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传奇文的兴起

  传奇文为古文运动的附庸──附庸的蔚为大国──最美丽的故事的渊薮──最早的传奇文:《古镜记》《白猿传》──张文成的《游仙窟》──游仙窟的影响──大历元和间的黄金时代──沈既济、沈亚之、李公佐等──小小的人间的恋爱的故事──《莺莺传》《霍小玉传》《李娃传》等──剑侠故事的起源──《酉阳杂俎》与传奇诸书里的剑侠故事──传奇文所受古作的和外来的影响──《杜子春》

  ○一

  自萧、李、韩、柳所提倡的古文运动告了成功之后,古文的一个体制,便成为文学的散文,这在上文已经阐明过了。古文运动的主旨,原是论道与记事,其主要的著作为碑、传、论、札之类。但那些作品,真有伟大的价值者很少。其真实的珠玉反为柳宗元的小品文,像他的山水游记之类。若古文运动的成就,仅止于此,当然未免过于寒俭。但附庸于这个运动之后者,还有一个远较小品文更为伟大的成就在着;──这是从事于古文运动者所不及料的一个成功,他是他们所从不曾注意到的一件工作,──那便是所谓“传奇文”的成就。唐代“传奇文”是古文运动的一支附庸;由附庸而蔚成大国。其在我们文学史上的地位,反远较萧、李、韩、柳的散文为更重要。他们是我们的许多最美丽的故事的渊薮,他们是后来的许多小说戏曲所从汲取原料的宝库。其重要有若希腊神话之对于欧洲文学的作用。而他们的自身又是那样精莹可爱,如碧玉似的隽洁,如水晶似的透明,如海珠似的圆润。有一部分简直已是具备了近代的最完美的短篇小说的条件。若将六朝的许多故事集置之于他们之前,诚然要如爝火之见朝日似的暗然无颜色。他们是中国文学史上有意识的写作小说的开始。他们是中国短篇小说上最高的成就之一部分。他们把散文的作用挥施于另一个最有希望的一方面去。总之,他们乃是古文运动中最有成就的东西──虽然后来的古文运动者们未必便引他们为同道。

  ○二

  “传奇文”的开始,当推原于隋、唐之际,但其生命的长成则允当在大历、元和之时无疑。在隋、唐之际的“传奇文”,只是萌芽而已;大历、元和之间,才是开花结果的时代。而促成其生长者,则古文运动“与有大力焉”。盖古文运动开始打倒不便于叙事状物的骈俪文,同时,更使朴质无华的“古文”,增加了一种文学的姿态,俾得尽量的向“美”的标的走去。“传奇文”便这样的产生于古文运动的鼎盛的时代。其间的消息当然很明白的可知的。“传奇文”的著名作者沈既济乃是受萧颖士的影响的。又沈亚之也是韩愈的门徒,韩愈他自己也写着游戏文章《毛颖传》之类。其他元稹、陈鸿、白行简、李公佐诸人。皆是与古文运动有直接间接的关系。故“传奇文”的运动,我们自当视为古文运动的一个别支。当时的文士们也往往有将传奇文作为投谒时的行卷之用者。可见时人也并不卑视此体。(但清人所辑的《全唐文》则屏斥传奇文不收。)宋洪迈尝说道:“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事情,凄惋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这话不错。从零星断片的宗教故事,神异故事及《世说新语》,到唐人的传奇文,其间的进步是不可以道里计的。唐人传奇文不仅是第一次有意的来写小说的尝试,且也是第一次用古文来细腻有致的抒写人间的物态人情以至琐屑的情事的。这种新鲜的尝试,立刻便得到了成功。

  ○三

  在没有说到大历、元和及其后的传奇文以前,先须略略提起隋、唐之际的几篇东西。那几篇东西恰是介乎六朝故事集与唐人传奇文之间的著作,也正是由故事集到传奇文的必然要走的一个阶段。他们乃是故事集的结束,而传奇文的先驱者。

