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社会的变革与散文的勃兴

  
  ○一 散文发达的原因
  
  春秋、战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大大的解放时代。无论政治、经济和社会组织,都起了剧烈的变化。在这新的时代中,文化思想非常活跃,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在文学历史上有一个明显的事实,便是诗的衰颓与散文的勃兴。记载历史事实和表现哲学思想的散文。代替了诗歌的地位。由那些优秀的富於文学价值的历史、哲学的作品,推进了中国古代散文的新发展。
  这种现象的产生,并不是偶然的,而有它的社会原因和文学发展的规律性。
  这种原因和规律性,是奴隶社会过渡到封建社会思想特徵的反映,是文学给予人类社会的实用功能的表现,是新内容决定新形式的表现。在那个大变革的百家争鸣的新时代里,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和人们丰富的思想意识,要开展剧烈的斗争和详细历史的记录,诗歌已不能担负这种繁重的任务,就在散文方面,也必然要突破盘庚、周诰的旧形式,向着新的形式发展,才能更好地为新内容服务。这是时代的要求,这是历史给予文学的新使命。
  我们要了解这时代变化发展的根源,首先要注意这一时期生产力的进展与生产关系的变革,而阶级斗争又是推动社会进化的基本动力。只有通过这方面,才能当日政治、社会、文化、思想诸方面变动发展的真实情形。从春秋、战国时代一般的生产情况、阶级关系、工商业的发达和意识形态各方面来看,这一时代社会变革的实质,是奴隶社会过渡到封建社会的重要历史时期。我们都知道一切政治制度和社会组织,都联系着决定性的经济意义。春来、战国时代生产工具的进步,最主要的便是铁器的使用。中国发现铁器大约在西周末年。但在春秋,尤其是战国时代,铁制器具在社会上普遍地使用起来。国语齐语云:“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Θ夷斤,试诸壤土。”美金是青铜,用来制剑,恶金是铁,用来作农具。春秋后期,晋国用铁来铸刑鼎(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这是非常可信的。到了战国,铁器使用的范围更为广泛。
  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孟子滕文公)
  楚人......宛钜铁牛也,惨如蜂虿。(荀子议兵篇)
  可见战国时期,铁器不仅制成了各种农业工艺的器具,而且扩充到兵器。江淹在铜剑赞序中说:“古者以铜为兵,......明知春秋迄於战国,战国至於秦时,攻争纷乱,兵革互兴,铜既不充给,故以铁足之。铸铜既难,求铁甚易,是故铜兵转少,铁兵转多。”在铁器普遍使用的同时,牛耕也进一步推广了。再加以生产技术的改进和水利工程的兴修等等,直接是促进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的发达,间接是促进商业的进展与都市的繁荣。出产品大量增加,商业自然是跟着兴盛,从前的城市,不过是贵族诸侯防御侵略的堡垒,到了春秋、战国时代,都变为工商业的集中地和文化交通的中心点了。如河南的大梁、陕西的咸阳、河北的邯郸、山东的临淄,都是当日有名的都市。
  临淄之中七万户......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系筑斗鸡狗博蹋鞠者。
  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给人足,志高气扬。(战国策齐策)
  (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
  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像这种百业汇集文化集中的都市,决不是西周时代所能产生的。我们再读一读史记的货殖传,更可知道当日都会发达的真实情况。商业一发达,新兴的富商巨贾,兴货币制度便应运而生。如陶朱、猗顿、子贡之流,都是以经商致富的大财主。再如郑弦高的退秦兵,吕不卫的夺政权,都证明商人势力在政治地位上的抬头。就是当时的君主,也知道商业有利可图,尤其是注意人人必用的盐铁。汉书食货志说:“(秦)和商鞅之法,......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於古。”
  由这些史料,知道当日商业经济发展的重要性,商人的势力一天天地扩张起来了。
  经济基础发生这麽大的变化,给与政治社会的影响自然是很大的。因为农业生产力的进展,增加了土地的利润,於是剥削统治阶级,都注意到这方面去。因此便形成武力掠夺土地及收买土地的现象。而土地所有者对於劳动人民进行更残酷的剥削,出现了“率土地而食人肉”的惨状。春秋时代尚有一百馀国,到战国时只有七国,这都是当日各国掠夺、兼并土地的战争的结果。孟子说:“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军,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不管是良臣或是民贼,总之掠夺土地确是当日战争的根源。在激烈的兼并战争和阶级斗争的复杂形势中,一面是促成中国逐步上走上统一的道路,同时由於社会经济的发展,也替奴隶制社会转变为封建制社会逐渐造成了物质条件。土地私有的确立与公用制度的破壤,产生了和奴隶主贵族对抗的新兴地主阶级。商业经济的兴起,使得商人在政治上抬头。汉书食货志说:“乃秦孝公,用商君,壤井田,开阡陌......然王制遂灭,僭差亡度,庶人之富者累钜万,而贫者食糟糠。”货殖传说:“乃周室衰,礼法堕,......稼穑之民少,商旅之民多。不足而货有馀。...
  ...於是商通难得之货,工作亡用之器,士设反道之行,以追时好而取世资。......
  礼谊不足以拘君子,刑戳不足以威小人。富者木土被文锦,犬马馀肉粟;而贫者短褐不完,含菽饮水。”这里所说的,便是因当日经济情况的变动,促进旧政治的崩溃,旧贵族的衰落,以及新的官僚地主政治的逐步形成。同时也说明了在商业经济的发展下,农民所受的痛苦。
  我们只要看左传、国语、国策这些史书,便可知当日政界人物的兴替,比起西周时代的状况是完全改观了。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士阶层的出现。春秋时期贵族领主已开始养士,到了战国,由於贵族领主政权与新兴地主政权的剧烈斗争,养士的风气更为普遍。士的成份很难,不少是地主阶级,也有出身於没落贵族阶级,也有下层社会的人物。有学士,如孔、孟、墨、庄、有策士,如苏秦、张仪;还有术士和侠士,所以流品也很难。学士、策士进可以取卿相,退可以著书立说,是当日学术界政治界最活跃的人物。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这样的政治局面:
  卿相降为皂隶者有之,布衣执政者有之。富商大贾,鸡鸣狗盗之徒都挤上政治舞堂,於是旧日的贵族王孙,不得不作式微之叹了。从前的学术文化,为贵族阶级所专有,因当日兼并斗争之结束,平民群中加入了不少的没落贵族。像孔子之流,也只好教书糊口,於是学术得到解放普及的机会。加之商业繁荣、大都市的产生,於是交通日趋便利,而那些都市便成为会集文人的渊薮,各方人士可以互相交换智识,而促进文化思想的兴盛。
  在当日经济政治制度以及社会组织起了空前变化的过程中,社会上的知识分子,面对着这种动摇不定的现实,面对着社会上的各种矛盾和阶级关系的变化,面对着劳苦人民的穷困生活,自然会产生出来各种不同的思想。有守旧的,有趋新的,有调和折衷的,有代表贵族领主的,有代表新兴地主的,也有倾向於农民的,於是产生了历史上有名的诸子哲学时代。孟子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庄子天下篇说:“天下大乱,坚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偏,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於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ウ而不明,郁而不发。
  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他们把原因归於“圣王不作”、“圣贤不明”,当然是错误的,但当日学术思想的发达,却是实在的事情。这一些思想家,每个人都要尽力地发表他自己的意见,代表不同阶级不同阶层的利益,开展思想斗争。这些意见,已经不是过去时代那种神权政治的简单理论,而是具有复杂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思想,想用诗歌的形式来表现,当然是不够的,必得采用宜於说理的散文。於是散文代替诗歌的地位,而走上勃兴之途了。
  其次,春秋、战国时代,国与国的吞并,人与人的杀戮,旧贵族的没落,新人物的兴起,这种种兴亡盛衰的事迹,在政治史上,都演着激烈的变化。这种激烈的社会变化和丰富的历史内容,促进了历史观念的发展。在这样的理想基础上,进步的史学家们便从历史的立场,对於那些兴亡盛衰的人类史迹,更详细地记载下来了。要做这繁杂的工作,也不是诗歌的形式所能担任的,因此记事的历史散文,同哲学家的散文一样,蓬勃地发展起来。孟子说的“诗亡然后春秋作”这句话,如果从诗歌转到散文的发展上来看,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这一时期的散文,不仅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反映了社会上的诸般矛盾,揭露了统治阶级的黑暗,而在散文的体裁和语言上,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和进步。
  从奴隶社会铜器铭文和尚书中那种僵硬古板的形体解放出来,而使散文的语言规范化通俗化,叙事真实,说理透彻,气势生动,流利通畅,既富於逻辑性而又有很高的艺术概括能力,成为古代散文的典范。春秋、战国时代散文的兴盛与成就,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件大事,我们是应当重视的。
  
