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宋中期的文学变革与苏轼

  十一世纪二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宋代社会在政治、经济制度和思想文化方面出现一系列的变革主张与实践,并因此引起广泛的争论乃至激烈的斗争。宋代文学也在这一过程中完成了自身的变革,形成不同于前代文学的风格特征。
  这种情形的产生,具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宋虽立国未久,统一、安定和经济发展带给人们的满足感就已开始消失,各种危机都已显露出来——对西复、契丹作战不利,使得版图原本狭小的王朝面对外部的强大压迫;冗官、冗兵难以缩减,使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民间一再发生反抗活动,使政府疲于应付等等,这些都激起了士大夫的焦虑和社会责任感。其次,中国历史上文官官僚制度在这时已经成熟,文人士大夫既完全依附于国家政权,又是这一政权的支柱,加上宋自开国以来对士大夫采取优容的政策,使他们更具有政治热情和积极表现自己的欲望,高谈激论,成为风气。再有,宋王朝虽以崇尚儒学为标榜,却也同时利用佛、道,所谓“三教合一”的趋向在这时开始形成。而大多数士大夫以儒学为安身立命之地,他们既需要争取和保持儒学的优势地位,也需要对儒学本身加以适当的改造。于是,所谓“变旧更新”成为时尚,正如陈亮所说:“方庆历、嘉祐,世之名士常患法之不变也。”(《铨选资格》)倡导变革者,具体主张并不一样,有时甚至彼此冲突,但重心无非在两个方面:一是如何建立更完善的政治经济制度,能够既维持这个高度集权和专制的政权而又能克服它所带来的弊病(由此形成了范仲淹、欧阳修等人提倡的“庆历革新”和后来的王安石变法);一是如何建立更纯正的社会意识形态,以伦理道德的广泛深化、内化来克服社会矛盾(由此形成了刘敞、欧阳修、二程等人对儒学的改造)。
  从文学方面而言,晚唐五代至北宋初期的文学不能适应时代的需要,变革的发生也已成为必然。不过,当时的文学变革,并非单纯是文学方面的事情,它与上述背景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不仅由朝廷正式发出要求“矫文章之蔽”的诏令,而且,当时的著名文人,要么是政治舞台上的核心人物,如欧阳修、王安石,要么与政治活动有很深的牵连,如梅尧臣、苏舜钦、苏轼等。因此,文学受政治及伦理观念的影响之深为前所未有,宋代文学就是在这种受约束的状态下发展起来的。
  在上述作家中,欧阳修的文学成就并不是最高的。但是,他既有特殊的政治地位和人格上的魅力,能够吸引许多优秀作家聚集在他的周围,在文学上又具有一种包容和调和的能力,能够在当时各种不同的文学主张中找出一条合适的道路,因而成为这一场文学变革的名副其实的领袖。而苏轼既与这一文学变革相联系,又有超出这一变革之主旨的较为豁达的思想,加上他的不可多得的天才,因而成为北宋中期最有成就的文学家。

  第一节 道统文学观的盛张
  宋初柳开以尊韩和文道合一为号召,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比他稍后的穆修,也未免“曲高和寡”之叹。因此,在这一阶段中,一些以复兴儒道为己任的人,便沿着他们的方向发出更响亮的呼声,乃至提出更极端的主张。
  曾任国子监直讲的石介(1005—1045),是其中的重要人物。他和前人不同的地方,一是把在文坛上很有势力的西昆派提出来做靶子,以震动人心,二是不仅涉及古文与骈文之争,而且要在整个文学领域中建立“道”的统治。石介的《怪说》指斥杨亿“欲以文章为宗于天下”,故意使天下人“不闻有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韩愈)之道”,因此耳聋目盲,然后“使天下惟见己之道”。本来,西昆派的文学是既有一定成就也有相当缺陷的,在当时确有加以批判的需要,但石介的办法,却是派他们一顶“名教罪人”式的帽子,从世道人心的意义上彻底打倒,以维护“道统”的神圣性。他的观念,是要以道代之,甚至废弃诗文的艺术形式,使文章成为儒家经典、封建伦理的衍生物。而同时持类似观点的为数并不少,如刘敞说过“道者文之本也,循本以求末易,循末以求本难”(《公是先生弟子记》);尹洙认为“如有志于古,当置所谓文章功名,务求古之道可也”(《志古堂记》),他们都否认了文学有自身的价值。
  北宋中期理学逐渐兴起,理学家们对文与道的关系提出了更为苛严的看法。周敦颐首先提出“文以载道”的明确口号,更彻底地说明了文对于道的工具性。他把文比作车子,如果不能载运道,则再好看也是无用之物。但他还承认文章的美饰具有使道更吸引人的作用(见《文辞》),程颢、程颐则更趋极端。如石介等人还是尊韩的,只是忽略了韩愈还有爱好文学的一面。对这种不彻底性,以及韩愈本身的矛盾,二程从更纯粹的道学立场上提出了修正。他们认为致力于文章是有害于道的,因而韩愈也根本不值得仿效:
  退之晚来为文,所得处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倒学了。(《二程遗书》)
  不但韩愈,杜甫的写景诗,程颐也斥为“闲言语”,责问:
  “道出做甚?”其实,这是强调道统文学的必然结果,前人不过出于对韩、杜的尊敬,而回避矛盾罢了。
  当然,这一类观点并不完全是北宋那一场文学变革的理论基础。欧阳修在对石介表示尊重的同时,也提出了批评;理学转盛,还迟于欧阳修领导的文学变革。但是需要看到:在整个那一段时期中,道统文学观的盛张,已经达到了空前的地步,北宋所谓“古文运动”进行得比唐代古文运动顺利,一定程度上有赖于此。所以,它对欧阳修领导的文学变革,自然会有相当大的影响和约制。譬如,苏舜钦很明白地说过“文之生也害道德”(《上孙冲谏议书》),而欧阳修本人,也有着“言之不可恃”,“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送徐无党南归序》),而“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答吴充秀才书》)的观念。当然,他也另有一些比较合理、对文学比较重视的论点,后面将会说到。但无论如何,在以道统文这个基本原则上,他和当代的理论思潮是合拍的。

  第二节 梅尧臣、苏舜钦的诗
  北宋初三种诗风鼎峙的格局,从实质上来说,还是唐代诗歌的延续,而西昆体一时大盛,又使得学诗者争相模拟,在真宗及仁宗前期形成了专事雕琢的诗歌风气。在时代发生变化以后,唐诗的风格已实难保持,而缺乏激情和才华的诗作者对李商隐的模拟,很容易成为空洞的文字游戏。因此,诗歌的变化在这时已不可避免了。于是,梅尧臣率先自树一帜,而苏舜钦与之呼应,他们在吸取唐诗尤其是白居易、韩愈诗歌某些因素的同时,又顺应着时代文化的特点,在诗歌的题材、感情表现和语言形式等各方面进行新的尝试,从而打开了宋诗的道路。并且,由于欧阳修的竭力推举,他们在诗坛上造成了更大的影响。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城(今属安徽)人,当过尚书都官员外郎,后人因称为“梅都官”,又以宣城之古名,称之为“梅宛陵”。有《宛陵先生文集》。在梅尧臣成年以后的几十年中,宋王朝外患内忧频仍,社会秩序十分不稳定,所以他虽一生沉沦下僚,对于国家、政治却抱有强烈的关切。梅尧臣早年和西昆派诗人关系甚密,但诗歌风格却与之不同,后来更是有意识地加以纠正。纠正的方向,首先是强调《诗经》以来文学干预社会、针砭现实的传统,反对诗歌中的娱乐、游戏倾向。在《答裴送序意》中他写道:
  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
  在《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中,他又尖锐指斥道:“迩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人事极谀谄,引古称辩雄。经营唯切偶,荣利因被蒙。……”在理论上,这些议论并没有多少新的东西,但对当时流行的无病呻吟、玩弄辞藻的诗歌风气,却有着一定针对性的意义。
  作为他自己的诗歌主张的实践,梅尧臣写了不少反映现实政治问题和民生疾苦的作品,既欲以此感悟上层统治者,又借以表现自己的道德良心。像他的《襄城对雪》之二,就像王禹偁一样,面对漫天风雪,想到受寒冻的士兵,并以“念彼无衣褐,愧此貂裘温”表示自己的内疚心情;《蔡君谟示古大弩牙》则在观看古代弩机之时,表达了祈望边地战争胜利和士兵少受伤亡的意愿。再如《田家》、《陶者》等,则接触到劳者无所获的古老社会问题。后一首如下: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如果说上述诗所写的是古诗中经常出现的主题,那么另一些作品则直接批评了朝廷的具体政令措施。仁宗康定年间,宋与西夏交战,因兵员缺乏,下令征集民丁充当弓箭手,而地方官为了“媚上”,并不照所谓“三丁籍一”的诏命行事,无论老少,均难幸免。梅尧臣为此所作的二首诗,《田家语》借农民之口,揭露了老百姓不堪负担、田稼荒废的情形;《汝坟贫女》又用一位贫女的口吻,述说了被征服役者的悲惨遭遇:
  汝坟贫家女,行哭音凄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郡吏来何暴,县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钟去携杖。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诗中说“县官不敢抗”,同作者的身份有一定关系——当时梅尧臣正任河南襄城县令。在这样的诗中,我们看到一个具有政治责任感和道义良知的下层官吏对时政的不安和对民众的同情,以及改革政治的愿望。
  在当时的诗歌沦于文字游戏、偏重于追求辞藻和形式之美的风气中,梅尧臣的这一类创作,对于恢复诗歌的严肃性、转向重大题材,无疑起了积极的作用。但另一方面,宋代政治诗的一般缺陷,在这里也明显存在着。正如《田家语》小序所宣称的“因录田家之言,次为文,以俟采诗者”,其写作的出发点首先是在政治方面,是试图以此为讽谏书,而不是诗人为生活所激发的热情。以《汝坟贫女》为例,我们既看不到诗人自我的形象(“县官不敢抗”既不是正面写自己,也没有展开),也看不到那位“贫女”的形象,最后四句虽然试图表达出悲愤的情绪,但它的语言实际是概念化、一般化的。
  总之,由于诗人偏重于叙述一桩事件,传达一种政治观念,使得诗歌的感染力受到削弱。倘与作者为悼念夭亡的幼女而写的《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之二相比,两者的区别十分清楚:
  蓓蕾树上花,莹洁昔婴女。春风不长久,吹落便归土。娇受命亦然,苍天不知苦。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
  虽说梅尧臣的诗在抒情方面大都不趋向激烈(这也是宋诗的一般特点),但这首诗尤其在结末二句,却令人惊心动魄,虽然它的语气并不夸张。
  当然,政治题材只占梅尧臣全部诗作中的一小部分。他的诗歌内容非常广泛,而且是有意识地向各种自然景象、生活场景、人生经历开拓,有意识地寻找前人未曾注意的题材,或在前人写过的题材上翻新,这也开了宋诗好为新奇、力避陈熟的风气,为宋诗逃脱出唐诗的笼罩找到一条途径。譬如他写破庙,写变幻的晚云,写怪诞的传说,写丑而老的妓女,甚至写虱子、跳蚤,写乌鸦啄食厕中的蛆……有些是根本不宜入诗、破坏诗的美感的,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到当时诗歌的一种趋向。
  在以琐碎平常的生活题材入诗时,很容易显得凡庸无趣味,于是梅尧臣常以哲理性的思考贯穿在其中,加深了诗歌的内涵,使之耐人寻味。譬如《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开头“春洲生获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四句,以平易的语言写出河豚的珍贵,而后描绘它的面目可憎、剧毒可怕,人们却“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最终归结为“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把食河豚这一日常生活的现象,与“至美与至恶相随”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颇为深刻的哲学问题联系在一起,诗的分量就显得不一般了。这也是宋诗在热情减弱以后,向其他方向发展的一个途径。
