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隋与初唐诗歌

  自北朝以来,南方的文学风气就深深地影响了北方的创作。所以,隋唐的统一,政治和军事力量虽起自北方,但自隋初到唐睿宗景云中约一百三十年,南朝诗风继续占据着主导地位。在唐初相当长一段时期里,诗歌没有明显的进步,非但南朝诗歌固有的一些弊病没有得到纠正,而且,由于诗歌创作的中心几乎完全在宫廷,其内容又大抵是歌功颂德或以文辞为娱乐的,自由抒情的意味尤其显得淡薄。不过,在诗歌的表现形式方面,唐初宫廷诗人们汲取和总结了前代的经验,并且有所发明、有所发展,使之日臻丰富和完善,这对唐诗走向成熟还是有重要意义的。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代新的诗人对已经变得陈腐、缺乏生气的诗歌风气日益感到不满,发出强烈的要求变革的呼声。诗歌创作也随之逐步摆脱宫廷藩篱,终开一代新风,促进了唐诗高潮的到来。

  第一节 隋代诗歌

  隋朝立国短暂,二世而亡,前后不满四十年,在文化方面没有太多的建树。但由北朝入隋的三位诗人——卢思道(535—586)、杨素(544—606)
  ①、薛道衡(540—609),仍旧留下一些颇有特色的诗作。
  ①杨素生卒年据《考古与文物》1991年2期刊潼关出土《杨素墓志》。
  贯穿了一种深沉悲凉的情思。
  北方诗人的创作一向以南方诗歌为典则,但杨素的情况则稍为特别。他本身是一个豪杰式的人物,心雄志大,不可一世。他的诗今存多为五言,风格“雄深雅健”(清刘熙载《艺概》)。诗中虽亦有些细巧的文笔,如“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落花入户飞,细草当阶积”(《山斋独坐赠薛内史》)
  之类,为南朝诗中所常见,但过于艳丽的词汇,却是很少用的。而且从每首诗的总体气象来看,无论是写边塞题材,还是向至友叙旧述怀,都寄寓了一种人生的悲感,诗境苍凉老成。前者如《出塞二首》其二:“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
  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
  雁飞南入汉,水流西咽秦。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后者如《赠薛播州诗》十四章,感慨良深,举凡时世之变迁,故人之远谪,全身远祸之意念,刻骨铭心之思念,尽收笔底。如其十四:“衔悲向南浦,寒夜黯沈沈。风起洞庭险,烟生云梦深。独飞时慕侣,寡和乍孤音。
  木落悲时暮,时暮感离心。离心多苦调,讵假雍门琴。”诗中卢思道、薛道衡的诗则大多偏向齐梁风格。如卢思道的《采莲曲》中“珮动裙风入,妆销粉汗滋”,《后园宴》中“媚眼临歌扇,娇香出舞衣”一类诗句,显得宫体气息甚浓。薛道衡的诗亦多以富丽精巧见长。他的名作《昔昔盐》,是写传统的闺怨题材,并无多少新意,不过抒情的委婉细致,可以说较好地发挥了南朝诗歌的长处。如“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以女子独居的凄凉冷落,衬托其哀苦的心情,一向为人们所称道。
  但作为北方的诗人,他们的诗在以南朝诗风为主导的同时,多少也体现了北方文人重“气质”的特色。薛道衡在行役途中写的一些咏怀诗,颇为慷慨有力,如《渡北河》:“塞云临远舰,胡风入阵楼。剑拔蛟将出,骖惊鼋欲浮。雁书终立效,燕相果封侯。勿恨关河远,且宽边地愁。”而卢思道的《从军行》,更为人称道: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使少年。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以七言歌行体写边塞风光、军旅生活,并结合以闺妇怨思,本来是梁、陈诗中已经很流行的。但大多色彩过于艳丽,情调偏于低沉。而卢思道这首诗在时空的腾挪迭换中展示了恢宏辽阔的境界,而句式的灵活多变,虚词的承接和韵脚的流转,又为诗坛提供了充沛的气势和活泼朗爽的节奏,堪称初唐七言歌行的先河。诚如明人胡应麟所说:“音响格调,咸自停匀;
  体气丰神,尤为焕发。”(《诗薮》)
  隋代另一群作者,主要是围绕在隋炀帝杨广周围的宫廷文人。杨广为晋王时,便喜爱招引才学之士,即位之后,这些人也大多成为宫中的文学之臣。其中主要人物,如柳瓨、王眘、王胄、诸葛颖、虞世基、徐仪等,都是从梁、陈入隋的。
  他们本来就熟谙绮丽文风,作为文学侍臣,作品大多是“应制”、“奉和”一类,其才能只能是用在絺章绘句上,这就更引伸了南朝文学为文造情的一面。从《暮秋望月示学士各释愁应教》这一类题目,不难看出其无病呻吟的倾向。比较起来,倒是杨广本人的某些诗篇还有些可观之处。如一首失题的小诗: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意象的配置相当巧妙,画面简单而富有情味。