  ○二 历史散文
  
  △周诰
  尚书是中国最古的历史,也是中国最古的散文。它虽说一向被称为经,论其性质,正如春秋一样,也是一本古史。所谓左史记言,左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正说明了这两部书的性质。现存的尚书,包括虞、夏、商、周四代,其来源有今古文之分。古文尚书之伪,经古今学者的努力证明,我们自然是不相信了。但是今文尚书的二十九篇(伏生口传只二十八篇,加后得的泰誓,始为二十九篇),也有许多问题。尧典、皋陶谟、禹贡,自然是靠不住的,就是商书,除盘庚以外,其馀的也很有可疑。关於这一些,我在第一章里,已经叙述过了。
  正如周颂是周初的诗歌代表一样,尚书中的周诰正是周初的散文代表。现在人读起来,周诰佶屈聱牙,不容易懂,其实并非此中有奥妙的道理,也并非作者的文章特别高深;原因是周诰中的文辞,全是用当时的口语记录的文告和讲演。
  记录以后,一直没有什麽变动,於是那种言语渐渐随时代而︹化了。周颂中的诗篇,虽说时代也差不多,但那些都是可歌可唱的东西,写定较迟,所以也就比较容易懂了。
  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弗吊。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冲人,嗣无疆大历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已。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敷贲。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予不敢闭于天降威用。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即命日,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
  越兹蠢。殷小腆,诞敢纪其叙。天降威,知我国有疵,民不康。曰,予复反鄙我周邦......
  这是大诰中的一段,是武庚叛变周公东征时的一篇文告。全篇中天命、吉卜、宝龟之言,层见叠出,正反映出周初时代的神权思想。其他如康诰、酒诰、无逸诸篇,也是重要的文献。周诰的语言形式和结构,同盘庚很类似,属於中国最古的散文和类型。
  
  △春秋
  在历史散文中得到进一步的表现,成为有系统的编年体的是春秋。春秋同尚书一样,也被称为经,尤其是今文经学家重视的古籍。孟子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其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滕文公)因为春秋是出於孔子,所以后代人都把它看作是一本含有微言大义的思想书,把它看作是定名分、制法度的范本。庄子天下篇说的“春秋以道名分”,便是这个意思。
  於是许多经师贤哲,都在那里面去研讨微言大义,倒把列国的史事轻视了。
  春秋的文句虽是简短,前人竟有饥为断烂朝报者,但在文字的技巧及史事的编排上,比起尚书来,都有显著的进步。我们读了,对於当代诸国的事实,得到一个系统的印象。在造句用字上,都从尚书的文体中解放出来,非常简炼平浅,而且为了要符合“寓褒贬,别善恶”的批判精神,在语言上必然要注意到谨严深刻,一字不苟,这一点对后人也很有影响。
  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滕子来朝。三月,公会齐侯、陈侯、郑伯于稷,以成宋乱。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纳于大庙。秋七月,杞侯来朝。蔡侯、郑伯会于邓。九月入杞。公及戎盟于唐。冬,公至自唐。(桓公二年)
  一年的史事,包括在这八十五个字里,简短极了,这只能算是一个历史的大纲。但在当日比较贫弱的物质文化的环境下,这种大纲式的历史,却是带着进步的姿态而出现的。因为这种史书,无论从当日的历史观念或是物质条件看来,都表现着合於时代的形式。从文字的技巧上讲,比起尚书来,那进步也很显然:
  一是︹化了的语句,一是平浅流畅的新兴散文。
  到了战国时代,随着物质条件与史学观念的进一步发展,历史散文呈现着很大的进步。如国语、左传、战国策诸书,都是当日历史散文中优秀的作品。左传与国策,更为后代散文家所重视,几乎成为学习散文的教科书。在这些散文中,具有反映社会矛盾和政治斗争的现实内容。
  
