,在念奴娇词里,表达了他自己的怀抱:“策动万里,笑书生、骨相有谁会许?壮志平生还自负,羞比纷纷儿女。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风€无便,未容黄鹄轻举。”他又说:“青丘子,癯而清,本是五€阁下之仙乡。......有剑任羞涩,有书任纵横。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吞下七十城,但好觅诗句,自吟自酬赓。”(青丘子歌)他这种下愿同封建政治同流合污的坚强性格,是他的致死的基本原因,而在这里正显示出他的品质。
  高启的诗虽存在着拟古的倾向,但由于他才情富健,对于现实又深感不满,诗中颇多寄,在明代诗人中是较为优秀的。乐府中颇多佳篇,七古如送乡东还、忆昨行寄吴中诸友人诸作,抒写怀抱,跌宕淋漓。宫词富于讽刺,颇有特色。
  两牛角弯环,我牛尾秃速。共牛短笛与长鞭,南陇东冈去相逐。目斜草远牛行迟,牛劳牛饥惟我知。牛上唱歌牛下坐,夜归还向牛边卧。长年牧牛百不忧,但恐输租卖我牛。(牧羊词)
  马前风叶助离声,楚驿都荒不计程。一令尚淹三县事,几家会见十年矣。夕阳望树烟生戍,秋雨残荷水绕城。父老不须重叹息,君来应有故乡情。(送何明府之秦邮:原注云:何淮东人,已三为县令。)
  五斛青螺一日销,迷楼深贮万妖娆。众中谁解留车驾,风浪如山莫渡辽。
  (十宫词:隋宫)
  欲拘长条已不堪,都门无复旧毵毵。此时愁杀桓司马,暮雨秋风满汉南。
  (秋柳)
  高启的散文,成就不如诗歌,但如书博鸡者事、胡应炎傅、墨翁傅诸文,谴责恶霸罪行,歌颂民族气节,愤世疾俗,笔抒怀,都写得通达流畅,尚不失为佳作。
  四库提要评高启的诗说:“其于诗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振元末纤缛丽之习,而返之于古,启实为有力。然行世太早,殒折太速,未能铸变化,自为一家,故备有古人之格,而反不能各启为何格。......特其摹似古调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间。”这里有褒有贬,还比较公允。高启的诗,一般是存在着拟古的弊病,但由于他的才情富健,不少作品中,还能表现出自己的精神和意象,并且所学很广,所谓汉魏、六朝、唐、宋,界限尚不分明。到了林鸿、高秉,正式以盛唐相号召。林鸿是明初闽派诗人的代表。在当日诗界,拥有相当的势力。其论诗意见是:“汉魏骨气虽雄,而青华不足。晋祖玄虚,宋尚条畅,齐梁以下,但务春花少秋实,惟唐作者可谓大成。然贞观尚习故陋,神龙渐变常调,开元、天宝间,声律大备,学者当以是为楷式。”(明史文苑傅)尊奉盛唐,并没有错,不过他们所强调的,只是格律、技巧上的一些问题,并不注重内容,学的只是形式,并不是精神。高秉是林鸿的共鸣者,编辑唐诗品汇百卷,建立诗必盛唐的轨则。他以初唐为正始,作为唐诗的开端,将盛唐分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定为唐诗的正统,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和馀响。据明史文苑传说:“其所选唐诗品汇......终明之世,馆阁宗之。”可知这书在当代文坛的影响了。李东阳批评说:“林子羽鸣盛集专学唐,袁凯在野集专学杜,盖绵极力摹拟,不但字面句法,并其题目亦效之,开卷骤视,宛若旧本,然细味之,求其流出肺腑,卓两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也。”(怀麓堂诗话)这批评非常深刻,指出了他们摹拟的实质,不但字句效法,连题目也仿效,其作品自然是没有创造性而难以自立了。袁凯是以白燕诗著名的,他虽不是闽派诗人,但其摹拟的手法则无异。由此看来,拟古的风气实起于明初,不过到后来更变本加厉而已。
  
  ○四 拟古主义的兴起和发展
  
  △李东阳
  从永乐到在北的几十年中,明代政治比较安定,文学上所出现的,是由宰辅权臣所领导的台阁体。那一种作品,缺少现实内容和气度,大都是一些歌功颂德、雍容典丽的应酬诗文。当日的代表,是称为三杨的杨士奇、杨荣和杨溥。其次就是称为茶陵诗派领袖的李东阳(一四四七~一五一六)。李东阳字宝之,号西涯,茶陵人,官至华盖殿大学士。他立朝数十年,推奖后进,门生满天下,有很高的声响。他的作品,人都说他是以深厚雄浑之体,洗涤单缓冗沓之习。较之三杨虽稍胜一筹,但其诗表面典雅工丽,内容一般贫乏,并多应酬题赠之作,按其实际,也与台阁体略近。有怀麓堂集。他论诗颇受严羽的影响,但也不尽同,他特别强调诗歌中的声调作用。著有怀麓堂诗话一卷,其主要精神,在于论述诗歌的形式问题。
  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
  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莫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
  诗用宝子易,用虚字难。盛唐人善用虚,其开合呼唤,悠扬委曲,皆在于此。
  用之不善,则柔弱缓散,不复可振,亦当深戒。
  宋诗深去唐远,元诗浅去唐近。顾元不可为法,所谓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耳。(俱见诗话)
  在这些文字里,给人两个鲜明的印象:一、学诗惟唐可法;二、取法唐诗,在于学习它们的音节、格调和用字。唐诗是应该取法的,音节格呼用字也应该学习的,如果完全离开了唐诗的内容,必然流于形式的摹拟。正因如此,他虽也批评过林鸿、袁凯的拟古之作,在镜川先生诗集序中,也说过不必“模某家、效某代”的话,然而他论诗的客观效果,实际给予后来拟古主义者以理论的基础。王世贞说:“长沙(指李东阳)之于何李也,某陈涉之启汉高乎?”(艺苑卮言)
  渊源所自,确是如此。
  
  △李梦阳与何景明
  明代的拟古主义,正式形成一个派别而以理论来号召的,则始终李梦阳、何景明。李梦阳(一四七三~一五三○),字天赐,又字献吉,号空同子。庆阳(今属甘肃)人,后徒大梁弘治进士,授户部主事,迁郎中。为人刚毅,不畏权势。鞭打寿宁侯张鹤龄,反对宦官刘瑾,数次下狱,坚强不屈。刘瑾死,起江西的学副使。有空同集。何景明(一四八三~一五二一),字仲默,号大复。信阳(今属河南)人,年少能文,弘治进士,官至陕西提学副使。有大复集。为人尚节义而鄙荣利,对当日的腐败政治,进行有力的抨击。会上疏言:义子不当畜,边军不当留,番僧宠,宦官不当任。遭受到刘瑾的种种迫害,终不妥协。李何与徐祯卿、边贡、王廷相、康海、王九思,一时齐名,后人称为前七子,而李、何实为领袖。明史文苑傅序云:“而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梦阳才思雄鸷,卓然以复古自命。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义柄,天下翕然宗之,梦阳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明史文苑傅)在这些文字里,说明了当日文坛的实际情况。七子中,康海、王九思的成就,在于散曲和杂剧;徐祯卿能诗,著有谈艺录,议论亦较稳重;边贡、王廷相创作和理论,俱无特色。惟有李、何二人倡论鼓吹,在当日文坛发生很大影响,故“天下语时文,必并称何、李。”
  (明史何景明傅)他们两人同倡复古,成名以后,又互相诋毁,但他们反复辩驳的,只是一些枝节问题,其主旨和精神,并没有很大的分歧。明史文苑传说:
  “梦阳主摹仿,景明则主创造。”在这方面,何景明固优于李梦阳,但说何以创造为主,也不尽然。他写信给李梦阳,虽也说过“领会精神,临景构结,不仿形迹”的话,实际他的理论,仍是以拟古为主,不过拟的方法略有不同,而在创作上他是比较富于变化的。
  李梦阳谈诗,有时也有主情之论。“故遇者物也,动者情也,情动则会,心会则契,神契则音,所谓随遇而发者也......故遇者因乎情,诗者形乎遇。”(梅月先生诗序)从一般理论上讲,这是正确的。但他在创作实践上,仍然为摹拟形式所束缚,而不能自拔。所以他在诗集自序中,得到王叔武的“真诗乃在民间”
  的启发,自己有深切的感受,对于自己的作品,提出了批评。“自录其诗,藏箧笥中,今二十年矣。乃有刻而布者,李子闻之惧且惭。曰:予以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这样的自我批评,是比较真实的。
  李、何论文的意见,在当时发生很大的影响。
  
  △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他们是由复古而拟古的,拟古的目标,文章是以秦、汉为准则,古诗拟汉、魏,近体拟盛唐。李梦阳说:
  夫诗,宜志而道和者也。故贵宛不贵,贵质不贵靡,贵情不贵繁,贵融洽不贵工巧。故曰闻其乐而知其德。故音也者,愚智之大防,庄讠皮简多浮孚之界分也。至元、白、韩、孟、皮、陆之徒为诗,始连联斩押,累累数千百言不相下,此何异于入市攫金,登场角戏也。(与徐氏论文书)
  说诗要贵宛、贵质、贵情、贵融洽等等,都是不错的。但元、白、韩、孟、皮、陆之作。何尝没有这些特点,如果不加以具体分析,只说盛唐以下无诗,这就完全否定了文学发展的历史关系,而造成贵古贱今的盲目观念。秦、汉之文,盛唐之诗,确实是很优秀的,如果是很优秀的,如果不求其内容,而只言其格调,并没有把握它们的实质。大凡拟古派的人,不容易了解文学发展的原理,死守着文学是古代的好,所以他把元、白、韩、孟之徒,看作是入市攫金登场演戏的角色。他对于宋代文学,更是轻视。谓“宋儒兴而古之文废”,所谓“诗至庸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高者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
  (缶音序)这是李梦阳的得意语调。保景明也说:
  仆尝谓诗文有不可易之法者,辞断而意属,联类而比物也。上考古圣立言,中徵秦、汉绪论,下采魏、晋声诗,莫之有易也。夫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溺于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亦亡于榭。(与李空同论诗书)
  近诗以盛唐为尚,宋人似苍老而实疏齿,元人似秀峻而实浅俗。(同上)
  他们学古的方法虽有所不同,但其结论都是:秦、汉以后无文,盛唐以后无时。关于“文亡于韩,诗溺于陶”的问题,后来不少人提出不满的意见,列朝诗集小丙集说:“渊明之诗,锺嵘以为古今隐逸之宗......评之日溺于义何居?...
  ...昌黎佐佑六经,振起八代,’文亡于韩‘,有何援摅?吾不知仲默所谓文者何文,所谓法者何法也。昔贤论仲默之刺韩,以为大言无当,矫诬轻毁,箴彼膏肓,允为笃主化矣。......弘正以后,为谬之学,流为种智,后生面目,亻面背不知方向,皆仲默谬论为之质的也。”他一面指出其论点的错误,更重要的指出这些论点对于人所起的影响。
  