  梅尧臣诗歌的艺术风格,欧阳修谓之“古硬”(见《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诗》),又谓之“平淡”(见《梅圣俞墓志铭》)。所谓“古硬”的一面,主要是效仿韩愈诗的风格。梅尧臣的诗常用一些生涩怪僻的文字、暗昧阴郁的色彩、带有恐怖和荒蛮感的意象,构成幻觉性而非日常意味的诗境。如《余居御桥南夜闻袄鸟鸣,效韩昌黎体》,从九头袄鸟的传说写到鬼车夜游的景象,又如《观杨之美画》所描绘的画面是:
  水官自有真龙骑,两佐并跨鲸尾螭。步趋群吏怪眼眉,云生海面无端涯。雷部处上相与期,人身兽爪负鼓驰。后有同类挟且搥,次执电镜风囊吹。青蛇有角鱼足鬐,上下引导神所施。……
  梅尧臣学韩诗的目的,是为了矫正晚唐五代以来诗歌中疲软圆熟的弊病,以求雄健之美。他在《依韵和王平甫见寄》中对韩愈的赞美,“文章革浮浇,近世无如韩。健笔走霹雳,龙蛇奋潜蟠”,亦是他对自己的期望。但是,他所写的诗虽面貌很贴近韩愈的诗(包括上面举例的),却总是不大成功。因为韩诗不仅是表面上的怪异生硬,其中所涵蕴的雄张恣肆的力度,实际是唐人宏放的性格的变态表现,这是宋人从表面上学不到的。倒是他在比较平易流贯的诗歌中有时夹入古拗怪谲的诗句,反而有独特的效果。
  梅尧臣所作“平淡”一路的诗,更具他个人的特色。他曾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试卷》)
  这里所说的“平淡”,是避免激情的表现、浓重的色彩、警策醒目的字眼,而求得自然淡远的意趣,下面两首,是他的名作: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钦溪。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鲁山山行》)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丑枝。短短蒲茸齐似剪,平平沙石净于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东溪》)
  这些诗语气相当连贯,节奏比较舒缓,语言自然流畅,粗读近似白居易的风格,其实是典型的宋诗,它经过细密的琢磨而返归于自然,绝没有白体的轻滑。像“云外一声鸡”、“老树著花无丑枝”,都是新奇的句子,但它是意趣的新奇,而不是句式、语汇、修辞手段的新奇,所以读起来很平常。后一句甚至可以作为宋诗的一种审美特征来看。大抵六朝至唐,多以华丽为美,生气外发为美,而“老树著花无丑枝”,却是内敛的、令人心境平静的美。梅尧臣曾说:“诗家虽主(一作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至矣。”(《六一诗话》引)可见他所说的“平淡”,并非易至之境,他对诗歌创作实有很高的要求。
  无论“古硬”或“平淡”的风格,也无论古体或近体,梅尧臣的诗多少带有散文化的倾向,只是其程度和表现形态不同。这种散文化的手段,主要收到以下几种效果:第一,诗歌的句子长期以来逐渐形成了固有的组合形式,散文化的诗句可以打破诗对这种形式的依赖,既重新获得一种“陌生感”、“惊奇感”,又得到更自由的表现,包括那种拗折生硬的表现;第二,这也是针对西昆体诗藻饰整丽、意象密集、眩人眼目而内涵浅薄的弊病,通过虚词的使用(如“千山高复低”的“复”字),比较符合常规语法的句式,和引入一般认为不宜入诗的寻常事物,朴素字眼,使得诗中意象疏化,诗中的视境不那么迅速变换、错综迷离,让读者更容易接近和体味诗歌的内涵;第三,梅尧臣(包括当时其他一些诗人)的古体诗,往往叙述性很强,而散文化的诗句才能叙述得清晰。
  梅尧臣的诗,有时古硬得难以咀嚼,平淡得缺乏韵致,散文化的句子有时写得完全不成其为诗,以及他把一些丑恶的事物写入诗中,这些都是明显的弊病。但正如《后村诗话》所说的“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他毕竟在众多方向上开启了宋诗的道路,在诗史上有较大的影响。
  苏舜钦(1008—1048)字子美,开封(今属河南)人,当过县令、大理评事、集贤殿校理,据说因接近主张改革的政治家,被人借故诬陷,罢职闲居苏州。后来复起为湖州长史,但不久就病故了。他与梅尧臣齐名,人称“梅苏”。有《苏学士文集》。
  在对诗歌的政治作用的认识上,苏舜钦与梅尧臣是一致的。他在《石曼卿诗集序》中说:“诗之于时,盖亦大物。”所谓“大物”,即是指诗可以反映“风教之感,气俗之变”,若统治者有“采诗”制度,就可以据以“弛张其务”,达到“长治久安”。因此,他批评“以藻丽为胜”的文学风气,而大力赞扬穆修等人“任以古道”,石曼卿的诗能“警时鼓众”。而且如前所言,他还提出过“文之生也害道德”的颇为极端的意见。其实苏氏为人性格偏于豪放开张,并无道学家的气息,他的这些主张与他在仕途上积极进取的欲望有重要的关系。
  作为一个关切时政、渴望有所作为的诗人,苏舜钦的诗常常触及一些严峻的现实问题。他的《庆州败》记叙了宋王朝与西夏战争的失败,痛心疾首地批评了朝廷在边防措施上的松懈和将领的无能;《吴越大旱》写到一方面饥荒病疠使“死者道路积”,另一方面官府为了应付与西夏的战争,仍无情搜括粮食,驱使丁壮劳力上战场,致使“三丁二丁死,存者亦乏食”,最后并以“胡为泥滓中,视此久戚戚。长风卷云阴,倚柂泪横臆”之句,表述了自己内心的痛苦;《城南感怀呈永叔》同样写出民间由于饥荒而出现的惨状:“十有七八死,当路横其尸。犬彘咋其骨,乌鸢啄其皮。”并以“高位厌粱肉,坐论搀云霓”与之相对照,直斥权势者的无能与无耻。
  在反映时弊、揭露社会矛盾方面,苏舜钦往往比梅尧臣来得尖锐直截。这一方面是由于个性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同苏舜钦郁郁不得志的遭遇有关。他本是自视很高的人,却总是受排挤乃至遭诬陷,所以既感到自己无法为社会尽到应有的责任,又感到个人失意的苦闷。这两种情绪纠合在一起,使彼此都强化了。《城南感怀呈永叔》的末一节说:“我今饥伶俜,悯此复自思:自济既不暇,将复奈尔为?愁愤徒满胸,嵘峵不能齐。”言外之意是:倘若自己能掌握权位,便能够拯救百姓;无奈自顾不暇,所以格外愤懑。而在有些诗中,他更把个人的不满直接宣泄出来,如《对酒》:
  丈夫少也不富贵,胡颜奔走乎尘世!予年已壮志未行,案上敦敦考文字。有时愁思不可掇,峥嵘腹中失和气。侍官得来太行颠,太行美酒清如天,长歌忽发泪迸落,一饮一斗心浩然。嗟乎吾道不如酒,平褫哀乐如摧朽。读书百车人不知,地下刘伶吾与归!
  这种诗情绪坦露激昂,略近于李白的风格,虽然毕竟还不如李白的意气高扬,不可一世。《宋史》本传说苏舜钦“时发愤懑于歌诗,其体豪放,往往惊人”。在北宋诗人中,他确是有些唐人的气味。所以他的理论表述虽然迂腐,诗歌却因情感坦露而显得颇有生气,不是一副道学面孔。
  在诗歌的语言艺术方面,苏舜钦也同梅尧臣一样,力图用新意象、新句法来打破圆熟陈旧的诗歌格局。他的诗中常可以看到散文化的句子,生僻艰涩的语汇,怪异奇丽的意象。
  不过,由于两人的所长不同,诗风还是有很明显的区别,这正如欧阳修《六一诗话》所评:“圣俞、子美齐名于一时,而二家诗体特异。子美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其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前面的《对酒》就是一个例子,下面再以《松江长桥未明观渔》为例:
  曙光东向欲胧明,渔艇纵横映远汀。涛面白烟昏落月,岭头残烧混疏星。鸣根莫触蛟龙睡,举网时闻鱼鳖腥。我实宦游无况者,拟来随尔带笭箵。
  这诗中某些特异的语汇、意象,在梅尧臣诗中也可找到类似的用法,全篇的奔放豪健,气象开阔,则是梅诗中难以找见的;反过来说,梅尧臣诗的精微、深沉、含蓄、细腻等特点,苏舜钦也比较缺乏。他的诗最明显的弱点,就在于有时只顾感情的宣泄,而忽略了感情表达方式与语言内在张力的推敲,以致显得粗糙乃至气格不完。
  但也有些小诗,苏舜钦写得相当精致,如《淮中晚泊犊头》: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第二句有些散文化,但用了一个“时”字,使视境动了起来,仿佛花树在一片青青草地中不时跳入眼帘。“幽”和“明”都是形容花,一重心理感受,一重视觉,配合得很别致。全诗的情韵近于唐诗,但更显得清幽细巧些,意脉也较为流动曲折。又如《夏意》:
  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荫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也写得小巧别致,情趣盎然。它也不是以平行的意象呈现的,诗中的视线是在不断的流动转换中:先是幽深的小院,然后透过竹帘望见一树明艳的石榴,再是日在中天、树荫垂地的一片夏日景色,最后以一声流莺惊破主人的梦和午睡时的静寂。通过诗人内在体验的流程来构成诗的节奏,脉络肌理十分细密,这正是宋诗的一种特色。

  第三节 欧阳修与诗文变革的完成
  北宋中期的文学变革,是在宋代文学总体上处于衰退的情况下产生的。它一面顺应着思想控制强化的时代文化,一面寻求文学的新的立足点和艺术风格。在这里起着中枢作用的是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吉水(今属江西)人,出身于低级官吏家庭,父早亡,幼时家贫。天圣八年(1030)进士,初仕洛阳,与梅尧臣、尹洙等人声气相通,提倡文学变革。景祐初入京后,因支持范仲淹的政治改革主张被贬,庆历年间,再度积极参与范所主持的“庆历新政”,新政失败后,复又长期贬外。至和年间入朝,逐渐上升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等权要职位。晚年对王安石新法持反对态度,这大抵是因为欧阳修虽主张政治改革,但态度比较稳健,以为王安石激烈变法流弊甚多。有《欧阳文忠公集》。
  欧阳修在北宋文学变革中的领袖地位,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首先,这一场文学变革作为宋王朝思想文化建设的一部分,既与当时政治方面的改革相互关联,又是自上而下、依靠政权的力量推进的。早在天圣年间,范仲淹就提出过“时之所尚,何能独变”,希望朝廷“敦谕词臣,兴复古道”(《奏上时务书》),而朝廷也确实几次下诏,从政治意义上提出改变文风的问题,如仁宗天圣年间曾诏斥文人“竞为浮夸靡蔓之文”,要求学者“务明先圣之道”,并指令从朝廷文件入手“矫文章之弊”(《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06、108)。领导这种性质的变革,当然需要相当高的政治地位,而欧阳修具备这一基本条件。
  其次,欧阳修在当时的文人群中,具有很强的号召力。他在政治活动中表现出的人格修养既为重视道德节操的士大夫所尊重,同时他又喜扬人之美,并利用其知贡举的权力地位举荐人才,当时几乎所有的著名的文学家都曾得到欧阳修的帮助,因此在他周围形成了集团性的力量,从而更便于扩大影响,推行他们的主张。如梅尧臣、苏舜钦二人名位不显,欧阳修却以诗坛宗主相视,使他们声誉大张;曾巩落第,欧阳修为他写序饯行,令人刮目相待,后又在知贡举时把他录为进士;对王安石,欧阳修不仅两次加以推荐,而且在赠诗中给予极高的称评;三苏中,苏洵以一默默无闻的布衣身份,经欧阳修的推荐和鼓吹而名动海内,苏轼、苏辙则是欧阳修知贡举时选拔于前列的,苏轼尤其受到他的推重。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文人和政治家,欧阳修的眼光、涵养,确实是不同一般的。