  △左传
  关於左传的著有及其本身的真伪问题,我们无法在这里作较详的叙述。古说左传为孔子同时鲁人左丘明解经之作,此说虽不可靠;但近代疑古学者说左传全为刘歆伪造,从国语改作而成,也难成立。前者见於史记二诸侯年表及汉书艺文志,后者则以康有为为最有力的代表。我们放弃今古文家的成见,平心而论,左传的作者,是一位战国初期杰出的历史家、散文家,他不是孔子的弟子。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全是为解经而作,是从历史家的立场,采取春秋的大纲,再参考当时的多种史籍,而成就了这部优秀的作品。因此里面有合经者,有不合经者。
  这正是当日史学观念的进步,表示不能满意於春秋式的史书,而不得不另有所创造了。到了汉朝,在刘歆的手中,内容方面可能有所增减,但也不能说全出於刘歆的伪造。我们可以说左传是出於战国初期,作者是失名了。他在历史散文的地位上,是成为上承尚书、春秋,而下关国策、史记的重要桥梁,而是战国时代无可否忍的最优秀的历史散文作品。
  左传通过各国历史事实的记述,揭露了社会各种矛盾和斗争,反映了社会现实,对统治阶级的腐败残暴作了一定的批判。对於子产、晏婴、伍子胥一类的著名政治家和具有爱国精神的人物,予以表扬和赞美,表现出褒贬、美刺的精神。
  其次,在左传里也反映出比较进步的民本思想。
  季梁止之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於神。”(左传桓公六年)
  史へ曰:“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庄公三十二年)
  邾子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文公十三年)
  闵子马见之曰:“子无然,祸福无门,唯人所召。”(襄公二十三年)
  从这些文句里,可以看到天命、神鬼思想的衰退,人本思想的抬头。在诗经的变风、变雅中,这种思想已有了萌芽,到了左传就更为明朗了。由於生产的发展和社会的变革,科学的进步,以及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的实践,提高了当日士大夫认识现实、批判现实的水平。在新的经济基础巴新的社会关系上,出现了新的意识形态。当然,左传中的民本思想,并不彻底,还没有完全冲破天命、神鬼的藩篱,因此书中还存留不少落后的迷信成分。汪中说:“左氏所书,不专人事。
  其别有五:曰天道,曰鬼神,曰灾祥,曰卜筮,曰梦。其失也巫,斯之谓欤?”
  (左氏春秋释疑)即是如此,左传中所表现的民本思想进步的一面,仍然是显著的。
  左传无论在记言记事方面,都表现了很高的艺术成就。用着简炼的或接近口语的文句,善於以写人叙事的手法,把当日复杂的史事,多样的人物,活跃地记载或形象地表现出来。使我们现在读了,还能亲切地感到当日政治生活的实况,和那些人物的精神面貌。如吕相绝秦,炼之武退秦师,臧孙炼君纳鼎,僖伯炼君观鱼,季札观乐,王孙论鼎诸篇,都能用委婉曲折的文章,表达当日巧妙的词令。
  再如城氵仆之战,ゾ之战,怀之战,鄢陵之战,层次分明,结构缜密,都是叙事文中的杰作。刘知几说:“左氏之叙事也:述行师则薄领盈视,咙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记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馀,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怜。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人咏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史通杂说)刘氏以史学家而又从文学角度来评价左传,也可见文史结合写为中国历史作品的最大特色,而这种特色,在先秦时代又不能不以左传为卓越的代表。
  九月甲午,晋侯秦伯图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凶陵,秦军汜南。佚之狐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苦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众之。辞曰:“臣之庄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类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倍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当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将焉取之?
  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秦伯说,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扬孙戍之,乃还。
  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烛之武退秦师。见僖公三十年)
  这可作历史读,尤可作优美的散文读。用字造句是非常简炼,又是极其准确、生动。后人每以左传的文字失之浮夸,有文胜於质的弊病,这都是那些列守六经为文章正统的迷古派的意见。一定要佶屈聱牙的尚书,简略断炼的春秋,才是苍老,才是质胜於文,这正是退化的观念。像左传这样的文字,正合於战国时代的环境,由尚书、春秋到左传,那散文发展的趋向,是极明显极合理的。
  
  △国语
  左传以外,要简略地介绍一下国语。
  国语旧传为左丘明所作,说与左传出於一人之手,后来很多人怀疑,至今尚无定论。此书与左传,无论从体例、文风以及内容方面都有区别,说出於同一作者,很难令人相信。全书二十一卷,分叙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起於周穆王,终於鲁悼公。晋国较多,共有九卷。书中以记言为主,与左传偏重记事者不同。在这些记载里反映出春秋时代政治变化的轮廓,反映出当代重要政治人物的精神面貌。其中虽杂有不少天命神鬼的迷信思想,但也有不少作品揭露社会的矛盾,对统治者的残暴、奢淫作了批判,对人民大众的利益表示开怀,对贤君贤相则寄以赞美,如召公谏弭谤(周语),里革论君之过、季文子相宣成(鲁语),桓公为司徒(郑语),灵王为章华之台、王孙圉聘於晋(楚语)等篇,都是富有现实意义的作品。再如晋语的写骊姬,吴语的写夫差,越语的写勾践,刻划人物都比较生动,富有文学价值。语言艺术虽不如左传,但古仆简明,是其特点。
  历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王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雍土〉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宜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百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也,犹士之有山川也,财用於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於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於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於心而宣之於口,成而行之,胡可〈雍土〉也?若〈雍土〉其口,其与能几何!”
  王不听。於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周语)
  
