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北朝乐府民歌

  南北朝民歌是继周民歌和汉乐府民歌之后以比较集中的方式出现的又一批人民口头创作,是我国诗歌史上又一新的发展。它不仅反映了新的社会现实,而且创造了新的艺术形式和风格。一般地说来,它篇制短小,抒情多于叙事。
  南北朝民歌虽是同一时代的产物,但由于南北的长期对峙,北朝又受鲜卑贵族的统治,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民族风尚、自然环境等大都不相同,因而南北朝民歌也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和情调。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所谓“艳兴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正扼要地说明了这种不同。
  一、南朝乐府民歌
  南朝和汉代一样设有乐府机关,负责采集民歌配乐演唱。南朝乐府民歌约五百首,大部分属于清商曲辞,其中吴(声)歌三百二十六首,西曲(歌)一百四十二首,神弦曲十八首。清商曲辞以外,在杂曲歌辞和杂歌谣辞中也有少量南朝民歌。
  1、南朝乐府民歌产生的背景:
  (1)经济背景:东晋以来,长江流域经济发展迅速,商业发达,城市繁荣。宋文帝时又出现经济上升的局面,富庶的地区首推荆、扬二州。《宋书》卷六六《何尚之传》:“荆、扬二州,户半天下”,卷五四《孔季恭等传论》:“荆城夸南楚之富,扬部有全吴之沃。”齐初几十年也是南朝比较安定的时期。在繁荣的城市里盛行着歌谣舞蹈。李延寿《南史·循吏列传》载:宋初“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盖宋之极盛也。永明继起,垂心政术,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无往非适。”南朝乐府民歌,大部分来自于繁华的城市。如《吴歌》盛行于建业,《西曲》发源于荆、襄、樊、邓,前者系当时首都,后者也是当时重镇。
  (2)时代风尚:南朝是一个耽于声色的社会,大臣皆崇好女乐,而民间风情小调,本与女乐相近,最合于使用,故极为当时社会之所爱好。《晋书·乐志》说:“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说明从民间到贵族喜好风情小调的风气。
  (3)统治者的有意采集与提倡:汉代统治者采集民歌有“观风俗”“行乐教”的目的。南朝统治者采集民歌的目的,则完全是为了娱乐,并按他们的趣味加以润色。宋废帝时户口不满百万,“而太乐雅郑,元徽时校试,千有余人”(《南齐书》卷二八《崔祖思传》)。梁武帝后宫的女乐分吴声和西曲两部,并曾各择以赏赐宠臣(《南史·徐勉传》)。“王侯将相歌伎填室,鸿商富贾,舞女成群,竟相夸大,互有争夺”(见梁裴子野《宋略》)。今传南朝乐府民歌便是供帝王贵族富商的女伎们演唱的。由于此,南朝乐府民歌的内容比较狭窄,以情歌居多。另外,由于统治阶级的荒淫,南朝民歌中一些色情的东西,恰好适应了统治阶级的趣味。《南史·宋废帝纪》:“山阴公主,淫姿过度。谓帝曰:’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后宫数百,妾惟驸马一人,事不平均,一何至此!‘帝乃为立面首左右三十人。”此语公然出之于女子之口,诚有史以来所未有。又,《南史·徐妃传》:“元帝徐妃讳昭佩,与荆州后堂瑶光寺智远道人私通。......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有贺徽者,美色,妃要之于著贤尼寺,书白角枕为诗相赠答。”在这种风气下,统治阶级对于乐府诗的取去趣味可想而知。南朝民歌中一些色彩的出现,就理有固然了。

  2、《吴歌》、《西曲》、《神弦曲》

  (1)《吴歌》:《宋书·东志》说:“吴歌杂曲,并出江左,晋宋以来,稍有增广。......”《乐府诗集》说:“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由此可知,吴歌产生的地点在长江下游,而以当时的首都建业为中心。吴歌的产生时代以东晋和宋居多。
  吴歌的特点是艳丽柔弱,多表现羞涩缠绵的情态。其中以《子夜》、《读曲》数量最多。《子夜歌》共四十二首,相传最初是由东晋女子名子夜者所造。如“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由于相思之深,仿佛听到爱人的呼唤,而应出声来。“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表现对负心男子的哀怨,都是感情细腻语言流丽的作品,又有《子夜春歌》七十五首,其中可能有文人的拟作。如《子夜春歌》:“春风动春心,流目属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文字比《子夜歌》略文饰一些。
  《读曲》,今存八十九首。如“打杀长鸣鸣,弹去乌臼乌,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感情很天真。《华山畿》中:“啼著曙”,“相送劳劳渚”两首表现了女子对爱情的痴想。
  情歌之外,《懊憹歌》:“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写归人急切的心情,是很质朴的作品。
  (2)西曲
  关于西曲,《乐府诗集》卷四十七说:“按西曲歌出于荆(今湖北江陵)郢(今湖北宜昌)樊(今湖北襄樊)邓(今河南邓县)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因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由此可知,西曲产生的地点,是长江中游和汉水两岸的城市,而以江陵为中心。曲调唱法与吴歌不同,此外,西曲的时代比吴歌稍晚,以齐梁居多。
  西曲多写水边旅人思归的别情,表现船户、贾客生活的尤其多。风格比吴歌真率、开阔。如《石城乐》曰:

  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

  《那呵滩》男女一唱一和,将女子的天真与男子的身不由己的遗憾表现得很真切:

  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
  篙折当更觅,橹折下扬州,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

  再如《拔蒲》

  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盈把。

  也很是清新的作品。

  (3)神弦曲

  “神弦曲”有十八首,也属于“清商曲辞”。是江南(建业附近)民间弦歌以娱神的祭歌。据《晋书·夏统传》,当地祭神,多用女巫。“并有国色,善歌舞”,神弦曲大概就是由女巫来唱的。神弦曲所祀之神,大都是地方性的鬼神,来历多不可考,只有清溪小姑传说是三国时吴将子文第三妹,所以《图书集成·博物部》统归之“杂鬼类”。
  和《楚辞?九歌》相似,神弦曲也具有人神恋爱的特色。曲词中,有的赞叹男神的美貌,表现为“女悦男神”如《白石郎曲》“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有的写女神的私生活,表现为”男悦女神“如《青溪小姑》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这些歌实际上都与情歌无异。朱熹评《楚辞?九歌》说:“比其类则宜为《三颂》之属,而论其词则反为《国风》再变之郑卫”。意虽不满,但也道出了民间祭歌的一个共同特征。
  吴歌、西曲、神弦曲之外,还有一首长篇抒情诗《西州曲》,属《杂曲歌辞》,这首民歌可能经过文人的加工,内容是写一个青年女子的相思。中间穿插着从春到秋不同季节的景物描写,又运用联珠格的修辞法,造成似断似续的效果,是南朝民歌中艺术性最高的一篇,与北朝民歌的《木兰辞》相辉映,同为南朝乐府中的佳构,我们将在后面详细论述。

  3、南朝民歌的特点
  从内容上看,南朝民歌大都是情歌,且多作女子口吻,基调是哀怨、缠绵的,象国风《木瓜》《溱洧》所表现的那种自由的爱情,《蹇裳》中“子不我思,岂无他人”那种口吻;汉乐府《有所思》里那种坚强的态度,在南朝民歌里难以见了。国风也表现相思,表现失恋,如《将仲子》、《牧童》,但不象南朝民歌那样柔弱。而南朝民歌这种软绵绵的调子,很投合贵族文人的趣味,他们竟相仿作,客观上对宫体诗的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形式上,一是体裁短小,多是五言四句,它的出现为绝句奠定了基础。二是语言的清新自然。《大子夜歌》说:“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堪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其实不只是《子夜歌》。三是双关语的广泛运用。双关语是一种谐声的隐语,有一底一面,约分为两类,一类是同音同字,如“合散无黄连,此事复何苦?”(《读曲歌》),用药名“散”双关聚散的“散”,用黄连的“苦”相关想思的“苦”。另一类是同音异字,如“燃灯不下柱,有油那得明》”(《读曲歌》),用点灯的“油”双关理由的“由”,但“明”字却又属前一类。最常见的双关语大体有:莲--怜,莲子--怜子,丝--思,篱--离。《子夜曲》:“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如残机,何悟不成匹。”“高山种芙蓉,复经黄蘖鸣。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这些巧妙的双关语,增加了语言的活泼与委婉。鲁迅说:“如子夜歌之流,会给旧文学一种新力量。”(《且介亭杂文集·门外文谈》)

  二、北乐府民歌
  北朝文人诗,既少又不好。严格地说,没有一个诗人。以北魏末年号称“三才”的温子升、邢邵、魏收而论,所作都不过寥寥十首左右,大都模拟齐梁,毫无特色。《北齐书·魏收传》载邢邵诋魏收偷窃任昉,魏收则又讥邢邵在沈约集中作贼。可见实际上都是没有出息的文人,但是,北朝民歌却放出了异彩。
  北朝民歌主要见于《乐府诗集·梁鼓角横吹曲》中,在《杂曲歌辞》、《杂歌谣辞》中也有一小部分,共约六十多首。
  所谓《横吹曲》,是在马上演奏的一种军乐,因为乐器有鼓有角,所以叫“鼓角横吹曲”。北朝民歌大部分是这种军乐的歌词,由梁代乐府机关保存下来,所以叫“梁鼓角横吹曲”。
  北朝民歌在数量上不及南朝的清商曲,但内容却丰富得多,相当全面而生动反映了北朝二百多年间的社会状况和时代特征,酷似汉乐府民歌。大体有以下几方面内容:
  (一)反映战争生活的,揭露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如《企喻歌》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口,白骨无人收。