  还有一个直接和非常重要的因素是:欧阳修不仅本人具有相当高的文学修养,在诗歌、散文、词的创作方面有特出成就,而且在当时的条件下,他还有着比较合理,富有调和性、包容性的文学主张。北宋立国以来,由于约制个性的儒家伦理观念的强化,在文学方面以道统文、以道代文的理论盛张到空前的地步,它虽然触及北宋初以西昆体为代表的文学风气的某些弊病,但对文学生机,却在另一个方向上形成更强的扼制。而欧阳修的态度,一方面对这种占主流地位的文学思想在原则上表示赞同,承认道对文的决定作用,对石介、尹洙等人表示相当的尊重,另一方面也反对过分偏激的主张。他虽说过“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但也看到有事功、道德的人未必一定能文,“如唐之刘、柳无称于事业,而姚、宋不见于文章”(《薛简肃公文集序》);认为文采还是有其必要的,“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文章(当然是指符合于道的)有着不朽的价值,“英雄白骨化黄土,富贵何止浮云轻。唯有文章烂日星,气凌山岳常峥嵘”(《感二子》)。虽说这些表述较之宋以前文学理论已经达到成就而言,并没有什么发展,但在当时的环境中,仍有它重要的意义。
  在一些具体问题上,欧阳修的态度要更合理些。譬如对西昆体,他有不少好评,甚至称赞扬亿“真一代之文豪也”(《归田录》),而批评石介对西昆诗人的极端态度是“好异以取高”,“以惊世人”(《与石推官第一书》)。再如对骈体文,欧阳修的持论也较公允。他说过,“时文虽曰浮巧,其为功亦不易也”(《与荆南乐秀才书》),“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论尹师鲁墓志》),并赞扬苏氏父子的骈文“委曲精尽,不减古人”(《苏氏四六》),他认为骈文的缺点是在形式的严格限制下造成说理和叙述的不清晰,不畅通。所以,欧阳修所领导的文学变革虽有反对西昆体和骈文的一面,但它的核心问题,其实是怎样使文学在建立完善的社会秩序方面起到更积极更实际的作用。在这个基本前提下,他们维护了文学的存在权利,同时也维护了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创作活动的价值。
  同时,欧阳修他们也抵制了尊崇和效仿韩愈、走向僻怪险涩的文学风气。尊韩本来是欧阳修提出的主张,据其《记旧本韩文后》,韩文的流行同他校定《昌黎集》直接有关。但这恐怕主要着眼于提倡“古文”和发扬韩愈的文学主张,韩文那种个性发露、奇崛雄肆甚至是险怪僻涩的风格,未必为欧阳修所喜好;尤其是,它和宋代的文化风气,和宋人儒雅敛束的个性很难投合。所以欧阳修他们倡导的“古文”,需要走一条不同于唐人的道路。当时有所谓“太学体”(国子学中流行的文体),其代表人物为刘幾,据说其文使“学者歙然效之”(《梦溪笔谈》)。它的面貌现在已无法看到,据《梦溪笔谈》所引片断,有“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之句。倘以韩愈及其周围文人的怪诞之语相比,这实在不算怎么奇特。但欧阳修为了提倡一种朴素流畅的文风,嘉祐二年主持科举时,将刘幾的文章用红笔从头到尾,一下抹倒,“判大纰缪字榜之”,并将“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同上)。这激起举子哗变,群聚嘲骂,甚至在大街上拦住欧阳修的马头哄闹,而欧阳修不为所动,终于使“场屋之习,从是遂变”(《宋史》本传)。科举文章与士人一生前途相关,它对社会上文章风格的影响自然不言而喻。
  通过以欧阳修为首的文学集团的努力,北宋中叶的这一场文学变革终于获得成功,并由此主要在诗、文两方面确立了宋代文学的基本风格。这当然很难加以简单的概括,从大的方面来说,以文而言,是虽以散体为主,实融合骈体,可以说结束了骈体与散体的截然对立,文字以浅易流畅为多,节奏徐缓宛转,较少激烈跳荡的表现(尤其是非政治性的抒情散文);以诗而言,情感的力度减弱,所反映的心理状态比较平衡,相应地色彩和意象都比较疏淡,而对事物观察和体验比前人更细腻,总体上带有重理智的特点,特别在古体诗中,散文化的叙述和说理成分往往占很大比率。
  对于这一场文学变革的评价是复杂的事情。概要而言,一方面需要看到它是士大夫集团所倡导的思想文化变革的一部分,是自上而下具有政治意义的行动,它对文学自由发展是有约束作用的;另一方面,也需要看到它有效地抵制了更为极端的道学家的主张,在时代的限定条件下,孕育了中国文学的一些新的特色,丰富了中国文学的总体面貌。而且,同历史上的各种文学运动一样,作家的实际创作并不是完全被他们的理论的阴影所笼罩的。
  欧阳修本人的诗文创作,在当时也具有典范意义。他的诗中,如《答朱案捕蝗诗》、《食糟民》、《答杨子静两长句》等,都是涉及具体社会问题、有感而发的,并且就此陈述己见,或表示内心的道德自责。他的政治诗的数量并不多,这大约因为他是一个实际的政治家,不同于一般文人急于用诗歌来表现自己。
  欧阳修诗中一些古体长篇,好发议论,好铺排叙事,散文化的倾向非常严重,如《洛阳牡丹图》像一篇《洛阳牡丹记》,《吴学士石屏歌》“吾嗟人愚,不见天地造化之初难………”像一篇别扭的古文,《鬼车》以“嘉祐六年秋九月二十有八日”开头,中间又有“不见其形,但闻其声,其初切切凄凄,或高或低……”,实在不能算作“诗”了。另外,《扪虱新话》指出他的《菱溪大石》等篇系模仿韩愈,这也是和时代风气一致的地方。不过,他很少用生僻字眼、险怪意象。
  那些极度散文化的古体长篇,以其新异的面貌起到了打破诗歌常规体制的作用,但从艺术性来说,确实找不到多少诗趣。不过欧阳修的一些以近体为主的短篇之作,常以浅近自然的语言写景抒情,但琢磨很细,意脉完足,有一种亲切流畅的风格。如著名的《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首二句是欧阳修很得意的。据《苕溪渔隐丛话》引《西清诗话》,他曾对人说:“若无下句,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后人也说它“起得超妙”。这两句一果一因,语气连贯;次序上先以“疑”领起,引出对于“疑”的解释,因此显得有波折而不平板;另外,它还寓含着诗人在受贬谪时期待和失望的心情。所以,虽说是有如口语的句子,其实写得很讲究。全诗的关系,也是一联紧接一联,意脉含蓄而绵细。唐人律诗多用平列的意象、断续或跳跃的衔接,欧阳修则力图将八句诗构成流动而连贯的节奏,这无疑是唐诗之后的一条新路。再如《别滁》: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从眼前景色引出事件、人物,再引出人物的心情,也是流动而连贯的笔法。唐人写别离诗有“长路关山何日尽,满堂丝管为君愁”(张渭《送卢举使河源》),“况是池塘风雨夜,不堪弦管尽离声”(武元衡《酬裴起居西亭留题》),都是以景物为衬托、把情绪托向高潮的写法,两相比较,可以看出宋诗含意深婉、脉络细密的特点。
  欧阳修散文的成就比诗歌更显著。当时人吴充《欧阳公行状》中说他“文备众体,变化开阖,因物命意,各极其工”,指出了他的散文创作的一些主要特点,即第一,文体多样,有各种类型的议论文、叙事及抒情散文;第二,兼采“古文”与骈文之长,根据内容需要熔铸剪裁,形成新的散文风格;第三,变化多端,开阖自如,气脉流动,富于内在节奏感与韵律感。
  欧阳修的政论性的文章如《朋党论》、《五代史伶官传论》是传统“古文”中的名篇,对结构和文采都颇有讲究,但并不是文学性的作品,故不予多论。最能体现他的文学技巧与艺术成就的,是记事兼抒情的散文。在这一类文章中,他尤其不持狭隘的“古文”观念,在注意散体文意脉结构、句法上的特点的同时,又汲取骈体文在音律、辞采方面的长处,并且重视文中情绪变化与文章节奏变化的协调,时而舒展,时而收敛,呈现一种纡徐流转、抒情性和音乐感都很强的风格特点。例如《丰乐亭记》、《相州昼锦堂记》、《泷岗阡表》等都是如此。而最著名的《醉翁亭记》,从“环滁皆山”的扫视开始,将读者的视线逐渐引向西南诸峰,推近到琅琊山,入山中溪泉旁,随峰回路转,又引人抬头看见泉上小亭,再从作亭者为谁、命名为谁的设问,推出主人公——号“醉翁”的太守,和“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于心而寓之于酒也”的感慨议论,趁势导向山中四时之景,收转来写“醉翁”的酒宴和醉态,酒宴散后的情景,“醉翁”与人不同的心境,最后点明太守为“庐陵欧阳修”即作者本人。全文既萦回曲折,又连绵不绝,无一句跳脱。文中每一个意义完足的句子都用叹词“也”结束,共出现二十一次,构成咏叹的声调;又把骈文中对偶相映的句法变化使用,时散时偶,句子的字数时齐时不齐,这样,既有明晰的节奏感,又流动摇曳,作者内心淡淡的孤独、怅惘之情在这种咏叹的节奏中得到很好的表现。而传统上用骈体写作的抒情小赋,在欧阳修笔下虽仍较一般散文为整齐,保持着骈文外在形式上注重声律辞采而浏亮鲜明的特点,却又多掺杂散体句法,并注意气脉的连贯流动。如《鸣蝉赋》、《秋声赋》都是这样。后一篇的首节如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把无形的秋声作了形象的描绘。他用排比对偶句法构成三次短促的节奏,写得秋声有惊天动地之感,而因此,末几句的写景越发显得萧瑟平静,丝毫不为秋声所动。在两相映衬而合成的整体意境中,突出了作者内心对秋天衰飒气氛的敏感和悲哀。
  若从缺陷一面来说,这一类作品“做”文章的痕迹都较重。像《醉翁亭记》二十一个“也”字的用法,多少让人感到不自然;《秋声赋》上面这一节中的问答,也是有些做作感的。还有,十分绵细的意脉,这实际上是情感受理智控制、表现得平缓有分寸的状态,它对读者情感的激活力量也相应地比较薄弱。
  当时受欧阳修延誉推举而走上仕途或获得文名的一批文学家,也同时活跃在文坛上,除王安石、苏轼将在后面作专门介绍,其他一些人在此附带提及:苏洵(1009—1066),字明允,眉山(今属四川)人,苏轼、苏辙之父,人称“老苏”。擅长于史论、政论,文章风格略带纵横家气,文笔老练而简洁,有《嘉祐集》,《六国论》为其名篇。苏辙(1039—1112),字子由。他将自己的文章与兄苏轼相比,称“子瞻之文奇,余文但稳耳”(《栾城遗言》)。有《栾城集》,《黄州快哉亭记》为其名篇。曾巩(1019—1083),字子固,南川(今属江西)人,有《元丰类稿》。他的思想比较正统,文章以政论为主,风格淳正厚重,文学色彩很淡薄。但后世重视文章的伦理价值的人对他特别推重。

  第四节 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号半山,临川(今属江西)人,庆历二年(1042)进士。在仁宗、英宗两朝,他在许多地方担任过地方官,也曾在中央部门任职,对于民间情况、政治的弊病和国家所面临的危机有相当的了解,逐渐形成自己的一套政治、经济主张,并曾在给仁宗皇帝的上书中提出变法的建议。神宗即位后,面对外族压迫、国力虚弱、财用匮乏等一系列严重问题,急欲找到出路,遂于熙宁二年(1069)起用时任三司度支判官的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主持历史上著名的熙宁变法。但他的一套激烈变革的政策措施,既触犯了士大夫集团以及富商豪绅的利益,又与封建官僚制度不相适应,造成很多流弊,招致强有力的反对,几起几落。后期退居江宁。在司马光全面废除新法后不久,忧愤而卒。有《临川集》。
  王安石青年时代就有高度的政治热情,以太平宰相自许,后又以顽强的态度投入政治斗争,其理想决不是要做一个“文人”。在他三十多岁会见欧阳修时,欧阳修在赠诗中比之为李白、韩愈这样的文学家,他在酬答诗中却说:“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苕溪渔隐丛话》引《漫叟诗话》)在他看来,韩愈还是文人气太重。他对文学的看法,也是特别强调其实用功能:
  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上人书》)
  这种观点同当时文学思想的主潮相一致。不过,王安石说的“适用”,偏重在具体实际的社会作用方面,而不像道学家偏重在道德说教,这是政治家的本色。
  由于这种“务为有补于世”的文学观念的支配和对现实的强烈关注,王安石的诗文都与社会、政治或人生的实际问题贴得很紧。散文尤其突出。像《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答司马谏议书》等名文,本是与变法有关的政论而非文学作品,且不像欧阳修同类文章那样讲究文采,暂且不论,即使像《读孟尝君传》、《书刺客传后》、《伤仲永》这样的小品文,都包涵有很实际的用意,而不是为了表现人生情趣、文学才思。
  如《读孟尝君传》谈的是怎样才算真正“得士”的问题,《伤仲永》谈的是天赋不可依恃,学习尤其重要。甚至像《游褒禅山记》这种历来重视辞采和情趣的游记类散文,也用了近半的篇幅,引伸讨论一个哲理性的问题:无论做什么事情,要达到超乎庸常的境界,都需要具有非凡的意志、付出超常的努力。
