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公安派与竟陵派

  拟古运动的疲乏──三袁以前的反抗者──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及归有光──徐渭──李贽──汤显祖──“嘉定四先生”──公安派的阵容──袁宏道兄弟──黄辉、陶望龄等──所谓“竟陵派”──钟惺与谭元春──诗人阮大铖──寓言的复兴──小品文的发达──陈继儒、董其昌、张岱等──徐宏祖的游记──复社、几社及豫章社

  ○一

  前后七子所主持的拟古运动,到了万历中叶,便成了强弩之末。习久生厌,一般人也都对之起了反感。公安袁氏兄弟遂崛起而张反抗的旗帜。这面异军特出的旗子一飘扬于空中,文坛的空气便立刻变更了过来。李、何和王、李的途径是被塞绝了,他们的主张成了时人攻讦的目标,也无复更奉李于鳞《唐诗选》、王元美《四部稿》为追摹的目标者。王、李盛时,世人以读天宝以后的唐诗,和宋人的著作为讥弹的口实,而这时,袁宗道却公然以白、苏(即白居易、苏轼)名其斋了。从王、李的吞剥、割裂、临摹古人的赝古之作,一变而到了三袁们的清新经俊,自舒性灵的篇什,诚有如从古帝王的墓道中逃到春天的大自然的园苑中那么愉快。

  在三袁未起之前,后七子的作风,便已有攻讦之者,惟其气力不大,未能给他们以致命伤耳。特别在散文一方面,因为拟古运动所造就的结果,不满人意,所以很早的便发生了反抗的运动;这第一次的反抗运动乃是由几位古文家主持之的。

  嘉靖初,王慎中、唐顺之等已倡为古文,以继唐、宋以来韩、欧、曾、苏诸家之绪。慎中字道思,晋江人,嘉靖五年进士。历官户部主事,河南参参政(1509-1559)。有《遵岩集》。慎中初亦从何、李的主张,为文以秦、汉作者为法,后乃悟欧,曾作文之法,尤向往于子固。唐顺之亦变而从之。天下称之曰:“王、唐”。顺之字应德,号荆川,毗陵人,嘉靖八年进士。历兵部、吏部,入翰林。罢官十余年,复召用兵部,颇得信任,甚著武功(1507-1560)。有《荆川集》。王、唐又与赵时春、熊过、陈束、任瀚、李开先、吕高,号嘉靖八才子。第一次拟古运动,几为王、唐的古文运动所排倒。但李攀龙、王世贞起,却又复炽了拟古运动。(攀龙为慎中提学山东时所赏拔者,但论文却异其倾向。)惟在李、王的第二次拟古运动全盛的时代,古文运动也并未完全绝迹;不过号召、奔走天下士的力量却没有王、李那么伟大耳。这时古文运动的领袖为茅坤、归有光二人。

  茅坤字顺甫,归安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屡迁广西兵备佥事。后因事罢归。年九十卒(1512-1601)。他受唐顺之的影响最深。顺之于唐、宋人文,自韩、柳、欧、三苏、曾、王八家外无所取。坤选《唐宋八大家文抄》即全据顺之的绪论以从事者。后人“八家”之说,盖始于此。

  但于散文深有所成就者,还当推归有光。有光字熙甫,昆山人。应进士不第,退居安亭江上,讲学著文二十余年,学者称曰震川先生。嘉靖四十四年始成进士,年已六十。授长兴知县。不久卒(1506-1571)。他尝序《项思尧文集》道:“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臣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毋乃一二庸妄人为之巨子以倡导之与?”所谓“妄庸巨子”盖指当时有大力的文坛主将王世贞。然世贞晚年亦心服之。尝赞有光的画像道:“风行水上,涣为文章。风定波息,与水相忘。千载有公,继韩、欧阳。”盖有光的散文,澹远有致,虽平易而实丰腴;像《书斋铭》、《项脊轩记》等都是很隽美的抒情文,为“古文”里的最高的成就;荆川、遵岩皆所不及。有光颇好《太史公书》,相传他尝为之批点(此书今传于世);但其周纳附会的评论,却和李、王诸子所论者也未见得相差很远,或未必确出于其手欤?