  △二、摹拟以形式为主
  他们认为秦、汉的文,盛唐的诗,虽是各家风格不同,光彩自异,但他们都有一种方法,后人应该遵守此种方法,好像学字临帖一般,一字一句地摹拟下去,才可得到古人的神髓,而自成名家;非如此,文学便无成就之望。
  是以古之文者,一挥而众善其也。然其翕辟顿挫,尺尺而寸寸之,未始无法也,所谓圆规而方钜者也。(驳何氏论文书)
  古人之作,其法虽多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累景者意必二,此余之所谓法,圆规而方矩者也。......故曹、刘、阮、陆、李、杜能用之而不能异,能异之而不能不同,今人止见其异,而不见其同,宜其谓守法者为影子,而支离失真者,以舍筏登岸自宽也。(再与何氏书)
  这是拟古主义者说明从事文学必须摹拟的理论。从事文学艺术,先由摹拟入手,并不是坏事,但必须从事拟入,又能从创造出,方能自有成就。这就是刘知几所说的师貌师心的问题。但李梦阳所唱导的是重点放在师貌上面,而是以拟古为复古的。所以他说:“夫文与字一也。今人模临古帖,即太似不嫌,反曰能书;何独至于文,而欲自立一门户耶?”(再与何氏书)这样摹拟下去,结果自己必要做古人的奴隶,作品必然成为古人的影子。难怪何景明要讥笑他说:“子高处是古人影子耳,其下者已落近代之口。又曰未见子自筑一堂奥,突开一户牖,而以何急于不朽。”(驳何氏论文书引)又说:“空同子刻意古范,铸形宿模,而独守尺寸。仆则欲富于材积,领会神情,临景构结,不仿形迹。诗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以有求似,仆之愚也。”(与李空同论诗书)拟古主义的作品,结果只能变为古人的影子。“铸形宿模,独守尺寸”,一步一趋,有如邯郸学步,专心摹拟形式,当然谈不到独创性了。
  拟古主义的思想,当日能风行一时,也自有其背景。一是台阁体的空洞无物,早为一般人所厌弃。其次,读书人献力于八股,心中除几篇时文范本以外,就只抱着四书、五经,不识其他著作。“成、弘间,诗道傍落,杂而多端,台阁诸公,白草黄茅,纷芜靡蔓......理学诸公,击坏打油,筋斗样子......”(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李、何辈想挽救当日文坛的浅陋,倡言复古,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一新人士的耳目。四库提要云:“考明自洪武以来,运当开国,多昌明博大之音;成化以后,安亭太平,多台阁雍容之作,愈久愈弊,陈陈相因,逐至单缓冗沓,千篇和律。梦阳振起痿痹,使天下复知有古书,不可谓之无功。
  ......而古体必汉,魏,近体必盛唐,句拟字摹,食古不化,亦佳往有之。......其文则故作聱牙,以艰深文其浅易。”他们反台阁,讲学问,确实是有功的;讲秦、汉、盛唐也并不错。不过他们要学的不是秦、汉、盛唐文学的精神,而只是句摹字拟的形式技巧,结果是“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字之间。”(钱谦益列朝诗集丙集),结果是必然走上舍本逐末的形式主义的道路。所以他们的复古和韩、柳大有不同,无论从内容和成就上讲,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加以他们的宗派们徒,互相标榜,推波助澜,于是模拟之风大盛,在文坛上造成很不良的影响。
  在上面主要是指出李梦阳、何景明的拟古主义的一般弊病巴影响,但在他们的集子里,也有些好的作品。如李梦阳的朝饮马送陈子出塞、艮岳、屯田、离愤、秋望、朱迁镇诸篇,何景明的岁晏行、津市打鱼歌、官仓行、答望之诸篇,或抚时感事,或托物抒情,顿挫纵横,笔力劲健,在明代诗歌中,堪称佳制。
  朝饮马,夕饮马,水咸草枯马不食,行人痛哭长城下。城边白骨借问谁,今年筑城者。但道辞家别六亲,宁知九死无还身。不惜身为城下土,所恨功成赏别人。去年贼掠开城县,黑山血迸单于箭。万时黄尘哭震天,城门尽闭先人战。今年下令修筑边,丁夫半死长城前。城南城北秋草白,愁€日暮鸣胡鞭。(李梦阳朝饮马送陈子出塞)
  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黄尘古渡迷飞免,白日横空冷战塌。闻道朔方多勇路,只今谁是郭汾阳。(李梦阳秋望)
  旧岁已晏新岁逼,山城雪飞北风烈。徭夫河边行且哭,沙塞水冰冻伤骨。长官叫号吏驰突,府帖连催筑洒卒。一年徵求不少蠲,贫家卖田富卖田。白金纵有非地产,一两已值千铜钱。往时人家有储粟,今岁人家饭不足。饥鹤翻飞不畏人,老鸦鸣噪日近屋。生男长成聚北邻,生女落地思嫁人。官家私家各有务,百岁岂目了一身。近闻狐免亦徵及,列网持篇山域。野人知田不知猎,蓬矢桑弓射不得。嗟吁今昔岂异情,昔时新年歌满城。明朝亦是新年到,北舍东邻闻哭声。
  (何景明岁晏行)
  念汝书难达,登楼望欲迷。天寒一雁至,日暮万行啼。饥馑饶群盗,徵求及寡妻。江湖更摇落,何处可安栖。(何景明答望之)
  李诗雄浑,何诗清俊,各有所长。他们的文论和创作虽一般存在着拟古的弊病,但这类优秀作品,我们还是应当推重的。
  李梦阳、何景明以外,前七子中以诗名的还有徐祯卿。徐祯卿(一四七九~一五一一),字昌,一字昌国,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弘治进士,除在硬寺左寺副,除国子监博士。为诗早年沈酣六朝,风格华艳,登第后,与李梦阳游,诗风一变。长于七言,绝句较胜。有迪功集。
  送君南下巴渝深,余亦迢迢湘水心。前路不知何地别,千山万壑暮猿吟。
  (送萧若愚)
  深山曲路见桃花,马上匆匆日欲斜。可奈一鞭留不住,又衔春恨到天涯。
  (偶见)
  两年为客逢秋节,千里孤舟济水傍。忽见黄花倍惆怅,故园明日又重阳。
  (济上作)
  风神秀朗,情韵动人,为绝句中的佳作。徐祯卿又有谈艺录一卷论诗颇多精语,其独到之处,非李梦阳、何景明所能及。王士祯论诗绝句中赞叹他说:“天马行空脱羁鞫,更怜谈艺是吾师。”惜其卒年过早,未尽其才,否则他在创作上,将有较高的成就。
  嘉靖年间,继李梦阳、何景明的馀绪,又有后七子的兴起,于是拟古主义的声势更为浩大了。后七子是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和吴国伦,以李攀龙、王世贞为其首。他们发挥前七子的主张,结社宣传,互相鼓吹,彼此标榜,声势极盛,使得当日谈论文学的人,心目中只知有李、何、李、王四大偶像了。
  