  这时在宫廷圈子之外,也曾出现过一些风格不同的诗人,如孙万寿等。孙氏于配置江南时,作《远戍江南寄京邑好友》,长达四十二韵,盛传一时,诗随意抒写,不事浮华,而情意真切。又《东归在路率尔成咏》一篇,则以寒士的失志不平为题旨:
  学宦两无成,归心自不平。故乡尚千里,山秋猿夜鸣。人愁惨云色,客意惯风声。羁恨虽多绪,俱是一伤情。
  这类诗,与宫廷文人的繁缛作风迥异,而以质实真切取胜。虽成就有限,在当时也未能形成气候,却昭示了诗坛变革的主力必来自宫廷之外的重要事实。
  隋初还发生过一桩企图以行政手段改变文风的事件。据《隋书·李谔传》载,开皇四年,文帝下诏改革文体,同年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因文表华艳而交付有司治罪。文帝改革文风的主要宗旨,是提倡“公私文翰,并宜实录”,着眼点在于要求应用文去掉华艳的藻饰,讲求实用。就此而言,与文学尚无太大关系。但引伸开来,却发展到完全否定文学的极端态度。李谔在《上隋高祖革文华书》中,指斥自曹魏以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主张对此绳之以法:“请勒有司,普加搜访,有如此者,具状送台。”隋文帝对李谔的主张也表示赞成,将此表“颁示天下”。以前有人认为这件事对隋唐文学的发展有一定“积极意义”,事实上,即使它涉及前代文学的某些弊病,但根本上,却是企图用文字狱的手段,把文学完全纳入有助于皇权统治的轨道。
  与此相应,到隋末又有在野的王通(号文中子)的文学观。王通聚徒讲学,虽不反对诗歌,却力主汉儒的诗教说,认为诗当“上明三纲,下达五常”,“征存亡,辨得失”(《中说·天地篇》),因而对南北朝以来的著名作家如谢灵运、鲍照、庾信、徐陵等,几乎全部一笔抹煞,这也是很鲜明的反文学理论。虽然,无论是隋文帝、李谔还是王通,都没有对隋唐文学的进程发生太大影响,但他们所显示的思想倾向,却是值得注意的。

  第二节 初唐宫廷文人和律诗的完成
  唐初统治者对文艺采取了比较宽容的态度。以李世民本人为代表,他虽然也主张文学为政教所用,对前代帝王如梁武帝父子、陈后主、隋炀帝等虽有文才却不懂得管理国家大为不满,但作为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皇帝,他却懂得文艺同政治并无直接因果关系,他也不相信所谓“亡国之音”的陈词滥调。而且,李世民在文艺方面也有相当的造诣,能够从艺术上欣赏文学。他亲自撰写的《晋书·陆机传论》,就大力称赞陆机“文藻宏丽”的创作。这虽不能直接引起文学的兴盛,至少也是为之提供了良好的环境。
  唐初的几代君主,不仅太宗如其自称喜“以万机之暇,游息艺文”(《帝京篇·序》),高宗、武后、中宗等,也都如此。
  为了炫耀大唐帝国的治世气象,他们又广引天下文士,编纂类书,赋诗唱酬。由此在唐初先后出现了几个宫廷文人集团。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人,有太宗朝的虞世南、许敬宗,高宗朝的上官仪,武后时的“文章四友”(李峤、杜审言、苏味道、崔融),中宗时的宋之问、沈佺期等。这些宫廷文人,或位居显贵,或为帝王所奖掖,每有所倡,天下靡然成风。他们的大量创作,内容也不外歌功颂德、宫苑游宴,既无须亦难以深入抒发情思。与南朝及隋代宫廷诗相比,可以说稍归于“雅正”,但也因为这种“雅正”而更显得苍白无力。其意义主要在于维持了一种艺术风气。但在他们的其他一些作品中,却有时透露了诗歌沿革的消息;其中有的诗人,还对诗歌体制的建设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初唐的宫廷诗人在艺术上所追求的是繁缛绮错的装饰风格。这种装饰性的重点,起初是对偶的修辞技巧,尔后又增之以调声的技术,并且最终把对偶技巧和声韵技术结合起来,从而在形式上推进了律诗的完善和定型。早在齐梁时期,诗坛上便已出现对偶说和声病说,但前者失之粗略,后者又失之琐细,且两者各不相侔。至北朝后期和陈隋诗人,五言诗的律化更进了一步,有少数诗篇已经符合唐人定型格律的规定,但在理论上没有提出新的总结,有些问题(如粘附规则)还没有完全解决。七言诗的律化,更处于幼稚阶段。唐初的上宫仪提出“六对”、“八对”之说,在刘勰提出的“事对”、“言对”、“正对”、“反对”之外,又增之以“双声对”、“叠韵对”、“扇对”等,把原来仅限于词义的对偶又扩大到字音和句法的对偶。稍后的元兢,不仅提出了字形和词义的对偶,而且提出了调声三术,表现出将声律与对偶紧密结合的新努力。从武后至中宗神龙、景龙年间,在当时的一批宫廷诗人笔下已大量涌现平仄协调、又合乎粘附规则的全篇合律的诗篇,标志着五、七言律诗的完全成熟。可以说,在律诗形式的完成过程中,宫廷文士起了规范化和统领风气的作用。