  ○二

  古文家虽抛弃了秦、汉的偶像,却仍搬来了第二批偶像“唐、宋八家”等,以供他们崇拜追摹的目标;依然不曾脱离掉广大的奴性的拟古运动的范围。不过,由艰深而渐趋平易,由做作过甚而渐趋自然,却是较近人情的一种转变耳。真实的完全摆脱了“迷古”的魔障的,确要推尊到公安派的诸作家──虽然他们是历来受到那么鄙夷的不平等的待遇。

  可称为公安派的先驱者,乃是几位独往独来的大家,却不是什么古文作家们。在其间,有三个大作者是应该为我们所记住的──虽然他们也是那么久的被压伏于不公平的正统派的批评之下。

  这三位大作者是:徐渭、李贽与汤显祖。徐渭字文长,山阴人。性狷激。尝入胡宗宪幕中。宗宪死,他归乡里。后发狂而卒(1521-1593)。他天才超轶,诗文皆有奇气,工写花草竹石。尝自言:“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时王、李倡社,谢榛以布衣被摈。渭愤愤不平,誓不入其党。而其所成就,也和王、李辈大异其趣。他的《徐文长集》,至今传诵不衰。诗幽峭,别出涂径,不屑屑于摹拟古人的作风。袁宏道谓:“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末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像“远火澹冥壁,月与江波动。寂野闻籁微,单衾觉寒重。”“竹雨松涛响道房,瓜黄李碧酒筵香。人间何物热不喘?此地苍蝇冻欲僵。一水飞光带城郭,千峰流翠上衣裳。”“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青箸旧封题谷雨,紫砂新买宜兴。”几无不是新语连绵,奇思突出;其不避俗语,俗物,无所不入诗,已开了公安派的一条大路。

  李贽的遭遇,较徐渭殆尤不幸。贽之被正统派文人们所疾视,也较渭为尤甚。贽字卓吾,号宏甫,泉州晋江人。领乡荐,不再上公车。授教官。历南京刑部主事。出为姚安太守。尝入鸡足山,阅藏不出。被劾,致仕。客黄安耿子庸处。子庸死,遂至麻城龙潭湖上,祝发为僧。卓吾所著书,于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在思想界上势力甚大;当时学者们,咸以为妖,噪而逐之。寻以妖人,逮下通州狱。狱词上,议勒还原籍。卓吾道:“我年七十有六,死耳,何以归为!”遂夺剃发刃自刭,两日而死。在万历间,所著《焚书》,尝被焚二次;清室亦以卓吾所著,列于禁书中,然卒传。在文坛上,卓吾是独往独来的。他无意于为文,然其文却自具一种绝代的姿态。他不摹仿什么古人,他只说出他心之所言。行文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这在明人散文中,已是很高的成就了。他的诗,尤有影响于公安派;什么话都敢说,不惧入俗,不怕陷诙谐。或伤其俳优作态,实则纯是一片天真。像:

  本无家可归,原无路可走。

  若有路可走,还是大门口。

  ──《偈答梅中丞》

  芍药庭开两朵,经僧阁里评论。

  木鱼暂且停手,风送花香有情。

  ──《云中僧舍芍药》

  一别山房便十年,亲栽竹条已参天。

  旧时年少唯君在,何处看山不可怜!

  ──《重来山房赠马伯时》

  间亦有很平庸的浅陋的篇什,但他决不用艰深,或藻丽以文饰其庸浅。

  汤显祖的诗文,为其“四梦”所掩,很少人注意及之,其实却是工力很深厚的。其散文,不自言有什么宗派,却是极严整、精密的文言文,在所谓“古文”中,也可占一个最高的地位;有抒情的意味很浓厚的小品,也有极端庄的大文章。李贽、徐渭间露粗犷,或显跳踉诙谐之态。惟显祖之作,却如美玉似的无瑕,如水晶似的莹洁,留不下半点渣滓。他的诗也很高隽。屠隆云:“义仍才高学博,气猛思沈,格有似凡而实奇,调有甚新而不诡,语有老苍而不乏于姿,态有纤而不伤其骨。”帅机谓:“义仍诸诗,聚宝熔金,譬诸瑶池之宴,无腥腐之混品;珠履之门,靡布褐之芜杂。”我们只要举一道:

  罅树红无地,岩檐绿有江。

  蝶花低雨槛,鼯竹乱秋窗。

  楚沥杯谁个?吴歌榜欲双。

  崩腾过云影,片心降

  ──《龙潭高阁》

  已可知道他们的话,并不是凭空的瞎赞。显祖于王世贞颇为不敬。尝谓:“我朝文字以宋学士为宗。李梦阳至琅琊,气力强弱杂细不同,等赝文尔。”又简括献吉、于鳞、元美文赋:“标其中用事、出处,及增减汉史、唐诗字面,流传白下。”可谓反抗拟古运动的一个急先锋。

  同时又有程嘉燧(字孟阳,原为休宁人,有《松圆浪淘集》)、李流芳(字长蘅,有《檀园集》)、娄坚(字子柔,有《吴小草》)、唐时升(字叔达,有《三易斋集》)四人,也能诗,而俱住嘉定,被称为“嘉定四先生”。其诗的作风也有异于王、李。

  ○三

  所谓公安派,盖指公安袁宗道、宏道、中道的三兄弟及其他附庸者而言。宗道字伯修,万历丙戌进士,授编修,累官洗马庶子,赠礼部侍郎。有《白苏斋集》。宗道并不是公安派的主将,却是他们的开倡者。他在词垣时,正王、李作风在绝叫;他独与同馆黄昭素,力排假借盗窃之失。尝有诗道:“家家椟玉谁知赝,处处描龙总忌真。一从马粪《卮言》出,难洗诗家入骨尘。”其意可知。他于唐,好香山,于宋,好眉山,故自名其斋曰白苏;欲由赝而返真,由临描而返自然。虽所成就未必甚高,却已启导了一大派的诗人们向更真实的路上走去。

  宏道字中郎,宗道弟,为公安派最重要的主持者。他为万历壬辰进士,除吴县知县。历国子博士,官至吏部员处郎。有《敝箧》、《锦帆》、《解脱》、《瓶花》、《潇碧堂》、《广陵》、《破研斋》诸集。其弟中道谓:“中郎诗文、如《锦帆》、《解脱》,意在破人之执缚。才高胆大,无心于世之毁誉,聊抒其意之所欲言耳。或快爽之极,浮而不沈,情景太真,迫而不远。而出自灵窍,写于款,萧萧冷冷,足以荡涤尘情,消除热恼。”盖宗道还未免为白、苏所范围,宏道才开始排弃规范,空所依傍;凡所作,类皆“出自灵窍”。他最表彰徐渭与李贽。又尝刊行汤显祖的“四梦”(即柳浪馆评刊“四梦”)其于前人,盖于狷介不群者独有默契。或病其浅俗。而清人攻讦之尤甚。朱彝尊谓:“由是公安流派盛行。然白、苏各有神采,顾乃颓婆自放,舍其高洁,专尚鄙俚。”然朱氏不知宏道、中道已非复白、苏可得而牢笼之者。《四库总目提要》谓:“公安三袁又从而排抵之。其诗文变板重为轻巧,变粉饰为本色,致天下耳目一新,又复靡然而从之。然七子犹根于学问,三袁则惟恃聪明。学七子者不过赝古,学三袁者乃至矜其小慧,破律而坏度。名为救七子之敝,而敝又甚焉。”其实中道也已说过:“一二学语者流,取中郎率易之语,效颦学步,其究为俗俚,为纤巧,为莽荡,乌焉三写,必至之弊,岂中郎之本旨哉!”中郎诗固有像朱彝尊所指斥的“无端见白发,欲哭翻成笑。自喜笑中意,一笑又一跳”一类的俳谐无聊之作,然并不多。像“细雨乍收山鸟喜,乱畦行尽草花熏”“坐消纤雨轻阴日,间踏疏黄浅碧花”“一曲池台半畹花,远山如髻隔层纱。南人作客多亲水,北地无春不苦沙”;能不说他是清丽的么?其他率真任性之作,更多不胜举。他的散文也是很活脱鲜隽的;虽不如其诗之往往纯任天真,而间有用力的斧凿痕,然已离开唐、宋八家,乃至秦、汉文不知若干里路了!他开辟了一条清隽绝化的小品文的大道,给明、清诸大家,像张岱诸人走。这,其重要,也许较他的诗为尤甚。

  中道字小修,在三袁中为季弟。万历丙辰进士,授徽州教授,累迁南礼部郎中。有《珂雪斋集》。中郎有一段批评他的话:“小修诗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有时情与景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最好;我们可以把这一段话移来批评整个公安派的作家们,特别中郎他自己。小修自序《珂雪斋集》道:“古人之意至而法即至焉。吾先有成法据于胸中,势必不能尽达意。达吾意而或不能尽合于古之法,合者留,不合者去,则吾之意其可达于言者有几,而吾之言其可传于世者又有几!故吾以为断然不能学也。姑抒吾意所欲言而已。”这不啻是公安派的一篇堂堂正正的宣言!

