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拟古运动第二期

  拟古运动的复活──不受羁勒者的诗人们──杨慎、薛蕙等──李攀龙、王世贞等──谢榛──“南园后五先生”──汪道昆、卢冉

  ○一

  李、何所提创的第一次的拟古运动,到了后来,气焰渐渐地衰弱了,明代的文坛又失去了中心。但第二次的拟古运动,不久复产生了,其影响更大,所波及的时间与地域也更久、更广。

  这第二次的拟古运动,是以李攀龙和王世贞二人为主将的。他们也是七个人,故论者称之为“后七子”。

  当李、王等后七子未出之前,作者们不受李、何拟古运动的影响,有杨慎、薛蕙、皇甫诸诗人。他们鹰扬虎视于当代,继李、何而为当代的文坛的老师。他们都各有其成就,各有其信徒。惟其影响却没有李、何那么大了。

  杨慎在其间是最博学多才的一位大诗人,但久谪边远之区,故其势力也便小了。慎字用修,新都人。廷和子。七岁能文。正德辛未(1511年)举会试第二,廷试第一。授翰林修撰。嘉靖甲甲(1524年)七月,两上议大礼疏,率群臣撼奉天门大哭。廷杖者再,毙而复苏。谪永昌(1488-1559)。有《升庵集》及杂著百余种。他独立于当时的风气之外,自有其深厚的造诣。陈卧子道:“用修繁蔚之中,时见新警。”他的诗,早年的,饶有六朝的风度;晚年的,渐见风骨嶙峋之态。像《江陵别内》:“此际话离情,羁心忽自惊。佳期在何许?别恨转难平。”一见便知决不是李、何辈装模作态之篇什。

  薛蕙字君采,亳州人,正德甲戌进士。为吏部郎中,以议大礼下诏狱。寻复职。未几,罢归(1486-1541)。有《考功集》十卷。王世贞《艺苑卮言》称其诗“如宋人叶玉,几夺天巧;又如倩女临池,疏花独笑。”胡应麟《诗薮》于李、何一派外,少所许可,而亦称其“潇洒温醇”。像《泛舟》:

  水口移舟入,烟中载酒行。

  渚花藏笑语,沙鸟乱歌声。

  晚棹沿流急,春衣逐吹轻。

  江南采菱曲,回首重含情。那么轻盈自然的作风,当然会博得时人一致的好感。

  华察字子潜,无锡人。嘉靖丙戌讲士。历侍读学士,掌南院事(1497-1574)。有《岩居稿》八卷。尝出使朝鲜。察诗,评者皆称其冲淡闲旷,追步陶、韦。像《秋日闲居漫兴》:“高斋著书暇,云尽见诸峰,……溪深度夕鸟,地静闻疏钟”;《酌红梅下》:“岩梅发红萼,独树明高林。春尽鸟唱寂,雪晴山阁阴”;《荆溪晓发》:“挂席出溪口,微茫天渐明。残星带高树,春水抱孤城。野旷月初没,村深鸡乱鸣”;确都具有渊明的恬澹自然的作风。

  高叔嗣字子业,祥符人,嘉靖癸未进士,累迁湖广按察使(1501-1537)。有《苏门集》八卷。子业诗品清逸,在当时即得好评。李开先谓:“苏门虽云小就,去唐却近。蔡白石、王岩潭以苏门为我朝第一。”陈卧子也道:“子业沉婉隽永,多独至之言。读之,如食谏果,味不骤得。”像《偶题》:“凉风昨夜起,残雨夕阳移。坐卧身无事,茫然生远思”;《安肃县寺病居》:“野寺天晴雪,他乡日暮春。相逢一尊酒,久别满衣尘”等,都是情深意畅的。王廷陈字稚钦,黄冈人,正德丁丑进士。授吏科给事中。以事下狱,免归。有《梦泽集》二十三卷。陈卧子道:“稚钦爽俊,故意警而调圆。”像《病后客过有赠》:“病骨旬时虚酒筵,壮心激烈嗟暮年。秋堂过客击柝后,寒渚哀鸣吹笛边。”他以早年被废,故语多愤激。