  △战国策
  左传、国语以外,我们得注意的,是表现纵横捭阖之术的战国策。汉志有战国策三十三篇,今有三十三卷,无作者名氏,为汉代刘向裒合排比而成。体制与国语相同,也是分为国别的。即分东周、西周、秦、齐、楚、赵、魏、韩、燕、宋、卫、中山十二策。刘氏序云:“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故其谋扶怨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他在这里说明了当日时代性的特徵,同时也就说明了国策文章的特色。苏秦合众,张仪连横,范睢相秦,鲁连解纷,邹忌的幽默,淳于髡的讽刺,真可谓尽舌摇辰之能事,极纵横辩说的大观了。而其文字无不委曲达情,微婉尽意,而又明快流畅,富於波澜。章学诚说:“战国者纵横之世也。
  纵横之学,本於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贵,其辞敷张而扬历,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文史通义诗教上)他在这里说明了在纵横的战国时代,随着言语辞令的需要与进步,文章除其内容以外,更为注重语言的艺术。敷张扬历,变本加奇,正是战国策散文的特色。这种散文对於后代散文家发生很大的影响,同时,汉代的赋家,在铺陈夸张的的形式上,也感染着它的影响。
  在国策里,反映出这一历史时期各国之问进行兼并的政治局面,以及人民大众在残酷剥削下的痛苦生活。特别是对於士阶层一类人物的政治活动,作了非常生动的描写。苏秦、鲁仲连、冯谖、颜■、庄辛诸人的形象和性格,写得尤其鲜明。书中如邹忌讽齐威王纳谏、冯谖客孟尝君、颜■说齐王贵士、赵威后问齐使(齐策),庄辛说楚襄王、不死之药(楚策),鲁仲连义不帝秦(赵策),乐毅报燕王书(燕策)诸篇,都是优秀的作品。
  邹忌修八尺有馀,而形貌失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
  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彼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邹忌讽齐王纳谏)
  由于左传、国语、战国策的出现,战国时代的历史散文,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和发展。它们的共同特点,通过历史事实的叙述和政治人物的描写,反映出当代的社会现实和复杂的矛盾斗争,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劳动人民对统治的反抗。
  描写事物深刻细致,语言洗炼而又流畅,富于表达能力,很多文学性强烈的作品,对于后代散文很有影响。
  
  ○三 哲理散文
  
  △老子
  我国古代的哲理散文,当以老子、论语为最早。此二书出,在中国的文化界,才有近于私人著述的作品。不用说,老子与论语不是老子、孔子手写的,是他们的门徒记下来的一种语录。这种简约的语录,在我国哲理散文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关于老子的时代问题,近年来发生了热烈的争论。如老聃、李耳、老彭、太吏儋、老莱子诸人,究竟是一是二,也是议论纷纷,无法断定。我认为,现存的老子这本书,究其思想的复杂矛盾,可能是完成于战国道、法家的增益;就其文字的体裁看来,许多韵文的部分,似乎也是受了骚体的影响,好像是战国末叶的作品,因此引起许多学者对于老子本人的怀疑。但由许多史料看来,觉得老子确为春秋时代的人物,并与孔子有过师生关系;现存的老子保存了老子原有的思想,其他如阴阳家、法述家之言,是后来混杂进去的,所以无论思想或是文体,都形成现在那种矛盾复杂的样子。我们如果肯承认这一个论点,那末在论语时代,可能是有过老子的原书的。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绑。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已独取虚。无藏也故有馀,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荀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庄子天下篇)
  庄子天下篇内所引的各家之言,一向为学者认为比较可靠。但这里所引的老子,和现今的老子,不甚一致。因此,我们很可相信这些文句是出于老子的原本,而现存的老子是后人的增补本。在上面这些文句里,正表现了原始的老子思想,并且与论语式的简约的语录体,也大体相同。
  
  △论语
  孔子(前五五一~前四七九)名丘,字仲尼,鲁国曲阜人。他的祖先虽是宋国的贵族,他自己却是士阶层中的人物。少孤贫。他是中国儒家学说的创始者,也是古代的大思想家、教育家。他在整理文产遗产和普及文化教育方面,都有很大的功绩。他“不语怪、力、乱神”,曾说:“祭神如神在”;“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对于天神人鬼表示了非常鲜明的态度。他主张选贤任能,反对横征暴敛,对统治者的残酷剥削,发出“苛政猛于虎”的强烈谴责。他理解人民的生活与政治密切的关系。所以他说: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作为新兴地主阶级代表的孔子,是要建立封建阶级的新秩序来反对腐朽的奴隶制度,他的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具有应奴隶解放的进步意义的。由于他处在那社会变革的过渡时代,思想中还存在矛盾,有积极的一面,也有保守、妥协的一面。
  在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社会里,他的学说一直被统治者利用,作为统治人民的工具。
  论语是古代初期哲理散文中一部最可靠的书,是孔子门徒们的记录。其中一部分(如尧日等)虽也有可疑之处,但它本身的真实性,是无可疑的。书中的文句,都是三言两语,各自独立,不相连贯。这正与春秋的文字,有些相像。因为当时物质条件比较贫弱,无论在历史或是哲学上的表现,都只能做到大纲的形式。
  详细情形,一切都待于口语的解说。因此,我们读论语的时候,时常有一种突然而来忽然而止的感觉。这固然是因为散文尚在发展的途中,但主要还是由于当日的物质环境。关于这一点,由春秋的历史文,老子、论语的哲理文,都是简约的文句和节段的形式,还没有达到单篇的式样看来,这是很可证明的。
  孔子在论语里,对于文学发表了重要见解。他说:“诗三百,一言以敝之,曰:思无邪。”又说:“诗可以与,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说:“辞达而已矣。”他在这里一面强调文学的内容,不要片面地追求形式美,同时又指出文学的社会作用和政治关系。在二千多年前,孔子提出了这些意见,在文学思想史上,是有意义的,对后代起了深远的影响,当然,他所讲的内容和作用,都有他自己的阶级标准。
  其次,论语虽是一种哲理散文,还没有构成完整的文学形式,但在少数的段落里面,也还有一些具有文学意义的记事文,如写孔门师弟的形象,都各有他们的特牲。这里可举先进中一段为例:
  子路、曾、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晒之。......“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磅沂,风乎舞雩,永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不但写出了孔门师弟谈时的从容活泼的气象,而且从各人的谈话中,还表现了不同的性格,像子路的率直中带一点浮夸(论语中写子路的那种“由也彦”
  的性格是很鲜明的),会点的活泼中显得潇洒,都很合他们的身分,孔子自己给人的印象则是态度亲切、思想明智、胸襟开阔。其中写会点听了孔子的话,就立刻放下了瑟,一时瑟声就坚将而止。似乎已接触到细节的描写了。可惜这样的段落在论语全书里还是不多。
  老、孔时代,正是中国哲学思想发育的初期,还没有到达诸子争鸣彼此辩论的时代。因此在他们的文学里,多是语录体的形式,而不是论辩文的形式。他们所讲的一言一语,虽具有可论辩之处,然而在当日思想发展的初期,所谓理论的斗争还没有产生。只要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说明文学,便够表明他们的思想。到了社会基础进一步发生变化的战国时代,思想的宣传与斗争,便蓬勃地开展起来,任何流派的思想家要发表文章,非带着斗争的论辩的形式不可了。由于思想的发展,散文也跟着发展起来,于是第二期的哲学散文,带着长篇辩论的形式、深刻犀利的辞句而出现了。在墨子、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诸书中的文学里,文章的气势、格调和所表现的思想虽各有不同,然都是带着论辩的形式。
  