  王阳明的学说,不仅在哲学上,即在明代文学上,也发生了极大的影响。从李卓吾到公安派诸作家,间接直接殆皆和阳明的学说有密切的关系。卓吾最崇拜阳明。中郎亦有诗道:

  念珠策得定功成,绝壑松涛夜夜行。

  说与时贤都不省,依稀记得老阳明!

  ──《山中逢老僧》

  明中叶以后的文坛风尚,真想不至会导源于这位大思想家的!(将更详于下文)

  为公安派张目者,初则有黄辉和陶望龄等,后则转变到竟陵派的钟、谭诸人。望龄字周望,会稽人,万历己丑进士,授编修。迁国子祭酒。有《水天阁集》及《歇庵集》。辉字昭素,一字平倩,南充人,万历己丑进士,累迁侍读学士。有《铁庵集》及《平倩逸稿》。而望龄受袁氏兄弟的影响尤深,诗文也皆足以自见。

  ○四

  竟陵派导源于公安,而变其清易为幽峭。钟伯敬尝评刻中郎全集,深致倾慕。明末清初诸正统派的批评家们也同类并举的同致攻讦,而集矢于竟陵诸家者为尤深。钱谦益道:“当其创获之初,亦尝覃思苦心,寻味古人之微言奥旨,少有一知半见,掠影希光,以求绝于时俗。久之,见日益僻,胆日益粗。举古人之高文大篇,铺陈排比者,以为繁芜熟烂,胥欲扫而刊之,而惟其僻见之是师。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浸淫三十余年,风移俗易,滔滔不返。余尝论近代之诗:抉レ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著见文章而国运从之,岂亦‘五行志’所谓诗妖者乎?”朱彝尊更本之而断实了他们的罪状:“钟、谭从而再变,枭音舌,风雅荡然。泗鼎将沉,魑魅齐见!”以国运的沉沦,而归罪于公安、竟陵诸子,可谓极诬陷的能事!然千古人的耳目,又岂是几个正统派的文人们所能束缚得住的!

  竟陵派的大师为钟惺与谭元春,二人皆竟陵人:倾心以陵和之者则有闽人蔡复一,吴人张泽、华淑等。钟惺字伯敬,号退谷,万历庚戌进士。授行人。累迁南礼部郎中,出为福建提学佥事,有《隐秀轩集》。他以《诗归》一选得大名,亦以此大为后人所诟病。其他坊肆所刊,冒名为他所阅定的书籍,竟多至不可计数;可见他在明末势力的巨大。在他为诗喜生僻幽峭,最忌剿袭,其苦心经营之处,不免时有削的痕迹;实为最专心的诗人的本色。不能不说是三袁的平易浅率的进一步。谭元春字友夏,天启丁卯举人,有《岳归堂集》。他和伯敬交最深。所作有极高隽者。然常人往往不能解,正统派作家尤讦之最力:“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作似了不了之语,以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弥浅;写可解不可解之景,以为物外之象,不知求新而转陈。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一篇章不破碎断落。一言之内,意义违反,如隔燕、吴;数行之中,词旨蒙晦,莫辨阡陌。”反面看来,此正足为友夏的赞语。他的深邃悟会处,有时常在伯敬之上。伯敬尚务处,而他则穷愁著书,刻意求工,确是一位彻头彻尾以诗为其专业的诗人。但他的声望却没有伯敬那么大。

  在这里不能不提起阮大铖一下。阮氏为人诟病已久,他的《咏怀堂诗集》,知者绝少。然集中实不乏佳作。他是一位精细的诗人,和钟、谭之幽峭,却甚不同。

  ○五

  在散文一方面,万历以来的成就,是远较嘉、隆时代及其前为伟大,且是更为高远;虽然正统派的批评家们是那么妒视这个伟大时代的成就。这伟大的散文时代,以徐渭、李贽、中郎、小修为主将,而浩浩荡荡的卷起万丈波涛,其水势的猛烈,到易代之际而尚洄漩未已。