  △李攀龙与王世贞
  李攀龙(一五一四~一五七○),字于鳞,号沧溟,历城(今山东济南)
  人。幼年丧父,家贫,刻苦自学。嘉靖进士,官至河南按察使。一生清介,身后寥落。有沧溟集。王世贞(一五二六~一五九○),字元美,号凤洲,亦称州山人,太仓(今属江苏)人。嘉靖进士,官山东副使,以父难解官。后补大名兵备,官至南京刑部尚书。有州山人四部稿、山堂别集等作。关于他们在当日文坛上的活动情况,明史文苑傅中记载颇详。
  诸人多少年,才高气锐,互相标榜,视当世无人,七才子之名,播天下。...
  ...其(攀龙)持论谓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亲,于本朝独推李梦阳,诸子翕然知之,非是则诋为宋学。攀龙才思劲鸷,名最高,独心重世贞,天下亦并称王、李;又与李梦阳,何景明,并称何、李、王、李。其为诗务以声以声调胜,所拟乐府,或更古数字为已作,文则聱牙戟口,读者至不能终篇,好之者推为一代宗匠。(李攀龙傅)
  世贞始与李攀龙狎主文盟,攀龙殁,独操枘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其持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而藻饰太甚,晚年攻者渐起。(王世贞傅)
  李攀龙、王世贞辈结诗社,榛为长,攀龙次之。及攀龙名大炽,榛与论生平,颇相镌责,攀龙逐贻书绝交,世贞辈右攀龙,力相排挤,削其名于七子之列。
  (谢榛傅)
  在这些文字里,将他们那种自立门户、鼓吹标榜,而在成名以后又互相排挤,文人相经的恶劣习气,说得非常真实。同地也具体地指出他们作品中拟古主义的病态,为诗务求声调,甚至更改古作数字为已有;为文则聱牙戟口,故以艰深文浅易,追求藻饰,以此自高。王世贞有袁江汉钤山冈当庐江小吏行一篇,为揭发严嵩父子罪恶而作,内容现实,但过于拟古,缺少艺术的感染力。其战城南、过长平作长平行诸诗,俱有此病。由于他们的声势浩大,风靡一时,对于当日的模拟文风发生很大的影响。
  李攀龙的诗文,模拟过甚,句重字复,痕迹宛然。王世贞谓其“文许先秦上,诗卑正始还”(哭李于鳞一百二十韵),阿其所好,誉过其实。他的乐府最弱,七律略胜。王世贞虽未能脱拟古之迹,然较富于才情,惟过于贪多爱博。“笔削千免,诗裁两牛,自以为靡所不有,方成大家。一时诗流,皆望其品题,推崇过实,谀言日至,箴规不闻,究之千篇一律,安在其靡所不有也。(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其律绝诗,颇有佳作,乐府诸侯,亦在李攀龙之上。又能戏曲,鸣凤记傅奇,相傅也是他的作品。
  蓟门秋杪送仙槎,此日开尊感岁华。卧病山中生桂树,怀人江上落梅花。春来鸿雁书千里,夜色楼台雪万家。南粤东吴还独往,应怜薄甭滞天涯。(李攀龙怀子相)
  白羽如霜出塞寒,胡烽不断接长安。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
  (李攀龙塞上曲四首:送元美)
  昔闻李供奉,长啸独登楼。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白€海色曙,明月天门秋。欲觅重来者,潺济水流。(王世贞登太白楼)
  傅闻胡马塞回中,候火甘泉极望同。风雨雕戈秋入塞,€霄玉几书还宫。书生自抱终军愤,国士谁讥魏绛功。北望苍然天一色,汉家高碣倚寒空。(王世贞书庚戍秋事)
  曾向沧流怒鲸,酒兰分手赠书生。芙蓉涩画鱼鳞老,总为人问事渐平。
  (王世贞戚将军赠宝剑歌)
  这类作品,在李、王集中都是比较优秀的。关于诗文见解,李攀龙所论不多,王世贞著有艺苑卮言及序论多篇,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在诗歌艺术上,片面追求格调、法度,在这些主要方面,前之了、何,后之李、王,是大略相同的。
  西京之文实,东京之文弱,犹未离实也。六朝之文浮,离实矣。唐这文庸,犹未离浮也。宋之文陋,离浮矣,愈下矣。元无文。(艺苑卮言)
  李献吉劝人勿读唐以后文,吾始甚狭之,今乃信其然耳。记闻既杂,下笔之际,自然于笔端揣扰,驱斥为难。(同上)
  夫近体为律。夫律法也,法家严而寡恩。又于乐亦为律,律亦乐法也,其翕纯绎,秩然而不可乱也。是故推盛唐。盛唐之于诗也,其声铿以平,其色历以雅,其力沉而雄,其意融而无迹,故曰盛唐其则也。今之操觚者,日哓哓焉窃元和、长庆之馀似而祖述之,气则漓矣,意纤然露矣,歌之无声也,目之无色也,按之无力也。(徐汝恩诗集序)
  从这些论点,可以看出王世贞论文论诗的主要精神。他虽以格调为主,但对于格调,他有他自己的看法。”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思即才之用,调即思之境,格即调之界。“(艺苑卮言)他把才思和格调紧密地结合起来,从才思的基础上去探讨格调的精神实质,比起那些专从形式摹拟上来谈格调,深入了一步,在这些地方,已突破了李梦阳、李攀龙的论点。他主张”模拟之妙者,分歧逞力,穷势尽态,不唯敲手,兼之无迹,方为得耳。“(同上)他不赞成死板的模拟。
  “全取文,小加裁剪”,“割缀古语,用文已漏,痕迹宛然”,乃至“名为闰继,实则盗魁,外堪皮相,中乃虑立”(同上)的各种方法,他都认为是诗之大病。因此,他一面推崇李梦阳、李攀龙,同时也指出他们的弊病。“献吉这于文,复古功大矣。所以不能厌服众志者何居?一日操撰易,一日下语杂,易则沉思者病之,杂则端古者卑之。”(艺苑卮言)“于鳞节奏上下,瞽师之按乐,亡弗谐者,其自得微少。优孟子为孙叔敖,不如其自为优孟也。”(兴张助甫书)这些批评都较为深刻。因此他在某些论点上,与何景明较为接近。到了晚年,他的思想略有转变。他理解到就是在宋代,也有好作家和好作品。(见宋诗选序)“迨乎晚年,阅世日深,读书渐细,虚气销歇,浮豹解......其论艺苑卮言则曰:作卮言诗,年未四十,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定论。行世已久,不能复必,惟有随事改正,勿误后人。元美之虚心克己,不自掩护如是。今之君子,未尝尽读州之书,徒奉卮言为金科玉条,之死不变,其亦陋而可笑笑。”(列朝诗集小丁集)这一段话,颇得知人论世之旨,使我们对王世贞的文学理论,有较全面的了解。
  在后七子中,我们应当注意的还有谢榛和宗臣。谢榛(一四九五~一五七五),字茂秦,号四溟山人,临清(今属山东)人。他眇一目,任侠重义。已而折节读书,刻意为歌诗,有闻于世。后游京师,识李攀龙、王世贞,结社论诗,谢榛为首。后因论诗意见不合,李攀龙贻书与之绝交,王世贞袒李,削谢名于七子、五子之列。文人标榜倾轧之习,由此可见。谢榛虽终于布衣,而其诗名不衰。
  有四溟集、四溟诗话。“当七子结社之始,尚论有唐诸家,茫无从,茂秦曰:
  选李、杜十四家之最者,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衰精华。
  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诸人心师其言,厥后虽争宝茂秦,具称诗之指要,实自茂秦发之。”(列朝诗集小丁集上)他所取虽广,但仍以盛唐为主。所谓“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岂有不法前贤而法同时者?”(四溟诗话)这是与李、王诸人很相近了。但他也有些很好的论点,“今之学子美者,处富有而言穷愁,遇承平而言干戈,不老曰者,无病曰病,此摹拟太甚,殊非性情之真也。”“赋诗要有英雄气象。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厉鬼不能夺其正,利剑不能折其刚。古人制作,各有奇处,观者自当甄别。”(四溟诗话)同时,他在诗话中,很强调兴、趣、意、悟、天机等等,与性灵、神韵之说,颇有相通之处。他和李攀龙论诗不合,可能就在这些地方。他主张作诗,须多加以修改,当然是正确的,但也只能改自己的诗,不能改前人的诗,更不能不顾到原作的精神,信手乱改,而自以为是。在四溟诗话中,有许多乱改唐人诗句的例子,难怪要引起后人的不满了。
  但是,谢榛于诗歌艺术,确很有体会和修养。其作品虽气魄削弱,然笔力深细。律诗绝句,尤为擅长。
  坐啸南楼夜,孤灯客思长。人吹五更笛,月照万家霜。归计身多病,生涯鬓易苍。征鸿向何许,春意遍湖湘。(大梁冬夜)
  薄伐元中策,论兵自古难。汉唐频拓地,将帅几登坛。绝汉兼天尽,交河荡日塞。不知大宛马,曾复到长安。(有感)
  忘年两我重交情,论事相同见老成。月到广除寒有色,鸦归疏柳夜无声。三农最古江南税,百战方休海上兵。岁暮银台应感叹,几人封事为苍生。(夜话李孺长书屋因怀其尊君左纳言)
  秦关昨寄一书归,百战郎从刘武威。见说平安收涕泪,梧桐树下换征衣。
  (换衣曲)
  抚时感事,富于此兴;抒情之笔,尤为蕴藉。他在诗歌上的成就,实在李攀龙、王世贞之上。谢榛之于后七子,略同徐祯卿之于前七子。清汪端说:“昌诗尽洗芜词,故澹远清微而色韵自古。茂秦诗不尊虚响,故精深壮丽,而怀抱极和。虽当空同、沧溟声焰大炽之时,为所牢宠推挽,参前后七子之席,然本色自存,究非德涵、敬夫、伯玉、子与辈叫嚣痴重,随人作计者死。是以昌始未输心,而茂秦终且避面,宜其造诣皆旧两不群也。”(明三十家诗选)在同一潮流中,能分析他们的长短得失,是比较有眼光的。
  宗臣(一五二五~一五六○),字子相,扬州兴化(今属江苏)人。嘉靖进士。他赋性耿介,不附权贵。官至福建提学副使。有宗子相集。诗学李白,然气格虚弱,时流浅俗。散文西门记描绘抵御倭寇的英勇斩争,真实生动,文辞简洁。又报刘一丈书,对于严嵩专权时期,那些谄媚逢迎、龌龊卑鄙的官场丑态,写得淋漓尽致而富有讽刺性,同时表现出作者对于当日黑暗政治的强烈不满,是明代散文中少见的佳作。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如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且今世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侯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者又不即出见,立即中仆马之,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监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
  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即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日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
  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亡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
  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
  长者谓仆能之乎?前所谓权门者,自几时伏腊一刻之外,即经年不住也。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哉!以此常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两已。长者之得无厌其为迂乎?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天之现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欢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报刘一丈书)
  