  在王安石诗歌中,也存在类似的情况。一部分作品是直接反映现实社会问题的,如《感事》、《兼并》、《省兵》、《收盐》、《河北民》等,大多作于他任地方官时,表达了他对时政的批评和他的政治理想。另一部分作品,则借古喻今,或借题发挥,表明作者的政治观念或人生观念,如《商鞅》,以“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强调了建立有效的国家机器的重要;《孟子》“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表现了他在政治上固执己见的态度。此外如《贾生》、《汉武帝》、《桃源行》、《明妃曲》等,大体类似。不过,同散文的情况不一样的是,除了这一类观念性比较强的作品以外,王安石(特别是在他脱离政治舞台的时期)还写有许多偏重于抒情的作品。
  与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等人推崇和效仿韩愈不同,王安石诗受韩愈的影响很少,而是非常敬重杜甫,并广泛吸收了中晚唐诗的特长。他曾编过《老杜诗后集》,并在《杜甫画像》中写道:“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杜甫在宋代逐渐受到高度重视,宋诗逐渐向杜甫的方向靠拢,可以说是以王安石为起点的。另外,他也编过《唐百家诗选》,收的多是不为人重视的中小诗人的作品,显然他有广采博收的意识。在此基础上,他的诗形成了以语言精炼而圆熟、意境清丽而含蓄为主要特点的风格。
  王安石的诗对语言的锤炼十分讲究,并善于不留痕迹地化用前人的词汇和意象。传说《泊船瓜洲》中“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中的“绿”字,改了十几次才确定下来。其实,把形容词“绿”用为动词的写法,不但李白早已有“东风已绿瀛洲草”之句(《侍从宜春苑……》),其他人也反复使用过多次,但王安石这句最为亲切自然而形象鲜明,能表现出江南风光的喜人之处,所以为人们所熟知。又如《暮春》诗中“雨花红半堕,烟树碧相依”,是受杜甫“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春夜喜雨》)一联的启发,但并不觉得是套用前人的。还有《书湖阴先生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后人认为是用史书中的材料为对仗,极表赞赏,但他确实用得很巧,不显得吃力。另一方面,王安石虽然经常凭藉广博的书本知识方便地化用前人语汇,但他并不总是在搬弄学问,他也常常通过细腻的观察,捕捉生动的意象,以平易的语言表现自己内心的情绪、感受。像“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北山》),后二句对得很工整,读起来却很自然,“细数”、“缓寻”既烘托了萧散旷逸、从容不迫的神态,又暗涵了一种百般无聊的闲愁。一般来说,王安石不把经过仔细揣摩、推敲的个别典故、语词用得很显眼,而是把这种精巧的语言同全诗意脉的自然流动融合成一体,正如叶梦得《石林诗话》所说,看上去“见舒闲容与之态”,但“字字细考之,若经櫽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
  王安石诗常有谢灵运及中晚唐诗那种清丽的风致,黄庭坚谓之“雅丽精绝,脱去流俗”(《苕溪渔隐丛话》引)。像《岁晚》:
  月映林塘澹,风涵笑语凉。俯窥怜绿净,小立伫幽香。携幼寻新菂,扶衰坐野航。延缘久未已,岁晚惜流光。
  诗中的景物显得清幽雅洁,呈现超脱于世俗之外的美,而诗人的心便流连于此。读这样诗,我们会想到谢灵运的山水诗,但王安石没有他那样的贵族式的孤傲;想到大历十才子或贾岛一派的写景诗,但王安石没有他们那种寒苦。实际上,王安石这一类诗是带有某种孤独和清高意味的,只是他对此不愿作强化的表现,保持着心态的平衡,因而在语言上,这一类诗也写得比较谐调。
  这里已经涉及王安石诗的另一特点,即表现的含蓄。为了更好地说明它,我们再举一个例子:
  杖藜缘堑复穿桥,谁与高秋共寂寥?伫立东岗一搔首,冷云衰草暮迢迢。(《寄蔡天启》)
  杜甫晚年的诗,常把自我的形象孤零零地置于肃杀的秋色中(如《登高》),以表现心境的悲凉,王安石这首诗与之有些相像,包括声律的顿挫也有些相似。但王安石作了些淡化的处理,譬如诗中用“谁”来代替自己,避免以广阔的背景造成情绪的扩张,同时也回避说明或暗示情绪的具体内涵,因而留给人们的是一种既萧索又苍凉、不可实指的怅惆情怀。造成这种诗境原因很多。一方面,王安石个性倔强,一生历经风波,在受到挫折时,内心的不平总是要流露出来;但另一方面,不仅他的人生体验很复杂,不易说清楚,而且,在宋代重理智的文化氛围中,作为有过重要政治地位的大人物,诗中个人情感表现得过于强烈,会被认为是一种幼稚的夸张,所以他还是用了比较抑制的、含蓄蕴藉的方式来表现。另外像《南浦》:“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也是一种不知因何而起的惘然若失的情怀。但不管怎么说,在宋代诗人中,王安石的诗歌情感,已经是比较浓厚而不偏向于平淡的了。透过清丽而含蓄的意境,诗人的内心隐痛还是可以感受到的。
  王安石以其广博的学识、圆熟的语言技巧、自然含蓄而又精巧凝炼的风格,建立了宋诗的一体,后来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受他的影响不小。他们以才学为诗的偏向,也与王安石有些关系。

  第五节 北宋中期的词
  词从表面上看,同北宋中期的文学变革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在当时文人看来,词是“小道”,不是载道的工具、治国平天下的手段。但是,在北宋诗歌走上“雅正”道路而较少表现纯粹的个人生活情感特别是男女恋情的情况下,词正是以其娱乐艺术的性质、不够堂皇正大却也较少拘谨的地位,而补充了诗的不足,获得意外的兴旺。北宋庆历以后,词的创作在内容、技巧、体制各方面都出现了飞跃的发展,同时也涌现出一批卓有成就的作者,其中晏殊、晏几道、张先、欧阳修、柳永尤为出色。苏轼的词以其雄大的才力开创了新的境界与风格,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文人词的面目,我们将放在下一节中,与他的诗、文一起介绍。
  在这批词人中,晏殊的创作较早,可以说是承接北宋词前期与中期的关键人物。
  晏殊(991—1055)字同叔,临川(今属江西)人,少年时即以神童应召,赐同进士出身,后一直官运亨通,做到宰相。他在政治上没有什么突出成就,对文学却格外关心。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说,他“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而且每宴饮都有“歌乐相佐”。晏殊有一首《木兰花》,“春葱指甲轻拢拈,五彩条垂双袖卷”,就是写一个歌女在宴席上弹琵琶唱小曲的情景。而参与宴饮的文人,也常常作词让歌女演唱。因此,他那里其实就是一个与填词有关的文艺沙龙。有《珠玉词》。
  晏殊词的题材比较狭窄,基本上没有超出唐以来文人词的范围。写伤春感时、在寂寞中流连光景之情怀的作品最能反映他的特色,如下面二首《浣溪沙》:
  青杏园林煮酒香,佳人初试薄罗裳。柳丝无力燕飞忙。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为谁消瘦减容光。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的人生境遇,在封建士人中可算志得意满,他的词中,诸如“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清平乐》),“红绦约束琼肌稳,拍碎香檀催急衮”(《木兰花》)之类,常常渗透着他那种满足的心态及雍容闲雅的气质。据吴处厚《青箱杂记》载,晏殊还曾嘲笑别人写的“富贵曲”实为“乞儿相”,认为他自己的“楼台侧旁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等,才是真正的“富贵气象”。然而这种既无追求亦无痛苦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其实也是很平淡很无聊的。上面二首词都包涵着在这种平淡无聊的生活中眼见时光流去、好景无常的愁闷。而这种愁闷又常和他的自我满足心理及富贵闲雅气质交织在一起,有时显得不大和谐。
  晏殊的词意蕴单薄、感情柔弱,这是最大的毛病。但是,他的语言技巧却很高,而且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境界。刘攽《中山诗话》说晏殊“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辞,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他虽然也喜欢用些华丽的辞汇,但并不是错金镂玉式的堆砌,而是常常同清淡自然的语言结合起来,有时更以白描为主,加以精巧的铸炼,因此总体面貌显得清丽疏淡。在抒情表现方面,他很善捕捉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放置在视觉、情绪的流动过程中,表现出细腻的心理感受。如前录《浣溪沙》的第二首,是晏氏的名作,它的语言浅近却很精致;
  旧亭台、夕阳、花落、燕归这些景物其实是司空见惯的,但是结合在具体、细腻的情绪波动中,就显得很新颖,而语意也因此变得流贯了。再如《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也是写得很精致的一首。上阕“春风”二句,用拟人的手法,连贯的句式,构思巧妙而有情趣。下阕写出时光在静谧中不知不觉地流逝,特别是结末二句,以愁梦醒来斜阳满院的情景,表现主人公在一刹那间对时光流去的惊觉和无奈,呈露了深深的愁绪。
  晏殊的词进一步奠定了疏淡清丽、精致柔婉的风格在宋词中的地位,也把宋词语言进一步推向文人化、典雅化。这样,文人词距民间曲辞俚俗、生动、风趣的特点便越来越远了。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天圣八年进士,曾任吴江知县,晏殊当京兆尹时,聘他任通判,后历官至都官郎中。有《张子野词》。他与晏殊交情很深,词作的题材也与晏殊相似,不过他生性浪漫,写男女之情——
  即《古今诗话》所说的“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更多些。
  他的词风清新明丽,语言在流畅中时时有精巧尖新的表现。由于他善于写“影”,时人曾据其三个佳句,誉之为“张三影”(见《高斋诗话》),而实际可以标举的例子还不止三个。如《青门引》中“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木兰花》中“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天仙子》“云破月来花弄影”,《剪牡丹》中“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都是体会很细、用力很深的。在表达情感方面,张先也往往能够写得传神、耐人寻味,像《天仙子》的末尾: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完全是通过视觉、听觉和联想,来表现作者的惜春之情;而《一丛花令》,则在以浓重笔调描述少妇的孤单寂寞之后,以“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句收束,活脱地反映出少妇既怨恨“郎”又怨恨自己不幸命运的心理;《千秋岁》中“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写恋情的纠结难解,也给人以很深的印象。
  在当代词人中,张先较早、较多地写了长调的词,其中以慢词为多①,如《谢池春慢》、《破阵乐》、《剪牡丹》、《卜算子慢》、《山亭宴慢》等均是。这一类词作容量大,层次多,结构上的变化要求比较高,对于表述比较复杂的内容、造成比较阔大的气势,是更有利的。下面是张先的《卜算子慢》:
  溪山别意,烟树去程,日落采苹春晚。欲上征鞍,更掩翠帘相眄,惜弯弯浅黛长长眼。奈画阁欢游,也学狂花乱絮轻散。水影横池馆,对静夜无人,月高云远。一饷凝思,两袖泪痕还满。恨私书,又逐东风断。纵西北层楼万尺,望重城那见!
