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李商隐与温庭筠

  五七言诗作风的别辟一奇境──诗人的两大派别──白居易与温、李──温、李的作风为五代宋词的先驱──温李与张籍──李商隐的生平──他的《无题诗》──温庭筠风格的绮靡焕暖──他的生平──温、李的跟从者:韩、吴融、李群玉等──同时代的诸诗人:杜牧、张祜等──张籍的一派:司空图朱庆余等──贾岛的一派:李洞唐求及喻凫──姚合的一派:李频、周贺等──李咸用、方干、陈陶等──《芳林十哲》;郑谷等──通俗诗人们:三罗、杜荀鹤、胡会等。

  ○一

  从韩、白时代以后,便来到了温、李的时代。温、李时代当开起于唐文宗开成元年(公元836年)而终于唐代的灭亡(公元907年);也即相当于论者所谓“晚唐”一个时期。

  这个时代的诗人们,其风起云涌的气势,大似开元、天宝的全盛时代。但其作风大不相同。这时代的代表作家们,无疑是李商隐与温庭筠二人。其余诸作家,除杜牧等若干人外,殆皆依附于他们二人的左右者。温、李的作风,甚为相类,是于前代诸家之外独辟一个奇境者。五七言诗到了温、李,差不多可辟的境界也已略尽了。故其后遂也只有模拟而鲜特创的作风。但温、李虽是最后的创始一种作风的一群,其影响与地位是特别的重要。原来,在诗的园地里,作风虽多,总括之,不过数种。像陶渊明、王摩诘一类的田园诗,其作风不算不闲逸,不是人人所可得而学得者。韩愈、卢仝一类的奇险怪诞的诗,其作风,不能不谓之辟一境,因过于窄,走的人多了,也便走不通,会失掉其特性。李白一类的游仙的与酒人的诗,其作风虽较为阔大可喜,也不是一般诗人们所得而追逐于其后者。他们都只是小支与别派,不能说是诗坛的正体,与大“宗”。真实的说起来,只有两派的作风,是永远的在对峙着,也是永远的给诗人们走不厌的两条大路:一派是白居易领导着的明白易晓,妇孺皆懂的作风;一派便是温、李所提倡着的暖昧朦胧,精微繁缛的作风了 鹱居易的一派惟恐人不懂他们的东西;温、李派的诗什,则惟恐人家一读就懂白居易派的诗,是可读唱给老妪听的;温、李派的诗,则就是好学深思的人读之也要费些功夫。总之,白要明易,温、李要晦昧;白要通俗,温、李则但求“可为知者道耳”白是主张着为人生的艺术的,温、李则是主张着为艺术而艺术的白派的诗,如太阳光满晒着的白昼似的,物无遁形,情皆毕露;温、李派的,则有如微云来去不已的月夜,万象皆朦朦胧胧,看不清楚。白派是托尔期泰的一流。温、李派则和近代的法国象徵派、高蹈派的诗人们,像麦拉尔梅(Mallarme)、戈底叶(Gautier)诸人为同类。诗歌到底是要明白如太阳似的呢,还是要朦胧如月夜似的呢,这恐怕是要成为长久的争端,不能在一朝一夕,以一言数语决之的。有人喜爱前者,也有人喜欢后者。正如在宇宙的恒久的现象里,虽有人喜欢白天的金黄色的太阳光,但也有人会喜欢夜间的银灰色的月光的。这,我们不能在这里仔细讨论。但温、李派的出现,其为我们文坛上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则是无可置疑的。当然,也有时对温、李派集矢,正如托尔斯泰派之集矢于鲍特莱尔(Baudelaire)诸人们一样,但那并无害于温、李的重要。我们的诸种文学,往往为了过于求明白,很少最崇高的成就,也就减少想像力的驰骋的绝好机会。温、李派的终于产生,不能不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发展的事态。五七方诗的作风,进展到温、李,也便“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了。以后,温、李的跟从者几乎无代无之。而其更高的成就,则结果在五代与宋的绝妙好“词”上。我们的抒情诗的一体,所谓“词”者,其在五代与宋之间的造就,无疑的乃是我们的诗史里的伟大的一个成就。而温、李是他们的“开天辟地”的盘古、女娲!