  有一篇很有趣味的东西,在隋、唐之际出现,那便是:见于《太平广记》卷二百三十的一篇《王度》,实即王度所自作的《古镜记》。王度,太原祁人,文中子王通之弟,诗人王绩之兄。大业中为御史,后出为芮城令,武德中卒。他在这篇《古镜记》里,先自述他的神镜的由来,后详叙神镜的降魅驱妖之功。最后,叙其弟绩(原作)远游,借古镜以自卫,也历在各地杀除怪物不少。归后,还镜于度。一夕,闻镜在匣中悲唱,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其中所叙古镜的功绩为:(一)使程雄家婢鹦鹉现出老狸原形而死;(二)这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与薛侠的宝剑较之,镜上吐光,明照一室,剑则无复光彩;(三)度为芮城令时,令县镜于厅前妖树上。夜中有风雨电光缠绕大此树。至明,有一大蛇死于树下;(四)治张龙驹家人的疫疾;(五)王绩远游时,遇山公、毛生,以镜照之,一化为龟,一化为猿,皆死;(六)除灵湫中妖鱼;(七)杀大雄鸡妖,治愈张珂家女子的病;(八)遇风涛大作,山镜悬之,波不进,屹如云立,然后面则涛波洪涌,高数十丈;(九)治愈李敬慎家三女的魅病,杀死一鼠狼,一老鼠,一守宫。这些故事原都是六朝故事集里所见的东西,今则以一古镜的线索,把他们连贯起来成为一篇了。这是《古镜记》的尝试的成功之一点。

  又有《补江总白猿传》,不知什么人写的,(见《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四,题曰《欧阳纥》)也作于这个时代。叙梁将欧阳纥的妻,为白猿所夺。及救归,已孕,生一子貌类猿。即后来有盛名的欧阳询。因纥死时,询为江总所收养,故以“补江总”《白猿传》为名。这篇东西,与《古镜记》不同,乃是单一的故事,颇具描写的姿态,与后来的传奇文很相同。惟此作有大可注意之处:纥妻被夺事,大类印度最流行的“拉马耶那”(Ramayana)的传说,而若飞的神猿又是这个传说中之所有的。或者,中土的讲谈者,把魔王的拉瓦那(Ravana)和救人的神猿竟缠合而为了一了罢。这故事在后来的影响极大。宋、元间的《陈巡检梅岭失妻》的话本、戏文等,皆系由此而衍出者。

  ○四

  但在唐武后时,又有绝代的奇作《游仙窟》出现。这是张所作的。字文成,调露初公元679年)登进士第,调长安尉。开元初,贬岭南,后终司门员外郎(660?-690?)。他所作有《朝野佥载》、《龙筋凤髓判》,今皆传于世。独《游仙窟》本土久佚,惟日本有之。此作在日本所引起的影响很大。《唐书》谓”“新罗日本使至,必出金宝购其文。”当是那时流传出去的。相传他作此文,隐约的说着他自己和武后的恋爱故事。一说已成,一说是幻想的描写。总之这是我们文学史上的第一部有趣的恋爱小说无疑。他自叙奉使河源,道中夜投一宅,遇十娘、五嫂二妇人,姿为笑谑宴乐,止宿而去。文近骈俪,又多杂诗歌,更夹入不少通俗的双关语,拆字诗等等;当是那时代通俗流行的一种文体。这种文体,其运命很长。敦煌发见的小说,体裁也甚近此作。明人瞿佑、李昌祺、雷变诸人所作,又明板的《国色天香》、《绣谷春容》、《燕居笔记》诸书中所录的诸通俗的传奇文,若《娇红记》等,殆无不是《游仙窟》的亲裔。而唐代的诸传奇文,若《周秦行记》、《秦梦记》等,其情境和《游仙窟》几全同。又其中每杂歌诗,也大似有张的影响在着。故《游仙窟》的躯体,在中国虽已埋没了一千余年,而其精灵是永在的。《游仙窟》中的诗,曾被辑录入《全唐诗逸》中(有《知不足斋丛书》本),已先本文而被重传到中土来。

  ○五

  开元、天宝的全盛时代,只是一个歌诗的全盛时代而已。传奇文反而感到寂寞。直到大历(公元766-779年)的时候,方才有沈即济起来,第一个努力于传奇文的写作。既济为苏洲人,曾和萧颖士子存相友善。以杨炎荐,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贞元时,炎得罪,既济也贬为苏州司户参军。后官至礼部员外郎卒(750?-800?)。既济所作有《枕中记》(《太平广记》卷八十二题作《吕翁》)及《任氏传》,皆大传于世。《枕中记》叙卢生于一顿黄梁还未熟的梦境中,遍历了人间的富贵荣华,亦尝遇厄境;以此,醒后,便怃然若失,功名之念顿灰。元马致远的《黄粱梦》剧,明汤显祖的《邯郸记传奇》,皆衍此事。但既济也有所本。干宝《搜神记》中有杨林入梦事,与此悉同。卢生便是杨林的化身罢。《任氏传》(《广记》卷四百五十二)叙妖狐化为美女,嫁郑生。不为强暴所屈。后出行,遇猎犬,现原形而杀死。郑生购其尸葬之。宋、金间诸吕调有“郑子遇妖狐”,即衍其事。