  ①慢词一般字数较多。但“慢”的本意是“调长拍缓,盖古曼声之意”(《词谱》),兼指体制和音乐上的特征,与单从字数说的“长调”不是等同的概念。
  上阕从别离处景色、送别时心情写到追忆欢聚、怨恨别离的感慨,下阕接着写别后孤寂、沉思与怀念以及远人不可见的悲伤,一层层展开。虽说张先的长调写得还嫌单薄,但为后代词人提供了经验,为宋词的发展开启了一条新路。
  欧阳修有词集《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在这一领域,他的创新意识要比诗文淡得多。他对词的认识,大体还是作为消遣性、娱乐性的,即所谓“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采桑子·西湖念语》),并未把它视为表现重要的人生体验的正规文学形式,故其题材仍是以吟咏男女恋情、抒写山水闲恬之感为多,风格也大体承袭了晚唐以来明丽柔婉的传统。这一方面使得他在词这一领域未有明显突破,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在词中有比较放肆、甚至近于“香艳”的描述,与他的诗文的雅正面目显得截然不同。从这里我们看到欧阳修内心生活的另一面。
  欧阳修的词和同时代词人的创作基本特点相似,但也有些不同。他的恋情词中,有一部分是用活泼的对话来写的,比较多地保存了民间俚词的特点,感情的表达也显得比较直率大胆。如《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把一个活泼娇憨的少妇对于恋情的沉醉和喜悦心情描写得生动而坦率。再如《醉蓬莱》写少女与情人初次幽会,上阕写少女“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下阕写约会后,“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表现少女对爱情又羞怯又渴望的复杂心情,写得十分大胆,语言风格比前一篇更近俗。
  再有,欧阳修在其仕宦生涯中几经波折,他常把由此引起的个人身世感慨写入词中,这是当时词人写得较少的题材,对于那种狭隘的风气有所突破。如《临江仙》中“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圣无忧》中“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等,都表达了在互相倾轧的官场中所感受到的忧患,而《采桑子》十首及《水调歌头·和苏子美沧浪亭》等,又表达了对这种仕宦生涯的厌倦和对闲适旷逸生活的向往。在这些词中,反映出欧阳修比较坚强与乐观的个性,不像一般文人失意时所作总带有黯然伤神的情调,如“白首相过,莫话衰翁,但斗尊前笑语同”(《采桑子》),“便须豪饮敌青春,莫对新花羞白发”(《玉楼春》)等,都显得很旷放。此外,他的《浪淘沙》(“五岭麦秋残”)咏天宝年间飞骑为杨贵妃送荔枝故事,表现了奢侈荒淫导致国家衰亡的严肃主题。
  当然,欧阳修的大多数词作仍是同当代词人的主要倾向一致的,那就是用典雅精致的语言、流贯的结构、含蓄的风格,描述男女恋情中细腻的心理。如《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深院、柳烟、帘幕一重又一重地关闭着孤独的少妇,而她的丈夫正在她翘首高楼也难以望及的地方寻觅浪漫的艳遇;下阕拓开,以风雨中的暮春黄昏烘托伤春怀人的情绪,又暗示少妇美好年华被不幸的命运所摧残,而末二句写乱红飞去,不仅本身是撩人情思的景物,也是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弱小者的象征。这样一层层渲染,一步步暗示,十分深刻地表现出女主人公痛苦的内心。又如《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一首写别离的夫妇间的互相思念。上阕从旅人一面写,他的愁思伴随身旁的流水,愈远愈长,绵绵无尽;下阕从闺中人一面写,她身在楼中,心却随旅人远去,遥望中春山隐隐,为春山所隔的旅人却是渺不可见。全篇结构完整而细密,画面美丽而动人,尤其上下阕的结句,都是以平常的景象、普通的语言,描绘出悠远的意境,抒情意味很浓。
  前面说及欧阳修的一部分词作有俚俗化的风格,在他的总体上属于典雅风格的词中,也常常有些朴素生动、风趣活泼的语句,如《蝶恋花》的末尾:“忆得前春,有个人人共,花里黄莺时一哢,日斜惊起相思梦。”这表现出他在语言方面的一种爱好。
  另外可以提及的是:欧阳修的词所用的曲调比当时一般文人多,现存二百四十一首词作中有六十八种,其中大多数是宋代才有的,这是因为他懂得音乐,对词的音乐体制很熟悉,并且也勇于翻新。而且,他也写过一些较长的慢词,虽然数量不多,也是一种新的尝试。
  晏几道(约1030—约1106)字叔原,号小山,晏殊之子。
  有《小山词》。晏氏父子均以词负盛名,合称“二晏”。晏几道实际是晚一辈的词人,但他的词风与其父及张先、欧阳修诸人相似,所以放在这里一起介绍。
  晏几道在《小山词自序》中说到自己写词的动机,是“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辞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这说明两点:一是他也把词作为娱乐的艺术,所以其词作的题材也比较狭窄,不脱“尊前”、“花间”的艳科;二是他对“世之歌辞”有所不满,认为它“不足以析酲解愠”,这一婉转说法真实的意思是指当代词作在情感上缺乏震撼力。我们读欧阳修、张先等人那种以典雅精致、柔婉含蓄风格写男女恋情的作品,确实多少有“隔”的感觉,因为作者常常是把男女恋情作为合适的文学题材来写的,自身的感情投入不深。而晏几道的情况有所不同。
  他虽出于相门,但少年时代父亲已去世,在仕途上并不得意,仅做过开封府推官等下层官吏,他又不喜欢攀附权贵,后半生贫困潦倒,而又任意疏狂。在此境况下,他与歌妓舞女的交往,不仅具有真切的同情和理解,在自己的感情上,也是深深的慰藉。因而他写恋情时包涵了自身的经历和体验,能写得入骨,在凄楚伤感的情调中,给读者以较大的感染。如下面二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前一首写主人公在酒宴上爱慕上一个歌女而不能自制的情态,和归来后不能忘却的相思;后一首写主人公与情人别后重逢对往事的回忆,和重逢之夜犹怀惊疑的心理。在感情的表现上,这二首词都显得淋漓尽致。前一首“梦魂”两句以梦魂的自由无拘反衬现实中的阻隔,写出内心的渴望;后一首“舞低”两句写出双方情感在歌舞中的深深沉溺,都是很动人的。
  晏几道的词作,词彩比较华丽,意象也比较密集,但他处理得相当流动,绝无平板凝滞之病,这可以说是糅合了花间词与南唐词的特点。而词句的精巧新颖,也是明显的长处。
  总的说来,晏氏父子和张先、欧阳修的词代表了北宋中叶词的主流风格,他们虽各有不同,但基本上都有以下特色:
  第一,以体制来说,他们均擅长小令或近于小令的中调,虽然张先、欧阳修作过一些长调,但并不占主要地位;第二,从题材来说,他们主要写男女相思、感时伤别之情和山水恬逸之志,内容比较狭窄;第三,从语言来说,典雅精巧、清丽而流畅是主要倾向;第四,从情感表现来说,大多力度很弱,气势也不大,所以表现手法也以委婉细腻、含蓄温柔为主。其中晏几道的词虽然有几分磊落疏狂之气,但毕竟还是在无奈的悲愁的笼罩下。所以说,这一时期的词在抒情方面尽管比诗歌要开放得多,但文化心理的节制还是存在的。
  与前述几位词人相比,柳永的情况有明显的不同。柳永字耆卿,原名三变,崇安(今属福建)人,生卒年不详,大约与晏殊、张先同时,主要生活在真宗、仁宗时代。早年屡试不第,晚年才中进士,当过睦州掾、定海晓峰场盐官及屯田员外郎等小官。有《乐章集》。
  关于柳永有几个故事。他很早就以写“淫冶讴歌之曲”即世俗喜爱的风流曲调闻名,曾写过一首《鹤冲天》,末句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据说当他考进士时,“留意儒雅”的宋仁宗特予黜退,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弄得他很久没有中进士(吴曾《能改斋漫录》),干脆号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专写歌辞去了。又传说柳永曾拜访晏殊,晏殊问他:“贤俊作曲子么?”他回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认为他有意讥讽,便反讥道:“殊虽作曲子,不曾道:‘绿线慵拈伴伊坐。’”(张舜民《画墁录》)柳永常与歌儿舞女交往,为他们写作歌辞,相传他死在僧舍,是一群歌妓集资葬了他的尸骨(杨湜《古今词话》)。这些故事是否可靠很难说,但他屡试不第,辗转下僚,因而对市民生活有相当的了解,与歌妓交往时有较为真挚的感情和同情心,而且对此不像上层文人那样假作正经,却都是事实。正因如此,他才专意作词,在词的体制、内容、风格诸方面均有所突破,而受到社会各阶层的广泛欢迎,以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避暑录话》)。
  柳永词在体制方面有二项彼此相关的突破,一是采用了许多新曲调,二是写作了许多长调词。北宋中叶歌曲繁荣,音乐的变化很大,新声流行,在柳永的词中就提到这种情况,如《木兰花》“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木兰花慢》“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而当代的文人词,多沿用晚唐五代以来的旧调,与民间音乐的关系较疏远。柳永则不同,他既精通音乐,又与民间艺人关系密切,据《避暑录话》载,当时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柳永的《玉蝴蝶》词中也提及歌妓向他索词的情形:“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因此,他的创作与社会中流行的音乐关系紧密,在其现存词作中共有一百三十个词调,除《清平乐》、《西江月》等十余调外,大多数是采用新流行的曲调。其中有些还是他自己创制的,如《秋蕊香引》。这些新调中有些本身是长调,有些则是据原有令词加以延伸而形成的慢词,如《木兰花慢》、《定风波慢》、《浪淘沙慢》等。慢词比原来的小令要长很多,有的甚至叠数也增加了。如《浪淘沙》原为二十八或五十四字,而《浪淘沙慢》则多达一百三十六字。这样,柳永就打破了长期以来文人词以传统的小令为主的习惯,不但丰富了词的曲调,而且扩大了单首词的容量,使之更富于变化,也更适合当时人的审美爱好。
  在内容方面,柳永也有所开拓。他的一部分作品虽是沿袭传统题材,如写男女恋情,或是写歌儿舞女情态的,却颇有新鲜气息,像《甘草子》以“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写出少女怀念情人时的寂寞与无聊,《定风波》以“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写出少妇对平凡而和满的家庭生活的眷恋,词中的女性口吻表达的情感坦率真挚,与上层文士词作的含蓄委婉不太一样。有一些词通过描述歌妓舞女的生活,真切地写出她们心灵深处的痛楚,如《迷仙引》: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那些歌妓舞女渴望摆脱强颜卖笑的生涯,获得有尊严的常人的生活,这种心愿在词中如此真实地呈现出来,在当时确是难能可贵的。其他词篇,如《御街行》写一位歌妓在欢宴之余却“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集贤宾》代她们发出“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的呼声,都是怀着同情和平等的态度,为这些受凌辱的女子鸣不平。
  这种思想感情显然来自城市平民的意识。柳永仕途蹉跎,在当时日益繁华的大都市中与歌妓乐工厮混,这种境遇冲淡了他身上的士大夫气息,而较多地接受了城市平民的影响。虽说柳永词中有时也流露出市民阶层的庸俗气息,但这种市民意识总的来说是对封建士大夫意识的一种冲击。后来不少人批评他的词“格调卑下”,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封建士大夫意识的流露。