  在温、李之前,王建、张籍他们已有走上这条大路的倾向,这在上文已经说到过。但王建、张籍究竟只是打先锋的陈胜、吴广,不能成大事,立大业。温、李才是真正的得天下的刘邦。假如我们说,温、李派的诗的作风,像深藏在重帘深幕之后的绝代美人,那么,张籍诸人的风趣,只是像脸上蒙了一块避风纱的近代北方的女郎们百已。张籍他们还是夕阳西下未黄昏的气侯,温、李则已是“月上柳梢头”的夜晚的光景了。王建、张籍等只是刘、梁的风格的复活,再上了些朦胧的略具暗示的余味。温、李才是真正的“高蹈派”的开始。建、籍不过说的是闺怨,春愁,用的是含蓄的语气,究竟还不难懂。温、李则连题材和风格都是不大好了解的,有时简直以《无题》二字了之,而其用字,也并是若明若昧,“不求甚解”的。所以温、李不仅是建、籍的门楣的廓大,而建、籍终于不过是温、李的胜、广而已。

  ○二

  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人。令狐楚奇其文,召入幕中。开成二年,擢进士第。调弘农尉。王茂元镇河阳,爱其才,表掌书记,以女妻之,得侍御史。茂元死,来游京师,久不调。更依桂管观察使郑亚府为判官。亚谪循州,他从之,凡三年乃归。后柳仲郢节度剑南、东川,辟判官,检校工部员外郎。府罢,客荥阳卒(813-858)。商隐初自号玉溪生,有玉溪生诗三卷。评者谓其诗“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环妍,要非适用之具。”这当然是由文学功利论者的眼光里所看出来的。其实,商隐诗大体还不至如温庭筠那么暖昧难明呢。像《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还有点像澹远一流的作品,不过意象已大为不同耳。在“夕阳无限好”之下,澹远一流的作家,恐怕是不会加上那么一句:“只是近黄昏”的。他的诗题,暧昧难知者颇多。像《锦瑟》、《为有》、《一片》、《日射》、《摇落》、《如有》等等,都与诗意毫不相干,只是随意采用了诗中的头二字为题而已。有的时候,简直连这种题目也不用,只是干脆的写上“无题”二字。“无题”诗在玉溪生诗中,见不一见,最足以代表他的作风。姑举几首于下: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椽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大约所谓“无题”,便是给某某女郎的情诗的代名词罢。(后来的人便皆以“无题”来作“情诗”的代名词。)他还喜欢咏落花,咏垂柳,咏月,咏蜂,咏蝶等,而咏蝶者更不止一二见。他的作风还不和五色斑斓、粉光辉耀的轻蝴蝶似的么?像“远恐芳尘断,轻忧艳雪融”;“为问翠钗钗上凤,不知香颈为谁回”;“相兼惟柳絮,所得是花心”;“叶叶复翻翻,斜桥对侧门”(皆《咏蝶》);“色染妖韶柳,光含窈萝”(《西溪》);“花鬓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二月二日》);“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无题》);“南墉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促漏》);又像:

  三更三点万家眠,露欲为霜月堕烟。斗鼠上堂蝙蝠出,玉琴时动倚窗弦。

  ──《夜半》

  拟杯当晓起,呵镜可微寒。隔箔山樱熟,褰帷别烛残。书长为报晚,梦好更寻难。影响轻双蝶,偏过旧畹兰。

  ──《晓起》

  还不都是“五色令人目迷,五音令人耳乱”的繁缛之至,灿烂之至的篇什么?我们要指义山诗的好处与特点,便当在这种粉蝶翩飞似的境地里去寻找。

  ○三

  假如我们说李商隐的诗似粉光斑斓的蝴蝶,那么,温庭筠的诗便要算是绮丽腻滑的锦绣或采缎的了。温诗是气魄更大,色调更为鲜明文彩更为绮靡的东西。他的所述,更不容易令我们明白。他爱用《织锦词》、《夜宴谣》、《晓仙谣》、《舞衣曲》、《水仙谣》、《照影曲》、《晚归曲》等等的题目,而他的诗材便也似题目般的那么繁缛而闪烁。我们且看他所抒写的:“晴碧烟滋重叠山,罗屏半掩桃花月”(《郭处士击瓯歌》);“江风吹巧剪霞绡,花上千枝杜鹃血”(《锦城曲》);“金梭淅沥透空薄,剪落鲛吹断云”(《舞衣曲》);“绣颈金须荡倒光,团团皱绿鸡头叶”(《兰塘词》);“格格水禽飞带波,孤光斜起夕阳多……水极晴摇泛滟红,草平春染烟绵绿。玉鞭骑马杨叛儿,刻金作凤光参差”(《晚归曲》);“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达摩支曲》);“红珠斗帐樱桃熟,金尾屏风孔雀闲。云髻几为芳划蝶,额黄无限夕阳山”(《偶游》);“红丝穿露珠帘冷,百尺哑哑下纤绠,……凉簪坠发春眠重,玉兔カ香柳如梦”(《春愁曲》);“日影明灭金色鲤,杏花唼喋青头鸡”(《经西坞偶题》);“虫歇纱窗静,鸦散碧梧寒。……乱珠凝烛泪,微红上露盘”(《咏晓》)等等,还不都是不平常的想像与铸辞么?还不都是如春梦似的迷惘,如蝉影似的倩空么?就是他偶写社会的苦难的光景,也仍是出之以这种的不平常的锦绣斑斓的文彩的,像《烧歌》:

  起来望南山,山火烧山田。微红夕如灭,短焰复相连。差差向岩石,冉冉凌青壁。低随回风尽。远照檐茅赤。邻翁能楚言,倚插欲潸然。自言楚越俗,烧为早田。豆苗蚕促促,篱上花当屋。废栈豕归栏,广场鸡啄粟……谁知苍翠容,尽作官家税。

  这里写山上田家的光景是极为逼真可喜的。虽是诅咒“官家”,其气象究竟和杜甫与白居易之作有别。他还喜用旧曲名,像《春江花月夜》、《敕勒歌》、《公无渡河》之类,然其所述则仍是温馥绮艳,特具一体。

  庭筠本名岐,字飞卿,太原人。少敏悟,才思艳丽,工为词章小赋,与李商隐皆有名,称温、李。每人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时号温八叉。多为邻铺假手,日救数人。然行为轻薄,颇为缙绅所不齿。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丞相令狐假其修撰,密进之。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他也有言道:“中书堂内坐将军”,以讥相国的无学。宣宗好微行,尝遇庭筠于逆旅;他不之识,傲然而诘之道:“公非长史司马之流?”帝道:“非也。”又道:“得非六参簿尉之类?”帝道:“非也。”谪为方城尉,再迁隋县尉卒。

  ○四

  温、李的作风,开辟了五七言诗的另一条大路给后人们走。而当时受其影响便已不少。其中最有名者为韩、吴融、唐彦谦等。

  韩字致光,一云字致尧,小字冬郎,京兆万年人。好为缛绮之诗,李义山甚称许之。龙纪元年(公元889年)擢进士第。佐河中幕府。历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兵部侍郎。以不附朱全忠,贬濮州司马。天二年复原官。不赴,依王审知而卒。有《翰林集》一卷,《香奁集》三卷。他的作风,于义山为近,像《幽窗》:“刺绣非无暇,幽窗自鲜欢。手香江橘嫩,齿软越梅酸”;《绕廊》:“浓烟隔帘香漏泄,斜灯映竹光参差”;《懒起》:“枕痕霞黯澹,泪粉玉阑珊。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又像《已凉》: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柘枝。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

  也都是像“楼阁朦胧烟雨中”(夜深)的光景的。他的《无题》数首,显然也是受义山的影响的。

  吴融字子华,越州山阴人。龙纪初(约公元889年)及进士第。后为翰林承旨卒。有《唐英集》三卷。他的作风虽说是学温、李,没有他们的燠暖缛丽,反时露凄楚之音;这是温、李派中所罕见的。“不必繁弦不必歌,静中相对更情多”(《红白牡丹》),这二语便足以形容他的风格罢。像《野庙》:

  古原荒庙扌莓苔,何处喧喧鼓笛来。日暮鸟归人散尽,野风吹起纸钱灰。

  凄凉欲泣,更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温、李的温馥之感呢?他也作《无题》:“万态千端一瞬中,心园芜没伫秋风。夜警池塘冷,蝙蝠昼飞楼阁空。”但已浑不是义山的《无题》:“风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一类的无思虑的繁缛平的气象了。大约融随了昭宗播迁受苦,担惊受怕,无时不在骄兵悍将的刀光剑影之下讨生活,已深感到了社稷残破的悲悼罢。