  大历间又能陈玄者,作《离魂记》。叙张镒女倩娘与王宙相恋。但镒别以女许嫁他人。宙郁郁别去。倩娘追之同行,后生二子,归省镒;大骇。盖室中别有一倩娘在着,病卧已久;闻她至,自起相迎。两身合为一。离去者原来是倩娘的魂。玄生平未知,而此记则流行甚广。元郑德辉有《倩女离魂》剧。

  略后,元和间有沈亚之者,为韩愈门徒,字下贤,吴与人,元和十年进士第。后为南康尉,终郢州掾。集今存。集中有《湘中怨》,记郑生遇龙女事;《异梦录》,记刑凤梦见美人及王炎梦侍吴王,作西施挽歌二事;《秦梦记》则自叙梦入秦为官,尚秦穆公公主弄玉,后弄玉死,秦穆公乃遣之归事。亚之文名甚盛,李贺有《送沈亚之歌》,中有“吴与才人怨春风”云云,李商隐也有《拟沈下贤》诗。但他这几篇传奇文,都无甚情致;《秦梦》固远在南柯下,而湘中怨也大不及柳毅传。

  南柯记为李公佐作。公佐亦元和间人,字颛蒙,陇西人。尝举进士,元和中为江淮从事。大中时犹在。南可叙淳于棼梦入古槐穴中,为大槐国王驸马,拜南柯太守,生五男二女。后与檀萝国战败,公主又死,王遂送之归。既醒,则“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和枕中记是此类传奇文中的两大杰作。而《枕中记》于情意的惝动人处似犹欠他一着。明人汤显祖作《南柯记传奇》,即衍其事。公佐还作《谢小娥传》,叙小娥变男子服,刺杀其仇人事;《卢江冯媪》,叙媪儿女鬼事;《李汤》,叙水神无支祁事。皆无甚趣味,其情致都逊《南柯》。

  《柳毅传》为李朝威作。朝威,陇西人,生平不知。当也是这个时代的人物。《柳毅传》叙柳毅下第,为龙女传书,后乃结为姻眷事。元人戏曲叙此事者不少。尚仲贤有《柳毅传书》剧,李好古有《张生煮海》,也叙龙女事,并与此有关。所谓“龙女”,在中国古代并无此物。可能是由印度所给予我们的许多故事里传达进来的。

  相传为牛僧孺所作的《周秦行纪》,也当写于此时。李德裕尝作《周秦行纪论》,欲因此文致僧孺罪。盖此文本为德裕客韦作,正要用以倾陷僧孺者。但这个文字狱竟没有罗织成功,徒成为牛、李交恶案中的一个谈资而已。《周秦行记》托僧孺自叙,谓他于某夜旅中,梦见古帝王的后妃与之宴乐,并以昭君荐寝。其情境无殊于《游仙窟》、《秦梦记》诸作,似更为浅露无聊。僧孺自有《玄怪录》,今佚;《太平广记》尚载若干则。其琐屑无当,大类六朝故事集,置之唐传奇文里,其貌颇为不扬。

  ○六

  以上的那些传奇文,都是欲于梦幻中实现其姿意所欲的享用与恋爱的;表面上似是淡漠的觉悟,其实是蕴着更深刻的裴哀。观于作者们大多为落拓失意之士,便知其所以欲于梦境中求快意之故。大约他们多少都有些受《游仙窟》的影响罢。(惟《倩女离魂》事别是一型;《任氏传》也显然是讽刺着世俗的妖姬荡妇的。其作者或于爱情上受有某种刺激罢。)

  但最好的传奇文,存在别一个型式之中。梦里的姻缘,空中的恋爱,毕竟是与人世间隔一尘宇的。真实的人世间的小小的恋爱悲剧的记载,更足以动人心肺,往往会给人以《凄婉欲绝》之无端的游丝似的感慨。本来人世间的琐琐细故,已是尽够作家们的取用的。

  在这一型的传奇文中,首屈一指者自当为元稹的《莺莺传》(一作《会真记》)。此传流传最广,影响最大,有衍这为诗歌者(《莺莺歌》,李公垂作,今存《董西厢》中);为鼓子词者(赵今《商调蝶变花》);为诸宫调者(《董西厢》);为杂剧者(王实甫《西厢记》);为传奇者(李日华、陆采诸人的《南西厢记》);更有《翻西厢》,《续西厢》,《竟西厢》诸作,出现于明、清之交的,也不下十余种。可谓为我们最熟悉的一个故事。惟《莺莺传》里,叙张生无端与莺莺绝,是很可怪的事,尤不近人情。董解元把后半结果改作团圆,虽落熟套,未为无识。