  其中,尤以杜审言、宋之问、沈佺期三人的成绩最为显著。
  杜审言(约645—708)字必简,今存的诗主要系五言律诗,也有少数七律。他的诗,句律精严而笔力雄健,无论是五律还是七律均完全合律,无一失粘者。他在武后天授初所作的五言排律《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长达四十韵,完全合粘,可见他对律诗这种新体制驾轻就熟的功夫,所以深为时人所重。杜甫曾称引李邕对审言的评价:“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八哀诗》)意即指此。明人许学夷称其为“律诗正宗”(《诗源辩体》)。他在江阴任职时所写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一诗,曾被明代的胡应麟誉为“初唐五言律第一”(《诗薮》):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诗以大地回春的绚丽风光反衬游宦者有家难归的悲哀,用声色俱现的外景点醒时不我与的苦涩情思。“偏惊”、“忽闻”两句,顿挫有力;“云霞”、“梅柳”一联,感觉何其明快。从诗情来说,在当时也算是较为充实的了。
  与杜审言同称为“文章四友”的,还有李峤、苏味道、崔融,他们均在武后朝任过凤阁舍人。李、苏曾为执宰大臣,位显名高,所写的多为奉诏应景之作,李峤并有咏物诗百余首,均了无情致。但在诗律上他们却是高手,在当时频繁的应制活动中,他们的诗合律率最高,宜为“一时学者取法”(《新唐书·李峤传》)。
  宋之问(约656—约713)、沈佺期(约656—713),主要活动在武后和中宗两朝,尤其在中宗神龙、景龙年间,他们均以修文馆学士的身份频频出入于宫廷文会,堪称词臣班首、文场勍敌,时人号为“沈宋”。据《唐诗纪事》载:“武后游龙门,命群官赋诗,先成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诗成,拜赐坐,未安,之问诗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就夺锦袍衣之。”同书又载:“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余篇。帐殿前结彩楼,命昭容选一首,为新翻御制曲。从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既进,唯沈、宋二诗不下。又移时,一纸飞坠,竞取而观,乃沈诗也。及闻其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盖词气已竭;宋诗……犹涉健举。’沈乃伏,不敢复争。”由此可以看出他们在宫廷文人集团中的地位。
  沈宋的主要贡献,在于完成律诗的体制和扩大律诗的影响。他们倾大力于律体的写作,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总结了五七言近体的形式规范。一方面,他们完全避免了五律中的拗涩之病,另一方面,他们又进一步推进了七言歌行体律化的过程,截长挈短,使之趋于凝炼和完整,脱胎为较为严格的七律。沈佺期早在武后时期,便已写出全无失粘现象的七律,他的为数甚多的七律,在合乎规范方面堪称宫廷诸诗人之首。
  由他们所倡导的“沈宋体”,实际上就是“华藻整栗”(王世贞《艺苑卮言》评沈、宋语)的五七言律诗。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中说:“沈、宋之流,研炼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这是“律诗”之名首见于文献。可见是先有沈宋合轨表率在前,尔后律诗一体才为人们所公认,从而确立其在诗坛的地位的。自齐永明以来两百多年,中国古典诗歌的格律化过程终于完成。
  沈、宋以后,律诗的规范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神龙以还,卓然成调”(《诗薮》),当时应制诸题已大多合律,风气之盛,并已越出宫廷圈子之外了。
  当沈、宋把生活实感注入到这种律体诗中去时,他们也写出了一些颇为精警动人的篇什。五律如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驿》: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又如沈佺期的《杂诗》其三: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宋诗抒发贬谪之悲苦,借风物以寄兴,以虚拟的望梅之举将归思委婉写出,唱叹有情;沈诗虽是传统题材,却也写得真切动人,中二联以时空交错的手法,把相思双方叠影在一起,于对偶整炼中又见飞动之致。