  ○五 唐宋派与归有光
  
  当拟古主义思潮风靡的时候,也还有些卓然自立、不傍门户的作家,早期如王守(一四七二~一五二八)、杨慎(一四八八~一五五九)、文徵明(一四七
  
  ○~一五五九)、唐寅(一四七○~一五二三)诸人,都能在诗文上表现出一些
  
  特色,不为拟古的习气所束缚。王守仁是哲学家,文、唐以书画著名。杨慎长于诗、文、散曲,成就是多方面的。他由于政治上的挫折,谪€南永昌,投荒三十馀年,卒于戍所,其诗多感愤之情。
  锦江烟水星桥渡,惜别愁攀江上树。青青杨柳故乡遥,渺渺征人大荒去。苏武匈奴十九年,谁傅书札上林边,北风胡马南枝鸟,肠断当筵蜀国弦。(锦津舟中对酒别刘善充)
  沙村草阁对渔舟,坐俯昆池万里流。萧索暮途犹浪迹,登临暇日岂销忧。阮公失路谁青眼,江令还家尚黑头。行见群英满青锁,肯忘一老在沧洲?(李君阶过皋桥新居言将北上礼部)
  杨慎虽不专主盛唐,仍有拟古之倾向。其诗工丽,富于才华。但贬谪以后,特多感愤。上举二诗,抒写不平之鸣,甚为真挚。其他如三岔驿、宿金沙江、春兴、送余学官归罗江诸诗,都是佳作。但其一般作品,缺点在“援据博则舛误良多,摹仿惯则瑕疵互见。(列朝诗集小丙集)
  嘉靖年间,拟古之风更盛,摹仿剿袭,风靡一时。黄宗羲说:“自空同出,突如以起衰救弊为己任,汝南何大复友而应之,其说大行。夫唐承徐、庾之汩没,故昌黎以六经之文变之,宋承西昆之陷溺,故庐陵以昌黎之文变之。当空同之时,韩、欧之道如日中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矫为秦、汉之说,恁陵韩、欧,是以旁出唐子窃居正统,以衰之之也。其后王、李嗣兴,持论益甚,招徕天下,靡然而为黄茅白华之习。曰:古文之法亡于韩;又曰:不读唐以后书,则古今之书,去其三之二矣。又日视古修辞,宁失诸理,六经所言唯理,抑亦可以尽去乎?
  百年人士梁公超之雾而死者,大概便是其不学耳。”(明文案序下)所谓“视古修辞,宁失诸理”,正说明拟古主义者只慕仿形式不重内容的创作原则。在这种思潮中,在理论、创作上不随波逐流,与七子相抗的,有唐顺之、王慎中、归有光、茅坤诸人。他们的成就有别,见解大略相同,世称为唐宋派。
  唐顺之(一五○七~一五六○),字应德,武进(今属江苏)人。嘉靖进士。抵御倭寇有功,官右佥都御史,巡抚淮、扬。与王慎中齐名。有荆川集。王慎中(一五○九~一五五九),字思道,号南江,泉州晋江(今属福建)人。
  嘉靖进士,官对河南参政。有遵岩集。茅坤(一五一二~一六○一),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湖州)人。嘉靖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有白华楼藏稿,刻本罕见,行世者有茅鹿门集。归有光详后。他们都以散文见长,反对“文必秦、汉”的论点,提倡唐、宋古文,力矫拟古派的诘屈聱牙之弊。黄宗义所说的“二三君子,振起于时风众势之中”(明文案序上),就是指的他们。唐顺之有答茅鹿门知县,表现反对复古、拟古的态度。
  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双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谄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端端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力,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
  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一生精力,使人读其时,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会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且夫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说,纵横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逐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剿说,盖头窃老,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逐不久湮废。
  他这种见解,是对拟古主义的反抗。一、他认识了文学的时代性,反对盲古拟古。二、他主张好的作品,不在乎较声律、雕句文、邯郸学步式的婆子舌头语:
  而在乎直抒胸臆,富有本色,信手写出,如写家书一般有内容和情感。唐顺之的作品,虽未能实践他的理论,但他这种见解,在当日委朋积极意义。在唐宋派中,创作上成就较高,对于后人发生较在物是归有光。
  
  △归有光
  归有光(一五○七~一五七一),字熙甫,昆山(今属江苏)人。深于经济,尤长古文。初举进士不第,退居嘉定之安亭江上,读书谈道,世称震川先生。
  行年六十,始成进士,地太仆寺丞。有震川集。他为文上尊史记,不及唐、宋诸家,对于“文必秦、汉”之说,深表不满,他说:“余好古文辞,然不与世之为古文者合。”(送同年孟与时之任成都序)又说:“仆文何能为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馀,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为悼叹耳。”(与沈敬甫)他又说:“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钜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之,可悲也!
  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钜子,以倡道之欤!”(项思尧文集序)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文学见解和对王世贞辈的强烈不满。他认为秦、汉文有秦、汉的特色,韩、柳、欧、苏也有他们独创的成就。当时茅坤好为古文,论文与归有光合,会选矮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的散文,共一百六十四卷,为名唐宋八大家文钞,盛行于世。书中评批点,虽有不妥之处,解释也偶有疏误,黄宗羲于答张尔公论茅鹿门批评八大家书中,已曾言之。但他所选,内容尚佳,推崇唐、宋八大家散文的成就,力矫“文必秦、汉”之偏见,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有功的。
  归有光乡居的时间很长,比较了解社会民生的实况,故能理解人民的疾苦。
  他作长兴县令诗,政绩很佳。“熙甫平生之论,谓为天子收养小民,宜求所疾痛,不当过自严重,赫赫若神,令闾阎之意,不得自通。故听讼时引儿童妇女与吴语,务得其情。事有可解者立解之,不数数具狱,出死囚数十人;旁县盗发,而无故株连者,为洗涤,复古人。”(王锡爵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正由于他具有这样的怀抱,他在那些赠序的文章里,才能表现出深切同情人民的思想感情。如送同年丁聘之任平湖序、送无不以民生国事为重,对于当日的政治,表示不满和批评。
  在归有光的文章里,最能表现他的特色,是抒情、记事一类的散文,如先妣事略、女二二圹志、项脊轩志、见村楼记、杏花书屋记、宝界山居记诸作,都能以清淡朴素之笔,描绘平凡琐事,抒情真挚,记事生动,不事雕饰,而风味超然。
  黄宗羲说:“予读震川文之为女妇者,一往深情,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
  盖古今来者无钜细,唯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长留天坏。”(张节线叶孺人墓志铭)
  他正确地指出先妣事略一类散文的特色。
  先妣周孺入,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任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扣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暗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当以为母寝也,伤战!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大学生。母何氏。
  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赀雄,敦尚简实,与人句句说村中语,见子弟甥至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帛,入城则缉垆,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监,乃劳苦不谋夕。冬月垆火炭悄,使婢子为图,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抑,手中纫缀不缀,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こ,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五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抑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直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先妣事略)
  在早期,王世贞委轻视归有光的文章,并互相讥议。但他到了晚年,在归有光死后,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在归太仆赞中说:“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自伤。”他一面给了归有光的散文以很高的评价,同时又写出了自己的“迟暮自悔”之情。四库提要说:“自明季以来,学者知由韩、柳、欧、苏尚洄以溯秦、汉者,有光实有力焉。”归有光文论不多,而主要以创作与拟古主义者抗,终于在散文上取得了较高的成就,使当日的文风发生了转变,这是很值得我们重视的。
  归有光虽不以诗名,而其诗在反映现实方面,很有佳作。甲寅十月纪事、海上纪事十四首、郓州行寄友人,都是这一类作品。
  经过兵燹,焦士遍江村。满道豺狼迹,谁家鸡犬存。寒风吹白日,鬼火乱黄昏。何自征科吏,犹然复到门。(甲寅十月纪事二首之二)
  海潮新染血流霞,白日啾啾万鬼嗟。官司恐君主怒,勘报疮痍四大家。
  (海上纪事十四首之二)
  这是写倭寇骚优以后的社会面貌,有深刻的现实意义,艺术性也很高。“其于诗似无意求工,滔滔自运,要非流俗可及也。”(列朝诗集小)这很能说明他的诗歌的特色。
  
  ○六 公安派与反拟古主义的文学运动
  
  唐宋派对于拟古主义的反抗,虽作出了贡献,但在当时影响还不很大。到了晚期,反拟古主义的力量扩大了,形成一个新的文学运动,领导这一运动的,主要是公安派。
  晚斯反拟古主义的斩争,能形成一个文学运动,一面是由于拟古主义诗文一般庸俗、虚响的直接反感,同时也受了当代进步学术思想的影响。因此这一运动的意义,比起唐顺之、归有光的内容更为广泛,产生更大的影响。首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王阳明提倡个人良知扩展的学说,所谓“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傅习录)这是非常大胆的宣言。
  他的哲学思想虽是唯心的,但动摇了朱熹学派在中国思想界长期的统治力量,打破了过去束缚身心的各种教条。到了后来,在当代的新兴经济和市民思想的基础上,出现了泰州学派,更能发挥这种精神,他们主张人与圣贤并无先天的差别,基本上是相同的。并且肯定人民对于饮食男女的合理要求,反对道学家所强调的禁欲主义和虚伪的礼法。由王艮、颜钧、罗汝芳到何心隐、李贽,这种思想达到了高潮。这些左派王学家,自然不容于当日君主专制的封建社会,他们都以排毁圣教、有伤风化的罪名,受到了不同的攻击和迫害,颜钧被捕受刑,何心隐被杀;遭遇惨痛,而在思想上最有代表性的是李贽。他的著作还在人间,稍稍翻阅,便知道他的人品很好,思想很进步,以于封建道德的反抗是很强烈的。李贽说:
  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答耿中丞)
  前三代吾无论矣。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千百馀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咸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然则余之是非人也,又安能已。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然,画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易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虽使孔子复生于今,又不知作如何是非也?(藏书世纪列傅总目前论)
  他所反对的是那些拟古拜孔的伪道学,他所要求的是真是真非,是思想的发展,对于句摹字拟他在童心说里,主张有价值的文学,在于有真情实感,对于假人、假言、假事的虚伪文学,对于句摹字拟的拟古作品,予以谴责和讥讽,并且进而批判到圣人的经典。“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辞,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去两。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他这种激烈大胆的议论,对于封建传统,起了很大的破坏和冲击作用。在几百年前的封建社会,这种思想是要看作犯罪的,所以他的收一再被焚,自己也被害了。书焚人死,并不能阻止思想的运行。称为公安派的三袁正是李贽的弟子,他们继承李贽的思想,表现于文学的理论中,造成强有力的反形式主义、反拟古主义的运动。尤其是袁宏道,更为积极、自觉,向着拟下的阵营,进行了激烈的斩争。他说:“弟才虽绵薄,至于扫时诗之陋习,为末季之先驱,辩欧、韩之极冤,掏钝贼之巢穴,自我而前,未见有先发者,亦弟得意事也。”(答李元善)他这种精神,在当日是很可贵的。
  在论述公安理论之前,焦、徐渭、汤显祖诸人的反拟古主义观点,应该略为介绍,他们在这一运动中,都起过先行的作用。
  