  但写得最隽美者还要算蒋防的《霍小玉传》。防字子徵,义与人。为李绅所知。历官翰林学士,中书舍人。长庆中贬汀州刺史。此传写诗人李益事,当不会凭空造出的。霍小玉为都中名妓,与李益交厚。但益竟负心绝之,从母命别婚卢氏。小玉因卧疾不能起。一日,益出游,竟为黄衫豪士强邀至小玉家。小玉数说了他一顿,乃大恸而绝。其情绪的凄楚,令读者莫不酸心。明人的平话《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其所创出的情境,与此传也略相同,而大不如此传的婉微可喜。汤显祖曾为传衍作传奇两部──《紫萧记》与《紫钗记》。

  白行简的《李娃传》,恰可与《霍小玉传》成一对照。《小玉传》为一不可挽回的悲剧,《李娃传》却是一个情节很复杂的喜剧。行简字知退,诗人居易弟,与李公佐为友。元和十五年授左拾遗,累迁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宝历二年卒。此传作于贞元十一年,是其早年之笔。叙李娃的多情,郑子的能悔过,颇能谐合俗情;故剧场上至今犹学唱此故事不绝。(元石君宝有《曲江池》剧,明薛近衮有《绣襦记》传奇,也衍此事。)行简此作,文甚高洁,描叙也甚宛曲动人,与《小玉传》同是唐人传奇文里最高的成就。他又有《三梦记》,叙次也很有趣,且是近代心理学上的很好的资料。

  陈鸿的《长恨歌传》,系为白居易的《长恨歌》而作。鸿字大亮,贞元主客郎中,与白居易为友。《长恨歌传》叙述有皇、杨妃事。从她入宫起,到马嵬之变及道人之索魂天上止,全包罗后来一切《天宝遗事》的纲目。以此传为出发点而衍为诸宫调、杂剧、传奇者不少。最著者为元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白仁甫《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剧及清洪《长生殿传奇》。明人之《彩毫》、《惊鸿》诸记,亦并及太真事。唐人传奇文之最为人知者,元氏《莺莺传》外,便要算是此作了。

  在此时前后,尚有许尧佐作《柳氏传》,叙韩及柳氏事;薛调作《无双传》,叙王仙客及无双事;皇甫枚作《飞烟传》,叙赵象及飞烟事;房千里作《杨娼传》,叙杨娼及某师事;皆是以人间的真实的恋爱的故事为题材者。在其中,尤以韩、柳氏及王仙客、无双二事最为人所知。明陆采有《明珠记》,即衍仙客、无双事。

  ○七

  但到了唐的末叶,时势日非,军人也益横暴,各各割据了一个地方,不听中央政府的命令。他们自己更各自争战,并吞,连横,合纵,天下骚然,民间受苦益甚。于是,在无可奈何之中,有一班富于幻想的文人们,便造作出种种剑侠的故事,聊以自尉。剑侠是自己站在千妥万稳的立场上,而以其横绝无敌的精技,来除暴安良,或为人报仇雪恨的。为了直接抵抗的不可能,民间便自然的要造作出这些超人的剑侠们的故事,欲借重他们,以扫荡自己之所恶的。这正和义和团及红枪会之产生于清末及我们的时代中的情形颇为相同。更有一点,也足以促进剑侠思想的传播,那便是这时的佛教故事的大量的宣扬。在佛教故事里,超自然的故事是太多了,腾空而去,霎时而返,乃是他们的常谈;“上穷碧落下黄泉”,更是他们的习用的故事结构。又,道士们也在此时大显神通,恣话着不可能的情境。这些都更足以助长剑侠故事的气焰。明人刊有段成式的《剑侠传》一书,便是集合这些剑侠故事的大成的。但这《剑侠传》,实是伪书,托段氏之名以传者。在成式的《酉阳杂俎》里,自有《盗侠》(卷九)一类;所叙自魏明帝时登缘凌云台的异人起,凡九则。在其间,有叙术韦行规、黎、韦生及唐山人事的四则,最为奇诡可观。这四则,都已被录入《剑侠传》中。韦行规的一则,写韦行规自负勇武,乃遇京西店中老人,以剑术折其锐气。段氏写来,颇虎虎有生气,自是《酉阳杂俎》里最好的文字之一。成式字柯古,临淄人,为宰相文昌子,以荫为校书郎,终太常少卿。他的《酉阳杂俎》包罗的事物甚广,似仍未尽脱张华《博物志》的窠臼。