  沈、宋的七律,虽尚不能同后世大家之作媲美,但这种规整的形式,在他们手中已是挥洒自如,不觉有何束缚,说明他们对律体的运用,已到了相当纯熟的程度。兹举沈佺期《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一诗为例:
  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
  初唐宫廷诗人虽然在诗歌形式方面作出了重要的建树,也偶有情致动人的佳作,但其总体面貌,却是在华美的形式中呈现出情调上的苍白平庸,这是宫廷文学很难避免的。使诗歌摆脱宫廷的羁縻,面向更广阔的时代生活,焕发新的蓬勃生机,这个任务,不能不主要落到了那些来自草野闾里的作家身上。

  第三节 初唐四杰的崛起
  当宫廷文士仍把诗歌当作点缀升平的风雅玩物时,诗坛上逐渐崛起了一批锐意变革的新进诗人。他们志同道合,互通声气,使诗歌重新担负起歌唱人生的使命,而展现出新的时代风貌,唐诗由此获得了真正的转机。他们就是被称为“初唐四杰”的卢照邻(约630—680后,有《幽忧子集》)、骆宾王(约638—?有《骆宾王文集》)、王勃(650—676,有《王子安集》)、杨炯(650—693后,有《盈川集》)。
  四杰活动于高宗、武后时期。以年辈言,卢、骆大约比王、杨年长二十岁左右。在他们之前,诗坛上也曾出现过不与宫廷诗风合流的人物,如太宗贞观年间的王绩就是一例。他有感于隋唐丧乱之际变故迭生,无意于仕途争逐,遂在隐逸生活中追求桃花源式出世理想的满足。他的一些吟咏村居生活的诗篇,语言质朴,不事雕琢,显示出与宫廷诗迥然不同的特色。如《野望》:“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以即目触兴的写实手法,描绘田园生活的恬静,透露出对世乱的隐忧。但王绩的诗在当时只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而且其风格主要踵武陶渊明,缺乏四杰那种开拓一代新风的内在力量。
  初唐四杰都是英姿逸发的少年天才。骆宾王生七岁即能诗,被称为“神童”。杨炯年十岁即应童子举,翌年待制弘文馆。王勃十六岁时,被太常伯刘祥道称为神童而表荐于上,对策高第,拜为朝散郎。卢照邻二十岁即为邓王府典签,“王府书记,一以委之。王有书十二车,照邻总披览,略能记忆”(张鷟《朝野佥载》)。但是在仕途上,他们又都是坎坷不遇的。
  四人中,仅杨炯官至县令。年少志大,才高位卑,这种人生经历与我们在《概说》中已有说明的时代特点相结合,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思想性格和文学创作。
  初登诗坛,他们就表现出睥睨古今的锐气和勇气。卢照邻说:“圣人方士之行,亦各异时而并宜;讴歌玉帛之书,何必同条而共贯?”(《南阳公集序》)“其有发挥新题,孤飞百代之前,开凿古人,独步九流之上,自我作古,粤在此乎!”
  (《乐府杂诗序》)王勃说:“孔夫子何须频删其诗书,焉知来者不如今;郑康成何须浪注其经史,岂觉今之不如古。”
  (《感兴奉送王少府序》)这种强烈的自信心,当然得之于时代的激发。他们看到“虞、李、岑、许之俦,以文章进;王、魏、来、褚之辈,以才术显;咸能起自布衣,蔚为卿相”(卢照邻《南阳公集序》),激起了他们敢作敢为的热情。“莫言贫贱无人重,莫言富贵应须种”(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卢照邻《行路难》),这些出自他们笔下的诗句,表现了社会中下层人物长期以来被压抑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期待。他们正是由此展开了自己的文学生涯。
  四杰不仅以诗文兼长齐名海内,而且相互呼应,以一种自觉的意识改革文学风气,以“开辟翰苑,扫荡文场”(王勃《山亭思友人序》)自命。他们的攻击矛头,集中指向当代的宫廷文学。从杨炯的《王勃集序》中,可以看出他们的基本态度:
  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琢。……
  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蔽,用光志业。
  所谓龙朔初载的“文场变体”,是指高宗龙朔年间以上官仪为代表的宫廷诗风(又称“上官体”),其特点是“绮错婉媚”(《旧唐书》本传),致力于修辞性装饰性的美,而缺乏诗歌所应有的激情和生气。这其实也是宫廷诗歌的通病。四杰一方面汲取前人之长,一方面对诗坛陈旧保守的遗风陋习发起挑战,在这过程中,以刚健壮大的审美追求,开始改变唐诗的面貌。
  初唐四杰拓新了诗歌的主题和题材,使诗歌摆脱了颂隆声、助娱乐的虚套,面向广阔的时代生活,用现实的人生感受,恢复了诗中清醒而严肃的自我。