  △焦
  焦(一五四○~一六二○),字弱侯,号澹园,江宁(今江苏南京市)
  人。官至翰林院修撰。长于古文。他论学宗罗汝芳,喜以佛语解经,想调和儒释两家思想。与李贽交游甚密,论文力反七子拟古之病。他在与友人论文书中说:
  “夫词非文之急也,而古之词又不以相袭为美。......近世不求其先于文者而独词之知,乃日以古之词,属今之事,此为古文云尔。韩子不云乎:‘惟古于词必已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夫古以为贼,今以为程,故学者类取残膏剩香复,以相鳞次,天吴紫凤,颠倒衤豆褐,而以炫盲者之观不可见也。苏子云:‘锦绣绮,服之美者也,然尺寸而割之,错杂而纽之,则绨缯之不若。’今之蔽何以异此?
  以一二陋者为之,不足怪也。乃悉君盲以趋之,谬种流傅,浸以成习,至有作者当其前,反忽视而不顾,斯可怪矣。”他对七子的拟古不化,表示了强烈不满,并指出他们“谬种流傅,浸以成习”的不良影响,加以谴责,态度非常鲜明。他主张好的文学作品,应当“脱弃陈骸,自标灵采,实者虚之,死者活之,臭腐者神奇之。”(与友人论文)他这种理论,对于袁宏道很有影响。袁氏虽是焦的晚辈,他们见过面,并且通过不少信,思想是很接近的。
  
  △徐渭
  徐渭以戏曲著称,上声猿是他的名作。他的南词叙录对于明代戏曲界追求声律、辞藻的弊病,表示不满。论诗主独创,力反拟古。他说:“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苟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叶子肃诗序)倔在这里虽没有指出姓名,而字字句句是在骂七子。袁宏道没有见过他,但读到他的诗文以后,推崇备至,替他写了一篇傅记,称其“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徐渭的创作成就,诗高于文,他自己也说过“书第一,诗二,文三”的话。他的诗,精于锻炼语言,富于气势。七言古有李贺的精神,如阴风吹火篇呈钱刑部君、杨妃春睡图尤为显著。七律颇多佳作。
  幕中曾与众人群,幕外听说使君。破剑壁间鸣怪事,孤城海上倚斜曛。诙谐并谢长安米,懒散犹供记室文。把笔欲投还自笑,故山回首隔江€。(赠府吴公时)
  行藩黄屋车何用,上寿瑶阶酒未酣。岂有满庭持汉节,终无个士死淮南。百年正气天为水,一觉忠魂构亦甘。词客幽怀关世事,悲歌重扣剑之镡。(孙忠烈公挽章)
  这些诗纵横奇诞,确无凡俗之习。“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足无门之悲”(袁宏道徐文长傅),达之于诗,给人一种苍凉沉郁之感。其他如今日歌、二马竹、春兴诸篇,都是佳作。其题画诗牡丹云:“五十八年贫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诗固然写得好,更重要的,是诗中表现了他的生活和品质。
  
  △汤显祖
  汤显祖是明代的戏曲大家,他也深受泰州学派的思想影响。罗汝芳是他的老师,李贽是他特别尊重的人物。他和徐渭、袁宏道兄弟都很有交谊,在他的集子里,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他们之间的书信来往和寄赠的诗篇,表现了相当深厚的感情。因而在文学观点上,他们的精神是相通的。对于戏曲创作,他力反吴江派的专得格律,轻视形式上的传统,强调独创精神。论文不满摹拟,而主“灵性”与“灵气”。他说:“天下大致,十人中三四有灵性。能为伎巧文章,竟佰什人乃至千人无名能为者。则乃其性少灵者与?......观物之动者,自龙至极微,莫不有体。文之大小类是。独有灵性者自为龙耳。”(张元长嘘€轩文字序)他又说:
  “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苏子瞻画枯株竹石,绝异古今画格,乃愈奇妙。若以画格程之,几不入格。......故夫笔墨小枝,可以入神而证圣,自非通人,谁与解此?”(合奇序)他反对诗文创作中的“步趋形似”,而强调“灵性”、“灵气”的独创性,即使怪怪奇奇,不合传统之格,只要是从“灵性”、“灵气”
  而来,就能感染人心。他这种论调,正是袁宏道的性灵说所宣传的内容。他又推崇宋文,反对“文必秦汉”的论点。他对于公安派反拟古主义的文学运动,也是有一定影响的。
  汤显祖虽以戏曲著名,其诗歌也颇有成就,徐渭对他的诗歌,作过较高的评价。如疫、饥、感事、闻都城渴雨时苦摊税、甲申见处北驿寺许多为故刘侍台发愤者附题其后诸章,俱富于现实意义。其怀人写景之作,时有佳篇。
  中涓凿空山河尽,圣主求金日夜劳。赖是年来稀骏骨,黄金应与筑台高。
  (感事)
  五风十雨亦为褒,薄夜焚香г御袍。当知雨亦秋抽税,笑语江南申渐高。
  (闻都城渴雨时苦摊税)
  秋光远送芙蓉驿,乱石还过打顿滩。独棹青灯红树里,露华高枕曲江寒。
  (韵阳夜伯)
  溪山€影杏花飘,衫袖凌风酒色消。数道松杉残日里,春深立马望华桥。
  (青阳道中)
  前二首讽论统治者的剥削,用意曲折深厚。第三首是为南贬徐闻诗旅途中所写,景中有情。第四首一般写景,风韵天然。他的诗绝句较佳,读了上面这些作品,可见其风格。
  李贽、焦、徐渭、汤显祖诸人,对于当日拟古的文风虽都表示不满,并没有形成一个运动,影响不大。正如钱谦益所说:“万历中年,王、李之学盛行,黄茅白苇,弥望皆是。文长、义仍,崭然有异,沉痼滋曼,未克芟。”(列朝诗庥小丁集中)因此真能旗帜鲜明、向拟古主义作正面斩争而能形成一个文学运动的,不得不待之于以袁宏道(一五六八~一六一○)为首的公安派了。
  
  △袁宏道
  袁宏道与其兄宗道(一五六○~一六○○)、弟中道(一五七○~一六二三)
  并有文名,世称三袁。公安(今属湖北)人,故称为公安派。三袁中袁宏道声誉最隆,文学成就也较高。袁宏道字中郎,号石公。万历进士,官终稽动郎中。
  他年少能文,十五六岁,结社城南,自为社长。后为吴县令,听断敏决,清除积弊,一县大治,时人称赞他多少年来没有这样好的县官。但他鄙弃官场,不慕荣利,对当日政治深感不满。性爱山水,漫游南北,为官不久,终于退隐乡居。
  他师事李贽,推崇徐渭,在诗文和思想上很蒙受他们的影响。李贽评为“识力胆力皆迥绝于世,真英灵男子。”(见公安县志)曾赠以诗云:“诵君金屑句,执鞭亦欣慕。早得从君言,不当有老苦”,其称许如此。袁宏道的生活态度虽流于消极,但并不是一个完全忘怀世事的人。“三年忧国计,鬓风霜霰。......倭奴逼朝鲜,虚费百亿万。竭尽中国膏,不闻蹶双箭。东虑近乘胜,虚声震京甸。我兵折大将,腹背两受战。......志士立功名,不在麒麟殿。卑官如治场,英雄听锻炼”(送刘都谏左迁逊东苑马寺薄);“雪里山茶取次红,白头孀妇哭春风。自从貂虎横行后,十金钱九室空”;“贾客相逢倍网然,便楠杞梓下西川。青天处处横虎,鬻女陪男傥税钱。”(竹枝词)感愤国事,关怀民生,这类作品在他的集子里形成光辉的一面。“劝我为官知未稳,便令遗世亦难从”(甲辰初度);“忧时心耿耿,学道鬓苍苍”(沧州逢瞿太虚运使问及近事偶题);“言既无庸嘿不可,阮家那得不沉醉?眼底浓浓一杯春,恸于洛阳少年泪”(显灵宫集诸公以城市山林为韵);“书生痛哭倚蒿蓠,有钱难买青山翠。”(闻省城急报)在这些诗句里,反映出他的矛盾心情和对于黑暗现实的不满。在他的录遗佚疏、查参擅去诸臣流、摘发巨奸疏诸文里,更表现了他对于政治的态度。他的诗歌,虽存在着轻俏的弊病,但也有些好作品。
  猫竹为墙杉作城,白日赤丸盗公行。官军防御无计策,逐户排门呼士兵。卫尉呵持急如虎,老弱十家充一伍。本是市上备工儿,身无尺籍在官府。东家黄金高于天,食指盈千皆少年。朝朝门前科子母,何曾饶得半文钱。富儿积财贫儿守,父老吞声叹未有。(巷门歌)
  秋菊开谁对,寒郊望更新。乾坤东逝水,东马北来尘。屈指悲时事,停杯忆远人。汀报与岸草,何处不伤神。(登高有怀)
  湘山晴色远微微,尽日江头独醉归。不见两关傅露布,尚闻三殿未垂衣。边筹自古无中下,朝论于今有是非。日暮平沙秋草乱,一双白鸟避人飞。(感事)
  这些诗言之有物,寄意颇深。其他如逋赋谣、猛虎行、京洛篇、荆州前苦雪引、从军行赠程生以及竹枝词中一些作品,都寄寓着对政治的不满和关怀民生疾苦的感情。但他的文学理论,更值得我们重视。他在反拟古主义的文学运动中,起了积极作用,作出了贡献。明史文苑傅云:“先是王、李之学盛行,袁氏兄弟独心非之。崇道在馆中,与同馆黄辉力排其说,于是唐好白乐天,于宋好苏轼,名其齐日白苏。至宏道益矫以清新轻俊,学者多舍王、李而从之,目为公安体。”
  在这一运动中,袁宏道具有代表性。其主要论点如下:
  