  △墨子
  墨翟是墨家的创始人。其生卒年代与籍贯,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有人说他是宋人,也有人说他是鲁人。从各种古书上所载的事迹来看,他是战国初期的人,孔、孟之间的人。墨子虽早受儒家之学,而他却建立了与儒家对立的学派。
  在非儒篇里对儒家作了猛烈的攻击。在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常十题中,系统地表现了墨家的思想。他相信鬼神、主张选贤任能,反对战争,反对奢侈浪费等等,是他思想中的重点。他富于实践精神,提倡俭朴生活。他组织的政治性集团,带有宗教性的色彩。门徒很多,纪律很严,在当日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学派,与儒家同称为显学。从总的倾向来说,墨子最能重视下层人民的利益。不单是理论,而且见于行为。在公输盘这篇文章里,表现了墨子的高贵品质。“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这真是令人感欢。公输盘是研究墨子思想的重要文献,也是墨子散文中的优秀作品。
  墨子汉有七十一篇,今存五十三篇。大都是墨子讲学,由弟子们记录下来编辑而成的。
  论辩的散文是由墨子开始的。墨子的文章虽不重文采,但逻辑性很强,很有说服力。我们读他的非攻、非命、尚同、非儒诸篇,知道他是一个条理谨严的理论家,对于论辩方法与逻辑理论,发表了许多重要的意见。在我国古代学术界中,墨家最讲究方法,开名学之先道。故其学说之立论,都是采取首尾一贯的论理形式。因此,他的文章成为富有条理的论文。他说:
  凡出言谈,则不可而不先立义而言,若不先立义而言,譬之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焉也。我以为虽有朝夕之辩,必将终未可得而从定也。是故言有三法。何谓三法?曰有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恶乎考之?考先圣大王之事。恶乎原之?察众之耳目之请。恶乎用之?发而为政乎国,察万民而观之。此谓三法也。
  (非命下)
  所谓立义,便是说要有一种准则和一个要旨。所谓三表法,便是一种层次分明的论理方法,考之者是说要求证于三事,原之者是说要求证于现实,用之者是说要求证于实际的应用。他所讲的虽是一种讲学立论的方法,同时也就是做论辩文的方法。用这文法作论辩文,是有条有理,决没有前后矛盾层次紊乱的弊病。
  在墨子许多篇中,都是这种方法的应用,而得到了很好的成绩。
  小取篇是出于墨子还是出于别墨,现在虽是问题,在那里面所讲的论辩方法,比上述的三表,发挥得更为鲜明。所谓“辟、侔、援、推”固然是讲学立论的重要方法,同时在修辞学的理论上也有重要的贡献。小取篇说:
  辟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予之也;是犹谓也者同也,吾岂谓也者异也。
  辟是譬喻,是一种与他物以明此物的譬喻法。俟是辞义齐等之意,是一种用他辞衬托此辞的比辞法。援是援例的推论,推是归纳的论断。他这种论辩方法具有科学精神。因此在古代哲学的方法论中,实以墨家为最完密。后来如惠施、公孙龙这一派的辩者,都是承断这一个系统而发扬光大起来,就是其馀各派的哲学家,也莫不接受这种方法论的影响。这中方法用之于讲学立论,固然很重要,用之于论辩文,同样重要。像非攻那样有力的文章,其层次条理,都是辟、侔、援、推各种方法的应用。我们不能以墨子文的朴质无华,缺少文采,而忽视它在中国散文史上的地位。
  