  这种市民意识的影响,还使柳永写出多篇描绘都市繁荣华丽景象的词作,这一题材是前人从未触及的。士大夫诗词中出现最多的是山野乡村、溪涧林泉。这既是他们在都市的仕宦生活的一种补偿,更是他们所着意强调的高雅旷逸的人生情趣的寄托,所以自然山水几乎成了士大夫文学的传统标志。而柳永则对都市生活表现出兴奋与迷恋,他写成都的有《一寸金》,写汴京的有《破阵乐》、《透碧宵》、《倾杯乐》,写苏州的有《木兰花慢》、《瑞鹧鸪》等等。这些词无不赞美繁华,渲染欢闹,期慕风流,乃至夸耀奢侈的消费,这与士大夫在享受城市生活的同时总不忘标榜淡泊清高、点明自己的社会身份与责任的意识显然大相径庭。这一类作品中,以写杭州城市景象和西湖风光的《望海潮》最为著名: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类与传统士大夫文学标准相去甚远的词作中,潜藏了一种富有生命力的人生意识和审美情趣。
  柳永词中也有不少感慨人生失意、抒写羁旅行役之思的作品,往往在山村水驿、川林溪石、夕阳风雨的描绘中寄托自己凄凉心境,如著名的《八声甘州》、《雨霖铃》等。这一类词作与传统的士大夫文学比较接近,所以向来最受人称道。
  不过,柳永在这些词中所表述的情绪很复杂,既有对功名利禄的蔑视,透出一种傲岸与狂放,有时却又不甘寂寞,显出郁郁不得志的痛苦,也有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总之,这类词常给人以沉重的苦闷感。
  在艺术技巧方面,柳永词最重要的贡献是成熟地运用了长调词适于铺叙、层次丰富、变化多端的特点,为后人在词中融抒情、叙事、说理、写景于一体,容纳更复杂的内涵,开拓了新路。前录《望海潮》可为一例,《八声甘州》、《雨霖铃》更具有代表性。后一首如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上阙一层写秋景,一层写送别,一层写别后之景;下阙一层写秋日离别的伤感,一层写想象中酒醉醒来时的凄凉景色,再一层收回,叹息从此天各一方、孤单寂寞。或写景、或叙事、或抒情,曲折回环、重重叠叠地渲染气氛,缠绵悱恻地表现了离愁别绪。
  另外,柳永词的语言也有特色。他一方面善于化用以前诗歌中的语汇和意象,如《八声甘州》中“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出于南朝谢朓诗,《满朝欢》中“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扉悄悄”,出于唐代崔护诗,以此增添与原诗内涵相关的联想,并达到雅化的效果,但通常不因此而显得深涩;另一方面,他也善于运用口语俚句,如《昼夜乐》“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忆帝京》“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等等,虽有时失于粗糙,但也使词更自然流畅。总的说来,柳永词的语言不以典丽为长,大都写得比较直率明白,很少掩饰假借之处,与其他词人不一样。
  北宋中期文人写词的情况很普遍。除了以上介绍的词人和后面将在专章中介绍的苏轼外,像范仲淹、王安石虽作品较少,不是重要的词家,却各有一些优秀的词作。范仲淹的《渔家傲》作于他镇守延州与西夏对抗时,意境阔大,情调悲凉,堪称豪放词的先声;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在对六朝旧事的咏叹中寄托了对现实政治的忧患,文笔清丽而劲健,蕴意深沉,两者都是传诵的名篇。限于篇幅,不一一抄录。

  第六节 苏轼
  如果说,在北宋的文学变革中欧阳修是一个中枢式的人物,那么苏轼则代表着这场文学变革的最高成就。
  值得注意的是,苏轼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成就,不仅因为他的创作体现了这场文学变革所追求的文化理想,审美趋向,也不仅因为苏轼比其他作家具有更雄大的才力、高超的技巧,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是因为苏轼的创作在很多地方突破了这场文学变革的基本宗旨。
  在北宋这个具体的文化环境中,苏轼是一个富于浪漫气质和自由个性的人物。一方面,他作为士大夫集团的成员,抱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积极地参预国家的政治活动与文化建设,另一方面,他比当代任何人都更敏感更深刻地体会到强大的社会政治组织与统治思想对个人的压抑,而走向对一切既定价值准则的怀疑、厌倦与舍弃(但不是冲突与反抗),努力从精神上寻找一条彻底解脱出世的途径。他的文学创作中所表现出的洒脱无羁与无可奈何,随缘自适与失意彷徨,深刻地反映了知识分子在封建专制愈益强化时代的内心苦闷。
  如果没有苏轼,宋代文学将会平淡得多。

  一、苏轼的生平与个性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眉山(今属四川)人。他出身于一个比较清寒的文士家庭,父亲苏洵,由发愤读书而入仕,他受父亲影响,走上了同样的道路,年轻时“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
  仁宗嘉祐二年(1057)二十一岁时,受到欧阳修的赏识,考取进士,嘉祐六年应直言极谏策问,授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开始了他一生坎坷的仕宦生涯。
  苏轼初入仕途,正是北宋政治与社会危机开始暴露、士大夫改革呼声日益高涨的时代,他也迅即卷入了这一浪潮。在嘉祐六年的对策中,他就发表过改革弊政的议论,其后又在《思治论》中提出“丰财”、“强兵”、“择吏”的建议。但苏轼与欧阳修一样,对政治改革取比较温和的态度,所谓“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辩试馆职策问札子》),表明他希望改革在不引起剧烈变动的条件下施行,并主要通过社会各阶层的自觉努力调整与道德完善来改变社会的衰败。
  因此,当王安石推行新法,从变更政治、经济制度入手实行改革时,他便与欧阳修等一大批文人一起站在反对新法的立场上,而卷入上层政治冲突。在王安石执政期间,苏轼主动要求外放,先通判杭州,后又做过密州、徐州、湖州等地知州。
  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罢相,实际上已经表明新法因其自身缺陷和外部阻力而失败。而反对与赞成新法之争,此后更多地与统治阶层中的权力之争联系起来。元丰二年,正在湖州任职的苏轼突然被逮捕下狱,罪名是在诗文中攻击朝廷的新法,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后苏轼虽经营救出狱,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精神上却因这一场卑鄙的文字狱受到沉重打击。在黄州期间,他自号东坡居士,彷徨于山水,在老庄及佛禅中寻求解脱。
  神宗去世,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听政,政局发生大变动,原来反对新法的司马光等人入朝任要职,新法被逐一废除。苏轼也因此被召入京,任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等职。但苏轼对新法的某些部分原本有所肯定,所以不同意司马光等人一味“以彼易此”的做法,主张“校量利害,参用所长”(《辩试馆职策问札子》);而他的为人,正如他自己所说“受性刚褊,黑白太明,难以处众”(《论边将隐匿败亡宪司体量不实札子》),因而又与当权者发生分歧,并愈演愈烈,发展成政治、学术乃至意气、党派的尖锐矛盾。他处于被人“忿疾”、“猜疑”的处境,遭到包括“旧党”在内的人士与洛中理学家的攻击,只好自求调离京城,出知杭州。
  此后,他在不断受到攻击与诬陷的情况下,辗转于颍州、扬州、定州的地方官任所。
  哲宗于高太后去世后亲政,为了表明自己的主见与权威,又把时局倒转过来,宣布继承神宗的一套,起用自称维护新法的官僚,打击“旧党”。于是苏轼又被列入惩处之列,一贬再贬,最后贬到岭南、海南岛。直到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即位,大赦元祐旧党,他才北归,次年到达常州。由于长期流放的折磨,加上长途跋涉的艰辛,他于此一病不起。有诗文集《东坡七集》,词集《东坡乐府》。
  苏轼在北宋中期多年的政治斗争和权力倾轧中,一直扮演着一种奇怪的角色。正如他的侍妾朝云说他“一肚皮不合时宜”(费衮《梁溪漫志》),无论旧党还是新党上台,他都不讨好。但正是在这里,反映出他的为人品格的一个基本方面。
  苏轼从小研读经史,受儒学理想影响较深,“奋厉有当世志”(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他的一生中,对国家的政治事务,不管其见解是否正确,总是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尽言无隐”(《杭州召还乞郡状》),“不顾身害”(宋孝宗《御制文集序》),不肯做圆滑的官僚,不盲从,不徇私,始终保持黑白分明、表里如一的精神。在地方官任上,他也始终关心民间疾苦,努力兴利除弊。作为一个富于社会责任感的士大夫,他具有坚定执着的品格。
  而另一方面,经历多年宦海风波和人生挫辱的苏轼,也清楚地看到政治斗争中不可避免的阴暗、卑琐和险恶,感受到人生的无奈。他因此从老庄哲学、佛禅玄理中追求超越的解脱,他把老庄哲学从无限的时间与空间的立场看待人生的苦难与欢乐及世间是是非非的观照方法,与禅宗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变故、顺乎自然的生活态度结合起来,求得个人心灵的平静。当种种不幸袭来之时,他都以一种旷达的宏观心理来对待,把这一切视为世间万物流转变化中的短暂现象;他不愿以此自苦,而更多地在“如寄”的人生中寻求美好的、可以令人自慰的东西。譬如他被贬到当时为远恶之地的岭南时,吟道:“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食荔支》)正是这种人生态度的表现。毫无疑问,苏轼上述心理中实际蕴藏着比一般直接流露的悲哀更深沉的悲哀,包涵着自我麻醉、苦中作乐的成分,这种心理使他的文学创作削弱了激情的强度,但同时也要看到:这不仅是时代文化的产物,而且毕竟表现出在更为高远的立场上观照社会与人生、处理个人不幸遭遇的宏达情怀。
  苏轼的朋友、诗僧参寥在《东坡先生挽词》中写道:
  峨冠正笏立谈丛,凛凛群惊国士风。却戴葛巾从杖履,直将和气接儿童。
  正是从两方面归纳了苏轼的人格精神。他既严正又平和,既坚持了士大夫积极入世、刚正不阿、恪守信念的人格理想,又保持了士大夫追求超越世俗、追求艺术化的人生境界与心灵境界的人格理想,把两者融为一体,巧妙地解决了进取与退隐、入世与出世、社会与个人那一类在士大夫心灵上历来相互纠结缠绕的矛盾,并在其文学作品中加以充分的表现。苏轼为后来在类似社会条件下生存的文人提供了一种典范,因而获得他们普遍的尊敬。

  二、苏轼的散文创作

  在论及苏轼的散文创作时,首先要注意到他的文学思想与北宋文学变革运动中其他人有显著不同的地方(这不仅与散文有关)。当然,在表面的基本原则上,苏轼与欧阳修是一致的;他在为欧阳修《居士集》所写的序中,赞扬欧阳氏“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又在《上欧阳内翰书》中批评五代“文教衰落,风俗靡靡”,都是强调“明道”和“致用”这两条。但实际上,苏轼并不把文章看成是单纯的“载道”之具,并不认为文学的目的只是阐发儒家道德理念;他常用迂回的方法,肯定文学在表现作者的生活情感、人生体验和哲理思考方面的作用,肯定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创造的价值。他指出写作如古人所言,是“有所不能已而作者”,是“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江行唱和集序》),是“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密州通判厅题名记》),这虽然不是很新鲜的见解,但毕竟在某种程度上肯定了文学的个人性;倘若考虑到如前所述苏轼的思想出入于儒、道、禅,而非“纯儒”,这种对文学的个人性的认识就更有其突破儒道狭隘范围的意义了。同时,苏轼对文学的艺术性是相当重视的。一般古文家常引用孔子所说“辞达而已矣”一句,反对在文章写作中的艺术追求,苏轼则说:
  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答谢民师书》)