  △一、文学是发展的
  历代文学的演变,各有其时代的特性和历史的原因。贵古贱今,蹈袭拟古,都是不承认文学发展与演变的原则。袁宏道说: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后之人有拟而为之者。终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骚于骚之中也。至苏、李述别及十九诗篇,骚之音节体致皆变矣;然不谓之真骚不可也。
  ......古人之法,顾安可概哉。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之习者,以流丽胜,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务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浓,而浓实因于淡,然其弊至以文为诗,流而为理学,流而为歌诀,流而为偈诵,诗之弊又有不可胜言者矣。(雪涛阁集序)
  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故孔子论文曰,辞达而已。达不达,文不文之辨也。唐、虞三代之文,无不达者。今人读古书不即通晓,辄谓古文奇奥,今人下笔不宜平易。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诧谓奇字奥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
  (袁宗道论文上)
  这些议论,颇为透彻。从时代的社会的立场,说明文学演变的过程,这是符合历史意义的。各代的文学有正有反,有优有劣,那种正反优劣的对立,正是相反相成的矛盾斩争,作为新思潮推动的基力。“夫法因于敝成于过者也”,这是文学思想形成、发展、衰颓的原理,能明乎此,就不会贵古贱今了。袁宗道指出唐、虞三代之文,今人惊为奇字奥句,实际是古代的街谈巷语。“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这是完全正确的。在全篇里,他强调文辞、语言合一,才能增强文章通情达意的功能。在使散文接近口语这一问题上,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前后七子倡言复古,而形成摹仿古语古辞、晦涩难解的文体,进行了批判。
  
  △二、反对摹拟
  文学既是发展的,学习古人,决不能句比字拟地摹仿古人。袁宏道说:
  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才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唱亿和,优人驱从,共谈雅道。吁,诗至此抑可羞哉!(雪涛阁集序)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误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惟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尚,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叙小修诗)
  学习古人,本来是必要的。若以剿袭剽窃为复古,只劝人不读秦、汉以后文,不读天宝以后诗为复古,那就是“粪里嚼查,顺口接屁”,“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的假古董了。结果是走到“一唱亿和,优和驱从,共谈雅道”的境地,这样的文坛,还有什么生气。
  
  △三、抒发性灵、不拘格套
  拟古的人,处处有一个偶像在,只有古人,没有自己。小心翼翼,遵守古格古律,丝毫不肯放松,刻苦用力,只想一章、一句、一字与古人相似,绝非从自己性情中流出,所以作品没有精神和个性。
  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
  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叙小修诗)
  余与进之游吴以来,每会必以诗文相励,务矫今代蹈袭之风。进之才高识远,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与其所不敢言者。(雪涛阁集序)
  “独抒性灵”便是文学要抒发情感,要抒发情感是对的,但其所谓情感,实际是封建文人的情感。不拘格套,便是充分发挥文学的独创精神,不拘泥於古代的格调格律,要做到“信腕信口,皆成律度。”文学作品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自然不会与人雷同,“虽欲废焉而不能”了。所以他说:“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答李元善)他这些见解,对当日的拟古主义进行了有力的批判,起了破坏作用。
  
  △四、文必贵质
  文学能感染人心,在于质与文的结合,而质是其基础。“质者道之”,“言之愈质则其傅愈远。”拟古主义的作品,华而不实,重文不重质,故只能悦俗,而不能传远。袁宏道在这方面也表达了较好的意见,他说:
  物之傅者必以质,文之不傅非曰不工,质不至也。树这不实,非无花叶也;人之不泽,非无虑也。文章亦尔。行世者必真,悦俗者必媚。真久必见,媚久必厌,自然之理也。故今之人所刻画而求肖者,古人皆厌离而思去之。古之为文者,刊华而求质,敝精神而学之,唯恐真之不极也。......夫质犹面也,以为不华而饰之朱粉,刑者必减,媸者必增也。噫,今之文不传矣。嘉、隆以来,所为名公哲匠者,余皆诵其诗读其书,而未有深好也。古者如赝,才者如莽,奇者如吃,模拟之所至,亦各自以为极,而求之质无有也。(行素园存稿引)
  他并不反对有质的文,是反对无质的文。“文之不傅非曰不工,质不至也”,这确是文学作品的根本问题。他并且在文中指出,要达到质与真的境界,首先是要博学而详说,其次是要有会于心。他在理论上虽是理解这些重要问题,但他自己的创作,也未能完全实践他的理论。他所强调的性灵,大都是封建士大夫的闲情逸致,接触到人民思想感情的作品并不多,一般来说,质的方面仍然是贫乏的。
  
  △五、重视小说戏曲的文学价值
  我们过去的文学界,文艺学术的界限,一向不很分明,由于儒家思想的影响,对于经史诗文,视为正统,以词曲为小道,小说戏剧更加轻视,不能入于文学之林。不仅汉、唐如此,就是在小说戏曲渐渐兴起的宋、元,其观念也未完全改变。
  一直到了李贽、袁宏道们出来,才打破这个传统的不合理的观念,对于通俗文学的小说戏曲以及民间歌谣,加以重视,给予文学上以新价值。这一点值得特别重视,是过去的文学批评史上所没有过的。李贽最先提出这个问题来。
  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童心说)
  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杂说)
  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盖自宋室不兢,冠履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
  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鹊,纳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傅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傅焉。(忠义水浒传序)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史上,李贽这种见解,具有革命的意义。以传奇、院本、杂剧、西厢、水浒与秦、汉文、六朝诗同比,称为古今至文,从前有谁说过?
  他说水浒传是发愤之所作,前人称为梁山泊的强盗,他看作是抗外敲、清内奸的忠义英雄;前人认为水浒是诲盗的小说,他看作是一部具有时代性有社会价值的作品,这种大胆的进步见解,从前何处有过?他未能从阶级矛盾认识水浒精神,而只从民族矛盾来认识作品的价值,在今天看来,当然是有局限的,然而就是他那种看法,已经大大突破了他自己时代的水平。李贽因为名大,当日许多出版者,在小说上都用他的名字,他对于小说戏曲,特别是水浒,确实是用过工夫的。
  袁中道游居柿录云:“录无涯来,以新刻卓吾批点水浒传见遗,余病中草草视之。
  记万历壬辰夏中,李龙湖方居武昌朱邸,予往访之,正命僧常志抄写此书,逐字批点。......今日偶见此书,评处与昔无大异,稍有增加耳。”这记载是可靠的。
  袁宏道受了他的影响,对于小说、戏曲、民歌,也非常重视,给予很高的评价。
  他说:
  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叙小修诗)
  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听朱生说水浒传)
  前人以为诲盗的水浒传,他予以很高的文学评价,与六经、史记、七发并论,这是大胆的态度。劈破玉、打草竿一类的歌谣,他认为是民间的真声,比那些拟古的才子之作,要高明得多,可以流傅后世,这也是不同于传统的意见。我们看了这些,才知道金圣叹以西厢、水浒为才子书,不过是发挥李、袁的思想而已。
  上面将袁宏道的文学理论,大略讲到了。其他如袁宗道、袁中道、雷思霈、江进之、陶望龄、黄辉诗人,互通声气,彼此唱和,一时风靡,于是拟古主义受到了很大的挫折,代之而起的是公安一派的诗文。袁宏道所领导的文学理论,在当日具有反形式主义的内容,而其倾向,是晚明资本主义萌芽期新兴思想在文学上的反映,表现了浪漫主义在文学思想上的斩争精神。特别是把从来为人轻视的小说、戏曲、民歌一类的作品,给予文学上的新评价,这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应该重视的。便同时必须指出:他的文学理论,并没有深入到文学的思想内容,而只是从抽象的概念上去反对拟古,去强调个人的性灵,未能在创作实践中表现出更好的成绩,因而破坏性大,理论意义超过了创作成就。结果是作品内容较为贫乏,风格流于轻俏,而在生活态度上也容易给人一种消沉的影响。
  袁宏道以后,继之而起的是锺惺和谭元春。他们都是竟陵(湖北天门)人,故称为竟陵派。
  