  他们以寒士的不平批判上层的贵族社会,否定了贵族社会秩序的永恒价值。四杰中较早的卢、骆,都写过一些长篇巨制如《长安古意》、《帝京篇》等。这些诗对帝京的风物以及豪贵们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极尽铺张排比之能事,吸收了齐梁以来的歌行的特点,但其思想情调却有迥然不同之处。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在极写车骑、宫殿、林苑、妖姬、歌舞的豪华后,笔锋突然一转: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在流动不已的宇宙中,荣华富贵不过如过眼烟云,终归幻灭;
  而这种穷奢极侈的生活又建筑在多少失志人们的贫困之上,尤见荒悖可恨。骆宾王的《帝京篇》也有同样的笔法:
  莫矜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也是由敷陈炫耀转为揶揄嘲讽,以失志不平的愤懑取代了歆羡和赞慕。诚如陈熙晋为骆诗作笺时所云:“本在摅情,非关应制。”(《骆临海集笺注》)初唐诗风之转向,实发端于此。
  他们以匡时济世、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和热情,为诗歌注入了高情壮思和倜傥意气。卢照邻在《咏史四首》中,赞颂了“处身孤且直”、“唯唯何足荣”的季布,“诸侯不得友,天子不得臣”的郭泰,“愿得斩马剑,先断佞臣头”的朱云,较之左思《咏史》诗更显得激昂。骆宾王屡以创建英雄勋绩自许,如“勒功思比宪,决策暗欺陈。若不犯霜雪,虚掷玉京春”(《咏怀古意上裴侍郎》);他在从徐敬业起兵后尚作《咏怀》诗,中有“阮籍空长啸,刘琨独未欢”之句,表现出眼高一世的卓荦气概。杨炯的《从军行》在苍凉的戎马氛围中,直抒不甘庸碌为生的胸襟抱负: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这种梗概多气的风貌,与建安诗颇有相近之处,但其时代内涵却又不相同。
  他们拓宽了诗歌的视野,使之从宫苑台阁走向江山和塞漠,从而便于容纳丰富得多的感情内容。杨炯由梓州司法参军秩满后回洛阳,途中曾写有《巫峡》、《西陵峡》、《广溪峡》诸诗。这些诗展现了雄奇瑰伟的山水画面,同时也披露了诗人的豪迈襟怀,如《西陵峡》最后云:
  自古天地辟,流为峡中水。行旅相赠言,风涛无极已。及余践斯地,瑰奇信为美。江山若有灵,千载伸知己。
  这种以风涛为美的眼光和胸次,在那些习于吟咏月露芳草的宫廷诗歌中是见不到的。骆宾王曾从军西域,后又北游幽燕,集中颇多描写边塞题材的篇什,如《早秋出塞》、《边城落日》、《夕次蒲类津》、《晚度天山有怀京邑》等。诸如“野昏边气合,烽迥戍烟通。膂力风尘倦,疆场岁月穷”(《边城落日》)这样一些诗句,以及对征人边愁的抒写,都富有生活实感,非一般泛泛的乐府拟古之作所能比肩,可说是首开唐代边塞诗之先声。
  在前人偏于游戏性和应酬性的题材中,他们也注入人生热情,表现出自我的个性。例如咏物诗,在以前很长的时间内,主要是文人墨客使才逞博的文字游戏;纵或有所寄寓,大多也只是为了增添诗意,并非热情涌发,故仍不离游戏的性质。到四杰则往往托物寄慨,使之带上了诗人鲜明的个性投影。如卢照邻在《失群雁》一诗中,借“惆怅惊思悲未已,徘徊自怜中罔极”的孤雁自喻,为自己“羸卧空岩”的不幸命运悲鸣恸哭,诗中颇具悲激之气。骆宾王的《在狱咏蝉》更为人所熟知: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隋以来文士颇好咏蝉,大体在写物的同时,加入一些标榜清高的意味,如虞世南的《蝉》便是典型的例子。骆宾王此诗,名为咏蝉,实际深深切合自己的身世遭遇,即使在囚禁之中也仍有一股孤傲之气溢于言外。又如赠别之诗,四杰也力去应酬文字的陈套,而每每和游宦不成的悲凉之情、客子深沉的乡思结合起来。王勃这一类作品最多,其中《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尤为脍炙人口: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歧路分手,他乡送别,本来令人感伤,诗中却以豁达爽朗的感情出之,使人不由得联想起曹植的诗句:“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赠白马王彪》)胡应麟《诗薮》评此诗曰“终篇不著景物,而兴象宛然,气骨苍然”,这里所说的“兴象”和“气骨”,正是四杰对唐诗最重要的贡献所在。
  初唐四杰在诗歌创作上的力求振拔,不仅表现为内容的拓展和充实,而且也表现为形式的创新和完善。他们要以新的章法和节奏,来表现新的情绪,在诗歌语言上也作出了向生活靠近的努力。大体而言,卢、骆喜作五、七言长篇,其功尤在七言歌行一体;王、杨则以五言律、绝取胜。