  这里公然对孔子加以曲解。孔子所谓“辞达”,原只是指用文字清楚地表述事实与思想,而苏轼却把“系风捕影”般的“求物之妙”这种以个人内在感受为基础的很高的艺术境界作为“辞达”的要求。这些地方,他比也具有艺术爱好的欧阳修走得更远了。
  在散文写作方法方面,苏轼最重视的一点是“以意为主”。因此,他既反对“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即外表华丽而缺乏内涵的骈体文,也反对“怪僻而不可读”之文,这也同欧阳修一致(见《上欧阳内翰书》)。不过,苏轼更加重视在“意”的支配下构成自由挥洒、变化无端的艺术风格。正如他在《文说》中的自评:“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这段话恐怕不无自炫,但确确实实,苏轼的文章在所谓“古文”的系统中,无论比之于早期的韩、柳,还是比之于同时的欧、曾,都要少一些格局、构架、气势之类的人为讲究,如行云流水一般,姿态横生,并且吻合他自己的情感基调与个性特征。
  苏轼的散文作品中,有不少是史论或政论,如《上神宗皇帝书》、《范增论》、《留侯论》、《韩非论》、《贾谊论》、《晁错论》、《教战守策》等。这些议论往往就常见的事实翻新出奇,从别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得出意料之外的结论,文笔在自然流畅中又富于波澜起伏,有较强的力度和感染力。如《范增论》不一般地谈论范增功过得失,而从他应该在什么时机离开项羽这一新颖角度阐发开去,议论文人谋臣如何“明去就之分”的道理。文中忽而引证古语,忽而插入比喻,忽而转为叹息,写得虚虚实实,时张时弛,使一篇短文波澜横生。又如《贾谊论》,先是批评贾谊虽有才能却不懂得表现才能的分寸与时机,让人似乎觉得他的不幸是缘于自身的过错,后半部分却又转入人君应如何对待人才的问题,与前者合成一个完整的主题,写得跌宕起伏。这一类文章中,也有些是随意搬弄历史以显高明,写得不大合情理。但不管怎么样,它们都反映出苏轼好为新奇的“文人”性格,比之一般四平八稳的议论有趣味得多。这是苏文为人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
  以上所述及的,以性质而言不属文学散文,但从中可以感受到苏轼的个性与才华。而更能代表其散文成就的是随笔、游记、杂记、赋等感情色彩较浓厚的文体。
  这一类散文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写作手法比前人更自由,常打破各种文体习惯上的界限,把抒情、状物、写景、说理、叙事等多种成分糅合起来,以胸中的感受、联想为主,信笔写去,文章结构似乎松散,但却于漫不经心中贯穿了意脉。比之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等人性质相近而体裁单纯、结构清楚的散文,显得更为自然、飘逸和轻松。如《石钟山记》先是对郦道元、李渤就石钟山命名缘由所作的解释提出怀疑,而后自然地转入自己的游览探察过程,最后引发出“事不目见耳闻”则不可“臆断其有无”的议论,提出一个有普遍意义的道理。全文以我为主,气脉流贯从容,叙事、写景、议论的衔接十分自然,而且最后的议论部分只是轻轻带过,不摆出一定要教训人的强硬姿态。而《放鹤亭记》则从云龙山人迁草堂、建亭缘由说到彭城的山势、亭的位置、季节与风景的变化,再说到主人的鹤与鹤飞的姿态,这才说到亭的命名。
  下面一转,从自己与宾佐僚吏的游览,发出一通感叹议论,从鹤的典故说到人生情趣,又从卫懿公好鹤亡国的故事,翻转到隐士全真远祸生活的可羡,最后以山人一首高逸旷达的歌子收尾,给人以飘然远去之感。全文不过数百字,却摇曳多姿,文笔似闲散,意脉却流畅而完整。著名的《前赤壁赋》也是如此,在自夜及晨的时间流动中,贯穿了游览过程与情绪的变化,把写景、对答、引诗、议论水乳交融地汇为一体,完全摆脱了过去赋体散文呆滞的形式与结构。在苏轼这一类文章中,表现“意”即作者的感受是最重要的,所以文章结构雷同的情况很少,总是随“意”变化。
  在语言风格方面,苏轼的散文不像韩愈那样拗折奇警,也不像欧阳修那样平易流转,他更重视通过捕捉意象,通过音声色彩的组合,来传达自己的主观感受,时常点缀着富于表现力的新颖词汇,句式则是骈散文交杂,长短错落。如《石钟山记》中的一节:
  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到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宵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
  夜深人静,月照壁暗,山石矗立,栖鸟怪鸣,几笔之间,便是一个阴森逼人的境界。又如《前赤壁赋》中“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写出人在浩渺宇宙间茫然不知所之的感受,而“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又以极精炼的文笔,写出冬日秋江上枯寒荒疏的印象。前面说到苏轼因受老庄佛禅的影响,常透过无限的宇宙时空框架来体验人生,观照自然,这种理性认识其实是很多人都有的;而苏轼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能找到最佳的语言形式表现他在具体环境中的具体感受。
  此外,苏轼还有一些小品文也是独具风韵的妙品。晚年的一些作品,尤其言简意深,内涵丰厚。如《在儋耳书》写自己初到海南岛时环顾四面大海的心境:
  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
  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这篇似庄似谐的短文,在表面的诙谐中有深沉的悲哀,在深沉的悲哀中又有开朗的情怀,使人读后感慨万千。又如《记承天寺夜游》,先以小序交待自己月夜不寐,至承天寺访张怀民,恰张亦未眠,便一同漫步,正文仅三十来字: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二人者耳。
  一幅鲜明澄澈的月夜图景,一种空渺寂寥的感受,情与景与理化成一片,意味深长。这一类文章对后世小品文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

  三、苏轼的诗歌

  苏轼是一位既能广泛汲取前人之长,又能在多方面开拓新路的诗人。他的诗题材广阔,几乎无所不包;各体兼备,尤擅七言古体和律、绝;风格也富于变化。宋诗偏向知性所带来的一些显著特点,如散文化、好谈论或包蕴道理,好显示才学等,在苏轼诗中也有突出的表现,并且也造成某些缺陷,但他毕竟才华横溢,人生感受极其丰富,能够更多地发挥其有利的一面,因而在保持宋诗特色的同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同大多数曾步入宦途的宋代诗人一样,苏轼诗中也有若干篇反映民生疾苦和揭露官吏横暴的作品。其中有些有特殊的政治背景,如《吴中田妇叹》和《山村五绝》等,是针对王安石变法的流弊而作,前一首中写道:
  霜风来时雨如泻,把头出菌镰生衣。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后面接着写到由于新法造成“官今要钱不要米”,农家只得将粮食贱卖、甚至卖牛拆屋的惨景。还有一些则属于传统的内容,如《鱼蛮子》反映赋税的网罗无所不在,《和孔郎中荆林马上见寄》因自己所管辖的地区农业欠收而自责“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等等。应该说,这两类诗都反映了苏轼作为一个正直的官僚的社会责任感,只不过这些作品在思想和艺术上缺乏显著的特色。倒是另外有些描写民间劳动与生活场景的诗,给人以别开生面之感。如《石炭》写徐州人采煤的热烈场面,《秧马歌》赞颂一种新式水田农具的好处,《游博罗香积寺》设想寺旁的山溪可以用来推动水磨,这些题材都很新颖。在此之前,除李白曾在诗篇中描写过夜间冶炼的场景外,很少有诗人留意于这一类被视为鄙俗、平凡的生活内容,苏轼能够从这里感受到新的情趣与意味,这既与他关心民间疾苦有关,也与佛禅所谓“平常心是道”的观念有关。
  虽说这些诗写得有些枯燥,但从诗歌题材的扩充来说,还是有价值的。
  在苏轼的诗歌中,最大量也最为人们喜好的是那些通过描绘日常生活经历和自然景物来抒发人生情怀的作品。这些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以庄禅超时空的观照框架理解俗世人生,带有很强的哲理性,因而把古诗中常见的一些题材提升到很高的层次上,诗的内涵显得深厚,同时也表现出旷逸豁达的人生态度。如下面二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和子由渑池怀旧》)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前一首写怀念故人,后一首写重游旧地。故人也罢,旧地也罢,无不是往事如烟消散,纵然有些微痕迹,勾起回忆,亦已是如梦的恍惚。大自然犹如永恒的坐标,以年年春风,对匆匆过客。因此,对生命的短暂,对人事的得失,也就没有眷念、悲哀的理由,只要在世,且放宽胸怀,平常而自然地生活下去。这就是随缘自适的人生。再如《题西林壁》,纯是从自然景物得到某种悟解: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诗中的哲理,既可以理解为世事因人成相,而人人各据一端,所见不同,欲见真相,需要脱出自身的处境,从高远处观照;也可以理解为人生陷落在世俗的事物之中,乍惊乍喜,忽忧忽乐,为生老病死、荣辱贵贱所困,如果上升到无限的时空观反观这一切,不过都是瞬间的变化。
  宋诗好说理是普遍的现象,很有些作品因此而变得干硬枯燥,但苏轼的诗较少给人以这样的感觉;像上述一类优秀之作,则既有深厚的内涵,又不乏诗意情趣。这主要是因为苏轼常常从一个具体环境、具体经历、具体景物中触发思考,善于把哲理与抒情写景熔为一体,善于通过亲切妥帖、富于才思的比喻表现哲理,使人读起来饶有兴味。在中国古代诗人中,能够这样写哲理诗的人为数并不多。
  从世界万物不断流转变化的观点看待人生,排除不幸的遭遇所带来的悲哀,一方面使得苏轼的诗缺乏悲壮和慷慨激昂的力度,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对生活抱着乐观与豁达的态度,随时能够发现生活中生机盎然、富有情趣的事物。由此写出的诗作,虽不带有哲理的成分,其实还是有着他那种人生哲理的背景。像《新城道中》: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葵烧笋饷春耕。
  这里所写的都是寻常景象,但染上作者主观上的愉悦心情,一切都变得善解人意,谐趣而快乐。岭上的云像顶棉帽,枝头的太阳像只铜钲,大自然的面目居然有些幽默;野桃含笑,柳条摇曳,草木也是那样欢快自得;田头春耕正忙,人家传出芹笋的香味,人间犹如桃源。此外如: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
  竹外桃花三两技,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惠崇春江晚景》)
  江上一时黑云如墨,倏忽间又是碧水蓝天,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桃红水暖,又是一个春天,大自然永远对人有美好的惠赐。这里虽然都没有直接的抒情和议论,却通过对景物的动态描写,对季节物候的敏锐感觉,表达了作者欣喜的心境和恢宏的胸怀。
  但并不是说苏轼能够全然忘却人生的痛苦,像《儋耳》“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倦夜》“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衰鬓久已白,旅怀空自清”之类,都时时流露出心底的惆怅。实际上,正如我们前面所说过的,由于苏轼的自由个性和天才气质,他对人生的无奈、世事的可悲,有着比他人更敏锐更强烈的感受。只是苏轼最善于把老庄佛禅的思想与现实生活环境结合起来,来排遣、消解他的痛苦而已。像《纵笔三首》之一: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最能反映他以豁达旷放对待悲苦愁闷的复杂心态。只有把两者结合起来,才能看到一个完整的苏轼。