  在裴的《传奇》里,叙述这一类剑侠的故事也颇不少。最有名的是《昆仑奴》、《聂隐娘》二则。为高骈从事。骈好神仙,所为多妄诞。故之所叙,较其他同类之作,更多些诡奇之趣。像《聂隐娘》里的黑白卫,用之则为活卫,收之则为纸剪的驴。又所谓妙手空空儿等等的故事和人物,皆已超出于剑侠故事的范围以外,而入于神仙故事的范围之中了。《昆仑奴》一作,也甚可注意。所谓“昆仑奴”,据我们的推测,或当是非洲的尼格罗人,以其来自极西,故以“昆仑奴”名之。唐代叙“昆仑奴”之事的,于裴氏外,他文里尚有之,皆可证其实为非洲黑种人。这可见唐帝国内,所含纳的人种是极为复杂的,又其与世界各地的交通,也是甚为通畅广大的。在文学上说来,的这两则故事,对于后来作家们,皆甚有影响。明梅鼎祚有《昆仑奴杂剧》,清尤侗有《黑白卫杂剧》,所叙的事皆以此二故事为蓝本。

  袁郊的《甘泽谣》里,有《红线》一则,也极为流行。郊为唐末人,官刑部郎中。《甘泽谣》作于咸通戊子(公元868年),正是剑侠故事流传极盛之时。故郊所写的红线,乃是典型的女侠之一。但也甚有些仙气;“再拜而行,倏忽不见”,而“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红线回矣。这种飞来飞去的行踪,乃正是聂隐娘的同道。明梁辰鱼尝以此事写为杂剧。约同时,又有有名的“虬髯客传”。此作相传为张说所写。但《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三)所载,仅注明“出虬髯传”,而不著其作者。明顾元庆《顾氏文房小说》乃著其为杜光庭作。其以为张说作者,盖明末人的妄题。光庭字宾至,处州缙云人,为唐末道士。入蜀,依王建。所作有《广成集》(《四部丛刊》本)及《录异记》。《虬髯传》所言,颇多方士的气息。他所写的海外为王的事,后来陈忱的《后水浒传》所叙的李俊称王事,似即本于此。此传流传殊盛。梁辰鱼有《红拂剧》(今佚),张凤翼有《红拂记》,凌初有《虬髯翁》,又有《双红记》等,其故事皆本此传。

  无名氏《原化记》当也作于此时。其中像《嘉兴绳技》、《车中女子》等故事,也并见收于《剑侠传》。在词人孙光宪的《北梦琐言》里,也有好几则同类的记载,像《荆十三娘》等。这一类的故事,不仅由唐末而蔓延到五代,即到了宋初,也还有吴淑的一部《江淮异人传》的出现。《江淮异人传》全叙剑侠事,已把这一类幻想的复仇的故事当作一种专门的写作的目标了。

  ○八

  这一类唐人的传奇文,也和六朝的故事集相同,往往有陈陈相因的,同一个传说,往往被好几个作家们捉来写下。像《太平广记》卷四百九十所载的无名氏《东阳夜怪录》,叙述成自虚于夜间遇见诸精怪吟诗事,和牛僧孺《玄怪录》的《元无有》(《太平广记》三百六十九),其情趣与结构几全相同。而所谓成自虚、元无有也便是同为“乌有先生”的一流,固不仅是巧合而已。而更有甚者,作者们竞写此种大半空想的故事的结果,往往想像枯窘,不得不于古作或外来的传说里乞求些新的资料。《南柯》诸记之远同《游仙窟》固不必说。最有趣的是下面一事: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贬误》一门里,尝相传的中岳道士顾玄绩命一人看守丹灶,嘱其慎勿与人言。不料历诸幻境之后,其人乃突然失声。因此,豁然梦觉,鼎破丹飞。这一则故事,成式以为此事系出于释玄奘《西域记》。“盖传此之误,遂为中岳道士。”这已是够可笑的了。而不料李复言《玄怪续录》所载的《杜子春》(《太平广记》卷十六引),又是明目张胆的抄袭这个印度的故事,而改穿上中国的衣装。在《古今说海》里又有《韦自东传》(亦见《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六,原出裴《传奇》),其所记载的故事,又和此完全相同。这竟是不厌一而再,再而三的辗转传述的了。想不到这个流传于印度一个地方的传说,偶然被保存于《大唐西域记》里的,乃竟会在中国引起了那么大的一场波澜。这很同于我们读了著名的《魔鬼的二十五故事》(Vikram and the Vampire),看着那位徒劳无功的国王,屡次的因了失声发言,而把前功尽弃的情形,而觉得发笑,颇同有些异国的情趣之感。像这样的外来的资料,如果肯仔细的抓寻起来,在唐人传奇文里恐怕还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