  唐彦谦字茂业,并州人。咸通中(公元860年以后)举进士,十余年不第。乾符未(约公元879年),携家避地汉南。杨守亮镇兴元,署为判官。累官至副使,阆、壁、绛三州刺史。他博学多艺能,书画音光,无不出于辈流,号鹿门先生。他少时师温庭筠,故风格类之。而宋人杨大年又说他:“为诗慕玉溪,得其清峭感怆。”他也有无题十首(录其一):

  夜合庭前花正开,轻罗小扇为谁裁?多情惊起双胡蝶,飞入巫山梦里来。似较近于义山。

  此时又有皮日休、陆龟蒙诸诗人出,作风不同于温、李,而自有所树立。皮日休字袭美,一字逸少,襄阳人。性傲诞,隐居鹿门,自号间气布衣。咸通八年(公元867年)登进士第。授太常博士。黄巢入长安,日休为所杀(?-880)。他颇受白居易的影响,曾作《正乐府》十篇,盖即居易的《新乐府》的同流;但他后来和陆龟蒙唱酬最多,未免也受了他的很深的影响,而写着:“为说松江堪老处,满船烟月湿莎裳”(《行次野梅》);“孔雀钿寒窥沼见,石榴红重堕阶闻。牢愁有度应如月,春梦无心只似云”(《病后春思》);“溪光冷射触属ゲ,柳带冻脆攒栏杆。竹根乍烧玉节快,酒面新泼金膏寒”(《奉和鲁望早春雪中作吴体见寄》)一类的话。

  陆龟蒙字鲁望,苏州人。举进士不第。辟苏、湖二郡从事。退隐松江甫里,多所论撰,自号天随子。他和皮日休唱酬最多。日休序其集道:“近代称温飞卿、李义山为之最,以陆生参之,乌知其孰为先后也!”龟蒙诗确于温、李为近,像:“行歇每依鸦舅影,挑频时见鼠姑心”(《偶掇野蔬寄袭美有作》);“鬓乱羞云卷,眉空羡月生”(《寄远》);“黄蜂一过慵,夜夜栖香蕊”(《春晓》)。

  李群玉字文山,沣州人。裴休荐为弘文馆校书郎。未几,乞假归。其风格似温、李而略为明畅,于《感春》一诗可知之:

  春情不可状,艳艳令人醉。暮水绿杨愁,深窗落花思。吴宫新暖日,海燕双飞至。愁思逐烟光,空满天地。

  刘沧字蕴灵,鲁人,大中八年(公元854年)进士第。调华原尉,迁龙门令。所作稍类温、李,而较多爽的秋气。像:“启户清风枕簟幽,蚕丝吹落挂帘钩”(《秋日山刘书怀》);“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秋夕山齐即事》);“微微一点寒灯在,乡梦不成闻曙鸦”(《晚春宿僧院》);“云鬟高动水宫影,珠翠乍摇沙露光。心寄碧沈空婉恋,梦残春色自悠扬”(《洛神怨》);“羸马客程秋草合,晚蝉关树古槐深”(入关留别主人)等等,都具凄清之意,若寒潭的水,冷碧之色,直扑人眉宇间。

  马戴字虞臣,会昌四年(公元844年)进士第。为龙阳尉。咸通末佐大同军幕,终太常博士。他和贾岛是朋友,常相往来,故其作风,于窈渺中也并具清瘦之态,像“寒雁过原急,渚边秋色深。烟霞向海岛,风雨宿园林”(《宿贾岛原居》);“微阳下乔木,远色隐秋山”(《落日怅望》);“乱钟嘶马急,残日半帆红”(《客行》);“初日照杨柳,玉楼含翠阴……幽怨贮瑶瑟,韶光凝碧林”(《春思》);“斜日挂边树,萧萧独望间”(《陇上独望》);“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灞上秋居》),都是其较好之作。

  许浑字用晦,润州人。大中三年(公元849年)任监察御史。终睦、郢二州刺史。所作于温馥中也多怆楚之感,像:“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金陵怀古》);“芳草渡头微雨时,万株杨柳拂波垂。蒲根水暖雁初下,梅迳香寒蜂未知”(《初春雨中》)。