  △孟子
  当代的儒家作品以孟子为最有文采。他的散文对后代很有影响。孟子虽是倡仁义,法先王,拒扬墨,反纵横,然而他自己却也逃不出当日流行的纵横家的风气。其门人公都子对他说:“外人皆称夫子好辩。”他回答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在那诸子争鸣、纵横捭阖的时代,各派学术思想兴起,相互批评,相互争论,是非常激烈的。
  孟子(约前三九○~约前三○五)名轲,邹(今山东邹县东南)人,是子思的私淑弟子。曾一度为齐卿。他是孔子学说的继承者、发扬者。在政治思想上他有一些比较进步的见解。提倡仁政,力主安民。要人民不饥不寒,政治才能安定。
  他认识到农民在社会上的重要,能从人民生活考虑政治问题。他希望“明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灭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梁惠王上)“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同上)但当时各国的统治者,对于人民进行残酷的剥削,并且“杀人盈野、杀人盈城”,是虐政而不是仁政。“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梁惠王上)“庖有肥肉,广无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同上)所以他痛切地说:“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公孙丑上)他这样尖锐有力地揭露阶级矛盾,对于统治者的虐政提出了严庄的批判。他还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尽心下)“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这样鲜明的民本思想,确实是光辉的。史记说:
  “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兴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孟轲荀卿列传“
  孟子的文章不仅文采华赡,清畅流利,尤以气胜。他自己曾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上)。他在这里没有把气与文章的关系联系起来,到了后代的论文家,受了他的启发,才注意到气与文学的关系,把气作为论文的标准之一。曹丕的典论、论文,把气提到很高的地位,文心雕龙也有养气的专篇。
  他们已经接触到才性和风格的问题。韩愈说: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苏辙也说: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百弘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书荡颇有奇气。此二者岂当拟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利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上枢密韩太尉书)
  到了桐城派所讲的阴阳刚柔,那就更为细密了。其次是“知言”。孟子说:
  “讠皮辞知其所敝,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公孙丑上)这里所说的是一种知人之言而知人之情的体会。既然能知人之言,自然也能知己之言。这种修养,用之于批评固然重要,用之于创作也同样重要。真是知言之人,在自己立论造文的时候,才会对于文辞得到巧妙的选择而运用。墨子告诉我们论辩的方法,孟子所讲的养气的知言,是属于内在的修养。在孟子的文章里,许多地方也采用墨子中的“辟、侔、援、推”的方法,但因其气势辞藻的长处,总是给我们一种波澜壮阔、辞锋犀利的美感。如梁惠王的言仁义,滕文公的辟杨墨、辟许行,告子的辨性善,离娄的法先王,都是气势纵横、文采华赡的文章。
  他行文的主旨,虽都很严正,然而偶尔举例的取善,时时露出一种幽默。如牵牛过堂,齐人妻妾诸段,实在是巧妙,然而又是出色的比喻与讽刺。通过这些讽喻,显示出散文的活泼和机智,这也可以说是战国文章的一般特色。历史散文中如左传、国策,哲学散文中如庄子、韩非子,这种例子也很多。苏洵在上欧阳内翰书中说:“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孟子的散文确实有这种特色。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厌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厌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贵也。
  而未当有显者来,吾将暗良人之所之也。”骚起,施众良人之所之,篇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番间之祭者,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厌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远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离娄下)
  这段文章,用极经济的笔法,先从齐人妻对丈夫的怀疑写起,然后写她暗中的窥探丈夫行径,再把窥探的结果告诉齐人妾,最后又写出齐人自得其乐地回来,以骄其妻妾的势利之色。既有波折,又很细致,从齐人妻妾的苦痛心情,愈加映衬出齐人的丑恶可耻。两种不同性格,也就表现在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上。在技巧上也具有讽刺小说的特徵。孟子借这个故事来鞭挞当时热中利录的士子,实际也反映了孟子的处世态度。
  
  △庄子
  庄子名周,宋国蒙人,曾为蒙漆园史。家境贫困,住陋巷。织鞋子,形容枯槁。他与孟子同时,其年代当在公元前三六五年至前二九○年间。庄子一书,汉书艺文志曾著录为五十二篇,但今存者只三十三篇。
  庄子是道家的代表人物,有浓厚的悲观厌世的虚无思想。他强调“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生与我为一”(齐物论);要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篇)的逍遥放任的生活,否定是非、善恶、美丑、高低的区别和标准,否定文化知识的意义和作用,追求绝圣齐智、修生保真的神人真人的虚幻世界,对於政治斗争和对自然斗争,完全失去了信心。但他头脑很聪明,观察力很深刻,他看到了在新起的封建社会里,下层人民仍然是过着痛苦的生活。
  封建主和奴隶主同样是暴虐和奢侈。在他的有些作品里,对於当日新兴地主统治阶级对人民的残酷剥削,作了一些揭露,对於儒家的仁义礼乐学说虚伪的一面,作了尖锐的批判,对於墨家名家,也表示不满。在这方面虽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但他的思想基本上是消极的悲观的,表面上是叫人超脱,实际是把人引到弃绝人世的太虚幼境中去。荀子批评他“蔽於天而不知人”(解蔽)是很中肯的。但另一面,封建社会中一些不满现实的知识分子,对封建政治采取消极反抗,对封建礼教采取蔑视嘲讽的态度,这也是受有庄子思想的影响的。
  在诸子里,庄子是一位优秀的散文家,他和孟子散文的风格不同,但对於后代同样具有很大的影响。他才华杰出,想像丰富,具有驱使语言的高度表达能力,造句修辞,瑰奇曲折,如行€流水一般,创造一种特有的文体,富於浪漫主义的特徵。他的文章也采用各种辩论的方法,然无不雄奇奔放,峰峦垒起,汪洋恣肆,机趣横生。他能不顾一切规矩,使用丰富的语汇,倒装重叠的句法,巧妙的寓言,恰当的譬喻,使他的文章,显得格外灵活,格外有独创性。墨子的文失这板滞,孟子之文失之浮露,庄子之文却没有这些弊病,而耐人咀嚼和体会。但从实用性通俗性方面来说,孟子又胜过了他。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肆而不傥,不以角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危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於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犭十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淑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处死生与终始者为友。其於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於宗也,可谓调而上遂矣。虽然,其应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天下篇)
  这一段作为评论庄子的哲学思想与写作态度,固然是要其精当,然而看作他的文学批评也是非常确切的。要懂得他的思想,才能了解他为什麽不欢喜用那种辞严义正的庄语,偏要采用那种寓言、卮言等类的荒唐谬悠的语言。“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是他说明庖丁解牛的秘诀,也就是他的语言艺术的精义。我们只要读读逍遥、齐物诗篇,便会知道他散文技术的特点,而不得不承认他在散文上创立了一种特殊的风格。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是鸟也,海运则将徒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徒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脉,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莺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莽苍者,三冫食而反,腹犹果然;百里者,宿春粮;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了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於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
  郭象说:“夫小大虽殊,而放於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於其间哉!”(庄子注)这就是本篇的意义。他的散文,风格鲜明,形象生动,在艺术上有很高的成就。至於他的思想,虽有破坏圣人偶像、毁弃礼教名教、揭露黑暗现实的积极的一面,但那些引人逃避现实的悲观厌世的虚无思想,在旧社会里也是很有影响的。
  