  四皇甫兄弟,“俱擅菁华,吴中一时之秀,海内寡俦。”长兄冲,字子浚,长洲人,嘉靖举人(1490-1538),有《华阳集》;次氵孝,字子安,嘉靖壬辰进士,累迁南刑部员外,出为浙江佥事(1497-1546),有《少玄集》;次氵方,字子循,嘉靖己丑进士,累迁云南按察佥事(1498-1583),有《司勋集》;次濂,字子约,一字道隆,嘉靖甲辰进士,除工部主事,出为兴化同知(1508-1564),有《水部集》。四皇甫诗,皆能自立,风格俱冲逸玄旷;较之刻意拟唐者反更近于唐人。冯时可《雨航杂录》谓:“吴下能诗者朝子循(氵方)而夕元美。或问其优劣。周道甫曰:子循如齐、鲁,变可至道;元美如秦、楚,强遂称王。”氵孝诗多清逸,氵方则较为藻丽,濂尤善于哀悼之作。像氵孝的《治平寺》:

  风中到香界,独往意冷然。

  步引花木乱,看坐洲岛连。

  一林寄空水,满院生云烟。

  正此化心寂,钟声松外传。

  自不是雕绘、模拟之作。

  同时有四冯兄弟者,亦皆以能诗名。兄名惟健,字汝强,临朐人;次惟重,字汝威;次惟敏,字汝行;次惟讷,字汝言。惟敏兼善词曲;惟讷纂《古诗纪》颇有功于学者。又松江有何良俊、良傅兄弟,也皆善于为文。良俊的《四友斋丛说》,考订经史以至词曲,很见细心研讨的工力。

  又有严嵩,嘉靖时为相数十年,权威倾天下。所作《钤山堂集》,刻本甚多。因其为后人所诟病,故并其诗亦被轻视。其实,他诗的作风,雄厚渊深,饶有盛唐气息,远在七子以上。惟以其为人的鄙狠,其诗乃因之而少人注意。

  ○二

  四皇甫有才而未尝以声气号召后学;升庵力足以奔走世人,而早岁投荒,地位便远不如人。在云南,很有些人集于他的左右,然而地方太偏僻了,便影响不到两京和江南。故自李、何以后,总有数十年了,文坛上还不曾有过什么中心的主盟者。及嘉靖末,李、王二人起,而轰轰烈烈的号呼,奔走,标榜,攻讦的风气,才又复活起来。

  这运动,最早始于李先芳、谢榛、吴维岳及李攀龙诸人的倡诗社。这时榛为主盟。王世贞入京,先芳引之入社。又二年,宗臣、梁有誉也入社。这时李、王声气已广,先芳又出为外吏;遂摈先芳、维岳不与,而自称为五子。后徐中行、吴国伦亦至,乃改称七子。即所谓“后七子”都是。攀龙、世贞为之魁。其持论大率同前七子;文不读《西京》以下所作,诗不读中唐人集,而独盛推李梦阳。他们所自作,古乐府往往割剥字句,剽窃古作;文则聱牙戟口,读者至不能终篇。其弊,攀龙为尤甚。攀龙死,世贞为之魁。而前后五子等等名目,始纷纷标榜于世。前五子为李攀龙、徐中行、梁有誉、吴国伦、宗臣;后五子为余曰德、魏裳、汪道昆、张佳允、张九一;续五子为王道行、石星、黎民表、朱多奎、赵用贤;末五子为李维桢、屠隆、胡应麟、赵用贤等(用贤亦在“续五子”中);广五子为卢冉、欧大任、俞允文、李先芳、吴维岳;后又广之为“四十子”,交游之士,殆尽入其罗网中。

  攀龙字于鳞,历城人,嘉靖甲辰进士,除刑部主事。出为顺德知府。后擢河南按察使(1514-1570)。有《沧溟集》三十卷。攀龙才力富健,凌铄一时;诗多佳者;而古乐府却最为驽下。连王世贞也道:“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则似临摹帖耳。”可谓切中其病。其散文尤生吞活剥得利害,可代表拟古运动的最坏的结果:

  罅中穿如峡中,峡中衔如罅中。峡中之纟垂,罅中之纟倚,皆自级也。栈北得崖径丈。人仄行于穿手在决吻中,左右代相受。踵二分垂在外。足已茹则啮膝也;足已吐是以趾任身。北不至十步,崖乃东折,得路尺许于崖剡中。人并崖南行,耳如属垣者二里。