  女作家鱼玄机也在这个时代出现,写着颇为大胆的情诗,和温飞卿相酬答。玄机的生平很怪。她字幼微(一字蕙兰),为长安里家女。喜读书,有才思。初为李亿妾。后出为女道士,主持咸宜观,和诸名士往反。以笞杀女童绿翘,被京兆温璋所戮。有集。她的应酬诗,无甚可观,但像《情诗寄李子安》:“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闺怨》;“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冬夜寄温飞卿》:“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暮春有感寄友人》:“莺语惊残梦,轻妆改泪容”云云,都很有浓情深意在着。她虽进不了温、李的堂室,但在女流作家里是很杰出的。她是那么坦白的披露出她的胸臆,那是她们所少有的。

  ○五

  超然于温、李派影响之外者,有杜牧。牧字牧之,京兆万年人,太和二年(公元828年)擢进士第。为牛僧孺淮南节度府掌书记,擢监察御史,移疾分司东都拜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历黄、池、睦三州刺史,又为湖州刺史。逾年,拜考功郎中,知制诰,迁中书舍人卒。牧刚直有奇节,敢论列大事。他的诗也情致豪迈,与时流之竞为枯瘠清瘦或繁缛温馥之作者不同。人号为小杜,以别杜甫。有《樊川集》。他的作风,大类元、白。像《感怀诗》、《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华清宫三十韵》、《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都是逼肖元、白之作。他很想用世:“处士有常言,残虎为犬豕,常恨两手空,不得一马”(《送沈处士》)。但有时又颇颓唐自放:“但为适性情,岂是藏鳞羽。一世一万朝,朝朝醉中去”(《雨中作》)。这两种的矛盾心理的表现,在白居易的诗里也是常常见之的,牧之还喜爱李、杜、韩、柳之作:“高摘屈宋艳,浓薰班马香。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而尤推崇韩、杜:“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读韩杜集》),故他于韩的奇,杜的整练也颇得之。他的短诗,隽永的也不少,像《独酌》:

  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何如钓船雨,蓬底睡秋江。

  同进又有张祜、赵嘏二人,甚为牧之所称许。牧之《赠张祜》道:“粉毫唯画月,琼尺只裁云”;又《残春独来南亭因寄张祜》道:“仲蔚欲知何处在?苦吟林下拂诗尘。”又有《雪睛访赵嘏街西所居》:“命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今日访君还有意,三条冰雪独来看。”张祜字承吉,清河人,以宫词得名。辟诸侯府,多不合,自劾去。尝客淮南,爱丹阳曲阿地,筑室卜隐。他的《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会流入宫禁。武宗疾笃,孟才人唱此词,歌一声《何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侯之,道:“脉尚温而肠已绝。”祜因之为《孟才人叹》,叙此事。赵嘏字承祜,终于渭南尉。他尝家于浙西,有美姬,惑之。为浙帅所夺。后嘏中第,浙帅遗遗此姬归之。嘏方了关,逢于横水驿。姬抱嘏恸哭而卒。葬于横水之阳。嘏的诗,像《长安秋望》:“残星几点雁横塞,长{逐}一声人倚楼。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是甚有张籍诸人的风趣的。

  ○六

  在这时,张籍的影响甚大。司空图、项斯、朱庆余、任蕃、陈标、章孝标等无不受其陶冶。然籍的作风,乃是温、李的先驱,这可见这时风尚之所归向。司空字表圣,河中人。咸通十年(公元869年)进士第。王凝为宣、歙观察使,辟置幕府。后拜礼部员外郎。黄巢起义时,僖宗次凤翔,以图为知制诰,中书舍人。昭宗召为兵部侍郎,以足疾自己乞还。图家本中条山王官谷,有先人田庐,遂隐不出。自号知非子,耐辱居士。后闻哀帝被杀,不食扼腕,呕血数升而卒。年七十二(837-908)。有《一鸣集》。他尝著《诗品》,以隽永之语,标举古今诗的风格,是批评文里空前的清俊之什。他也写“伏溜侵阶润,繁花隔竹香”(《春中》);“恰值小娥初学舞,拟偷金缕押春衫”(《杨柳枝》)。然最多的是叹乱伤时之什,像《狂题》十八首,像《寓居有感》三首,像《偶题》三首,像《即事》九首等等,都是如杜鹃啼血似的哀吟。最可痛者,像《河湟有感》:“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向城头骂汉儿。”整个不良社会,都已被映写出来了。为了环境的不同,他已不是张籍派所可包罗的了。章孝标,桐庐人,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进士第。太和中试大理评事。他是张籍的好友,这时代的老诗人。又有任蕃、陈标、项斯、朱庆余诸人,皆为依附张籍而成名者。他们所作,风格皆不大相殊,上文年举朱庆余的“待晓堂前拜舅姑”一诗便可作为代表。相传项斯始未为闻人,因以卷谒杨敬之,杨苦爱之,赠诗道:“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明年斯遂擢士第。这恰和朱庆余与张籍的遇合之际有些相似。