  △荀子
  荀卿名况,赵人,是儒家的大师。他的生死年代,已难确定,大约生於前四世纪末年,死於前三世纪末年,史记本传及盐铁论毁学篇都说李斯相秦,荀子还在世,可见他是一个活到将近百岁的老人。他曾游学於齐,称为学术界的领袖,后因不得志,去楚,春申九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因发愤著书而死,葬於兰陵。他在儒家学说的传授上,占有重要地位,毛、鲁、韩诗、左传、梁皆其所传,犹长於礼。他是以孔学为本,再合当代政治社会变迁的趋势,综合各家的思想,加以补充修正,建立了一种新儒学。这种新儒学,很多地方接近法家的学说。
  荀子的宇宙观是唯物主义的。他肯定物质对精神的决定作用,同时又强调精神对物质的能动作用。他以科学的态度,对当时的迷信思想作了批判。特别是他的人定胜天的思想,在诸子哲学中最有力量和光辉。“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於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天论篇)在制天、用天的思想基础上,特别强调人的创造能力,强调人对自然界作斗争的重要意义,正确地说明人与自然的关系。
  荀子的文学思想是重质尚用,反对华而不实的文章。他说:“故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故劳力而不当民务,谓之奸事;劳知而不律先王,谓之奸心;辩说譬喻,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非十二子)这里所批评的是哲学,同时也反映出荀子的文学观点。他在正论里说过:“故凡言议期命以圣王为师”,在儒效篇里说过:“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从这些文字里,知道荀子初步建立了文学原道、徵圣、宗经的传统,把文学和政治更为紧密地结合起来。他的散文虽文采不足,但质朴简约,谨严绵密,剖析事理,非常透辟。如劝学、解蔽、正名、天论、非十二子诸篇,都是深刻有力的作品。
  荀子除哲学著作以外,还写过赋和诗。这类作品,晚於屈原,现在为了便利,附论在这里。汉书艺文志列孙卿赋十篇(孙卿即荀卿,避汉宣帝刘询讳改。)今荀子的赋篇中只有礼、智、€、蚕、箴五篇和亻危诗二章。又汉志列成相杂辞十一篇,无作者姓名。现荀子集中有成相三篇。那末汉志的成相杂辞中,或有荀子的作品。班固云:“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艺文志)可知古人是把他们两人看作为辞赋之祖的。屈原的作品,本无赋名,真正以赋名篇时,则起於荀子。赋篇的艺术价值虽不甚高,然在赋的发展史上,却很有影响。
  爰有大物,非丝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为天下明。生者以寿,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军以强。粹而王,驳而伯,无一焉而亡。臣愚不识,敢请之王。
  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与?简然易知而致有理者与?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与?
  性不得则若禽兽,性得之则甚雅似者与?匹夫隆之,则为圣人;诸侯隆之,则一四海者与?致明而约,甚顺而体,请归之礼。(礼赋)
  这种作品同离骚、九辩并读,我们便立刻体会到两种不同的特色。荀子虽久居楚国,他的赋篇并没有感染到南方文学的色彩和情调。礼赋是一种说理的散文赋,离骚、九辩却是抒情的长篇新体诗。在礼赋中,很明显的缺少诗歌所必有的那种情感、韵律的美质,它同汉代的散文赋,形式已很接近。它的问答形式,成为汉代赋家普遍采用的形式。由这种作品的变代发展,出现了贾谊的服鸟赋,枚乘的七发,前篇用他的赋名,后篇用他的形式,而终於演成司马相如、扬雄诸人一类的作品。汉赋的形体是源於荀子,辞藻是取於楚辞,又受了纵横家辞令的影响。
  荀子的赋,其表面虽是咏物,其内容还是说理。其主要目的,是要说明礼、智、€、蚕、箴这五种具体的或是抽象的物的形状与功用。这种态度,正如他写论文时候所取的态度一样,是抱着不反先王之言不背礼义的要旨的。所不同者,他采取了一种诗文混合的新体裁。他的成相辞也是想把政治思想装在通俗的文学里的。如果说屈原、宋玉的创作态度是文学的,荀子的态度则是学术的教育的。
  到了汉代的赋家,接受荀子尝试过的粗具规模的新体裁,抛弃了他那种学术家的教育家的态度,完全从文学的立场上来创作,於是号称六义附庸的赋,变为汉代文学界的重要部门了。
  荀子是重视通俗文学的功能的。成相辞是荀子一种宣传道义贤良的通俗文学。
  它的体裁,是当日流行的一种歌谣式的自由体。成相二字的意义,古今学者,各有解释。东坡志林云:“卿子书有韵语者,其言鄙近,成相者,盖古歌谣之名也。”
  把成相解作是古代歌谣之名,可备一说。但也有以为“成”是演奏,“相”是乐器,故文中的“请成相”,即是“先来奏乐唱一曲”之意。卢文绍云:“礼记:
  治乱以相,相乃乐器,所谓春牍。又古者瞽必有相。审此篇音节,即后世弹词之祖。篇首即称’如瞽无相何伥伥‘,义已明矣。首句’请成相‘,言请奏此曲也。
  汉志成相杂辞十一篇惜不传,大约於瞽蒙讽诵之辞,亦古诗之流也。”(荀子集解)成相辞虽不能说一定就是弹词之祖,但说它是受了当日民间歌谣的影响,把治国为政的人君大道,写在通俗的文体中,要达到规箴教训的目的,与现今的弹词道情一类作品大体相同的事,是可以相信的。
  成相辞所叙述的也都是尚贤、劝学、为君、治国的道理。在前面叙述了不少的贤君如尧舜等人、暴君如桀纣等人的史事,中间言世乱之因,末篇言治国之术。
  他是想和通俗的民歌体裁,来传布他的政治思想。
  请成相,世之殃。愚ウ愚ウ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
  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灾。
  ......
  世之衰,谗人归,比干见刳箕子累。武王诛之,吕尚招麾殷民怀。
  世之祸,恶贤士,子胥见杀百里徒。穆公得之,强配五伯六卿施。
  世之愚,恶大儒,逆斥不通孔子拘。展禽三绌,春申道缀基毕输。
  请牧基,贤者思,尧在万世如见之。谗人罔极,险陂倾侧此之疑。
  基必施,辨贤罢。文武之道同伏戏。由之者治,不由者乱何疑为?
  这完全是一种歌谣或道情式的调子,一定可以伴着简单的乐器来歌唱。里面所说的虽都是一些贤德圣道,但其中夹杂着许多历史故事,听者也会感着兴味的。
  其中所谓“愚而自专,谗言得逞;暴人刍豢,贤士糟糠”,显示出荀子对当代是非不分的黑暗政治的谴责。
  亻危诗可称为荀子的诗,然其中也杂有许多散文的调子,似乎是一种诗赋混合的体裁。它的内容,正和他的赋篇和成相辞一样,也还是表现他的政治思想。
  “天下不治,请陈亻危诗”,由这开篇两句,就可领悟他的创作态度和作品中的政治倾向。他重视文学的实际功用,他说过“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的话,所以在他的作品里,这种思想始终是一贯的。
  