  阳明学说,打破了“迷古”的魔障,给他以“自抒己见”的勇气。同时,阳明的讲学方式,也复兴了一个很重要的文体,即自周、秦诸子以来便已消歇的“寓言”的一体。印度文学和僧侣们的讲演,本来富于寓言;很奇怪的,却在中国文坛得不到相当的反响。许多《佛本生经》里的妙譬巧喻,一部分无声息的沉沦了,一部分却变成了死板板的传奇文。寓言的本身终于未遇到复兴的机会。直到了阳明的挺生,乃以譬喻证其学说;门生弟子受其感化者不少。而寓言在嘉、隆以后,遂一时呈现了空前的光明与荣耀。和李贽成为好友的耿定向,亦为阳明的门下。尝著了一部《先进遗风》,那寥寥的两卷书中,重要而且隽永的寓言很不少。楚人江盈科的《雪涛小说》,亦有美妙的譬喻,足以证其思想的活跃。陆灼作《艾子后语》,刘元卿作《应谐录》,都是很不寻常的东西。《艾子后语》本于传为苏轼作的《艾子》。《艾子》也是很好的一部“喻譬经”。这些明人的寓言,我们可以说,其价值是要在侯白诸人的六朝“笑谈集”以上的,因为她们不仅仅是攻击人间小缺憾的“笑谈”而已!

  但“寓言”还只是旁支,伟大的散文家们在这时期实在是热闹之至。崇祯时陆云龙选辑《十六名家小品》,于徐渭、汤显祖、袁宏道、袁中道、屠隆、钟惺诸家外,别选文翔凤、陈继儒、陈仁锡、李维祯、王思任、虞淳熙、董其昌、张鼐、曹学、黄汝亭等十家。这十六家之选,并未足以尽当时的散文;且其品题也甚为混淆,入选者未必皆为佳隽的散文作家。陈仁锡、曹学本为选家。仁锡所选《古文奇赏》和学所选《历代诗选》都是卷帙很浩瀚,其中也很有重要资料的东西。其所自作,亦有甚为隽妙者,而学的诗尤为可观。学字能始,侯官人,万历乙未进士。累迁广西右参议副使。天启中,除名为民。家居二十余年,殉节而死(1574~1647)。同时闽人有徐通、徐勃兄弟也皆能诗。通字惟和,有《幔亭集》;勃字兴公,一字惟起,有《鳌峰集》及《徐氏笔精》。陈继儒、王思任、董其昌三家在其间算是最重要的。继儒字仲醇,号眉公,松江华亭人。为诸生时,与董其昌齐名。年甫二十九,即取儒衣冠焚弃之,隐居昆山之阳。名日以盛。远近征请诗文者无虚日;学士大夫往见者屦常满户外。卒年八十二(1558~1639)。继儒既老寿,著作尤多;坊肆往往昌其名以冠于所刻书端,或请托其为序,而他则求无不应者。以此,颇为通人所诟病。其实除应酬之作外,他所作短翰小词,确足以自立。以一布衣,游于公卿与市井间,以文字自食其力,此盖万历以后的一种特殊的社会状况,而继儒殆为此种卖文为活的“名士”们的代表。同时有王稚登者,字百,吴县人。亦为当时最有声誉的“名士”。且也和继儒同臻老寿;其为市井流俗所知,仅次于继儒。

  王思任字季重,山阴人,万历乙未进士,历出为地方官吏,皆不得志。稍迁刑、工二部。出为九江佥事,罢归;乱后,卒于山中。思任好诙谐,为文有奇趣,正统派的文人们遂疾之若仇。董其昌字元宰,和继儒同乡里。万历十七年进士,累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崇祯间,加太子太保致仕,卒时八十二(1555-1636)。其昌以善书名,画亦潇洒生动,绝出尘俗。诗文皆清隽,类其书画。