  在篇幅较长的七言古体诗中,更多表现出苏轼性格中豪放的一面,如著名的《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这首诗视野广阔,气势纵横,语言奔畅,颇有李白诗的风韵。
  区别在于李白的歌行体更有跳荡飞越之力,而苏轼这一类诗多行云流水之妙。
  苏轼多才多艺,在诗,词、散文、书法、绘画等各方面均有很高造诣,对艺术有自己完整的看法。他认为诗与画都应该以“天工与清新”为重(《出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不应当拘泥于具体形状的肖似,而要“取其意气所到”(《又跋汉杰画山》);他强调在艺术创作中灵感的作用,要求“神与万物交”即全身心地投入艺术体验(《书李伯时山庄图后》),当灵感到来时,“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他注重新颖微妙的趣味,《书吴道子画后》“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评语,也正是他自己对诗歌境界的追求。这种系统的艺术观,深厚的艺术修养,加上超人的才华,深刻的思想,使苏轼的诗歌形成显著的特色,达到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前人评价苏轼的诗,常发出“灵妙”、“空妙”之类的感叹。“妙”是苏诗特有的趣味,它表现为种种新颖独特的感受、巧妙妥帖的比喻、出人意外的联想等等。譬如《和子由渑池怀旧》以“雪泥鸿爪”比喻人生,《和饯安道寄惠建茶》用若干历史人物的性格比似茶的滋味,《寓寄定惠院……》以“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形容海棠的色彩与质感,《饮湖上初晴后雨》以“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表现对西湖美景的感受,以及《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中“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之化用佛典,《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中的“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化用民间故事,无不妙想成趣,触处生春。从这些地方特别能够看出苏轼思维的活跃。
  在结构方面,苏轼继承了梅、苏、欧以来宋代诗人讲究意脉贯通的特点,诗篇的构成,或以主体的情绪变化为脉络,或以主体所感受到的时间流驶、景物移转为脉络,文理自然。
  但他的诗比之前人更少些拘谨,流动感更强,往往在跌宕起伏中,把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轼对诗歌的语言,理论上最推崇自然平淡。他对陶渊明抱有一种近似崇拜的心理,认为陶诗的成就在其他所有诗人之上。这多少包涵着追求平衡淡远的精神状态的意味。但苏轼的性格,毕竟是相当活跃的,所以他虽然写了一部分比较平淡的作品,但并不能停留在这一种境界上。他有很多诗,还是写得神采飞动,色泽鲜丽。像《百步洪》中四句诗一口气用了七种形象来比喻水势的汹涌湍急,颇显得富丽华赡。再如《有美堂暴雨》: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写得气势开张,声色喧腾,有典故,有丽藻,绝不是一种朴素平淡的风格。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苏轼弥补了宋诗过于平淡枯瘠的不足。
  苏轼诗也很喜欢发议论,古体长篇固然最为突出,就是律诗甚至绝句,也常常在那里讨论问题,发表感想。另外,他有一肚子才学,也难免要拿到诗里来卖弄,有时用起典故来超常地密集,让人读得目瞪口呆。还有些诗,是明显写得粗率不用心的。虽然他才华横溢,天赋过人,多少冲淡了这些缺点,但毕竟对诗歌的形象性会造成损害。

  四、苏轼的词

  苏轼在中国词史上有特殊的地位。宋人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词到了苏轼,才“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这是很确切的。虽然在苏轼之前,从相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到范仲淹的《渔家傲》,也有些苍凉刚健之作,但这只是整个文人词史上的个别现象。从晚唐五代到北宋中叶,在文人的观念中,词始终被视为纯娱乐性的“末道小技”,让歌妓唱来侑酒的风流小曲,写来写去转不出儿女情长、离合悲愁的圈子,其语言风格,也因此难脱离柔媚纤巧的樊篱。直到苏轼以雄大的才力、开阔的胸襟进入词的创作领域,才大大开拓了词的题材、意境、风格与表现手法。
  苏轼词的题材,正如刘熙载《艺概》所说,“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他既写男女恋情、离合悲欢之类的传统内容,又突破词为“艳科”的狭隘范围,将通常只在诗中出现的田园风情、山水景物、人生志趣、怀古感今以及咏物记事等内容移入词中,并充分利用词的体式上的特点,取得诗歌所难以具有的艺术效果。而最能反映苏轼在词的题材方面的开拓的有二类。一类是写自己的抱负与理想,表现出一种慷慨豪迈的精神,如《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全篇洋溢着报国杀敌的豪情,所选用的词调恰好地配合了这种情绪。另外,如《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回忆自己与苏辙少年英俊之日,自信“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勃勃雄心,《南乡子》(“旌旆满江湖”)中讥讽迂儒,赞扬“帕首腰刀”的勇士,《阳关曲·赠张继愿》中“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的惋惜,都充满高昂豪放的精神,这在中唐以来,不仅词中没有,诗中也很少有。
  另一类是写自己面对自然、感怀今昔之际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受,表现出一种高逸旷达的精神,如苏轼最著名的两首词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寄,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前一首作于苏轼因反对熙宁变法而出知密州时,后一首作于他经历“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团练副使时,都是苏轼在政治上遭受挫折,甚至经历了生命危险、遭受极大不幸的时期。但这两首诗的感情基调,既不是悲愤激昂,也不是沮丧灰暗,而是从宏大的时空意识中寻求超越。《水调歌头》的开头,把酒问天,今夕何年,乃是对永恒存在的向往;在这永恒存在的对映下,不可避免地变化着月的阴晴圆缺,人的离合悲欢。既然认识到这一点,也就无须自怨自艾。《念奴娇》也是一开始就在上下几千年、绵亘数千里的宏大境界上展开,在这样浩渺的时空框架中,发出人生短暂、功名虚幻的感叹,把人生挫折的懊丧引向高远之处。这种人生哲学虽然缺乏激烈抗争的力量,却也反映了苏轼不甘沉沦的高傲性格。再如《定风波》这样的小令,也在“一蓑烟雨任平生”、“休将白发唱黄鸡”的词句中,交杂着悲凉苍劲和旷达坦荡的情致。在词的历史上,上述二类题材及其精神境界,除了极个别的例外,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它使宋词展现出全新的面貌,而影响了以后许多词人的创作。
  苏轼词的风格是多样化的。他的词同他的诗文一样,往往以意为主,任情流泻,故其风格也随着内容特点、情感基调的变化而变化。在前面所举的例文中,如《江城子》的热情浓烈、意气奋昂,《念奴娇》的开阔动荡、雄壮勃发,其风格可以用“豪放”和“高旷”来形容,而苏轼写恋情、写伤感的词,则又委婉而细密。如悼亡之作《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这首词的情感内涵要比一般写男女之情的词来得厚重,而文笔的萦绕回环、细腻绵密又近似之。而另一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写得幽深清绝,每个意象都凸现幽寒的气氛,全词笼罩了一层浓厚的孤独与感伤。再如《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将春日思妇的形象与飘舞的杨花相互映衬,层层渲染一种哀怨的情绪,又写得特别地轻柔细巧。还有一些写日常琐事杂感或田园风情、生活习俗的小词,则转为风趣轻松,像《浣溪沙》(“旋抹红妆看使君”),上阙写人看“我”,是挤挤蹭蹭,“相排踏破蒨罗裙”;下阙写“我”看人,则或收麦或赛神,还有“醉叟卧黄昏”,生活的气氛很浓。
  总之,苏词的多样风格,很难加以简单的概括。当然,在这方面苏轼与前人最重要的差异,也是他最重要的贡献,还是在开创了一种与诗相通的、雄壮豪放、开阔高朗的艺术风格。而且,对这种风格,苏轼是有意识追求的。他在《与蔡景繁书》中曾说:“颁示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得之惊喜,试勉继之。”在《与陈季常书》中也说:“又惠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可以说明这一点。
  在语言方面,苏轼也是“以诗为词”。当然,文人词在形成过程中,本来受了诗的很大影响,但这种影响主要是使词的语言从俚俗浅易转向典雅华丽,而且汲取范围也很小,由此渐渐发展成词所特有的语言风貌。到了苏轼的时代,诗歌语言本身又发生了很大变化,他的“以诗为词”,实际就是为词的语言表现争取更大的自由。宋诗已有散文化的、讲究意脉流动的倾向,而词的特点就是句式长短不齐,所以苏轼很方便地把诗语、文语、口语都熔铸在词的体式中。像《水龙吟》的首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末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乃至《满庭芳》上阕首句“归去来兮,吾归何处”,和下阕首句“云何,当此去”,以及《定风波》末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都是不讲究文字的凝炼和意象的密集,词汇所形成的音顿不太整齐,系连词用得较多,而接近散文甚至口语。这种语言在词调固定的格式中仍然有其节奏感,只是它的音乐性已经不是很强了。但它也使词的语言表现方式从单一化的格局中挣脱出来,取得摇曳变化、舒卷伸缩的新颖效果。再有,苏轼词中常运用典故、化用前人诗句,如《江神子·江景》“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出于唐代钱起《省试湘灵鼓瑟》;《千秋岁·次韵少游》“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出于《论语》。这种手法虽有时会产生拗涩之弊,却也有引发联想、扩充语言内涵的作用。在诗歌中,这本是常见的,而比较大量地用于词,苏轼却是第一个,对辛弃疾等后代词人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词这一领域中,苏轼对题材、风格、技巧都进行了大胆的开拓与创新,使他的词作与词的传统出现重大的差异,在当时引起了普遍的注意。不少人对苏词,特别对其“以诗为词”的特点提出了批评。如陈师道《后山诗话》说他“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①,李清照则称之为“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词论》)。这些意见都是从词的传统标准、传统观念来提出的,而忽视了苏轼使词得到解放,成为与诗文一样具有丰富的表现功能的独立文学体裁这一重大意义。即便苏词中有些是“不协音律”即不合适演唱的,也未必是什么毛病。脱离音乐的书面化的词和与音乐紧密配合的词,未尝不可同时存在。
  ①此语是否出于陈师道,学者颇有怀疑,但仍可以代表对苏词的一种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