  七言歌行本是梁、陈以来七古和骈赋交互影响、渗透的产物,由于它吸取了六朝乐府中的蝉联句式,和近体的对偶与声律,逐渐形成了工丽整炼而又婉转流走的风格特色。卢、骆创造性地发挥了这种诗体之所长,大大加强了它的抒情性,丰富了它的表现力,使之成为“极能发人才思”(《诗薮》语)的新体制。例如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在章法上是以体物铺张始,而以抒情议论作结;在句法上是以骈为主,以散行骈;在用韵上多四句一转,且平仄相间,丝毫不爽,形成一种紧锣密鼓式跳荡起伏的明快节奏,凡转韵处又多用蝉联法接字而下;在用语上则不仅运用大量的叠字、叠词,而且往往用俗语虚词加强语调,以传神情。骆宾王的歌行还参以汉代大赋的笔法,因而无论是规模还是容量都呈现出耸人耳目的壮观。他的《帝京篇》和《畴昔篇》长达二百多句,前者类京都大赋之制,后者类赋中纪行、述志的综合。但以赋入诗不只是为了张大气势,其中自有激荡的情思和磊落的风神在。如《畴昔篇》淋漓尽致地抒写了诗人富于戏剧性的坎廪遭遇和豪侠风概,在回顾少年意气、诗苑盛会、吴楚风物的同时,又时时穿插以节序之悲、失路之叹和衔冤之恨。这首诗可说是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梁园吟》一类作品的张本。经卢、骆之手,七言歌行“一变而精华浏亮。抑扬起伏,悉协宫商;开合转换,咸中肯綮”(《诗薮》),成为以后李白、李颀、高适、岑参一路诗人所喜用的形式,其开拓之功是不容轻忽的。
  王勃、杨炯今存的诗以五言律、绝为主,仅王勃有一首七律。这和同时代的文章四友略同,而与稍后的沈、宋相异,这证明七律较五律成熟要晚。值得注意的是,王、杨较之卢、骆,诗歌语言更趋明净凝炼,由工密趋于流宕,六朝以来繁缛绮藻的流调已得到进一步的洗削。尤其是王勃的五绝,情景交融、含思蕴藉,用语不啻口出而情韵丰厚,推进了深入浅出的语言风格,如《始平晚息》:“观阙长安近,江山蜀路赊。客行朝复夕,无处是乡家。”《山中》:“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在短小的篇制中做到了神固气完,说明唐诗的语言已经走向成熟。
  初唐四杰以他们重刚健、重气质的创作实践,在诗坛上起到了解放诗歌的作用。“长风一振,众萌自偃。……积年绮碎,一朝清廓。……后进之士,翕然景慕,久倦樊笼,咸思自释。”(杨炯《王勃集序》)他们构成了唐诗发展中重要的一环。

  第四节 陈子昂
  新的时代理想不断改变着初唐社会的审美情趣和习尚,成为文学艺术沿革的内在动力;同时,它也有赖于文学艺术的表现和传播,使之更深入人心,进而影响一代乃至几代人的精神风貌。在这两者的交互运动中,抓着某些关键的契合点,新的文学理想就会脱颖而出,推进唐诗高潮的到来。在初唐诗坛上完成了这一文学业绩的,是陈子昂。
  陈子昂(659—700)字伯玉,射洪(今属四川)人,活动年代主要在武则天时期,比四杰中的王、杨还略晚一些。陈家世豪富,少任侠,性情豪迈。二十四岁举进士,官至右拾遗,多次上书论政,陈述时弊。曾随武攸宜军出击契丹,相处不合。后解职还乡,被县令段简诬陷入狱,忧愤而死。他渴望乘时代风云而大展宏图,却重蹈了具有诗人气质的慷慨之士在官场中难以逃脱的厄运,陷没于险恶的政治漩涡。有《陈伯玉集》。
  从唐初到陈子昂数十年间,人们一直在呼唤文学新潮的到来,却未能把握问题的关键。魏征提出合南北文学之长的目标,但他认为只要“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就能“文质彬彬,尽善尽美”(《隋书·文学传序》),似乎文学变革主要是通过既有风格的调和综合,却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令狐德棻也在《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中提出诗文“以气为主,以文传意”,和调远、旨深、理当、辞巧的主张,一般地说并不错,但是也未免浮泛。四杰打破诗坛的沉寂,揭开了唐诗变革的序幕,对当时宫廷诗风的批判也很有力,然而在某些重大问题上的理论表述,却仍然是陈旧而空洞。如王勃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以屈原、宋玉为“浇源”(浇薄之源),杨炯在《王勃集序》里也说“曹王杰起,更失于《风》、《骚》”;
  他们提出的补救之方,因之只能是“尽力于《丘》《坟》,寻源于《礼》《乐》”这样一些既脱离自身创作情况、更无任何实践意义的空洞说教。与前人相比,陈子昂的观点虽不无偏颇,却能真正顺应着时代的需要,提出清晰而透辟的理论主张。他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