  ○七

  追逐于贾岛的左右而力拟其作风者有李洞、唐求及喻凫。李洞字才江,京兆人。唐宗室。慕贾岛为诗,至铸其像,事之如神。昭宗时不第,游蜀卒。他因模拟贾岛过度,故有僻涩之诮。独吴融甚称之。他的诗,像:“醉眼青天小,吟情太华低”(《赠唐山人》);“卧语身粘藓,行禅项佛松”(《宿凤翔天桂寺》);“冷筑和雪倚,朽乐带云烧”(《维摩畅林居》)等,都是斫句甚苦的。唐求居蜀之味江山。王建帅蜀,召为参谋,不就。放旷疏逸,邦人谓之唐隐居。为诗捻稿为丸,纳之大瓢。后卧病,投瓢于江,道:“斯文苟不沉没,得者方知吾苦心尔。”流至新渠,有识者道:“唐山人瓢也。”接之。十才二三。他的诗都是从苦吟与体验中得到的,像:“为雨疑天晚,因山觅路遥”(《涂次偶作》);“竹和庭上春烟动,花带溪头晓露开”(《题李少府别业》)。喻凫,毗陵人,登开成五年(公元840年)进士第,终乌程尉。他和贾岛是朋友,作风也甚清瘦,像“钟沉残月坞,鸟去夕阳村。搜此成闲句,期逢作者论”(《龙翔寺言怀》),没有贾岛那样的精练与拗强了。

  ○八

  与姚合为一群而深受其影响者,有殷尧蕃、李频、周贺诸人。李频是姚合的女婿。他字德新,睦州寿昌人。时合为给事中,有时名,士多归重。频走千里,丐其品。合大称赏,遂以女妻之。大中八年(公元854年)擢进士第,终于建州刺史。他所作诗,工力甚深,像“沙渚渔归多湿网,桑林蚕后尽空条”(《鄂州头陀寺上方》);“架书抽读乱,庭果摘尝稀”(《过嵩阴隐者》)等等。

  周贺字南卿,东洛人。初为浮屠,名清塞。姚合为杭州太守时,爱其诗,加以冠巾,改名贺。所作像:“出定闻残角,休兵见坏锋”(《送省已上人》);“乱云迷远寺,入路认青松。鸟道缘巢影,僧鞋印雪踪”(《入静隐寺途中作》);“蠹根停雪水,曲角积茶烟”(《王芝观王道士》)等等,都是出之以清吟与深思的。

  殷尧蕃,苏州嘉与人。元和中登进士第。辟李翱长沙幕府,加监察御史,又尝为永乐令。他和姚合、雍陶、马戴、许浑等相酬和,所作多清婉可喜,像:“踏碎羊山黄叶堆,天飞细雨隐轻雷”(《游山南寺》);及《经靖安》里:

  巷底萧萧绝市尘,供愁疏雨打黄昏。悠然一曲泉明调,浅立闲愁轻闭门。

  ○九

  咸通左右,又有李咸用、来鹏、陈陶、曹邺、方干诸人,虽诗名重于一时,皆命薄如云,流落以终(惟曹邺较显达)。李咸用与来鹏同时,工诗不第,尝应辟为推官,有《披沙集》。咸用的诗显然可见是受多方面的影响而不名一家的,──许多晚唐诗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像:“须知代不乏骚人,贯休之后,惟修睦而已矣”(《读修睦道上人歌篇》),宛然韩愈的口气。“淅淅梦初惊,幽窗枕簟清”(《闻泉》),又有些像姚合了。来鹏(一作鹄),豫章人,咸通中举进士不第。他诗思清丽,像:“冷酒一杯相劝频,异乡相遇转相亲。落花风里数声笛,芳草烟中无限人”(《鄂渚清明日》);“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早春》)等等,皆颇能状日常情况入诗。