  ──《太华山记》然效之者却遍天下。隆、万间的散文,遂一时呈现出一种斑斓古怪的作风出来。世贞所作,较为平衍自然,却摹拟《史记》太过,亦时伤套袭吞剥。

  世贞字元美,号凤州,又称州山人,太仓州人。嘉靖丁未进士,除刑部主事,出为山东副使。以父忄予被杀,解官。后复起,累官至刑部尚书(1526-1590)。有《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七卷。世贞在七子中影响最大,被攻击亦最甚。艾南英《天佣子集》尝道:“后生小子,不必读书,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应酬,顷刻裁割,便可成篇。骤读之,无不浓丽鲜华,绚烂夺目。细案之,一腐套耳。”归有光亦以“庸妄臣子”讥之。然其才识自渊博难及。晚年所作,尤清真近情,不尽以赝古终其身。他的长篇乐府,像《太保歌》、《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吏行》,都是元、白的同道,离开于鳞很远。

  “七子”中,世贞最恭维宗臣。臣字子相,扬州兴化人。嘉靖癸丑进士,出为福建提学副使(1525-1560)。有《方城集》。子相诗以太白为摹拟的目标,故世贞评之道:“如华山道士,语语烟霞,非人间事。”像《夜立》:“秋风天外声,明月江中影。幽人把桂枝,露下衣裳冷,”也只是貌为跌宕而已。徐中行和吴国伦,其成就也很浅。中行字子与,长兴人。嘉靖庚戌进士,累官江西右布政使(1517-1578)。有《青萝馆集》。国伦字明卿,湖广兴国州人。中行同年进士。累官河南参政,有《<垂瓦>洞稿》。他在七子中最为老寿;世贞死,他和汪伯玉、李本宁继之而钾主齐盟。刘子威、冯元成、屠纬真辈,又相与附和之,延长了“后七子”的时代,直至公安派的崛起。

  谢榛和梁有誉在“七子”中是较为特立的。榛字茂秦,临清人,自号四溟山人,一号脱屣道人。有《四溟集》。他论诗与于鳞不合,诗社诸人遂合力排之。榛游于秦、晋诸藩,又尝与郑若庸同为赵王上客。他眇一目,以布衣终(1495-1575)。声气远不及世贞辈,故前后广续五子以及四十子之列,他皆不得与。然其诗则工力自深。钱谦益谓:“其黎诗之指要,实自茂秦发之。茂秦今体,工力深厚,句响而字稳,七子五子之流皆不及也。”有誉字公实,广州顺德人,嘉靖庚戌进士,任刑部主事,有《兰汀存稿》。有誉入社不久,即归乡,与乡人欧大任、黎民表、吴旦、李时行等结为诗社,粤人号为“南园后五先生”。所作颇少摹拟之病。这五先生所作多藻丽披纷,富于南国的情调,像“窕窈《子夜》声,凄恻《江南》弄,繁音逐水流,哀响因风送”;“兹岭何绵亘,孤根下杳冥。云光荡鸟背,水气杂龙腥”;“谭君置酒烧银烛,为我停杯吹紫玉。正逢兰佩赠佳人,何事《竹枝》奏离曲!数声袅袅斗柄低,渐雁哀损入耳啼。霜满洞庭悲落木,萤流长信恨空闺”等等都可看出一种特有的“南歌”的本色来。

  “前、后、续、末、广”五子中,尚有汪道昆和卢冉二人,较可注意。道昆字伯玉,歙人。除义乌知县,累官兵部侍郎。有《太函集》一百二十卷。他和世贞互相推奉,大得世名,天下遂元美、伯玉并称。然二人实不合。世贞晚年尝云:“予心诽太函之文而口不敢言,以世曹所好也。”太函于诗,成就甚浅,散文则摹古太过,也很少自然之趣。徒以其声势足以奔走世人,故亦被称为一代文宗。

  卢冉字少便,一字次便,又字子木,浚人,太学生,有《蠛蠓集》。冉为少年公子,往往盛气凌人。以致系狱多年,历尽苦艰。冯梦龙《醒世恒言》中,有《卢太学诗酒傲公侯》(第二十九卷,亦见《今古奇观》)话本,即叙其事。以此冤狱,益练其才,其诗的造诣遂深邃。陈卧子道:“山人排荡自喜,颇有越石清刚之气。”其《狱结后书呈王龙池二府》一篇,浩莽之气逼人,殆不是宗子相之貌为大言者所能比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