  △锺惺与谭元春
  锺惺(一五七四~一六二四),字伯敬,号退谷,万历进士。官至福建提学佥事。有隐秀轩集。谭元春(一五八六~一六三七),字友夏。有获归堂集。
  明史文苑传说:“自宏道矫王、李诗之弊,倡以清真,惺复矫其弊,变而为幽深孤峭。”谭元春附和锺说,并合选诗归、唐诗归二书,风行一时,故世称锺、谭。在王、李盛时,人人王、李;到了中郎盛诗,又人人中郎。锺、谭对于这种现象,是表示不满和讥嘲的。至于公安所倡言反拟古、反传统、“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这些主要方面,锺、谭并无异议。锺谭在作品上,看见分安体确实有些流于轻率,想以“幽深孤峭”的风格救其流弊,特别欣赏“幽情单绪”、“孤怀孤诣”、“奇理别趣”、“朴素幽真”一类的意境,因而造成一种冷僻苦涩的诗文,其成就更低,而其流弊也更为严重。锺惺论诗,诗归序最为具体。他说:
  诗文气运,不能不代趋而下,而作诗者之意兴,虑无不代求其高。高者取异于途径耳。夫途径者不能不异者也,然其变有穷也。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变无穷也。操其有穷者以求变,而欲以其异与气运争,吾以为能为异,而终不能为高。其究途径穷,而异者与之俱穷,不亦愈劳而愈远乎?此不求古人真诗之过也。今非无学古者,大要取人之极虑极熟,便于口手者,以为古人在是。使捷者矫之,必于古人外,自为一人之诗以为异,要其异,又皆同乎古人之险且僻者,不则其俚者也,则何以报学古者之心。无以服其心,而又坚其说以告人曰,千变万化不出古人。问其所为古人,则又向之极虑极狭极熟者也。世真不知有古人矣。
  这一篇文章,不仅代表竟陵派的诗论,也可表现他们的文章风格。所谓“幽深孤峭”,可见一斑。锺惺认为学诗当求其精神,不要专取途径(形式和派别),途径虽异而有穷,精神虽同而变无穷。只有“取异于途径”,才能“求其高”。
  其次,他认为学古人者,一派是取其“极虑、极狭、极熟,便于口手者”,另一派又专取其险僻和俚俗,这都不能见古人之真诗,他在这里,对于七子和公安,都进行了批评。这是意见,有他的独到之处,但一到他自己实践,所追求古人的只是“幽情单绪”、“奇趣别理”一类的意境,仍然是取的途径,而不是精神。
  结果所欣赏、所创作的是:“以凄声寒魄为致”,“以噍音促节为能”(列朝诗集小本集中),而其所得者更加窄狭,其流敝也就更为敬重了。因而受到各方面的批判和谴责,有的评为“鬼趣”、“诗妖”,也有评为“亡国之音”的。然而他们反传统、反拟古的精神,是和公安相通的。也正因如此,公安、竟陵诸人的著作,都成为邪说异端,遭受到封建统治者的严重迫害,全部列为禁书了。在晚明数十年间,他们的思想,确实深入人心,主要成就的一面,是对于明代的拟古主义,起了很大的破坏作用。“万历中年,王、李之学盛行,黄茅白苇,弥望皆是。文长、义仍,崭然有异,沉痼滋蔓,未克芟。中郎以通明之资,学禅于李龙湖,读书论诗,横说竖说,心眼明而胆力放,于是乃昌言击排,大放厥词。
  ......中郎之论出,王、李之€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其功健矣。机锋侧出,矫枉过正,于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竟陵代起,以凄清幽独矫之,而海内之风气复大变。”(列朝诗集小丁集中)他主要是肯定袁宏道在文学理论上的成就,同时又指出在创作上的不良影响,这是比较公允的。由李贽、徐渭、袁宏道诸人所形成的晚明文学的精神,在清初的政治环境下虽受到很大的挫折,但并没有完全消灭,在金圣叹、李渔、廖燕、袁枚诸人的作品中,还可看到这种精神的继续。
  
  ○七 晚明的散文与诗歌
  
  △晚明的散文
  晚明新兴的散文,是公安、竟陵文学运动的产物,比起他们的诗歌来,散文的成就比较高。这派散文的特色,是摆脱古代散文规律的束缚,从拟古的桎梏里解放出来,形成一种新的风格。这些作品不是代圣人立言的大块文章,也不板起严肃的面孔,进行说教,或是宣传儒家圣道。题材多样,形式也很自由。叙事抒情,谈情说理,信笔直书,毫无滞碍,其中有幽默,也有讽刺。因此不是应世干录的文章,兴高文典册不同,与经、史不同,与唐、宋八家的散文传统,也很有不同,故历来为正统的文学家所轻视。当时写这种散文的作家很多,现在只举出袁宏道、刘侗、王思任、张岱四人作为代表。但在徐渭、汤显祖的集子里,已有这类作品,如徐渭的吕山人诗序、豁然堂记、记梦、自为墓志铭、汤显祖的合奇序、耳伯麻姑游诗序、牡丹亭记题词、溪上落花诗题词诸篇,无论内容、语言,都已是晚明的散文风格。
  袁宏道的山水游记,风格俏隽,颇有特色。他感到封建官僚政治的窒息,追求闲生活,想在山光水色中寄自己的灵魂,表现出避开现实的消极的一面。
  他有不少诗歌,描绘了这种心情;在他的尺牍中也时常表现这种情感。
  闻长孺病甚,念念。若长孺死,东南风雅尽矣。能无念耶?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
  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家弟秋间欲过吴,虽过吴,亦只好冷坐衙斋,看诗读书,不得如往时携胡孙登虎邱山故事也。近日游兴发不?茂苑主人虽无钱可赠客子,然尚有酒可醉,茶可饮,太湖一勺水可游,洞庭一块石可登,不大落寞也。(寄丘长孺)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害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胃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文长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麦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汉,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於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礼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雅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徐文长传)
  这些散文有两个特征:一、文中有人,作者的个性活跃纸上,不是那些讲圣道、说假话的大块文章所能有的。二、文字流利清新,随意抒写,与古文家法不同。“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百暖百寒,乍阴乍阳”,封建官场的丑态和心理上的痛苦,只有从自己真实体践的基础上,才能这麽形象地描绘出来,在这里也反映出作者对封建官场的讽刺意义。袁宏道所作的传记,也与传统不同,所传者并非达官显贵,所记者多为家常琐事。徐文长传尤为生色。由於作者对徐渭的耿介孤标的品质,反抗传统的人生态度,以及他的诗文书画的实质,有很深的理解与同情,才写得那样笔墨酣畅,形象生动,使人对徐渭的精神面貌,留下深刻的印象。总的来说,袁宏道的文学事业,是理论高於创作,散文胜於诗歌。
  然其弊病,是语言清新有馀,内容深厚不足,并常在作品中,表露出消极低沉的情调。当日这一派人的文章,大都如此。
  竟陵文体是以幽深孤峭,矫公安的清真,所以读他们的作品,没有公安一派的流利。用字造句,有时组织得很奇很怪,初看去还不好懂,时有艰涩之病。现举刘侗的散文为例。
  
  △刘侗
  刘侗字同人,号格,湖北麻城人。崇祯进士。於赴任吴县知县时,死於扬州。与谭元春、于奕正友善。他因为文章写得奇怪,被人弹劾。麻城县志云:
  “刘侗初为诸生,见赏於督学葛公,礼部以文奇奏参,同竟陵谭元春、黄冈何闳中降等,自是名著闻。......客都门,取燕人于奕正所抄集著为书,名帝京景物略。”
  可知帝京景物略是刘、于二人合著的。
  德胜门东,水田数百亩,洫沟浍川上。堤柳行植,与畦中秧稻,分露同烟。
  春绿到夏,夏黄到秋。都人望有时,望绿浅深,为春事浅深;望黄浅深,又为秋事浅深。望际,闻歌有时,春插秧歌,声疾以欲。夏桔槔水歌,声哀以啭。秋合赛社之乐歌,声华以嘻。然不有秋也,岁不辄闻也。有台而亭之以极望,以迟所闻者。三圣庵,背水田庵焉。门前古木四,为近水也,柯如青铜亭亭。台庵之西,台下亩,方广如庵。豆有棚,瓜有架,绿且黄也,外与稻杨同候。台上亭日观稻,观不直稻也,畦陇之方方,林木之行行,梵宇之厂厂,雉堞之凸凸,皆观之。(三圣庵)
  这种文体,确实有点怪僻。无一难字,无一典故,无一经文,但读去总觉得有些不顺口,要稍稍细心,才可体会。前人指的幽深孤峭,就是这一类的文章。
  
  △王思任
  在散文中以诙谐见长的,是王思任(一五七四~一六四六)。字季重,号谑,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万历进士,曾任九江佥事。有王季重十种。关於他的生平,在张岱的琅文集里,有一篇王谑先生传,记得很详细。他生性滑稽,对人常是调笑狎侮,不加检点。但每逢大事,又气宇轩昂。弘光败走时,马士英称皇太后制,奔逃至浙,王季重写信痛骂他,当时人心大快。后清兵破绍兴城,他绝食而死。张岱云:“五十年内,强半林居,乃遂沉湎趋蘖,放浪山水,且以暇日,闭户读书。自庚戍游天台、雁宕,另出手眼,乃作游唤,见者谓其笔悍而胆怒,眼俊而舌尖,恣意描摩,尽情刻画,文誉鹊起。盖先生聪明绝世,出言灵巧,与人谐谑,矢口放言,略无忌惮。”(王谑先生传)可见他的性格和文风。他游过不少地方,写了不少游记,而其佳者,往往於诙谐之中,寓以讽世之意。
  越人自北归,望见锡山,如见眷属。其飞青天半,久喝而得浆也,然地下之浆,又慧泉首妙。居人皆蒋姓,市泉酒独佳,有归折阅,意能远,予乐过之。
  买泥人,买纸鸡,买木虎,买兰陵面具,买小刀戟,以胎儿辈。至其酒,出净磁,许先尝论值,予丐冽者清者,渠言燥点摆奉,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沈丘壑曰:若使文君当垆,置相如何地也。谑、孙田锡於卷头注曰:口齿清历,似有一酒胡在内,呼之或出耳。(游慧锡两山记)
  京师渴处,得水便欢。安定门外五里有满井,初春,士女€集,予与吴友张度往观之。一亭函井,其规五尺,四洼而中满,故名。满之貌,泉突突起,如珠贯贯然,如蟹眼睁睁然,又如渔沫吐吐然,藤蓊草医资其湿。游人目中贵外贵以下,巾者帽者,担者负者,席草而坐者,引颈勾肩履相错者,语言嘈杂,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饺、好果子。贵有贵供,贱有贱供。势者近,弱者远,霍家奴驱逐态甚焰。有父子对酌、夫妇劝酬者,有高髻€鬟、觅鞋寻珥者,又有醉詈泼怒、生事祸人、而厥夭陪乞者。传闻者年妇节坐此蓐,名老妪解襦以帷者,万目睽睽,一握为笑。而予所目击,则有软不压驴、厥夭扶掖而去者;又有脚子抽登复堕、仰天露丑者;更有喇唬恣横、强取人衣物、或狎人妻女,又有从旁不平、斩殴血流、折伤至死者。一国惑狂,予与张友酌买苇盖之下,看尽把戏而还。(游满井记)
  前文以诙谐之笔,捕捉小情小景,写得新鲜活泼,酒香人影,如在眼鼻之间。
  后文笔力辛辣峭拔,描绘社会生活中的复杂现象,情景生动,而对於黑暗势力,加以指责,但著墨不多,意在言外。造语遣辞以及法度风格,俱与传统的散文不同。
  