  方干字雄飞,新定人。尝谒杭州太守姚合。合视其貌陋,甚卑这。坐定览卷,乃骇目变容,馆之数日。咸通中,一举不得志,遂遁会稽,渔于鉴湖。他的诗名,满于江之南,后进私谥曰玄英先生(?-888?)。像“未明先见海底日,良久远鸡方报晨。古树含风长带雨,寒岩四月始知春”(《题龙泉寺绝顶》);“坐牵蕉叶题诗句,醉触藤花落酒杯”(《题越州园袁秀才林亭》)等等,也颇情致疏荡。曹邺字业之,桂州人,登大中(公元847-859年)进士第,终洋州刺史。他的诗颇能表现出唐末丧乱频仍的时代的内幕来,像《筑城》、《战城南》、《甲第》、《官仓鼠》、《蓟北门行》、《秦后作》等,都有些一白居易的《新乐府》相类。但居易还以劝诫为名,他则直抒哀怨了。他也有清隽异常之作,像《早起》:

  月堕沧浪西,门开树无影。此时归梦阑,独立梧桐井。

  陈陶字嵩伯,岭南人(一作鄱阳人,又作剑浦人)。大中时游学长安。南唐元中,隐洪州西山,后不知所终。他的诗也多凄楚之音,虽间作超世语,多用世意。像:“可怜无定河边骨”(《陇西行》)是最为人所传诵者。又像:“近来诗思清于水,老去风情薄似云”(《答连花妓》)等等也殊可喜。

  同时又有曹唐的,曾作《游仙诗》百首,都胶执无聊,一点也没有灵隽飞动之意绪,可说是这一类诗中的最下者。他字尧宾,桂州人,初为道士,后举进士不第。

  同时又有所谓“芳林十哲”者,唱答往还,自成一派。这“十哲”是:郑谷、许棠、任涛、张、李栖远、张乔、喻坦之、周繇、温宪(庭筠子)及李昌符。而郑谷、许棠、张乔、张尤有名。郑谷字守愚,袁州宜春人。幼颖悟绝伦,七岁能诗。光启三年(公元887年)第进士。乾宁四年为都官郎中,诗家称郑都官。又尝赋鹧鸪,警绝,复称郑鹧鸪。未几告归,卒于北岩别墅。他的诗清婉明白,不俚而切。齐已携诗卷来表谒谷;《早梅》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道:“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已不觉设拜道:“我一字师也!”谷诗颇多警策之什,像:“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鹧鸪》),而也时有诉老谈穷之作,像:“流年俱老大,失意又东归”(《送进士卢东归》)。许棠字文化,宣州泾县人。咸通十二年(公元871年)登进士第。授泾县尉,又尝为江宁丞。也多谈穷诉苦之作,像:“连春不得意,所业已疑非”(《留别友人》);“却吟先落泪,多是怨途穷”(《客行》);“飞尘长满眼,衰发暗添头”(《遣怀》)之类。张乔,池州人,咸通中(公元866年左右)进士。黄巢起义时,罢归,隐九华。化的诗像“秋山清若水,吟客静于僧”(《题郑侍蓝田别业》);“凭槛见天涯,非秋亦可悲。山水分乡县,干戈足别离”(《江楼作》)等,皆于澹远之中,见出丧乱之感的。张字象文,清河人,初与许棠、张乔齐名,登乾宁二年(公元895年)进士第,为犀浦令。入蜀,终金堂令。相传王衍与徐后游大慈寺,见壁间题云:“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回风聚落花”,深喜之。问寺僧,知为作,欲大用之。而谗者以轻忽傲物为言,遂止。