  天启、崇祯间的散文作家,以刘侗、徐宏祖及张岱为最著。张岱字宗子,山阴人,有《琅山馆集》。其所著《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诸作,殆为明末散文坛最高的成就。像《金山夜戏》、《柳敬亭说书》,以及状虎丘的夜月、西湖的莲灯,皆为空前的精绝的散文;我们若闻其声,若见其形,其笔力的尖健,几透出于纸背。柳宗元柳州山水诸记,只是静物的写生;其写动的人物而翩翩若活者,宗子当入第一流。徐宏祖(1585-1640)字霞客,江阴人。他不慕仕进而好游,足迹纵横数万里,缒幽凿险,多前人所未至。所著游记,无一语向壁虚造,殆为古今来最忠实、最科学的记游之作;而文笔也清峭出俗,不求工而自工。刘侗字同人,麻城人;于奕正初名继鲁,字司直,宛平人。他们同著的《帝京景物略》,也为一部奇书;叙景状物,深刻而有趣。虽然不是像《洛阳伽蓝记》似的那么一部关系国家兴亡的史记,却是很着力写作的东西;不过有时未免过于用力了,斧凿之痕,明显得使人刺目,有若见到新从高山上劈裂下来的而又被砌成园林中的假山的石块似的,怪有火气。其病恰似罗懋登的《三宝太监西洋记》的那部小说。

  同时,有李日华者,字君实,嘉兴人。万历壬辰进士,累官至太保少卿(1565-1635),有《恬致堂集》及《六砚斋杂记》等。他为明代最好的艺术批评家。其评画之作,自成为一种很轻妙的小品文;于《紫桃轩杂缀》及《画媵》诸编,可以见之。其诗亦跌宕风流,纤艳可喜,像《题画》:“黄叶满秋山,白浪迷秋浦。门前一痕沙,白鸥近可数。”

  ○六

  李、何、王、李的前后七子的倡结诗社之风,到明末而更盛;竟由诗人的结合,而趋向到带有政治性的结社。天启、崇祯之际各地的文社,随了朝政的腐败,内忧外患的交迫而俱起。太仓则有张溥、张采所倡的复社;华亭则有陈子龙、夏彝仲、徐孚远、何刚等所倡的几社;江西则有艾南英所倡的豫章社;甬上则有陈夔献所主持的讲经会;武林则有闻子将、严印持所主持的读书社;明州则有李杲堂所主持的鉴湖社;太仓又别有顾麟士所主持的应社;一时殆有数之不尽的壮观。而彼此也常意见相左,互相排击。惟于政治上的攻击,则殆一致的对准了不合理的压迫与侵略而施之。在其间,复社、几社尤为重要。复社出现较早,则和腐败的官僚相搏斗;几社诸君子则皆怵于国难的严重和受满族侵略的痛戚而奋起作救国运动的。

  在文学上的趋势讲来,复社、几社和豫章社殆都是公安、竟陵二派的反动。陈子龙明目张胆的为王、李七子作护符;张溥编《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张采选两汉文,也都是以“古学”为号召的。艾南英则痛嫉王、李,又标榜归有光等古文,以与子龙辈抗争。其实“摹仿欧、曾与摹仿王、李者,只争一头面”,于文学的前程,这种抗争是没有什么重大意义的。南英字千子,东乡人。天启四年举于乡。江西陷,南英南奔于闽;唐王授御史,寻卒。而陈子龙等也皆殉难于抗满之役。子龙字人中,又字卧子,华亭人,崇祯十年进士。迁兵科给事中。大乱时,他受鲁王命,结太湖兵欲起事;事泄被捕,投渊死。夏允彝字彝仲,闻北都陷,谒史可法,谋兴复。南京复失,他便自杀。他的儿子完淳,生丁亡国之痛,作《大哀赋》。天才横溢,哀艳惊人。似较庾子山的《哀江南赋》尤加沉痛。年十七,即殉国难而死。有集。徐孚远和何刚也皆殉难以死。子龙诗文皆名世,其骈体文和长短句的造诣,尤为明人所罕及。

  张溥字天如,太仓人,与同里张采(字受先),同学齐名。号“娄东二张”。崇祯间,在里集诸名士,倡为复社,声誉震于吴中。溥于崇祯四年成进士,改庶吉士。假归即不出。四方好事者,多奔走其门,尽名为复社。溥亦倾身结纳。颇议及朝政。因此,为大臣所恶,欲穷究之。迄溥死(1602-1641),而狱事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