  △韩非子
  韩子,韩国贵族,是后期法家的代表人物,是荀子的学生。在先秦诸子中,他的时代最晚,故能综合各家思想,成为他自己的体系。司马迁说他“喜刑名法述之学,而其归本於黄、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但他的思想,主要是批判、结合申不害、商鞅、慎到的法、术、势三者而成,而又杂着道家、儒家的思想成分。由分裂趋於统一,新兴地主政权日益壮大的政治环境,是产生韩非思想的历史根源。他一面攻击儒家的仁政,一面详细说明法令、手段、权势的重要意义和作用,尊耕战之士,除五蠹之民,严刑罚,一思想,把一切权力集中於君主,造成一套完整的极端专制主义的理论。难怪秦始皇读到他的著作,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虽不用於秦而死於秦,而秦皇、李斯之徒,实际是他的学说的忠真奉行者。
  韩非的散文,深刻明切,锋利无比,具有严峻峭拔的风格。他对於逻辑和心理有很深的研究,所以文章写得条理分明、严密透彻,有很强的说服力。又善用寓言,巧设譬喻,使得文章更为生动。显学、五蠹、孤愤、说难诸篇,辞锋犀利,论证充实,且富於批判精神,表现他散文的特色。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於爱听於威矣。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易牧者,夷也。故明主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炼金百溢,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今则不然。以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赏之,而少其家业也;以其不收也,处之,而高其轻世也;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毁誉赏罚之所加者,相与悖谬也,故法禁壤而民愈乱。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随仇者,贞也;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於勇,而吏不能胜也。不事力而衣食,则谓之能;不战功而尊,则谓之贤;贤能之行成,则兵弱而地荒矣。人主悦贤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祸,则私行立而公利灭矣。(五蠹)
  五蠹是一篇重要的政治论文,集中地表现了韩非的政治思想。文中反复说明由於社会的变化发展,只有法治学说最能符合实际情况。他认为儒家、纵横家、游侠、近侍之臣及商工之民为五蠹,主张善养农民和军队,除去五蠹,方可富国强兵。文章写得谨严绵密,很能代表他的散文风格,因为篇幅过长,上面只录了一段。
  
  △吕氏春秋与李斯
  吕氏春秋和李斯虽属於秦代,我想在这里也简单地附论一下。吕氏春秋与吕不卫的门客编撰,分为十二纪、八览、六论,又称吕览。内容综合诸子,兼收并蓄,所以称为杂家。但对於儒道两家的思想,采取吸收者多,也杂有一些法家思想,对於墨家则表示不满。书中文章,颇有佳作。其特点是语言简明,组织严密,大都篇幅短小,而言之有物。如察今、去囿、察传诸篇,无论思想与艺术,都是较为优秀的作品。
  李斯死於公元前二○八年,年约七十岁,生年不可考。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热中富贵利禄的人,同苏秦正是一流人物。他先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后来看见楚国不足成大事,乃西入秦。到了秦国,先投吕不韦,为其舍人,后来果然得了秦王的重用,步步高升,一家富贵,成为秦朝一统的大功臣。始皇死后,不久便惨死在赵高的手里。临刑时,对他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这种心情,似乎在悲怆中还含着悔恨。
  李斯的政治思想很近於韩非。他虽是一个严格的法治主义者,但也有一个富於文采的纵横家、散文家。读他的谏逐客书,便会知道他的文才和辞令。铺陈排比,气势奔放,上承纵横之势,下启汉赋之渐,不仅是秦代散文的佳篇,同时也可看出当日散文赋化的倾向。到了贾谊的过秦论,这倾向更为显著了。
  李斯还替秦始皇作过几篇刻石铭文,这当然是一些歌功颂德的作品。现在所看到的,以史记中所载的泰山、琅琊台、之罘、东观、碣石、会稽诸篇为可信。
  除琅琊台铭外,都是三句一韵,是一种新体。虽为歌颂之作,文笔确还壮丽。故刘勰说:“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泓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封禅)这种作品,对后代的碑铭文是有影响的。
  汉志有秦时杂赋九篇,刘勰诠赋篇也说:“秦世不文,颇有杂赋。”这些赋是早已失传了,连作者的姓名也无法知道。如果我们能发现那时的作品,那末从荀赋到汉赋的发展状况就更明显了。
  春秋、战国时代散文发展的过程,同着当代社会生产与精神文化的发展,取着一致的步调。由古代的尚书到春秋春秋以至於左传和国策,这是一条分明的历史散文发展的路线;由老子、论语到墨子、孟子、庄子以及荀、韩诸子,这又是一条分明的哲学散文发展的路线。随着社会的发展,文章的质与量,内容与形式,也都取得了显著的进步。
  由历史散文的左传、国策与哲学散文的墨、孟、庄、韩诸子的出现,在艺术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成为中国上古散文的典型。它们不仅在文章技巧上有了很大的进步,而且也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有的叙述了复杂的史事,反映了社会矛盾和现实生活;有的批判了政治制度,提出了经济上的各种意见;有的在宇宙观上伦理观上展开了辩论,进行了古代唯物主义与古代唯心主义的思想斗争;有的对贵族统治者的罪行作了暴露,对知识分子的面貌作了刻划,对人民的穷困生活作了同情的叙述。它们的内容是广泛的,是有现实意义的。这些散文在形式上的发展也非常显著。在这些作品中,已埋藏着各种文体的种子等待后人去培植创造,关於这一点,史学家章学诚是早已说过了。
  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於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於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龙之菹也。后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家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而文集在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馀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於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学者不知,而溯挚虞所裒之流别,甚且於萧梁文选,举为辞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
  (诗教上)
  章氏指出“辞章”是战国散文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就是着重肯定了战国散文的艺术成就,因此,后代的历史和文学家都向它们吸取营养、学习技巧,司马迁、班固、司马光、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曾巩这些大家们的作品,无不渗透着战国散文的血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