  ○十

  但在这个温、李、杜、韩的影响イ漫着唐末的诗坛上的时候,有另外一群的诗人们起来,打着通俗的旗帜,做着自以为是的诗歌,闯进典雅秀致的书室里,把一切的陈设都撕下了,摔坏了,任意放歌,任意舞踏,颇富粗豪谐俗的意兴。但他们并不是突然的从天掉落下来的。他们的渊源是很古远的。从王梵志到顾况,到他们,那是一条直线的路迳。不过中间常受典雅的沙石所压迫,故他们遂常成为地中的伏流,偶一遇土质松动处才得喷流出来,成为清泉,或成为小溪。唐末是丧乱频仍的时代,科第已失了羁縻人心的效力,个个才士都要自谋出路,自求发展。这一层压力一去,于是那一股伏流便滚滚滔滔涌出地面上来了。在这一股伏流里,三罗、杜荀鹤、李山甫及胡曾是其代表。他们惯是以俗意浅言,来作民间能懂的诗句。他们的诗,真的是常在民间的口头上说着,至于今千年未绝。且也成了民间生活常识的一部分,分离不开,影响极大白居易诗每以归孺皆懂为目的,然究竟还是过于典雅,未必真的能够深入民间;像罗隐、杜荀鹤、胡曾等人,才是真正的民间诗人呢。

  三罗,为罗邺、罗隐及罗虬,而罗隐之名最大。罗隐字昭谏,余杭人。光启中,依浙江钱Α。Α辟他为节度判官副使。朱温召之,不行。年八十余卒。隐是民间自己的真实的诗人,至今浙人尚流传者他的许多聪明的故事;且有“罗隐皇帝口”云云的俗谚,说他是“言无不中”。《咏齐闲览》道:《唐人诗句中用俗语者,惟杜荀鹤、罗隐为多。罗隐诗,如曰:‘西施若解亡人国,越国亡来又是谁’;曰:‘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曰:‘能消造化几多力,不复阳和一点尘’;曰:‘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觉老从头上来’;曰:‘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曰:‘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曰:‘明年更有新条在,绕乱春风卒未休。’今人多引此语,往往不知谁作。”盖这些诗句也已深入民间而成为他们自己的日常的成语的了。他所作有《罗昭谏集》。

  罗邺也是余杭人。杨慎推他为三罗之首,大约因为他的诗在三罗中是最典雅的之故罢。但像:“不愁世上无人识,唯怕村中没酒沽”(《自遣》);“万里山河星拱北,百年人事水归东”(《春晚渡河有怀》)等等,也还是很谐俗的。罗虬,台州人,依州李孝恭为从事。他狂宕无检束。尝在孝恭坐,杀了一个妓女,名杜红儿。后悔之,乃作《比红儿诗》百首,当时盛传。像《比红儿诗》中的“不似红儿些子貌,当时争得少年狂”,“若同人世长相对,争作夫妻得到头”云云,也是近于俗语方言的。

  杜荀鹤字彦之,池州人,有诗名,自号九华山人。景福二年(公元893年)进士第。或以他为杜牧出妾之子。朱温受禅,拜他为翰林学士,数日而卒(848-907)。他自序其诗为《唐风集》。他的诗也以类乎格言的成语,为最得民间欢迎,像:“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世间多少能言客,谁是无悉行睡人”;“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易落好花三个月,难留浮世百年身”等等。

  李山甫,咸通中数举进士被黜,依魏博幕府为从事。他有不羁才,能为青白眼。往往不得众情,以陵傲之,以此无所遇。时人怜之,后不知所终。山甫诗也喜用浅语,不避俗谈,像:“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寒食》);“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上元怀古》);“老逐少来终不放,辱随荣后直须匀。劝君不用夸头角,梦里输赢总未真”(《寓怀》)等等,在古典的批评家眼中,都是很粗卑的。

  胡曾有《咏史诗》百篇,盛传于世。凡通俗小说,像《三国志演义》,《隋唐志传》等等,殆无不引入曾的《咏史诗》。辛文房谓:《咏史诗》皆题古君臣争战废兴尘迹,经览形胜,关山亭障,江海深阻,一一可赏;人事虽非,风景犹昨。每感辄赋,俱能使人奋飞。至今庸夫孺子,亦知传诵。他,长沙人,咸能中举进士,不第。尝为汉南节度使从事。他的《咏史诗》能以浅近之辞,表达历史上的可泣可歌之事,像《夹谷》:

  夹谷莺啼三月天,野花芳草整相鲜。来时不见侏儒死,空笑齐人失措年。

  为的是颇能谐合一般民众的口味,故得以传诵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