  说以前五百年间“文章道弊”,这重复了当代人对前代文学的一般看法;以“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总括齐梁间诗,也并不全面。但是,我们需要注意:在追求文学变革之际,人们总是会对前代文学提出尖锐的批判乃至否定,其真正的价值,并不在提供客观而公平的历史评价,而在于针对现实中的问题,通过揭示前代文学的弊病和不足,提出文学发展的新方向。就这一点而论,陈子昂这篇短文在唐诗发展史上起到了颇为重要的作用。他高出前人之处,就在于:第一,他对前代诗风的批判,不是从教化的角度着眼,而是主要从诗歌本身的审美特征考虑。所谓“兴寄”,“兴”指兴发,“寄”指寄托;联系陈子昂的创作情况,可以具体地解释为对重大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的强烈关怀,和由此激发起的热烈情感。
  “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虽不能作为对南朝诗歌的全面的概括,但确实指出了南朝贵族文学的一种偏向,即过分追求修辞性的华丽,而缺乏内在感发的生命。这比起“亡国之音”之类的简单指斥显为合理,而作者直接针对的对象,又主要是唐初的宫廷诗风。第二,作为纠正的方法,陈子昂也主要不是提倡儒家宗经明道的文学观,而是从诗歌发展的历史中,梳理出“风景”传统盛衰演变的线索,把建安、正始文学视为典则,鲜明地提出“汉魏风骨”这一口号。以三曹七子为代表的建安文学,在乱离时世发出梗概多气的歌唱,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正始文学,在忧患人生中发出抗志不屈的人格追求,两者情调不尽相同,但都具有英雄的性格。陈子昂标举“汉魏风骨”,就是要恢复和发扬文学中的英雄性格,以矫正诗界软弱柔靡的倾向。但这绝不是单纯的复古,而是为了激发与时代精神相适应的黄钟大吕之声。陈子昂本人的诗歌,就是最好的说明。
  贯穿在陈子昂诗歌中的,是对新的人格理想的呼唤和塑造。以他的代表作《感遇》三十八首和《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为例,其基本内容,就是带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充满进取精神的对政治、道德、命运等一系列根本问题的观照与思考。如果说,在四杰的诗中已经反映出具有时代特征的人生理想,那么,到了陈子昂,这种理想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与充实,更具有“崇高”之美。
  首先,陈子昂总是以博大的胸襟,注视着时空无限的宇宙,把个人的生存放在这巨大的背景上来观察,表现出对永恒的渴望。《感遇》第十三:
  林居病时久,水木澹孤清。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徂落方自此,感叹何时平?
  卧病于林间,闲观万物生生化化,追想那一切生命的本元(无生)。春色始萌,夏意已浓,而万物自此凋零,这教人如何不感慨万分呢?
  陈子昂嗜老庄、《周易》,其诗中颇多玄学意味。但是这里也有重大区别:魏晋玄学家的诗,在强调个人不仅在社会中存在,而且也面对整个宇宙而存在时,有一种逃避社会的意识。而陈子昂却由此出发,积极地走向社会,要求在短暂的生命中,建立不朽的功业。“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感遇》三十五),“犹悲堕泪碣,尚想卧龙图”(《岘山怀古》),诗人一再如此抒发自己的胸怀。《答洛阳主人》云:
  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宁随当代子,倾侧且沉浮。
  这种充满了自信和展望的英雄性格,体现了唐人恢宏的气魄,已俨然是盛唐诗歌的先声了。
  经过魏晋以来个性意识的觉醒和成长,陈子昂即使在追求功业时,也不甘把自己视为君权的附属品,而要求获得相当的尊重,以带有某种平等性的君臣知遇为理想。所以他的诗中,反复咏唱燕昭王礼贤下士,使得郭槐、乐毅等英才得以施展智能的故事。《蓟丘览古》中《燕昭王》一首不胜感慨地追怀道: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积极干预社会,干预政治,以强烈的不平反抗权贵,揭露时政锢弊,也是陈子昂诗的显著特点。这比之四杰对荣华富贵的泛泛讥刺,又明显进了一步。如《感遇》其四以“食子殉军功”的乐羊和“孤兽犹不忍”的中山相对举,痛斥统治阶层中人物为求一己之富贵变得残忍而虚伪,失去人性。对于牵涉到最高统治者的许多最敏感的时事,陈子昂也无所避忌,大胆地陈诸笔下。如《感遇》其九揭露武周集团借图谶愚民的虚妄,其十七斥责武后佞佛殃民,其二十九反对穷兵黩武的扩张政策,都表现他的骨鲠之气。《感遇》其三是一首边塞诗,诗中指陈武则天不修边备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令人感受到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黄沙幕南起,白日隐西隅。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