  △张岱
  兼有各派之长,可称为晚明散文的代表的,是以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琅文集著称的张岱。张岱(一五九七~?),字宗子,一字石公,别号陶庵,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明亡后,入山著书。他品行高超,个性坚强,富有民族气节。
  关於他的生平,最好是看他自作的墓志。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三十年前,真如隔世。......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於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明年、年跻七十月五,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
  他一生境遇,由此可知大概。著作这麽多,现在流传的,只有梦忆、梦寻、琅文集及石匮书后集数种。他自己最重视的是石匮书,这是一部前后为了二十七年的明史。他作此书的原因,一是“第见皇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的谀,野史失臆”,所以他下决心写一部比较真实的历史。二是他家三世“聚书极多,苟不稍事纂述,则茂先家藏三十馀乘,亦且汤为冷烟,掬为茂草矣。”岂不可惜。
  因此他自“崇祯戊辰,逐Г笔此书,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世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阙勿书。”(石匮书自叙)
  这种作史的严肃态度,多麽可敬。
  张岱是一个富有气节的文人。他前半世生活优裕,而突然堕於国破家亡衣食不足的贫困环境,他避迹山居,以著书为乐,保持他的高傲品质。不忧生,不畏死,去世之前,自己作好墓地,作好墓志,一天不死,一天还是读书著书。亡国以后,处在那种暴力下,自然是绝无办法。但怀国之念,无时或已;加以家道衰落,朋辈死亡。“葛巾野服,意绪苍凉。语及少壮华,自谓梦境。”(山阴县志张岱传)他在这种苍凉的心境里,写成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两本忆旧的书。
  他在梦忆序中说:“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在这里表示出他对故国乡土的追恋和热爱,但书中也流露出一些感伤消沉的情调。
  他的诗文,开台学过公安、竟陵,但后来他融和二体,独成风格。他自己说:
  “余少喜文长,遂学文长诗。因中郎喜文长,而并学喜文长之中郎诗。文长、中郎以前无学也。后喜锺、谭诗,复欲学锺、谭诗,而鹿鹿无暇。......予乃始知自悔,举向所为似文长者悉烧之,而涤胃刮肠,非锺、谭则一字不敢置笔。刻苦十年,乃问所为学锺、谭者又复不似。”(琅诗集自叙)他不为公安、竟陵所囿,能汲取两家之所长,弃其短,而形成他自己的特色。其文学理论,并不与公安背,他同样主张反拟古,抒性灵。他的散文,题材范围非常广阔,於描画山水外,社会生活方面,无所不写。并且各种体裁,到他手中都解放了,如传记、序跋、像赞、碑铭等等,在他的笔下,都写得诙谐百出,情趣跃然,这是他散文上的特点。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类之。
  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枭嘘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者,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处,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游湖,已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坠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
  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拂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溱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坠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妙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西湖七月半)
  他用活泼新鲜的文字,对当代的社会生活和美丽的湖光月色,作了真实生动的描写。有公安的清新,有竟陵的冷峭,又有王谑的诙谐。在晚明的新散文中,张岱是一个成就较高的作家。他写过水浒牌序,赞赏陈洪绶的画意。还写过水浒牌四十八人赞,对水浒中的英雄人物,作了概括的评述。如称宋江为“忠义满胸”,吴用为“诸葛、曹瞒,合而为一”,表示对他们的同情。
  
  △明末的诗歌
  明代末年,由於封建统治阶级加紧残酷剥削,官僚政治更为黑暗腐朽,迫使农民陷於饥饿死亡的绝境,阶级矛盾日益尖锐,社会危机极端严重,终於爆发了以李自成为首的农民起义,推翻了明朝。但接着清兵乘机入关,击败了李自民,直下江南,於是民族矛盾成为当日的主要矛盾。在风雨飘摇的南朝政权下,广大的东南人民,坚持抗清斗争,从福王到桂王,继续十馀年之久。不少具有民族气节和爱国思想的诗人,和人民一道投入了这个斗争。他们在这样的历史情况下,发之於诗,表现出忧国伤时的悲痛和感慨激昂的感情。无意於追摹人的声调格律,也无暇於讲求唐、宋的法度,从前后七子和公安、竟陵各方面解放出来,信笔直书,动人心魄,诗风为之一变。如曹学(一五七四~一六四七)、祁彪佳(一六○二~一六四五)、麟露(一六○四~一六五○)、黄淳耀(一六
  
  ○五~一六四五)、吴易(?~一六四六)、陈子龙(一六○八~一六四
  
  七)、吴应箕(?~一六四四)、黎遂球(?~一六四五)、张煌言(一六二○~一六六四)、夏完淳(一六三一~一六四七)诸人,都在抗清斗争中,表现了崇高的气节,有的以身殉难,有的削为僧,或以诗名,得到后人的景仰。
  在这里我要作为明末诗人代表的,是陈子龙、张煌言和夏完淳。再如钱澄之、屈大均诸人的作品,留在第二十九章再来叙述。
  
  △陈子龙
  陈子龙字人中,更字卧子,号轶符、大樽,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崇祯进士,官至兵科给事中。清兵入关后,仕南明。后欲联络抗清军事,事泄被扑。乘间投水死。有陈忠裕公全集。他才学宫健,工骈体,尤长於诗。当复社名盛时,曾与夏允彝等结几社,遥相应和,声誉甚者。他论诗承前后七子馀流,具有复古倾向,前期作品,颇多华艳拟古之习。国变以后,诗风一变,伤时感事,慷慨悲凉,前人曾称为明诗殿军。
  小车斑斑黄尘晚,夫为推,妇为晚。出门茫然何所之,青青者榆了我饥,顾得乐土共哺糜。风吹黄蒿,望见垣堵,中有主人当饲汝。叩门无人室无釜,踯躅空巷泪如雨。(小车行)
  鸟啼征马动,曙色散滤沱。海气通三岛,天风静九河。沙平边草断,日澹塞€多。百里无烟火,空屯客自过。(交河)
  清溪东下大江回,立马层崖极望哀。晓日四明霞气重,春潮三折浪€开。禹陵风雨思王会,越国山川山霸才,依旧谢公携屐处,红泉碧树待人来。(钱塘东望有感)
  小车行写人民的流亡情景,极为真实动人。后面两首律诗,感时而发,辞意深厚,具有沉郁顿挫的特点。吴伟业称其诗“高华雄浑,睥睨一世”。(梅村诗话)给他很高的评价。
  
  △张煌言
  张煌言字玄著,号苍水,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为抗清义军首领之一,在浙东沿海一带进行斗争,坚持十馀年之久。后见大势已去,避居一小埃岛上,终於被捕牺牲。后人编其遗著为张苍水集。他有坚定不移的斗争精神,忧国爱民的思想和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发之於时,表现出高尚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热情,也反映出人民生活的苦难。
  香台咫尺渺人琴,万里寒潮送夕阴。报国千年藏碧血,毁家十载散黄金。名山难夹孤臣骨,潮海空磨战上镡。留得荒祠姓氏古,春归惟有杜鹃吟。(吊沈五梅中丞)
  长驱胡骑几会经,草木江南半带腥。肝脑总应涂旧阙,须眉谁复叹新亭。椎飞博浪沙无起,弩注钱塘潮亦停。回首河山空血战,只留风雨响青萍。(追往八首之三)
  落魄须眉在,招魂部曲稀。生还非众望,死战有谁归。蹈险身谋拙,包羞心事违。江东父老见,一一问重围。(生还四首之一)
  戎马仓皇,环境艰苦,故其诗无意在辞句技巧上用工夫,但由於深厚的生活体验,真情实感的吐露,直抒胸臆,全无矫饰虚华之病,而富有感人的力量。
  
  △夏完淳
  夏完淳原名复,号存古,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他幼年聪明过人,才情早熟,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十二岁时,已“博极群书,为文千言立就,如风发泉涌,谈军国事,凿凿奇中”(王弘撰夏孝子传),这固然有赖於他良好的家庭教养,但他天赋的才华,确异於常人。陈继儒在这方面表示过很大的称赞。他父亲夏允彝,老师陈子龙,都是讲文章气节的江南名士,在思想上给予很大的影响。清军入关以后,直下江南,夏完淳同他的父亲、老师以及吴易一起,参加了实际的抗清斗争。后来他父亲和老师都投水而死,吴易被杀。他的长诗细林夜哭是吊陈子龙的,吴江夜哭是哀悼吴易的。在这两篇诗里,表现了强烈的爱国热情和英雄未路的哀痛,音调悲凉,文情并茂,富有感染人心的艺术力量。不久,他自己也被捕牺牲了。他那种慷慨就义、视死如归的精神,真是令人敬仰。他在世群只短短的十七年,留下了玉樊堂集、内史集、南冠草、续幸存录等多种著作。
  近人汇编的夏完淳集,所收他的著作,最为完备。
  夏完淳如此年少,在诗歌上得到很高的成就,在事业和品格上放射出这麽灿烂的光辉,在我国文学历史上真是仅见的。他的诗,前一时期受了陈子龙复古的影响,所作有摹拟之习,文字倾於虚华。国变后,受了实际斗争生活的锻炼和国破家亡的深刻体会,发之於诗,慷慨悲歌,动人心魄,形成沉郁的风格。南冠草中临难前的诗篇,尤为感人。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前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别€间)
  宋生裘马客,慷慨故人心。有憾留天地,为君问古今。风尘非昔友,湖海变知音。洒尽穷途泪,关河雨雪深。(昆陵遇辕文)
  夏完淳又能文。大哀赋、寒泛赋、狱中上母书、遗夫人书诸篇,都很真实感人。大哀赋尤见才情,朱彝尊谓可与庾信匹敌。他也能填词作曲,小令双调江儿水云:“望青烟一点,寂寞旧山河。晓角秋笳马上歌。黄花白草英雄路。闪得我,对酒消魂可奈何。荧荧灯火,新愁转多。暮暮朝朝泪,恰便是长江日夜波。”气壮而语俊,情厚而调高。再如自叙、感怀二套,写得更为沉痛。夏完淳有过人的才华和深厚的修养,能运用多样的文学形式,惜夭折过早,未尽其才;否则,他在文学事业上将取得更高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