  又如:《慕容垂歌》

  慕荣攀墙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

  再如《隔谷歌》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二)反映人民疾苦的,如《紫骝马歌》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三)反映北方民族的尚武精神的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

  新买五尺力,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

  王士祯《季祖·笔记》评前一首云:“是快语。语有令人’骨腾肉飞‘者,此类是也。”
  (四)反映爱情生活的
  由于北方诸民族的性格和习俗的差异,同时又不曾或很少受到礼教的约束,因而北朝的情歌也有它自己的特色:心直口直,有啥说啥,毫不遮掩,毫不扭捏。南歌说:“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北歌却说“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在南歌中我们常常碰到 的眼泪,但在北歌中却找不到一个泪字。有情人失约不来时,她们也只是说上一句:“欲来不来早语我”。大致而言,北歌如山中树姑,质朴而大胆泼辣,南歌如小家碧玉,柔弱而扭捏缠绵。
  对男女相悦,北朝情歌就显得更为大胆、干脆。如《捉搦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 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除上述四个方面外,反映北方民族的游牧生活和北国风光的,还有《杂歌谣辞》中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二十七个字,便出色的画出了辽阔苍茫的草原景象,并反映了北方民族的生活面貌和精神面貌,具有无比的魅力,确是“千古绝唱”。元好问说:“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对它作了很高的评价。这首歌谣据说是鲜卑人的作品,史称:“北齐神武(高吹)使斛律金唱敕勒歌。”《乐府广题》说:“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也许是斛律金翻译成汉语的。
  北朝民歌中最杰出的作品要数《木兰诗》。这是一篇歌颂女英雄木兰乔装从军的叙事诗,也可以说是一出喜剧,和《孔雀东南飞》同称为我国诗歌史上的“双璧”,异曲同工,前后辉映。胡应麟《诗薮》说:“五言之赡,极于焦仲卿妻,杂言之赡极于木兰”,洵是的论。
  北朝民歌在艺术形式上很有特点,语言质朴无华,表情爽直坦率,风格豪放刚健,没有巧妙的双关语,也没有一唱之叹的嫋嫋余音,而是名副其实的悲壮激越的军乐、战歌。这都和南朝民歌形成鲜明的对比。体裁上,北歌虽以五言四句为主,但同时还创造了七言四句的七绝体,并发展了七言与古体和杂言体,这是南朝民歌所不及的。

  三、南北朝乐府民歌的影响
  南北朝乐府民歌的影响是显著的、巨大的,它继承了民歌和汉乐府民歌的现实主义精神,北朝民歌尤其突出,在南北朝绮靡的诗风下,这种“刚健清新”的民歌的出现,就显得特别可贵。它是一种新力量、新血液。
  1、以体裁言,南北朝民歌开辟了一条抒情小诗的新道路。这就是五、七言绝句体。五言四句的小诗,汉民歌中虽已经出现,但为数极小,也没有发生什么影响。绝句的真正的源头要算是南北朝民歌。当时有名的诗人如谢灵运、鲍照、谢眺等已纷起模仿,但还是一种尝试,至唐代,便由附庸而蔚为大国,而和音乐的结合上几乎垄断了唐三百年间的歌坛,并出现了以绝句擅名千古的诗人李白和王昌龄。汉代民歌中杂言体虽很多,且有不少优秀作品,但篇幅都较小,象《木兰诗》这样长达三百多字的巨制,还是前所未有的。这对唐代七言歌行的发展也起了示范性的推动作用。
  2、表现手法上,民歌对唐代诗人也有许多启发。如杜甫《草堂》诗:“旧犬喜我来,低徊入衣裙,邻舍喜我归,沽酒携葫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闻我来,宾客隘村墟。”一连用了四个“喜”连成排比句,便是从《木兰诗》“爷娘喜女来”等脱化而来的。此外,象李白《长干行》以《西洲曲》为“粉本”,绝句从六朝“清商小乐府”来,都是信而有征的。李白、杜甫、白居易的提炼口语入诗,也是从乐府而来。
  唐五代以后,写男女绝情的小词,在意境上、语言上,也受了民歌不少的影响。