  虽然唐代社会给普通士人带来许多新的希望和昂扬奋发的雄心,但官场中仍然充满陷阱。陈子昂自视甚高,却壮志难酬,直言诤谏,每忤权贵,先后两度遭诬陷入狱。这些身世遭际自然也投影在他的诗中,最明显的,是怀才不遇、不为世人所知的强烈孤独感。“孤凤”、“孤英”、“孤鳞”之类语汇,经常出现在他的笔下。但即使如此,陈子昂的孤独,也绝不表现为沮丧沉沦,自哀自怜,而是英气勃发,高傲不屈。“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云海方荡潏,孤鳞安得宁”(《感遇》二十二),诗中的境界何等阔大!还有人所皆知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注家每以陈与主帅武攸宜不合而受贬黜后登楼作歌的本事来解释此诗。其实,这首诗中弥满的力量,正在于突破了一时一事的拘限。这里,无须藻饰,无须刻画,以无限的时间和无穷的空间为背景,高耸起一个伟大而孤傲的自我,给人以崇高的美感。这正是唐代具有浪漫精神的理想人格的象征。
  陈子昂的诗也表现出某种片面倾向。他的作品,以汉魏五言古体为主,几乎没有七言诗,律诗的数量也相当少。而后二者,正是在南朝兴盛起来的体式,看来他对此多少是有意回避的。另外,他的代表作《感遇》诗远承阮籍《咏怀》诗,在写法上,也有阮籍诗那种议论过多、有时显得枯燥的缺点。
  但是,正如我们说过的,诗歌的发展不可能按照一条不偏不倚的道路行进;用一种偏向去纠正另一种偏向,有时甚至是必要的和更有力的。再则,并不是说出现了陈子昂,便切断了唐诗与南朝诗歌之间的联系,而直承汉魏。南朝诗歌的多方面成就,已经牢固地在唐诗中延续下来了,而陈子昂的作用,则是抓住历史的契机,从理论和创作两个方面,为唐诗注入蓬勃的生命力,清除南朝诗歌和唐初宫廷诗风的弊病。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仅在文学上,而且在更广义的精神上,开启了盛唐整整一代诗人,赢得后代的仰慕。
  这一时期,唐诗的浪漫气质日趋强化。它以另一种风格,呈现于刘希夷、张若虚等人赞美青春、表现对生命永恒之渴望的诗篇中。
  刘希夷略晚于四杰中的卢、骆,而比陈子昂稍前。他的诗歌,颇多赏春、惜春之作,而以后者尤佳,如《春女行》、《春日行歌》、《代闺人春日》、《晚春》等。这些诗的基调,已不再是对贵族社会荣华难久的揶揄和嘲讽,而是对自身青春常驻的依恋和向往。他的代表作是《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常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一方面是韶华易逝,青春不永,另一方面是万物生生不息,衰而又新。所以在伤感之中,又透露出对大自然的永恒生命力的向往。诗中的情思,也并不限于女子的自叹自怜,而包含了更广泛的人生哲理。诗人用明快轻捷的七言歌行体来处理人世沧桑之感,笔调流丽,遂使全诗避免了沉重颓丧之感,而呈现为美丽动人的青春惆怅。
  这种青春情调,到了张若虚笔下,又由惜春而一变为对春天的更为炽热的正面讴歌,并融合着对宇宙、对美好人生的热情礼赞。他的《春江花月夜》咏唱着: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新。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全诗从月生写到月落,从春潮着笔而以情溢于海作结,时空的跳跃空灵飞动,展现出一派鲜丽华美而又澄澈透明的景观。
  而且,诗又岂止是提供了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而已,它还生发出对宇宙对人生的无限遐想,就连传统诗歌中不乏苦涩意味的游子思妇的相思之情,在这里也都升华为极优美动人的艺术境界。这种对世界、对生活所作的单纯明净而又充满渴慕和欣喜之情的观照,使全诗洋溢着浓郁的青春气息。自此以后,这些富有青春旋律的诗篇就如潮水般涌来,成为唐诗的鲜明特色之一。
  刘、张的诗较多摄取了南朝乐府诗的营养,风格明丽优美,与主要取径于汉魏古诗的陈子昂有很大不同。在唐诗由初入盛的最后阶段,陈子昂以风骨胜,而刘希夷、张若虚又益之以情韵。他们的出现,意味着诗坛对建安以来直至南北朝时期艺术经验的全面扬弃和发展,唐诗的高潮正是这一过程水到渠成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